一场瞬间消失的灯谜晚会

2014-03-07 08:53胡海迪
上海采风月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售楼处灯谜谜底

文/胡海迪

胡海迪满族,文学博士,供职于辽宁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

正月十五傍晚,我下班快到家时,见不远处一个高档小区的售楼处张灯结彩。走进去,里面人声鼎沸,很多人排队到一个大屏幕的二维码跟前晃手机,据说这样就可以获得奖券。售楼处外面,已经有两队人手持奖券排着关东煮和爆米花的队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关心的是:有没有灯谜?在略显骚乱的人群中,我拼凑出了答案:灯谜晚会在六点到八点举行,地点是售楼处前面的小广场——那里已经搭了一个大架子,挂满了垂着黄穗儿的红灯笼。金属架子横横竖竖的钢管儿,都裹上了红色的绸缎,煞是好看。还有一点时间,我先回家,就不跟那些关东煮的朋友们抢食儿了。

快到六点时,我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可又犹豫了一下——我决定推迟二十分钟。原因是,我觉得不要太张狂。我愿意低调一点。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过去的图景:我扯了一大把宽大鲜艳的纸条,雄纠纠走向领奖处。我是不是会很招风?推迟二十分钟,让那些小孩子们把“鲁迅全集打一曲艺形式”之类的先猜走吧……

我的猜谜技艺,其实有点像自己勉强行进的滑冰和单一姿势的游泳,说是精吧,不是,说是不会吧,也不是,就是介于外行和行家之间。真正的高手,都是不露声色、以征服难题怪谜为荣的人物,根本不以数量取胜。而我,心态上还不淡泊,战术上还要耍花招。每次进了“场子”,我首先会迅速浏览一下自己可能猜到的谜面和谜目。那种会意式的、以拆分对译方法制成的谜,是我的长项。我那时就像天上飞过的一只苍鹰,用两只锐利的眼睛(请允许我对自己过分热爱一下)判断哪只羚羊速度慢些、肉质嫩些。我又像一阵风,卷起地上厚厚的秋叶,让最轻飘的几片随我飞走……噢,当我的手伸向一张彩色的纸条,同时发现旁边已有人对它注视良久,心里就充满邪恶的快感……

这是一种虚荣吗?肯定是。我承认自己有这个虚荣。多年前,我和老婆在“避风塘”喝茶,那里正好有一些元宵节没撤下来的灯谜。老婆其实比我更厉害,一个多小时后,她已手握一大把红纸条儿。当她手捧一大束奖品(那是锡纸和竹棍制成的小星星),走过前厅,几个眼中闪着惊奇光芒的服务员,不约而同鼓起掌来。我也接受了这些掌声,因为那些小星星里也有我的一小点股份。后来,我个人也有一些战绩。在一个艺术家协会成立大会之后,我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那里挂满了谜条。那次我特别幸运,得到了好几块纪念手表(都印着长长的协会名称),一大堆中国结儿……灯谜也是我忧伤回忆的一部分。2010年父亲重病,有一天我为他买药,付款时看见药房柜台上方拉着一根长铁丝,稀稀拉拉挂着一小排灯谜。我停下脚步,扫了一眼,猜中了一个,得了个精致的小药盒儿。拿到父亲那里,我胜利地说:“猜谜得的!”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一生中最后几个笑容里,这个小药盒儿占了一次。

我是不是可以有一点自信,在这个元宵节的傍晚晚去一会儿,还能取得不俗的战绩?

可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

六点半钟我到达现场。我十分困惑:那个巨大的金属架子上面,只有灯笼,底下空荡荡几乎没人,也不见任何灯谜。我去售楼处问询,里面的一位负责人肯定地说:灯谜就在灯笼里。“里”?我从未见过把谜放在灯“里”的。我又返回去——可无论灯里还是灯外,仍然不见任何写了字的东西。这是不是售楼处在搞一种行为艺术?这个行为艺术本身就是个灯谜——谜底是“灯”,“谜”没了。

一对带小孩儿的夫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低头在灯笼架子周围低矮的灌木丛里找着什么。一会儿,就看见他们手上有几张很细小的红纸条儿。见我疑惑的表情,他们说:“都让人拿走了,还掉了点儿……你也找找吧……”我仔细观察灯笼,有几个上面留着小块的白色不干胶条,看来不久前这里是粘过灯谜的……

我也在灌木丛里找,可没他们幸运。按照传统,他们手里的谜条如果没有猜中,就属于大家的……我这样想……但我不能这样说,因为这样太没礼貌。于是我说:“你们的灯谜我能不能看看……猜对了,奖品算你们的……”我想,总不能白来一趟吧……那家男人把几个谜条给了我。还真挺难,要不怎么让人扔了呢……

这是我近年来猜谜史中最奇特的经历:寒风凛冽,与陌生的一家三口为伴,在一大堆灯笼的照耀下,孤零零地面对五六个从地上拾来的窄纸条……几分钟过后,那对夫妻对我失望了,也许他们正在暗暗嘲笑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孩子妈妈拿出手机,迅速查看起来。不到一分钟,就冲我说出的答案,我还没有做完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已夺过纸条,扯着孩子,带上老公,奔向灯火辉煌的售楼处……那里,有奖品等着他们。

这时走过来一个老太太。她递给我三张红条条儿——“这三个你能猜出来不?三个才能领奖!”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这老太太没有或者不会用智能手机!我接过纸条儿,十秒钟里猜出了其中一个,告诉了她,但另两个却端详再三,不能立解。她看着我,站了一小会儿,说:“给你吧,我不猜了。”随后消失在暮色之中。

我是不是也拿出手机来搜一搜?我悲壮地想起“君子慎其独也”。五分钟后,我猜出了另两个。奔向售楼处!

