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齿德中孟子分权与抗衡的逻辑

2014-03-11 02:54鲁建辉陈学凯
云南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抗衡爵位分权

鲁建辉 陈学凯

先秦诸子对爵位、年齿、德行都非常重视,提出了大量可贵的看法。孟子首唱“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1](P244),三者属于一个体系,是社会秩序的原点,既不能割裂分离,也不能独尊其一。

一、爵齿德观念的提出与交互关系

爵,是名位的称号,与禄紧密相连。在朝堂、会盟、祭祀等政治军事场合,爵位用来排定人员的尊卑次序。单襄公讲“制朝以序成”[2](P76),朝廷政事成功以爵位次序井然为标志。鲁大夫孟文子也讲“夫位,政之建也”[2](P162),位即爵位。春秋以前,舍去爵位是非常罕见的情况,以至于凡有舍爵之人,必然受到广泛关注和传颂,如殷之伯夷、叔齐,周之泰伯、仲雍。此外,很少有人能摆脱爵位制度。春秋时,人们对待爵位的态度有了很大变化,虽然官爵对一些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但是官爵对另一些人来讲,神圣性逐渐消失,如郑大夫原繁反对厉公用官爵作为贿赂收买人心,说“庄公之子犹有八人,若皆以官爵行赂劝贰”[3](P246)云云。爵位除了世袭以外,还增加了新的获得途径,如齐“庄公为勇爵”[3](P556)。旧的爵位制度在新的生产方式冲击下,被大规模地改造。爵位已经从一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神圣之物,转变为有利有害的事物。对君王而言,搞不好则“索为匹夫不可得也”[4](P137),如桀纣、齐湣、宋偃。同样,社会下层的人也会因趋利避害而放弃爵位,齐懿公的两个臣仆“谋弑懿公,纳诸竹中。归,舍爵而行”[3](P388)。

齿,《礼记》载周文王言,“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5](P827)。其实,齿反映心性的成熟度,是一种自然秩序,从老至少,一体适用。先秦文献中,与齿直接相关的概念有“老”。齐景公老迈,诸大夫言“君之齿长矣”[3](P854)云云。齿与老受到重视的根本原因在于,年龄越大,心性越成熟,生活经验也越丰富。国人很早就进入了农牧生活模式,呈现为一种超稳定的自然循环状态,经验对未来生活能够起到重要的指导作用。只要不是经常处于战争状态,老年人在群体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农牧生活模式基本是集体劳动,有丰富经验指导,往往会获得事半功倍的收益。经验增多带来的好处远远大于体力下降而产生的损失,久而久之,年老但生活经验丰富的人,在群体中就会受到一种自然的尊重,称之为齿尊。齿尊的基础是能够为大家带来丰厚的物质与精神产品的利益,只要这种利益不消失,齿尊就会长久有效。另一方面,齿尊产生在社会神经的末梢,处理的都是细致入微且转瞬即逝的事情,爵尊通常难以触及,所以不可替代。在齿尊之上,国人发展出了更为细致复杂的文化观念。如齿尊为父子、君臣、先王等观念提供了理性与合法的基础。值得注意的是,齿尊在同姓氏族中效力明显,在异姓氏族中则会大大减弱。

