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判断理论的统一性问题
——一项基于实践哲学视域的考察

2014-03-11 02:54侯振武黄亚明
云南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同质性阿伦特旁观者

侯振武 黄亚明

在解决当代政治世界的诸多问题的过程中,“从过去继承来的智慧,‘当我们试图将它忠实地应用到我们自己时代的核心政治经验中时’,我们失败了”[1](P95)。这无疑是当代政治实践以及政治思想必须面对的困境。对此,汉娜·阿伦特提出了独具特色的政治判断理论,判断问题成为其政治思想研究的重要主题之一。不过,如学者们已经注意的那样,阿伦特的判断理论提供的是两种不同的判断概念,即前期的以行动者为中心、从政治行动出发的判断理论与后期的以旁观者为中心、从心灵生活出发的判断理论。虽然这二者冠以判断之名,但因视角的对立,它们之间无疑是存在张力的。最终,阿伦特并未对两种判断如何统一这一关键问题做出充分的探讨,就此而言,这种判断理论是“未完成的”。因此,本文试图在分析上述难题之表现的基础上,通过将之转换到实践哲学视域之下,对相关问题做些探讨。

在前期判断理论中,阿伦特借重亚里士多德古典共和主义思想,将他所称的“明智”规定为一种政治判断能力,并认为这是“一项,即使不是最重要的,但也是十分重要的行动,在其中,与他者分享世界得以发生”[2](P221),即政治行动者凭借这种能力在公共领域中自由地交换意见、相互争辩、说服他人。由于行动者“身处活生生的历史之流中,即身处‘事中’,他便不可能以一种超脱的眼光来看历史。由于身处‘事中’,只要结局尚未出现,就只能以一种‘事先’的眼光来看自己的行动,而根本无法以‘事后’的方式来看”[3](P46)。因此,行动者所形成的判断,必须因实践境况而不断变化,是片面的、片段式的,这体现了对行动中不同的、个别的要素的有限归类整理。

但毕竟,古典共和主义所依据的城邦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在现代社会中“直接宣传雅典共和生活,容易显得天真而梦幻……很容易被主流社会所边缘化”[4](P95),从而无助于政治问题的解决。伴随着对艾希曼审判的思考,在后期判断理论中,阿伦特援引康德的审美判断理论,深入到心灵生活之中,将前期作为行动之见证者的旁观者判断逐渐凸显出来,并使之具有了相对于行动者判断的优先性:“行动者依赖观察者的看法”[5](P55)。旁观者作为行动观察者,其“进行‘旁观’只是一种‘事后’的眼光,而其条件则是将活生生的生活之流或历史之流截断,将之由‘事前’所见到的‘进行式’转变成为只有‘事后’才能见到的‘完成式’,以便能进行‘旁观’或反思”[3](P45)。这种旁观或反思,由于其是事后的、静止的,因此能够将行动内容抽象化并形成一般的、关涉全局的观点。

关于这两种判断概念,正如菲利普·汉森所认为的,“判断的不同意思不应看做是它的多种截然不同的形式,而应看做是同一个复杂现象的几种不同的方面”[6](P242)。的确,如果将行动者判断与旁观者判断截然对立,或者根本不去考虑二者之关联,则将难以理解阿伦特本就不成体系的理论,并会由此遮蔽阿伦特判断理论保持这种双重视角的意义及其问题。但问题是,应当如何将二者统一起来?

