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那朵菊花

2014-03-10 09:27路军
辽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元老徽宗菊花

路军

暮鼓夕阳,湖面上渐渐沉寂下来,远方的柔媚小山此时慢慢隐藏在有些昏暗的轻纱里,梦开始瑟瑟地沉睡。在西湖边的一个凉亭里,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静默不语,此时,他有些浑浊的眼神吃力地眺望,在微波粼粼的树影中,在岸边一地残黄的菊花中滚下滴滴眼泪。远方,隔了千山万水的故都,此时是否也在夜的眼睛中吃力地眺望南方。那残落的菊花是否已经盛开?

这位孤独惆怅的老人就是孟元老。

故土难离,而一旦离开故土,难以叶落归根的滋味该多么痛苦!“靖康之变”前后的一幕幕情景在孟元老的眼前时隐时现。

公元1124 年9月重阳,喧嚣迷幻的汴梁城在夜的醉眼中慢慢合上了眼皮,醉里不知身是客,街巷深处的酒肆仿佛还迷醉酒精的幻影里,门前的酒旗在鬼魅的眼睛里摇摇晃晃。青楼画阁在梦乡中---宋金之间久无战事,和平之风吹得久了,也就像发酵的酒精。

城西的金梁桥边的一处庭院内,灯火微光,窗纱上墨染若瘦,一位蓝布衣衫的中年男子手捧书卷,寂静无声,在繁花夜空下,院中的菊花在光与影的重叠背影里曳动。孟元老依靠着书案边,埋头深读《离骚》。晚风习习,菊香飘散,隔了窗子,阵阵大丽菊的淡雅香味漫卷过来,他不禁停下眼睛,走向窗前,在皎洁的月光中,驻足欣赏满院盛开的菊花,他不禁轻轻吟咏起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那一刻,衣袂飘飘,志节高远的屈原好像手捧书卷,站在月下与他一同吟诵,清纯的身影拉长了时空的厚度。此时,他的眼神和屈子的眼神像隔了许久的藩篱,因为这一夜的寂寥而瞬间倾倒,他飞过去,两双手紧紧地拉在一起。当他们眼望满院菊花,心中那份志趣便像山涧流淌的奔涌河水,声若滚雷。

在历史的空间中没有拘束和羁绊,只有超脱和洒脱,只有飞扬和期望……,或许,明君可以改变现实。他想到了另外的诗歌“细叶抽调轻翠,圆花飞碎黄”,太宗李世民面对满地残菊,没有悲叹,没有伤感,菊花凋谢后必将怒放一个生命的辉煌,在隋炀帝浪费生命、涂炭生灵的一片废墟之上,太宗渴望生长出夺目鲜艳的束束菊花,那是奢侈肥料滋养的束束菊花,经过春天的调理和夏日的滋养,一定蓬勃怒放。在他的书卷的一角,徽宗的《听琴图》图极为醒目,孟元老此时想到了艺术天才徽宗,想起了莺歌燕舞的汴梁就像迷醉眼神的酒徒正在走向一条不归路,此时的孟元老纵有天造之才,恐怕也是难有回天之力了!何况,他不过是一名人言微轻的小官吏,说出去的话谁能听得到呢?

而徽宗除了每天在延福宫专注画他的《芙蓉锦鸡》《池塘晚秋》等外,除了在御花园击掌赞叹画师“踏花归来马蹄香”巧妙艺术构思外;除了津津乐道自己风行天下的瘦金体;除了与李师师在青楼金屋缠绵媾和,他不会想到明天是否会面临北方风雨滂沱侵袭的情景了,王朝的躯体已经麻痹许久了。至于汴梁城中家家院中盛开的菊花,在他的志得意满、睥睨天下眼神看来,无非是帝国的一点装饰而已。

孟元老长叹了一声,徽宗与唐太宗就像驶向不同方向的两辆车子的车主,创业之艰和守业之难是王朝命运的循环归宿吗?无可奈何花落去!表面的奢华,掩盖不住历史深处的糜烂。

在历史的天空下,最清醒的往往不是贵胄官宦,而是最接近底层的百姓。他们不会沉默,散淡的笔墨,阖闾巷陌间的星星点点的烟雨,路人相逢的一剑恩仇,许许多多的陌生故事在一夜间倾覆了历史的脉络。孟元老无奈的叹息和慨叹就在靖康灾难的前夜与四月早开的瓣瓣菊花一同沉入历史的角落。

他想到了陶渊明,想起了那个衣衫褴褛,箪瓢镂空的五柳先生,时过境迁,沉默并非是最好的抉择。然而,喧嚣的街巷除了瓦肆的耀人眼目,还有谁关心一个落寞的文人的呓语呢!陶渊明看中的终南山脚下的片片菊花,在他看来,那一头仰人鼻息的乌纱怎比得上淡泊清纯的菊花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随意洒脱的生活滋味看似潇洒,然而,隐居山林,“晨兴理荒秽”的奔波劳作表象背后藏着多少辛酸的世事无奈!从古至今,又有几位读书人不想“达则兼济天下”,而甘愿“穷则独善其身”呢!愿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这一点上,孟元老是懂得的。