德,从殷代开始,便专属于帝王。盘庚反复强调,一切施德积德,“不敢动用非德”[6](P209)。到了西周,周公总结纣王失败的原因,“弗惟德馨香,祀登闻於天”[6](P326),认为其德不配天,提出周人要以德配天和“明德慎罚”[6](P309),形成了周初的基本政治观念和治国方针。同时,德概念开始出现具体的条目,如“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6](P261),并且有了相应的内容,如敬祖、保民、无逸、亲亲、庸勳、尊贤等等。从个人来说,有德与否是能否得到天助的依据和主观条件,天则依德给予政治、寿夭、富贵等的赏赐,这种思想类似于宗教理性。从社会来讲,德既是一种理想的秩序准则,又是一种对实践的规范、指导。更为重要的是,德在春秋战国时期完成了由上而下、再由下返上的互动循环的两个阶段。在社会运动中,民众与士人的力量得到展现,使得认识上的爵齿德三分有了现实基础,这是一条新的思维逻辑之路。第一阶段,德作为观念符号,有一个从专属到泛化的过程,即从天子到子男的逐渐下移。在春秋中期前,五等爵之下的人不能称德。中期时,德的称述对象有了重大变化,五等爵之下的陪臣卿大夫也开始称用,来表达贤能。如秦穆公不因殽山之败而废孟明视,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3](P346)。甚至有罪而废为庶民的人,也称其德。晋国冀缺和妻子在田间劳动,相敬如宾,胥臣称“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3](P347)。到末期,德在日常生活中大量应用,对象已经泛化,孔子讲“德不孤,必有邻”[1](P74),德就含有最高的抽象意义。又讲“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1](P91),认为民也应该有中庸这样的至德。孔门弟子称德于世,“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1](P124)。连乡愿和小人都称德,前者“德之贼也”[1](P180),后者德如草[1](P139)。甚至以千里马为比喻,“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1](P158)。德观念在下行的过程中,不断地向上反馈,由下而上的第二阶段也同步进行。这两个阶段的完成,其重要意义在于:为所有人构建了一个共同的道德平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德者本也”[1](P4,11)。借助这个平台,孟子提出的达尊“德”便有了坚实的思想基础。要之,孟子的“德”是体道之德,它是道在人伦与社会中的实现。德尊的威信来自于有德之人的贤能和功业。它与爵尊、齿尊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更取决于主体后天的努力程度,完全不同于世袭的爵尊和既定的齿尊。进而,孟子把爵齿德视为三元共在。德、爵对等,是后世“道”“君”二分、“从道不从君”[4](P178)的原型。

爵齿德之间的交互关系,古人多有论及。爵与齿,孟子认为齿尊对于爵尊有着非凡的意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於掌”[1](P209)。二者结合可扭转政局,卫国公子州吁弑其兄自立,老大夫石碏使人告于陈国,“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3](P195),陈人非常敬重石碏,帮助卫国消除了国难。《齐语》有“乡不越长,朝不越爵”[2](P227),是不同场合人员次序的判定依据。但是,当爵与齿交互时,爵尊会突入齿尊的领域,破坏原有次序,展示特权。《礼记》有“壹命齿於乡里,再命齿於族,三命不齿。族有七十者,弗敢先”[5](P1857),“命”指来自国君或天子的任命,次数越多,则爵位越高,三命则为列国之卿。唯独齿尊最高者,七十岁以上的同族老人,尚微尊于列卿。爵与德,在春秋以前二者合而为一,“宗庙之中,以爵为位,崇德也”[5](P862)。事实上,贵族只要出现骄奢淫逸、害于德性的行为,爵与德就会分离。但作为阶层和整体意义上的爵德分离,发生在春秋旧贵族全面衰落以后。在战国初年的人看来,爵位与德行有互相支配和否定的情况。如孟子讲有尊位的鲁缪公不可与有尊德的子思成为朋友[1](P328)。《中庸》讲“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1](P37),强调了爵与德的互相分离、促成和否定。在现实中,二者与不同主体结合会出现对峙关系,如君主与士人。魏文侯评论自己与段干木之间的关系,讲“势不若德尊,财不若义高”[7](P1326)。君主们迫于形势,重道而尊士,甚至与士人“分庭抗礼”,表现出德、爵的分权抗衡。吊诡的是,君主虽因重道而屈势,但会转化成美德,如此爵、德共附于君,君主更加地具有权威。齿与德,在古人那里,两者往往是相互正面促进。齿尊、德尊的思想与力量源自于重民思潮的涌动。

