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中的时间观念与生态意识

2014-03-11 02:54吴承笃
云南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境遇儒家万物

吴承笃

时间是文化存在的基本形式之一,一切文化都在时间流程中生成和展开。中国传统文化在其萌生之初即有了较为明确的时间自觉,在《管子》《易经》《淮南子》《尸子》《墨经》等典籍中都蕴含着丰富的时间观念。通过对时间问题的认识,不仅可以把握不同形态的历史表述形式、不同思想派别的生命价值观念以及不同时代的文化思潮,同时也可以探寻隐含于时间观念中的宇宙观念与生态智慧。“时”在儒家文化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孟子称孔子为“时之圣者”,即洞悉时间奥秘的圣人,是圣人之中的集大成者。儒家的核心概念是“仁”,所谓“仁者,爱人”,探讨的中心虽然是如何建立健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并不轻视自然的存在。在儒家思想的基本观念中,人寓于宇宙万物之中,与包括自然在内的整个世界水乳交融,对于人事问题的探讨正是在“天人合一”的基础上展开的。在儒家的时间观念中充分地体现出天人相生的生态智慧。

一、依物观时

依物观时是古人认识时间的基本方式,也是儒家生态时间观的基础。与现代人的抽象的时间观念不同,古人的时间意识与具体的情境融为一体。中国古代社会以农耕为基本生产方式,上古先民不仅从日常生活劳作中体会自然万物的生命流变,从日出日落、斗转星移、虫兽潜现、昼夜寒暑的往来更替等现象中认识和体验时间,而且以宇宙万物生存的规律为依据,以反映自然界变化的现象为标识的时间表述方式来记录、安排人们的生产生活。先民们很早就懂得利用天文物候的变化制定立法,掌握时间。收录在《大戴礼记》中的《夏小正》是中国最早的历法之一,其特点就在于通过记录一年之中不同时期的物候变化来安排人类的各种活动,如“正月:启蛰,雁北乡,雉震呴,鱼陟负冰。农纬厥耒,囿有见韭。时有俊风,寒日涤冻涂,农率均田。獭祭鱼,鹰则为鸠。农及雪泽,初服于公田。采芸。鞠则现,斗柄悬在下。柳稊,缇缟,鸡桴粥。”在《诗经·豳风·七月》中,也有相似的时间表述:“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自然现象与农事活动参差铺排,共同构成了当时人们对于时间流变的原始体验。在今天的二十四节气中,依然能够看到物迁、时变与人事的紧密关联。

依物观时、天人不分的时间观念源自于中国古人对于生命的感悟,是建立在对生命发生、发展的理解之上的。法国汉学家克洛德·拉尔指出,“时”是与植物生长有关的典型的汉字,它表示埋在泥土下的种子在和煦的阳光的照射下开始发芽。因此,时间实际上就是孕育生命的本原, 也即“气”。而“时”又音近“始”、“施”、“使”、“设”,表示“开始”、“发起”、“使动”和“发展”,因此,“时”的原初意义与生命有关,是生命开始之意。[1](P32~33)随着农耕社会的进一步发展,“时”作为生命过程的发展、绵延意义不断地凸现出来,人们将宇宙万物生命过程的有规律的分割和循环作为认识时间的基本方式,其中春、夏、秋、冬四时的往复更替在中国传统的时间观念中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春之萌生、夏之繁茂、秋之成熟、冬之沉寂,这些概念都蕴涵着丰富的生命因素。在许多经典文献中, “时”与“四时”并称,“四时,四方各一时。时,期也,物之生死各应节期而至也。”(《释名》)“时本春秋冬夏之谓。引申为凡岁月日刻之用。”(《说文解字》)通过“四季”轮回更迭的模式,可以获知时辰、节气、纪元等概念。

中国传统的时间观关注时间的生命特征,更关注生命发展的内在动因,对于时间的表述多以阴阳的相互作用而代之。如《管子·乘马》云:“春秋冬夏,阴阳之推移也;时之短长,阴阳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阴阳之化也。”又如《淮南子·天文训》:“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这里时所反映的生命绵延不仅包括宇宙万物的生命存在过程,也是人类存在发展的立命之本。因为人类的社会活动也是生命的过程,与其他的生命活动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在特定的时空下,宇宙万物与社会人生的各种因素皆处于互动消长的格局之中。

人是宇宙生命的一部分,人类活动必须始终伴随着自然生命体的生长而进行相应的调整,要遵循自然的规律。孔子提倡:“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这里的“使民以时”,就是主张百姓要按照自然的节气时令安排农事。孟子认为:“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池,鱼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荀子也指出:“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荀子·王制》)孟子与荀子议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实现 “王道”,即社会清明与伦理完善,而王道却是以遵循自然规律、尊重万物的生命存在为前提的。认识时间,其主要的目的就是使自己适应不断变化的外在环境,同外界的事物保持和谐。因此,中国传统的时间既是天文的,也是人文的,是在天人合一的基础上生成发展起来的。

