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文化焦虑与担当意识

2014-03-11 02:54谢青松
云南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论语儒家孔子

谢青松

孔子作为儒家学说的创始人,集华夏上古文化之大成,被后世统治者尊奉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孔子留给后人的形象是模糊而复杂的,这也导致人们在理解孔子上的巨大分歧与激烈争论。在《论语》中,孔子给人们留下的总体印象是淡定从容的,甚至有些逍遥的意味。根据《论语》的记载,孔子除了在重大的场合(诸如“齐、战、疾”等)保持恭敬谨慎的态度,亦即“恂恂如也”、“鞠躬如也”、“踧踖如也”、“足躩如也”(《论语·乡党》)外,在平日闲暇时则是舒坦自如、怡然自得的,亦即“愉愉如也”(《论语·乡党》)、“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论语·述而》)。在弟子的记忆中,孔子不仅“温、良、恭、俭、让”(《论语·学而》),同时“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论语·述而》)。尤其是有一次诸弟子在阐述自己志向时,孔子对曾皙“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的愿望迫不及待地表达了自己的赞赏态度。此外,从《论语》中孔子自画像所说的“四十而不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以及“不怨天、不尤人”(《论语·宪问》),“君子不忧不惧”(《论语·颜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知(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等表述中,亦不难窥见孔子淡定从容、豁达开朗的内心状态。

倘若进一步加以考察,不难发现,孔子也有焦虑的一面。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1](P1921~1922)司马迁这一则对孔子恓惶状态不加避讳的记载,无疑是对孔子焦虑状态最为集中而生动的描述。这则典故被后人解读为怀抱理想却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丧家狗”[2](P2),不免让人为之唏嘘、无奈而又感动。

事实上,《论语》中有关孔子焦虑状态的记载并不少见。孔子曾向子贡倾诉自己不为别人所理解的困惑:“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显然,孔子在弟子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了自己的焦虑情绪。还有一次,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论语·宪问》)从说话的口气来判断,微生亩大概是一位“有齿德而隐者”[3](P157),在他看来,孔子整天忙忙碌碌不过是逞口才而已,孔子说自己并非逞口才,而是痛恨世人的固陋,这位隐者哪里懂得孔子内心的焦虑!正可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王风·黍离》)。孔子晚年时焦虑情绪愈发流露出来,他曾感慨:“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孔子一生志在学习周公,欲行其道,既能匡正天下,又能制礼作乐,而当时他已年老志衰,不再梦见周公,故有此焦虑,发此感叹。孔子一直担心文化道统后继乏人,当最有可能继承自己精神衣钵的弟子颜回去世之后,他不仅“哭之恸”,而且感叹“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孔子对于当时君臣僭乱、礼崩乐坏的现实颇感不安,在得知王公大臣祭祀行天子之礼之后,孔子隐隐的焦虑终于转化为难以遏制的愤怒:“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

那么,究竟何谓焦虑?焦虑是人类心理生活中普遍而恒久的历史话题和现实存在。尤其是在20世纪中期以后,焦虑已经成为人类社会一种“普遍而深刻的景象”[4](P4)。焦虑作为人类的一种普遍经验,被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读。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S.A.Kierkegaard)认为,焦虑是由于人在面临自由选择时内心所必然存在的心理体验。[5](P691)心理学家则普遍把焦虑看作是带有不愉快的情绪色彩的适应性反应,具体把焦虑描述为“包含着对危险、威胁和需要特别的努力但又特别无能为力的苦恼的强烈的预期”[6](P8)。在人类焦虑的诸多形态当中,生命焦虑和文化焦虑无疑是最为深层的表现形态。如果说生命焦虑是对肉体生命有限性和终极死亡性的一种不安,是对肉体生命的脆弱性、大自然力量难以控制的无助感,那么文化焦虑便是因文化冲突和价值迷失所导致的不安,是对人生理想、社会道德、文化传统(在儒家那里更多地表述为“道”)的焦虑。从《论语》等文献来看,孔子固然难以避免地存在生命焦虑[7],但更为突出的则是文化焦虑。*尽管焦虑体现为一种情绪性反应,但文化焦虑的表现形式更多地是潜在的、隐性的,同时,文化焦虑既是一种群体性焦虑,也可表现为个体性焦虑。