实际上,可以根据阿伦特的思路向来假设她在“未完成”的判断理论之中可能会如何讨论这两种判断概念之关系。这包括如下三种情况:

首先,以行动者判断为中心,旁观者判断为其附属物。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阿伦特在前期判断理论中采取的正是这一思路。但无疑,在她看来,这一思路是片面的,这也是她走向后期判断理论的直接动因。其次,以旁观者判断为中心,行动者判断则为其前者的附属物或衍生物,行动者判断只成为前者为解决现实政治问题的应用,如此一来,按康德的术语,行动者判断便是一种规定判断。这样,判断就只拥有一种单一的理论视角,这难以容纳、应对丰富的现实经验内容。其结果便是,在这种判断指导下的行动,虽可能避免盲目性、狂热性,但却因此而易丧失行动之为自身的特定内容、甚至是主动性,以至于心灵生活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积极生活。最后,以某种方式将这两种判断兼容式地统一起来。这种方式是可能的,其原因在于阿伦特对于自己的政治理论的根本出发点——复数性的“人们”的解释。就身份而言,“人们”同时兼具行动者与旁观者双重身份,但是“当其行动之时,不能同时是旁观者,而当其旁观之时,不能同时是行动者”[3](P44)。也就是说,这两种视角各自独立,不能同时地运用它们。同时,作为不能自治的有限主体,“人们”既不是只需纯思的神灵,也不是任意而为的禽兽,因而只能以这种双重视角来与他者分享共同世界。因此可以说,二者因“人们”这一基础而是相互需要的。但是,这只是空乏的一般规定,这二者统一起来的具体机制是什么呢?

笔者认为,可以将上述问题纳入一个更为宽泛的视域当中,即实践哲学视域。引入这一视域是恰当的,因为通过前文论述可以发现,在理论内部的行动中视角与旁观者视角的意义上,作为两种判断理论之主体的行动者与旁观者,可对应于实践主体与理论主体,两种判断则可对应于这两种主体视角的成果,而这最终可归结为实践哲学的基本问题,即理论与实践之关系问题。

简单说来,旁观者判断与行动者判断是理论主体与实践主体做出的两种不同的把握,还是在理论范围内的把握,不过因主体不同而视角不同。而这两种理论形态之关联虽然是在理论内部的关联,但并不是经过逻辑推理即可实现相互转化的,相反,二者之关系是跨越式的。

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在《跨越性批判——康德与马克思》中提出了“跨越性批判”这一概念,这种批判“旨在于伦理性和政治经济学的领域之间,即康德式批判和马克思式批判之间往复跨越,也就是透过康德来阅读马克思,同时透过马克思来阅读康德”[7](P1)。具体到本文之问题,这就是要求,面对同一对象时,要采取两种异质性的视角,在这两种视角之间来回往返跨越;而这两种视角又不是截然分离的,因为它们指向的是同一对象。因此这种跨越包含两方面内涵:一方面承认跨越双方的异质性,这意味着双方不能从一者推导出另一者;另一方面又承认双方的有机联系,如果无联系则无所谓跨越,但既然是跨越,那么这种联系不是线性的或逐渐的,而是“惊险的一跃”,即双方之联系虽然潜在是可能的,但由于某些条件未能满足而难以实现。在实践哲学视域之下,旁观者判断作为理论智慧之成果虽然要具有逻辑一贯性,但又不能是单一的、自身封闭的系统,而必须是开放性的,而行动者判断作为实践智慧之成果反映了实践之特殊性,但又有必要进一步提升为具有体系化的理论。这就是理论内部的双向跨越,具体表现为以下两方面:

一方面,行动者判断需要融入旁观者判断之中,旁观者判断需要行动者判断作为内容来源。实际上,这一点在前期判断理论中曾有所表露,不过,阿伦特在这一时期的主要关注点是拯救人类政治生活的尊严,并且这种尊严主要由现象世界中的行动者体现出来。显然,这里的旁观者之被需要是基于行动者的要求,旁观者的判断是基于行动者的判断指导下的行动所形成的场域。这是一个抽象化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由于“在实践活动中,没有任何因素可以不属于任何种类,亦即没有任何因素不可以被类型化地处理”[8](P6),理论有可能对实践要素做出理论化的归类、整理。最初的行动者判断是根据现实行动做出的预判,是直接源自于实践过程的,是对实践过程的最初的把握,是思维对现实的初步把握,但它毕竟不同于抽象的规定,因而难以完全用同质性的思维方式来理解这一过程。这是一个跨越的过程,这一过程最终所达到抽象规定,是站在关于现实过程之“事后”立场上所得出的认识结晶,其因理论家的理论素养、面对现实的不同态度或者当时的历史条件等等的不同而有所不同。