二、以易喻时

“易之时”是在中国传统的时间观念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天人合一、时空一体化的东方时空系统。一般说来,《易大传》被视为儒家经典,其中的“易”之时观是儒家时间观念的核心。方东美曾以“时”指称原始儒家,并特别强调变易在儒家时间观念中的重要意义。“儒家代表典型之时际人,意在囊括万有之一切——无论其为个人生命之尽性发展,天地万物自然生命之大化流衍,社会组织之结构体系,价值生命之创造成就,乃至性体本身之臻于终极完美等等,——悉投注于时间之铸模中,而一一贞定之,使依次呈现其真实存在。问题的关键是:何谓时间?最简单之答复曰:时间之本质在于变易。”[2](P114)时间既不是具有等速流逝特性的线性物理时间,也不是体现绵延流动、不可明言的心理时间,它昭示着一种整体性的境遇,将裹挟着天地万物的宇宙还原为大化流行的存在过程,而“易”则是对这一变化过程的形而上把握,是对生命时间的形上把握。

西方的时间观念与此有着根本的差别,也体现出中西传统文化在生态观念上的分歧。西方传统的时间拒绝内在的生命,将存在事物与存在的过程机械地联结在一起。时间如同由若干同质而独立的瞬间按照先后的次序累加而成,其中重要的不是推动事物向前发展的内在力量,而是一个个既非静止又非运动的瞬间。将瞬间作为思考的基础,古希腊哲学中才会有“飞矢不动”、“阿基里斯跑不过乌龟”这样的论述。程石泉认为,西方哲学由于把时间作为空间的第四个维度,因此时间中是没有生命的。他们将宇宙视为静止存在的事物,以解释具体物象一样解释宇宙。特别是在热力学第二定律中,“熵”的理论更是将时间视为消融毁灭宇宙的帮凶。时间具有不可逆性,而宇宙间的能量又总是处在耗散之间,因此宇宙在时间推动下将归于“热寂”。

以“易之时”为根基,儒家通过探究时中之物互动消长的内在机理,生发出独特的时间观念与生命意识。“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周易·乾彖》)这里所描述就是乾元开创宇宙万物的景观。由乾元而始,宇宙万物在太阳辉映、风雨滋润下发育壮大,呈现出生生不息的面貌,这都表现为时的流转演进。因此这里的时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变化,而且是以生命的创生为根基的。

在《易大传》中,“生”是与“易”同等重要的概念。明代学者高攀龙说:“易之本体只是一个生字。”[3](P1408)《易》重视万物的发展变化之道,时间乃是变易的化身,变易是“生”的具体体现,时间体现了天地万物的生成与发展,展现出“生”的动态过程。曾繁仁指出:“《周易》所言‘生生之为易’,实际上是以最简洁的语言揭示了中国古代的一种生态存在论哲思。”[4](P50~55)所谓“生生之谓易”,这里的“易”是指发展变化,而“生”则意味着个体生命萌发的过程。当然,这里的“生”并不限于自然万物的发展变化,同时也涵盖了人的德与业的构建发展。《易大传》提出:“天地之大德曰生”,就是将天地化育万物生命的道视为伟大的德行。这是超乎人类自身价值范畴的最高层次的德行,是人类不同时代价值建构的最根本的源泉。人在宇宙万物生命发展中所要参悟的,就是如何正确及时地洞悉人的生活世界同生生之大化的交流沟通,并对其做出确切的回应。“易之时”的生态智慧就在于积极能动地探寻生命的律动,探究宇宙中不同的生命个体在发生发展的过程中相生相克、相互影响的道理。因此《易传》云:“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乾卦·文言传》)通过与天地之时相携而行,人就可以抓住时代提供的机遇,登上历史铸就的舞台,开创出属于自己的德与业,使自己有限的生命融于无限的历史。

三、敬畏天命、追求时运

在儒家的时间观念中,命运反映了人的生命存在的过程,是自然时间与人文时间的统一。这一概念不仅体现了儒家思想原始、本在的人文意义,而且透视出丰富的生态内涵。在儒家的典籍中,命运往往分而论之,从“天命”与“时运”的角度进行阐释。

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孔子就特别重视天命,他认为“知天命”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所必备的精神秉性。孔子说:“不知天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孔子的天命观继承了周人的天命思想。周人改造了殷人“帝”的概念,将自然性的天升华为超验的存在,赋予天以非人力的、超自然的力量,并以天为掌握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主宰。在这里,天既是自然之天,又具有某种善的道德价值属性,是超验的世间主宰。“……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国语·鲁语》)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之下,天地山川无不是决定人的存在的重要因素,成为人们祭祀膜拜的对象。孔子接受了西周的宇宙观念,同时又在天命中注入了理性的因素,对鬼神敬而远之,对天命和生死出言谨慎。天命由上帝意志转化为自然万物,包括人在内的生命创造的秩序。天虽不言,但却是世界之大道,宇宙之大德。作为自然存在与道德存在的统一,“天”的秩序由彼此相关的成分之间获得的和谐来表达,“天何言哉,四时行焉, 百物生焉, 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大自然以其自身的运行,使万物得以繁荣,并以此教育人类。而天的神秘与伟大之处就在于不假言辞而使万物各安其位,各行其是而无所僭越。在孔子关于天人关系的论述中,人具有理性的力量,但人应该合理地运用这种能力,探求天道,秉承天命。《中庸》中所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将人的本性与天命统一起来,正是对孔子天人一体思想的进一步阐发。人的活动应该合乎自然的发展规律,从而建立人与天合的德行机制,做与天地相通的智者。因此,孔子对会通天地的圣人顶礼膜拜。“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