在领奖处,我拿到了一只巴掌大的绒毛猪。刚要走,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走过来——他们手里有一大把红纸条。很吓人的一大把!谜底,他们用笔写在纸条的下面或后面。看得出,他们对谜底和谜面之间的关系不是十分清楚,——有两道谜,他们记混了,还一脸茫然;有一道谜,记录者记差了音儿,写了错别字。他们得到了许多绒毛玩具——当然这是他们不太满意的奖品。他们问:难道没有豆油之类的可以换吗?排在这对夫妻后面的,是两三个小姑娘,大约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她们也拿了很多红纸条,同样把答案写在上面。这时,负责核对的小伙子突然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是你们爸妈帮着猜的吗?”——其中一个脸色尴尬,嗫嚅着:不是……

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遇到一个空荡荡的猜谜现场——在我来之前,这里一定发生了一次类似哄抢的事件。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能扯下谜条,就会在网上找到谜底。而这意味着一定会得到奖品……即使是一个喜欢猜谜的人,像我,大概也会如此吧,谁愿意失去“抢答权”呢?像过去,规规矩矩研究半天,先去领奖处对答案,然后小跑回来扯纸条,已经是古风古韵,一去不返。我回想自己愚蠢的20分钟耽搁。噢,想得悲壮点!——这是向中世纪猜谜方式的最后一次致敬……

一场高效的灯谜晚会。一场奋进的灯谜晚会。一场瞬间消失的灯谜晚会。绝大多数参与者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自己的目标——授奖处的一麻袋绒毛猪和绒毛狗,转眼间被瓜分一空。但是,我弱弱地问一句:灯谜本身带来的快乐,还有吗?

灯谜是一种在文字中寻求“别解”的小玩意儿。仿佛一个逗趣的人,他说的话,你决不能按照表面的意思理解。他不是在那里一语双关,就是让你接上话茬。跟他对话,摸透他的心思,需要机智,需要知识,还需要某些想象。其实每个热爱猜谜的人,都应该感谢、佩服那些制谜的人——这些捣蛋鬼,在平常的、自然的、普通的语言中,发现了不凡的对应。看,“养在深闺人未识”,多么熟悉的诗句,里面住着一个成语,叫“其貌不扬”,跟杨玉环女士一点儿也不搭;“开明”,多么普通的名词,用一点历史小常识,就与唐代诗人“元结”发生了联系;“写文章要具体”,这么句“常言道”,却跳到一个建筑设施的名儿上,叫“防空洞”;“刘邦闻之则喜,刘备闻之则悲”,让两个盖世英雄——项羽和关羽,异代相望,他们名字的巧合,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的姓氏巧合,在一个“翠”字中让人无限感慨!

那些制谜的人,很可能是一些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喜欢玩笑戏谑的人,他们都是天地之间的趣人。他们的趣味游戏,在过去只是一种无关修齐治平的“小道”,但如今,当人们很少用笔来写字,却有了另外一个意义:让我们停下来,静下来,凝神注视日益被忽视的汉字,感受那远去了的古老文化。“自小在一起,目前少联系”,它的作者是不是对“省”字凝视了很久?他是把这个字拆了又拆,合了又合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八十八,这字就像一朵花儿”,噢,一个小小的“米”字,在日常生活中不被待见的丑小鸭,现在如此娇艳、高贵,浑身散发着白天鹅的气质!“一钩残月带三星”、“牛过独木桥”,这样美妙的图景,让人们又一次记起:汉字最基本的创造方法,是直观的,是象形的,是艺术的。现在,乘着想象的翅膀,它们又回到了图画:你的“心”,不就是“一钩残月带三星”吗?一头牛走过独木桥,不就呈现出一个“生”字吗?这些普通的汉字,在小小灯谜的照耀下,是不是变得生动、变得新鲜、变得更美了呢?生活在汉语中,你是不是觉得是一种小小的幸福呢?

从谜面前往谜底的过程,并不轻松。你在曲曲折折幽幽暗暗的小径中徘徊,你在月光朦胧树影婆娑的亭台里摸索,你在大雨倾盆泥泞不堪的田野中行走,你寻找的那道光,那条路,似乎遥不可及。但灯谜的魅力正在于此。难,才让它有乐趣。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快乐都源自轻松易得、毫无障碍。火罐有力地攥紧背上的肌肉,让你呲牙咧嘴,可没有这种难受,你也不会在火罐除去那一瞬感到无限的轻松舒畅。一部侦探电影,为你编织了无数迷宫,让你兴致盎然,如果一个朋友走过来傻乎乎地告诉你凶手是谁,你一定有跟他绝交的念头……噢,那些把猜谜的过程简化为打开手机查百度的人们,你们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我们是不是要失去灯谜这个快乐的游戏了?不必对人们的道德水准或文化素质过多指责,因为从根儿上讲,这一切都要归因于“睡觉身上压茅草”和“纺织产品细观察”——也就是“盖茨”和“瞧布丝”(乔布斯)这老哥儿俩。前者把世界装进一个大盒子,后者又把它装进一个小盒子。庄子说:“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世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东西,互联网也是如此——它创造了一个快的世界,却剥夺了一个慢的世界;建立了一个神通的世界,却毁灭了一个淳朴的世界。

七点不到,夜色已浓。我和绒毛猪站在巨大、豪华的灯笼架子下面。红色的喜庆的光辉笼罩着我们,周围一片安静。噢,那些在迎风招展的彩色纸条儿下凝神仰望、窃窃私语、掌上划字、徘徊沉思的人们,那些让一场灯谜晚会延续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十天、二十天的人们,你们都去了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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