另一方面,旁观者判断需要“转译”为行动者的判断。行动者在行动过程中,需要旁观者判断这种整体视角的指导。比如阿伦特曾说过,“这种批判者和观察者位于每一个行动者和制作者的心中;没有这种批判、判断的能力,行动者和创造者就会和观察者相脱离,以至于他自己都不能被理解”[5](P63),甚至是“行动者依赖观察者的看法”[5](P55)。可见,旁观者判断作为一种事后的、整体性的“认识”,对于指导行动者的具体实践具有重要意义,而在这个过程中,还需落实到行动者的具体判断中,这是一个具体化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抽象的规定落实到具体判断之中,当然,这“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决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9](P19)。这一过程同样是一个“惊险”的跨越过程。虽然旁观者判断本身具有上升到思维具体的潜能,但是这一跨越能否实现并不仅仅取决于旁观者判断,而更多地决定于实践自身之异质性特征:“实践本身具有……一种把超出逻辑同质性的各种异质性属性强行带到现场的力量。”[10](P56)在这个过程中,需要尽可能扩展旁观者的视角,尽可能将行动者判断融入自身之中。但是,这种扩展不是同质性的,不能从前面较为抽象的规定逻辑地推出后面较为具体的规定,因而总是断裂地扩展。

简而言之,在实践哲学视野下,旁观者判断与行动者判断并不是互不相容的:旁观者判断本身,虽然是事后性的,但不同于单纯理论哲学视野下的单一同质性理论 有丰富自身、容纳多元的要求。行动者判断要想达成行动预期,如果没有全局观念,则难以避免行动所可能产生的负面结果、难以应对实践过程中出现的意外因素。

虽然阿伦特的判断理论主要是在讨论理论范围内的问题,但判断理论、乃至阿伦特的全部政治思想不是虚幻的空中楼阁,而是直面政治现实的。因此,实际上,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是隐含在阿伦特判断理论背后的根本性问题,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同样是跨越式的。

在具体的实践活动中,无论实践主体、实践对象还是实践过程,都是复数性的,而且充满着诸多变数与不可相互还原的要素,因而造成实践活动内在必然具有的异质性,并且不同异质性要素不可相互还原。因此,仅是单一的理论是难以满足实践之需要的。同时,为了实践活动之实现,各个异质性的实践要素之间又必须是有着内在联系的,即联系于实践活动这一复合体中,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实践活动中,没有任何因素可以不属于任何种类,亦即没有任何因素不可以被类型化地处理”[8](P6),在此意义上就需要同质性的理论来把握。因而实践又具有有限意义的同质性。正是由于实践本身的这种特性,因此,对于实践能够起到积极作用的理论,一方面必须是多元的,而另一方面必须又是具有内在联系的。

但毕竟,理论与实践是两种不同的人类活动:理论本身要求同质性,实践活动本身具有异质性特点。所以,理论与实践之间也是存在断裂的,但是二者又不能相互脱离,因而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是跨越的,这包括如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从实践到理论的跨越,这是旁观者判断与行动者判断双重跨越之总体的起点。具体的实践活动对象可能是个别的,但就实践主体或实践方式方面来看,很难做到个别地对待每一个别的事物,但又不能采取理论的普遍化的方式,因而是采取“有限个别”或“准个别”的方式[11](P181~182),这就需要一种最基本的理论思维。各个实践要素复合于实践活动当中,理论必须把握到这种复合的方式方能对实践起到积极有效的指导作用。虽然指导实践的理论,归根结底是源自于实践的,但是这一产生过程并不是逐渐的、连续的、同质性的,因而就不存在能够完全反映实践的理论、不存在完全按照其操作规程就能圆满地达到实践目的之理论。在从实践到理论的过程中,总会有些特殊性方面被理论舍弃掉,而这特殊性正是构成实践之本质的方面,因此对特殊性的取舍会造成最终的理论大相径庭。