天不仅生万物,而且命万物。“命”是人生的一种根本性的限制,所谓命者,令也,是上天、先天的指令,它先于人的个体生命而存在并决定了后天发展的轨迹。在中国古代的哲学体系中,天、地、人为“三才”。人类戴天履地,从宇宙万物的周行往复中感受到“时”之属性,并进而认识到天地之恒长。自然界是与人生息息相关的处境,外在于人的天呈现为各种具体的境遇,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人的行事,决定人的存在。命总是处于某些具体的“时”之中,是天在周行不息的过程中设置的各种具体的境遇。人存在于世界中必然先于天地受到具体境遇的限制,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入”特定的世界当中,这是无法选择的。但是人在世界中的生存使得人与世界发生关系,把事物融合成为与人共在的整体境遇,而这个境遇则由不断流变的时运构成。

在敬畏天命的基础上,儒家强调知天命、求时运。时运,即时机、机会或适当的时候,是影响整个境遇发生变化的因素。作为生命存在特定时空中的各种因素之相互关系的动态呈现,它承接过去又指向未来。命和运相互交织,构建出人与天地共处的境遇。把握时机是人类在自然万物面前应对生命发展契机的能力。人们在与宇宙万物协调发展中认识到,任何事物都有其生发的最佳时机。这种时机在自然界中体现为生命成长的关节点,如种子发芽、花开花落、瓜熟蒂落等。命依天所赋予的场域而展开,这就决定了人生中有许多东西是超出人的自身能力之外的。但是,生命存在所展开的具体境遇总是由各种因素构成,并且这些因素相互之间的关系决定了未来发展的走向。个体的成熟是对各种可能性做出回应的结果,而这些可能性本身是由个体行为与其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5](P263)洞悉人的存在与事物存在的整体境遇,对其中的各个环节进行掌握,并找到合适的时机,及时地采取行动回应之,这才是通权达变的人生智慧,达到了儒家所谓的“神”的地步。“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周易·艮·彖》)人要及时、适当地回应当下的时机,根据所逢时机的具体情状而进行相应的行动。在事物发生的萌芽阶段就要准确地判断其趋势,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这就是“知几”。

“观象择机”是掌握时运的重要途径,而观象则包括了观天地之象和观卦爻之象。观天地之象主要强调天人一体、天人感应,这是中国古代掌握社会人生的重要方式。在儒家观念中,人与自然共同构成了宇宙生存的境遇,自然万物的生长变化势必影响着人的存在发展,并且将流变的指向通过物象而呈现出来。能够呈现“机”与 “运”的天象是时变中的动态发展的物象,它们既是过去因缘的果,同时又包含着未来发展的因。人顺天而行,自然将现吉象,人间就会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人若是逆天而为,自然就将降凶兆,人间就会干旱少雨、洪涝成灾、兵变民乱。人要善于通过天地之象而探究、预测未来的发展。因此,圣人“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周易·系辞下》)观察卦爻之象则通过展示宇宙万物变化不同情境,揭示生命的流变情状。“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周易·系辞上》)《周易》共列出了六十四卦,分别象征着六十四种具体的境遇或“时机”。这些卦象又非独立、静止的,而是在与其他卦象的动态关联中象征整个宇宙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动。如“乾坤”二卦就形成了宇宙变化的典型境遇。每一卦都有六爻,分别代表了事物在特定的“时”中的具体发展状态。在爻卦中多有对于时下境遇的“吉凶悔吝休咎”的评判,以揭示特定的时对于人类活动的影响。

对于时机把握的尺度,儒家特别强调“时中”,这是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基本向度的。 “蒙,亨。以亨行,时中也。”(《周易·蒙·彖》)所谓“时中”主要是指人的言行要“合乎时宜”且“随时变通”,天时变化有其内在的法则,而执时之中是人通过修为的不断提升而与天时相合的至高境界,惟其如此才能恰如其分地适应。因此,与天地自然和谐相处、适时而为,是执时之中的重要内容。《中庸》说:“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朱熹注曰:“致,推而及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万物生长应各安其位,在自己所应处的位置上按照其生命的规律进行生长。人和自然之间、自然万物之间各安其所,宇宙生命才能井然有序,各安其生,才会走向和谐、相育相生。因此圣人在对时进行把握时,需要根据自然万物的本真的生命历程,抓住万物在时间流变中恰应所处的位与所,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才能达到人生最佳的理想境界。

生态学的核心是强调事物的意义在于与周围其他事物的关系之中,而生态观念则将其上升为维护自然与人之间的和谐。儒家的时间观念不仅立足于宇宙生命,将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作为时间展开的根基,而且更加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将体现人与天和的“得时”与否作为人类活动的价值评判,这便是儒家的时间观念是生态的原因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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