爵齿德三者之序,诸子非常重视。《中庸》曰:“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燕毛,所以序齿也”[1](P27),在祭祀祖先的活动中有三者的展现。三者哪一个为先,往往根据不同的场合来确定。如在丧祭的场合,尊神第一。周人按宗族嫡子制度活动,《礼记》“大夫之庶子为大夫,则为其父母服大夫服,其位与未为大夫者齿”,郑注“虽庶子,得服其服,尚德也。使齿於士,不可不宗適”[5](P1585)。嫡子实际是以国家意志确定下来的一种无冕的爵位,可称为宗爵。嫡子代表一家之主,他的宗爵来自祖先神的授予,已超越了官爵和齿德的序列。这是周人建立的一种特权,与天子君王超越所有齿德的尊权相同。在朝廷之上,则按照官爵为先的原则。此外,通常情况下,诸子推崇德尊至上的序列原则。鲁大夫叔孙豹引用臧文仲的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3](P567),直接将爵禄置于德能之后。晋大夫叔向也讲“厎禄以德,德钧以年,年同以尊”[3](P645),德在年先,以德定禄。《中庸》视德为决定性因素,“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寿”[1](P26),当然这只是一种愿望或理念而非现实。

二、爵尊独断与反对独尊的分权抗衡

孟子提出三达尊时,齐国已取代了魏国的霸主地位。秦在商鞅变法后,迅速强大,形成与齐国争衡天下的东西格局。韩国在申不害变法后,实力也不可小觑。要之,商鞅、申不害、慎到三位法家巨擘推出了君主集权专制的政治主张,爵尊独断一切的思想已经产生。其中商鞅倡导君主集权最彻底,秦国的君主专制制度最完备。韩、齐两国由于地处山东,受中原文化牵绊较大,君主专制虽然已露雏形,但远不如秦。另外,齐国稷下学宫的思想也非常活跃和多元。因此孟子的三达尊理念有了正反两面的材料。达尊,其实就是通行的权力。尊,在本质上是一种权。尊是祭物,有崇重的意思。权即“称锤”,可“知轻重”。天下的三种达尊就是社会中最有力的三类权力,即爵权、齿权、德权。春秋战国,天下虽然纷乱,但是从思想到现实归于一统的趋势已逐渐形成。齐宣王有治理中国的“大欲”[1](P210)。孟子也高举“行仁政而王”[1](P229)的旗帜,答梁王天下将“定於一”[1](P206)。但是天下以什么方式统一却存在着重大争议。孟子未至秦国,但他敏锐地感受到天下有君主专制、爵权独尊的趋势,以罕见的识力明确提出了分权抗衡思想。尽管诸子大多不赞成帝王独尊,担心爵权成为天下的唯一秩序原则,现实却是王权垄断一切,冲垮和淹没所有阻碍和抗衡的力量,形成了君主专制制度。分权抗衡的呐喊在秦后的两千年里杳无声息。于是,孟子稀薄的分权抗衡思想则显得弥足珍贵。