在《论语》中,“文化焦虑”更为确切的表述是“忧道”*除了“忧”,在《论语》中“怨”在某种意义上也有焦虑之义,诸如“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阳货》);“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论语·卫灵公》)。。《论语·卫灵公》中讲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在孔子看来,君子应当以求道为要务,不必过分蝇营于谋食,君子应当忧心大道是否存在,而非挂念自身的物质生活。事实上,孔子之忧,乃是忧人生大道(自身完美人格、个体生命理想)能否达致,天下大道(社会秩序、伦理道德)是否沦丧,文化道统(文化传统、文化价值)是否会中断,而不是忧虑个人的尊卑贵贱。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离娄下》),亦如唐代罗隐所言:“不患无位,而患德之不修也;不忧其贱,而忧道之不笃也。”[8](P503)由此可见,孔子的焦虑更多地是来自于对人生理想、社会道德、文化道统(即“道”)可能沦丧所导致的担忧和不安,亦即文化焦虑。换言之,孔子的文化焦虑乃是对“道”的深深忧虑。事实上,“道”是孔子的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孔子生活乃至生命的重心所在。从“十有五而志于学”,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终其一生都在求道、践道、弘道。孔子不仅忧道、求道、践道、弘道,甚至可以以身殉道。对于孔子来说,纵然朝闻夕死,以身殉道,也不虚此一生,否则便是虚浪生死、枉度此生。

孔子的文化焦虑主要来自于当时周文疲惫、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孔子所处的春秋末期,由于宗法体制和“封建”(分封)秩序的逐渐解体与整个社会时局的动荡不安,当时的社会政治结构(上有周天子之王室,中有各诸侯国,下有各诸侯国的大夫之家)正在发生巨大的变革,周室衰微,王纲失坠,“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从周王室到各诸侯国,为了争权夺利,君臣相杀、父子相杀、兄弟相杀者屡有发生。与此同时,社会思想也相当混乱,礼崩乐坏,邪说蜂起,“知德者鲜矣”(《论语·卫灵公》)。孔子对此动荡之局势深感忧虑,他曾感慨道:“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间龂龂如也。”[9](P1548)最让孔子焦虑不安的,是社会道德的沉沦:“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孔子对此四者念兹在兹,忧心忡忡。正是基于对当时世衰道微、礼崩乐坏之现状的深深忧虑,孔子立志以恢复周礼、重建秩序为己任,一生因此焦虑、为此奔波。

然而,面对当时的礼崩乐坏,积重难返,即使意欲重建,又谈何容易。囿于环境的制约,时代的变化,孔子的学说在当时并未得到应有的理解和重视。《论语·宪问》第三十八章记载了当时人们对于孔子的看法。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晨门此言虽不无嘲讽之意,却颇为恰当地描述了孔子满怀理想并为之奔波不息的生活状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孔子就是那个时代中独自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知其不可而为之”,也注定了他这一生寂寞而被误解的生存状态。《论语·微子》篇亦载:当时的两位隐者长沮、桀溺讥讽孔子不识时务:“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孔子不无感慨地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长沮和桀溺选择在乱世中归隐,洁身自好,独善其身,而孔子尽管明白“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道理,但他自己没有真正做到。并非是孔子放不下功名富贵,而是因为他一心惦记着要以大道施济苍生,隐士与圣人之别,也恰在于此。

实际上,孔子也心知非易,但是,有些事情最重要的不是结果如何,而是该不该去做。倘若该做的话,过程本身即是目的,而最后的结果,往往不是个人所能控制的,其结果和意义可能不在当时,也许是在千秋万世以后,儒家的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之意义就在于此。可以说,铁肩担道义、任重而道远,舍身求道、死而后已,恰恰是孔子和儒家担当意识的体现;刚健有为、知难而进,也正是孔子和儒家的可爱、可敬、可贵之处。

通过《论语》等文献可知,孔子是一个言行一致、真诚无妄的性情中人,忧国忧民而内心坦荡的真君子,这也是孔子的性格特征与独特魅力之所在。孔子之所以能够心忧大道而又保持豁达开朗的心态,自然有其对焦虑的缓解之道。孔子强调通过内修德性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焦虑情绪,从而达致心境的淡定平和状态。

其一,克己复礼,见利思义。欲望是人类焦虑的重要根源。孔子特别强调对欲望加以适当控制,他提倡“克己复礼为仁”,告诫人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以此避免内心的波澜起伏,进而做到“仁者不忧”。在孔子看来,“放于利而行,多怨。”(《论语·里仁》)与他人相处,若总是计较利害关系,很容易引起各种怨恨。孔子强调“见利思义”(《论语·宪问》)、“见得思义”(《论语·季氏》),在面对义利之冲突时,应保持理性的态度,尽量避免因为利益得失而陷入焦虑当中。在孔子看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君子何以坦荡荡,小人为何长戚戚?程树德《论语集释》引李二曲《四书反身录》来进行解释就颇为精到:君子“不为名牵,不为利役,便俯仰无愧,便坦荡自得。小人不为名牵,便为利役,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便是长戚戚。”[10](P505)