另一方面是从理论到实践的跨越,这是理论与实践辩证关系的最后环节。从前述双重跨越中所获得的理论总体,在此成为指导实践的理论。前面提到,行动者判断是实践智慧的成果之一,但这仅是理论与实践关系的起点环节,而实践智慧更为主要的方面是将理论运用到实践当中。在实践过程中,实践智慧所需要的是理论与实践经验的复合模型。一方面就理论来说,借用康德的术语,它对于实践的指导,更多的是范导性的,而不是构成性的。因而,在一定时期内,理论内容虽然具有相对稳定性的特征,但随着现实实践的变化,理论内部也应随之变化,甚至是更换为另一种理论,因为实践条件是理论之外的条件,而不是与理论同质的。另一方面就实践来说,实践经验不如理论那样体系化而是较为松散,而要达到实践目的,就必须相互联系起来,而范导性的理论则可充当这一联系的纽带。并且,这种复合模型内部结构也必须根据现实实践经验的变化而变化。

实际上,关于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相互跨越,人类已经为自己提供了可资利用的中介。这可以以一种最基本的人类实践活动——生产劳动为例来说明。生产劳动的“基本结构是人与自然的对立,前者是劳动的主体,后者是劳动的对象”[12](P166~167)。二者既不能是同一的,又不能是完全分离的。如果是同一的,人与自然不分,那就无所谓改造自然的劳动,而是动物性本能的简单满足。如果是完全分离的,那么显而易见,人类是无法生存下来的。在这一过程中,劳动工具成为劳动主体与劳动对象之间的中介。一方面,“工具是人类目的作用于劳动对象的手段。工具自身与目的和对象两端都具有同一性”[12](P167)。因为工具是劳动主体为达成劳动目的而创造的,因此必须既合于劳动主体之目的,又合于劳动对象之特性。另一方面,“劳动工具是主体的抽象和抽象能力的表现,这种抽象与理论的抽象是存在某种异质性的”[12](P167)。众所周知,劳动工具不能仅仅改造某一个别的劳动对象,而是承担着某项改造同类对象的任务,其在理论上的对应物便是某种形式或范畴。当然,随着劳动主体或劳动对象的变化,工具取得成功的程度也在变化,而且单一工具经常难以完全实现人的劳动目的,因而需要多种工具的组合。而随着劳动要素的变化,工具的组合要素或结构也要发生变化。

综上,理论内部的关系以及理论同实践的关系都存在着相互跨越的关系,而这种跨越一般说来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不断进行的:理论不断修正以更加适应于实践,而实践的不断变化则可日益充实理论。实践——理论——实践,一种跨越性的正反合,这既是指导实践的理论内部的辩证法,也是理论与实践关系的辩证法。

不可否认,面对着多样的实践形式,理论形式也是多样的,因而,本文所论理论内部之关系、实践与理论之关系仍然是抽象的、一般意义上的。但正如生产劳动实践的例子所显示的,这些关系并不是脱离现实的。关键在于,在理解了这些关系之后,我们,即兼具实践主体与理论主体双重身份的复数的人们,能够在理论与实践的辩证法中不断地转换、跨越。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不再是某种悬于行动与思考之外的先验之物。而这就必须承认实践哲学的基本命题:“行动者的实践世界或生活世界,是第一性的实在,而旁观者的理论世界不过是对这一现实世界的抽象化而已,是一个派生出来的世界,是第二性的存在。”[3](P46)只有在这一前提下,只有根据不同的实践形式,通过正确处理理论内部及理论同实践的这两种相互跨越关系,方有可能“一方面把实践从单一理论的宰制中拯救出来,另一方面让多元的理论和多元的实践更加合理地相互为用”[10](P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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