孟子讲“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1](P244~245),明确指出三种尊权的行使主体和适用领域。爵权的主体是君王及其臣僚,适用于朝廷等政治经济领域,最高代表是王,以爵禄大小为尊卑秩序。齿权的主体是乡老,适用领域在乡间田里,最高代表是老。德权的主体为士师,适用领域在思想和能力培养方面,最高代表是圣人。三领域互有交叉,三主体或有兼为但差别显著。朝廷中,禄位高低反映着爵权大小,它以国家机器的强力为后盾,是一种外部硬约束。乡间生活领域,心性成熟与长幼年龄标志着齿权的大小,它以自然人性为保证,是一种外内结合、软硬兼具的约束。在精神观念与才能领域,德行厚薄体现着德权的大小,它以理义、学识为保证,是一种内在的软约束。借此区分,孟子反对独尊,“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1](P245)君王不能借爵权轻慢老者和有德者。实际上,三者都不可独尊。爵独尊,即官本位,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凌下必甚,使人嫌恶。单襄公讲“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盖也。求盖人,其抑下滋甚,故圣人贵让。且谚曰:‘兽恶其网,民恶其上’”[2](P75)。老独尊,则倚老卖老,为老不尊,同样不行。连孔子这样倡言孝道的人,对于老而无善之辈,也严加痛斥“老而不死,是为贼”[1](P161)。德独尊,则处处卖德,喋喋不休,空言无实。孔子也非常厌恶空德无实之人,斥责乡愿是德之贼。《老子》云“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8](P150),德若独尊,恰恰无德。孟子不愿答礼滕更,强调“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勳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1](P370),其中贵属爵,贤、勳属德,长、故属齿,告诫人们不可挟尊。孟子认为分权能防止挟尊现象的发生。一方面,三种尊权各有适用领域,也各有无能为力之处。分权的基础在于社会分工,孟子讲“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1](P262),所以社会分工必不可少。不仅如此,孟子还讲“今有璞玉於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国家”[1](P222)云云,强调无论雕刻玉器,还是治理国务,都必须由专人来做,将分工从生活领域扩展到政治领域,以分工来类比三达尊的分权关系。另一方面,分权的实质内容是分“利、欲”于民。君与民的利益能够平衡,可以保障尊权特别是君权的正常延续。虽然从总体上讲,君主们的利益与民众的利益是一体的,但在具体的历史现实中,社会利益总量有限,君民必然二分,在利益分配上是对立的,君富则民穷,民富则君寡。

分权必有抗衡。爵齿德三种尊权间有矛盾性,相分则互相批判。如果某种权特别是爵权独尊,害及它权,那么必然招致它权的反抗,所以三权应该是一种相互调整的抗衡关系。在孟子的思想中,首先,爵权有自我调节的平衡功能。在一个组织中,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爵位,即便是最高位的君王,也会受到臣下的制约。其次,爵权的自然秩序是上级指挥下级,下级通常不能单独运用爵权来反制上级,往往需要联合德权与齿权。孟子提出了四种情况:“去之”、“易位”、“放逐”、“放伐”。第一,异姓之卿“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1](P330),认为异姓大臣对宗姓江山不负无限责任,君主不堪其位,谏言不听,则异姓大臣可以弃位而去。第二,因为“贵戚之卿”以同姓为主,对宗姓江山负有无限责任,所以必须“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1](P329)。同姓大臣可以配合德权、齿权,更换现任有亡国之行的君主。第三,“放逐”君王。爵齿德三权合于一身的大臣,如伊尹放逐了不堪帝位、失德年少的太甲。后来太甲改过自新,又重登帝位[1](P365)。第四,对于那些德行败坏,却握有重权,无法改变,无法和平放逐的君王,如桀纣,那么时之大贤,如汤采用武力驱逐夏桀,武王甚至诛斩商纣。孟子认为恶君非君,只是一夫,从名义上取消了恶君存在的合理性,釜底抽薪,荡涤了恶君的名义光环。“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1](P222)。最后,孟子提出“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1](P342)。现实爵位数量少,授予不尽合理,大德者往往没有实际的官职,即人爵,孟子提出人人有天爵。这是起点的平等,无论天子庶人。实际上,孟子的天爵就是德行与年齿。孟子用天爵打通了爵齿德之间的现实鸿沟。天爵平等说就是道德、心性平等说,它是孟子分权抗衡思想的理论平台和底气来源。孟子颠覆了人们通常的爵禄观念,只把人爵作为尊爵中的一种,而且其重要性低于天爵。人爵之尊与齿尊、德尊比较,又是更下一层,这里面有一个双重规制人爵的安排。以便平衡王权,反对权力独占。提倡分权抗衡,人们要意识到和争取自身的权力。在批判思潮汹涌澎湃的战国时代,有如此强烈的保卫权力的思想,以至于诸子从来不把现实中的某王视为圣王,诸王也无人敢自居圣王。齐宣王大臣陈贾曾问“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宣王赶忙斥其非问,“恶!是何言也?”[1](P249),甚至不敢自比周公。