其二,临事而惧,内省不疚。《论语·述而》记载,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孔子批评子路“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赞赏颜渊的“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认为一个人必须理性谨慎、善于谋划,方能成就大事。如果缺乏深远的思虑,很可能遭遇不可预测的忧患,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除了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还应返求诸己,内省不疚。在孔子看来,“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君子若能时常反省,引咎自责,自然能做到问心无愧,不忧不惧。同时,返躬自问,薄责于人,就能够避免怨恨,远离焦虑,亦即“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论语·卫灵公》)。

其三,素位而行,思不出位。在孔子看来,君子须认清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在自己的身份范围之内从事活动,做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倘若不在其位而谋其政,非但枉费心思,徒劳无益,还很有可能自取其辱,徒增焦虑。孔子进而分析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礼记·中庸》)孔子的学生曾子甚至提出,君子在思虑上也应安守本分,与其身份相匹配,即“思不出其位”(《论语·宪问》)。对于儒家而言,素位而行,思不出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不仅能够使社会秩序在礼乐制度中得到维护与实现,同时也有助于个体焦虑情绪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缓解乃至消除。

其四,循道而行,进退自如。对于儒家来说,“道”是人生选择(最重要的是为学与出仕)的前提性条件。在孔子看来:“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邦若有道,就应当积极入世,兼济天下;邦若无道,则可选择洁身自好,独善其身,这是孔子对于“隐”与“现”、“进”与“退”的基本态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道两家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两极,即一阴一阳,一刚一柔,二者既彼此抗衡,又相互补充,共同支撑着中国人的心灵世界,让中国人的内心得以刚柔相济,张弛有度。实际上,儒家也存在这样一个内在的心理维度。孔子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在客观上就起到了这种心理缓冲的作用,让儒家的读书人能够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中循道而行、进退自如,保持生命与心灵的柔韧性。

孔子积极倡导并付诸实践的心性修养功夫并非仅仅用来缓解个人内心的焦虑情绪,而是承载着更多的社会责任感,这也是儒家个体修养与社会关怀合一(亦即“内圣外王”)的必然体现。孔子认定,道德沦丧、人心乖戾之根源,在于优秀文化传统的逐渐远去,而扭转道德风气、挽救社会人心之关键,便在于恢复优秀的文化传统。在孔子看来,“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周朝的礼仪制度参酌了夏、殷二代,内容丰盛且富有文采,值得后世全面效仿乃至回归。孔子就是以学习、传承、发扬周礼作为自己一生之志业,将原本消极的焦虑情绪转化为一种积极的担当意识,力图通过恢复周礼来重建社会秩序、挽救社会人心。这是孔子一生孜孜以求的大道所在,也是孔子文化担当意识的重要体现。*在《论语》中,“担当意识”更多地被表述为“命”或“天命”,“天命”主要有两种含义,一是无可奈何之遭遇亦即命运,另一是天赋之使命、责任,孔子显然更为注重后者。

孔子的文化担当意识并不止于表现在面临困境时对自己肩负天命的自信:“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而更多地表现为弘道不辍、传承文明的实际行动。孔子力图通过恢复周礼来重建社会秩序,挽救社会人心,他一生致力于如下几项事业:

传道授业。孔子打破了西周“学在官府”的垄断局面,大胆创办私学,开展平民教育。孔子秉承“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原则,以“六艺”作为主要教学内容,培养出了众多出类拔萃、品学兼优的弟子。史称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艺的贤能之士就多达72人,在推进文化下移的历史运动深入发展方面,发挥了关键性的推动作用。孔子之后,民间私人讲学蔚然成风,进而形成了诸子百家蜂起并作、相互争鸣的文化盛况。

整理经典。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实际上是以述为作,删定、诠释六经,自觉地担负起传承上古三代文化传统的历史责任与文化使命,苦心孤诣地收集、整理、编修流传下来的散乱的历史文献与文化典籍,开启了影响中国两千多年的学术传统。孔子对经典的注释不仅为传承和延续文化传统命脉作出了承前启后的重要贡献,同时也形成了一种绵延持久的经学诠释传统,其影响迄今犹存。