他刚刚来到汴梁城的那一幕闪现出来。

也是九月菊花香满城的时令,崇宁癸未(1103年)的汴梁莺歌燕舞无休止,雕车宝马闾巷间充塞期间,青楼画阁上的纤巧女子含情脉脉,不识干戈的老翁安坐于茶坊酒肆,手捋冉冉长须,喝着菊花茶,那漂浮茶水之上的片片落叶,好像一壶小舟,喘息在微波的褶皱中。孟元老此时瞪大了双眼。

孟元老一家定居汴梁后,喜欢读书的他闲暇之余,喜欢穿街过巷,他从城内跑到城郊,九月的阳光像变幻莫测的魔术师给遍地盛开的菊花染上重重奇异多姿的色彩。万玲菊花蕊摇曳妩媚,桃花菊灿若神仙,木香菊微卷尖叶,鹅黄褪尽,淡白纯净,他流连忘返。在一束束盛开的菊花中仿佛望见了高洁情怀的屈原亭亭玉立。

这一夜,孟元老在幽幽菊香中漫卷思绪,奢华的汴梁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童年的快乐,更多的则是成年之后的坎坷波折和满目辛酸。

生不逢时者无力回天。

历史转到公元1107年3月18日,开封府衙门前聚了黑黑的群人,一纸昭告天下:“甲辰,立八行取士科,令州县学以孝、悌、睦、姻、任、恤、忠、和等八行取士,”时隔九年,孟元老正在开封府州学发奋苦读,他的卧房窗前摆着一盆木香菊,他相信饱读诗书的积淀会带给他“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的命运。然而,点燃的热情瞬间又像跌入了冰窖,一下子冷静下来,他早已经听说,府学与权贵蔡京沆瀣一气,不肯施与重金者绝无生路,孟元老不肯像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那等待他的命运可想而知了。

几经波折后的一个清晨,孟元老穿上了一身仪曹服饰,屈就在开封府衙,他并没有完全绝望。夕阳落山,当他回到家中,推开院门,园中淡雅纯清的菊香就像一杯冷饮,迎面飘过,直通肺腑,那一瞬间,所有的沉珂与忧郁都像东流之水,沉淀无遗。

当历史走进公元1125年8月,北宋开始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羸弱的宋朝士兵很难抵抗北方草原彪悍的金国骑兵,一连串的败绩像瘟疫一样在都城汴梁大街小巷飘散,人心惶惶,12月徽宗禅位与钦宗,将重重的担子卸下。

1127年1月9日,城破,徽钦被俘,“东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汉上,北至河朔”,郊外民居浓烟和烈火在风中狂舞,杀红了眼睛的金兵杀人如麻,无论老幼,恶臭飘荡百里,闻着无不嘘唏。街巷深处,宫廷内外,金兵肆无忌惮羞辱奸淫妇女,众多妇女虏至军营,行行血泪凝成了一朵朵凄绝的残花,在冰冷的寒冬很快被猎猎战马踏成齑粉。

当金兵已经厌倦了汴梁的奢华和恶臭相伴的生活,他们决定给予帝国致命的一击,押解徽钦二宗,数不尽的金银和无数妇女的车辆绵延北上。行前,一队队金兵像贪婪的野兽疯狂抢掠,当孟元老的家门被重重的踢开时,他挥舞院中的一根棍棒迎上前去,在夜光的缝隙中只见寒光一闪,孟元老猝然倒了下去,像一枚离根的菊花叶落在院中。

夕阳暮鼓,他醒来的时候,庭院的片片菊花刚刚拔节的绿叶,或者染上斑斑血迹,或者践踏如泥,他踉踉跄跄挪到街上,瓦砾四散,火光刺目,像狰狞的魔鬼,撕裂着国人的眼神,烧焦的夜在震颤中痉挛不已,帝国已经陷入了极度恐慌的氛围中。

他泪流满面,他恨自己身无长物,手无利刃,一介书生有什么用?可惜醒来已经晚矣!

当江南传来康王继位的消息后,孟元老决定离开从小就生活的汴梁,离开满院残缺凌乱、伤痕累累的菊花。步出南城门的那一刻,他在泪水中回望,断壁残垣依然灰雾重重,护城河边的菊花点点泪痕。在风中摇曳,他在心里说:“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那时,满院菊花香满路,吟咏屈子不蹉跎。”

当最后一抹夕阳快要落山,孟元老拖着长长的背影走了,那些往事也像沉落的片片菊花,在北风漫卷中飘飞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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