分权亦有合作。爵齿德也有统一性,三者相合,则互补互助,相互转换,促进各自的有效性、稳定性。其一,爵权借助齿权来证明自身合情合理。例如,把君主臣民之间的对抗关系柔化类比为父母子女关系。《尚书》云:“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6](P261)自国人有史以来,就已经形成了这样的观念。其二,德权借助尊老养老,即齿权的支持,来提升德权的威望。如伯夷、太公“闻西伯善养老者”[1](P288),“天下之父”归于善德著名的文王,天下之子何能不从。其三,爵权独断,霸占性、德,证明爵权至高无上。拥有爵位的人直接宣布与性、德合一,将其据为己有。秦始皇在天下一统后,就宣布自己“体道行德”[9](P168),这是三权一体化的现实事例。其四,帝王以爵位颁赐众人,号称养老、尚德,从而反衬出帝王全性大德,以爵显性、德,以性、德保爵。帝王借助爵位实现大全,进而烘托出自己的神圣性,巩固了帝位。其五,爵齿德三者主动合一。“先王之道”概念是具体表现。“道”体现德权,“先”体现齿权,“王”代表爵权。它自产生以来,便拥有无可置疑、至高无上的权威,是最高精神的代表。有子讲“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1](P51),已表现出独断一切的态势。孟子多次讲到“先王之法”、“先王之乐”、“先王之心”,总之要“守先王之道”[1](P271)。虽然孟子期待有道之王,认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1](P252),但他更多的是冷静地怀疑与批判。

三、分权抗衡思想的意义

孟子倡言分权抗衡,就是为了唤醒人们的怀疑与批判精神。在宏观上,分权抗衡机制能保障社会运行系统的均衡与良性循环,防止一权独尊造成的僵化与恶性循环。具体的目标很明确:约束君主,限制爵权。孟子引用曾子的话,“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1](P224),告诫统治者,如果只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那么,百姓也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们。前人将孟子的分权思想归纳为“以德抗位”[10](P70),其实就是以德权抵御不合理的爵权侵扰,但是只说出了分权抗衡思想的一部分。更为普遍的情况是,爵权往往恶性膨胀,只手遮天,侵占齿权、德权所对应的领域和事务。如何抑制爵权,发挥齿权、德权的各自作用,是解决爵权独尊的关键。分权抗衡的思想若能为民众熟悉领会,运用于自身权利的争取,那么对于滥用权力者是一个极大的限制。教育民众、官僚、知识分子知权、行权,明白具体内容和相应领域的界限则非常重要。对于民众而言,行权保利可以安情适生。民众、知识分子,要变被动行权为主动行权,被动行权往往陷于虚弱消极而失权,或者久郁爆发后而滥权。民众权力意识和行权能力的释放则为重中之重,同时也是限制官僚过度行权的根本保障。对于官僚而言,一方面要变过度行权为正当行权,过度行权必然造成民众的失权。另一方面,虽然把官僚的权力关进笼子里非常重要,但是不作区别,一味限制权力又会造成不作为。