思想构建。孔子在传承经典中完成自己的思想构建,创立了以仁为核心、以礼为规范的思想体系。孔子“为仁由己”的道德哲学和“为政以德”的政治哲学也构成了儒学“内圣外王”的两个基本维度。后世儒家学者分别从不同方面展开孔子的思想,如战国中叶的孟子和宋明诸儒致力于深化孔子的“内圣”之学。而战国末叶的荀子和汉代董仲舒则致力于阐发孔子的“外王之学”。这些努力使孔子所开创的儒学获得了多维向度的发展,最终成为在中国思想史上时间跨度最长、实际影响最大的一个思想派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孔子这种心忧天下、弘道济世的高度社会责任感和志道据德、传承文明的文化担当意识开启了儒家文化担当意识的优良传统。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所提倡的这种文化担当意识具有高度的自觉性,它使个人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时代所处的位置及其所肩负的责任,同时合之以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的修养功夫,不断完善自己的道德人格,不断提升自我人生境界,进而倾注其社会情怀,承担起社会责任。后世思想家,如曾子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1](P664),以及20世纪新儒家学者对儒家价值的内心认同以及恢复儒家道统的使命意识与不懈努力,实际上就是延续了孔子所开启的这个传统。可以说,是孔子文化焦虑及其担当意识影响下的必然结果。

焦虑是人类无法避免的普遍经验,也是弥漫于当代中国社会的时代症候。据新近的媒体调查,近九成中国受访者认同“全民焦虑”已成为当下中国的社会病,整个社会的焦虑形形色色、困扰人心。[12]焦虑如同挥之不去的空气,蔓延至社会各个阶层。从东部都市到西部农村,从普通民众到达官巨富,贴着不同标签的社会群体承受着不同类别、不同程度的焦虑。显而易见,中国在最近三十多年间已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社会变迁、市场竞争、规范缺失、保障缺位等把人们置于深层的、多样的焦虑之中,压抑不安、患得患失、非理性冲动等紧张情绪严重影响着今天中国人的幸福感。焦虑情绪在更深的层次上涉及文化因素。事实上,一个成熟的文化传统所构建的价值体系能够给人提供精神支撑乃至一种真正自足的稳定感和幸福感,而精神层面的缺失使得人们难以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变化乃至变革。

传统文化的失落是导致当代中国人焦虑的一个深层次原因。在中国传统社会,儒释道不仅是中国文化内在结构的三个重要维度,同时也成为中国人心灵世界三位一体的支撑点。中国人长期以来就是依靠儒释道所构建的传统人生价值体系来支撑自己的心灵世界,获得身心的和谐。从人生的角度来说,儒家的刚健有为让人“拿得起”,佛教的圆融通透让人“看得破、放得下”,道家的逍遥旷达让人“看得开”。一个健康的中国人既能够从儒家那里获得智慧而“拿得起”,勇于担当起社会的责任,保持进取有为的状态,又能够从佛教那里获得智慧,在生命的终极问题上“看得破、放得下”,还能够从道家那里汲取智慧,面对人生中的挫折和困境“看得开”。千百年来,中国人就是在这三者的支撑下缓解焦虑情绪、化解精神危机,应对内心世界的种种冲突和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境。遗憾的是,20世纪以来,西学东渐,中学式微,传统文化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逐渐失去了应有的地位,这导致不少中国人在精神层面的彷徨、浮躁与不安,以至于难以面对内心世界的冲突和现实生活中的变革。*笔者在此强调传统文化的失落导致中国人精神层面的焦虑,并非有意忽略了在当代中国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其原因主要在于,马克思主义所关注的重心是社会与政治层面,而心性修养与精神安顿层面恰恰是其较为薄弱的一个维度。这同时也表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学的并存互补具有十分广袤的空间,事实上,马克思主义与儒学的融通也是当前中国学术界正在探讨的一个重大理论课题。

当前,中国正处在急剧的社会变革和转型时期,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各个层面正发生整体性的变革,文化的冲突与价值观的碰撞也日益凸显,以至于“一种浓郁的‘文化焦虑’,弥漫在当代中国社会”[13]。

其一,文化多元的困惑。随着经济全球化的不断发展,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也日益频繁,这在客观上加速了不同文化之间的相遇与融合。与此同时,不同文化的并存与互动在事实上也导致多元价值观的对立和冲突,带来人们价值观念上的迷茫与困惑。当前,多元化文化潮流中蜂拥而至的各种思潮,使得一部分中国人感觉到矛盾、困惑乃至无所适从。一些西方发达国家不失时机地凭借其在当代国际社会中的政治、经济主导地位,利用各种手段向全世界推销其文化价值观和文化产品,对包括我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的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不得不承认,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西方文化及其价值观念已伴随着西方文化产品和生活方式悄然深入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的精神世界,致使不少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传统失去了信心,对固有的价值观念产生了动摇,进而在文化心理上陷入困惑与自卑之中,在价值观念上陷入迷茫与失落之中。

其二,功利主义的弥漫。随着现代化的逐步推进和社会竞争的日益加剧,功利主义弥漫至社会的各个角落。现代社会近乎残酷的竞争使人们越来越缺乏安全感,民众心理上也存在着“被社会边缘化”的危机感,尤其是社会资源配置过多地向强者积聚,普通人就难免会产生一种危机感和不安全感。与此同时,消费主义被大肆鼓吹并无限放大,过度消费、超前消费、盲目消费、攀比消费已成为当代社会的集体意识,人们对物质财富的占有也达到了强迫性的无休无止的地步。于是乎,成功前所未有地被人们渴望着,而成功的内涵却前所未有地褊狭。基于狭隘的成功标准,普通人想要获得“成功”就更加困难重重,这在客观上加速了急功近利之风的蔓延,就连相对而言较为纯粹的文化精神领域也变得日益商业化、功利化。原本甘于清贫、羞于言利的中国读书人也纷纷抛却了以德为本、内外兼修的良好传统,不再坚守书斋,不在修养和学问上下功夫,而是忙于获取各种资源,热衷于迅速炮制成果,只为追求利益最大化。

其三,人文情怀的失落。当代中国社会结构的急剧转型、价值观念的日趋多元,使得各行各业的中国人在人文情怀上也趋于失落。人文情怀的缺失直接导致人文关怀的淡漠和行为方式的失范。在社会生活领域,假冒伪劣商品大行其道,坑蒙拐骗层出不穷,有毒食品泛滥成灾;在政治生活领域,贪污腐败日益严重,权力寻租愈演愈烈,官场潜规则蔚然成风。在学术文化界,由于功利主义的侵蚀与蔓延,加上对西学的盲目推崇和接受,不少读书人抛弃了传统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良好传统,热衷于纯粹技术性质的学术研究,习惯于以查找资料取代阅读,这导致了当代中国学者人文情怀普遍缺失,追名逐利,学术浮躁成为常态。很多学者全然忘却了作为学者应当成为幸福人生的追寻者,成为社会良心的担当者。人文情怀的失落使得当代中国学者的责任意识越来越淡薄,对社会冷眼相待、漠不关心,甚至抛弃良知、唯利是图。

应当承认,文化焦虑是社会变革和转型时期的一种必然现象。社会变革是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各个层面发生的整体性变革。社会的变革和转型、利益结构的调整、社会竞争的加剧,必然加剧人们的心理压力和焦虑情绪,而文化传统的断裂、多元文化的并存,也必然导致价值冲突和文化焦虑。当代中国急速的社会转型,不仅使我国在经济、政治领域产生了一系列新的情况和问题,同时使得文化的冲突和价值观的碰撞亦前所未有,文化焦虑弥漫于整个中国社会。如何摆脱文化焦虑,树立文化自觉,重拾文化自信,成为当前亟须破解的一道难题。孔子和古代儒家学者通过求道、践道、弘道的方式,将文化焦虑转化为文化担当意识的做法,无疑为当代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应对文化焦虑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孔子和古代儒家学者通过恢复优秀文化传统来重建社会秩序、挽救社会人心的努力,也为当代中国人重建道德秩序、重拾文化自信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对于当今中国来说,以儒释道为核心的传统文化不仅是中国人安身立命的重要根基,也是当代中国思想文化建设的深厚土壤。今天,我们只有回归传统文化,将儒释道作为人生与心灵的支撑,通过求道、践道、弘道的方式,将文化焦虑转化为一种文化担当意识,才能够有效地避免内心的冲突和焦虑,通向一条幸福和谐的人生之路。我们只有依托历史、尊重过去、善待传统,把传承优秀传统文化作为义不容辞的责任,把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作为责无旁贷的义务,才能找到自身的文化根基,延续中华文化的精神命脉,重建炎黄子孙的文化自信,进而创造中华文化新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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