孟子的分权抗衡思想有五个特殊之点。第一,肯定君的存在,赞成君主制,但反对君主专制。尊君是战国时代的通识。孟子在尊君的同时,更强调怀疑与批判。孟子有条件的尊君和他人盲目顺从君主,最大的区别是讲不讲分权抗衡。孟子发扬了孔子所强调的“以道事君”[1](P130),细化了具体的态度,讲“责难於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1](P282)。这里暗含着一个前提,即君主必然有犯错和邪性的地方,从根本上破除了君王圣德无上的理论幻想。相比较而言,春秋战国时期,盛行在臣下之间的是绝对盲从。自古“君命无二”[3](P315),“君命,天也”[3](P817),“委质为臣、无有二心”[2](P445)是普遍的意识和强势舆论,很多人用性命做了证明。自梁惠王与齐威王徐州相王,具有专制性质的王权开始登上历史舞台。王权的力量来自上天,《老子》讲“道大,天大,地大,王大”[8](P102),把王视为与道、天、地并列的存在。相比较而言,孟子质疑君王至上,强调“格君心之非”[1](P291),“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1](P370),反对顺君丧道,完成了有史以来君臣之间主奴关系的第一次褪毛。第二,去除天子的神圣光环。一般认为,天子在五等爵制度安排之外,是神而不是人,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容怀疑、认识和思考,但是孟子最先提出“天子为五等爵之首”的思想,认为爵权的顶点是天子,是最高一级的爵。他讲“天子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1](P321)。这在当时乃至其后两千余年,都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的。反观《礼记》“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5](P449),非常明确地把天子安排到了五等爵禄之外。到了明朝,皇帝“奉天承运”这种专用套语的出现,把天子神化到人们的潜意识中。第三,推动了分权抗衡和追求平等在思想上的互动循环。事实上,孟子的“道”是一种“带有等级性质”的道,即承认社会中的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等级关系,这在当时社会历史条件下不可避免。孟子的可贵之处是,在人格和精神方面,提出以分权抗衡追求道德平等的问题。虽然,这些思想的幼苗不能立刻解决战国社会中的人身依附与等级关系,但是,毕竟迈出了走向“平等道”的一步,打开了士阶层对主体精神自由追求的大门,培养出推动平等、承上启下的力量。第四,倡导“民为贵”、“君为轻”[1](P375)理念。虽然单个的民众根本不会被君王放在眼里,但是民众的合力已经反反复复得到彰显。后人记孔子言“夫君臣之与百姓,转相为本,如循环无端”[11](P59),比起“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2](P463)的人人为君主所有的思想,就前进了一大步。史墨评论鲁君失民,季氏得民为政,“民不知君,何以得国?”[3](P804)昭示出得民之助就能为君。孟子则说“得乎丘民而为天子”[1](P375),君权来自于民众,完全颠覆了君权神授的逻辑。这些思想为分权抗衡和“民为贵”理念的出现铺平了道路。若君权来自神授,那么必然导致君主只对祖先神负责,实际是君权独尊,君主专制就是不二选择。第五,孟子提出人皆可以为君和特殊情境中可以无君的假设,解放了人们的思想。前者,尧舜乃人君,“人皆可以为尧舜”[1](P345)在逻辑上能推出人皆可以为君。当然,孟子更多的是从道德追求上讲的,但是在消解君王的神秘性上,功不可没。后者,即使是明君,不能给民众带来福利,避免灾祸,那么,无君可也。孟子讲周人去邠迁往岐山,借太王之口犀利地说“二三子何患乎无君”[1](P226),道出了后世绝大多数人不想说、也不敢说的一个真理,君王不是不可或缺的。这个观点与《吕氏春秋》中“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13](P546)的思想相通。相反,董仲舒讲臣民“不可一日无君”[14](P31),宋人李觏反对“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赞同“无王道可也,不可无天子”[15](P512,518),没了天子则如丧考妣。

孟子没有意识到战国时代兴起的“圣王”观念的负面作用,在圣王面前,分权抗衡思想完全无力,所以说孟子的分权抗衡思想并不彻底。孟子虽然重民,但是还没把分权抗衡的智慧之火传递给百姓,民众的力量远远没有被激发出来。这就决定了分权抗衡的力量虽然彰显但是远远不足。历史现实中,绝大多数人“从君不从道”。根本原因就在于君王爵齿德三合一,控制着一切生活、生命所需要的东西。社会的物质生产状况,不支持撇开君王的思想和生命的存在。孟子身上散发的光芒是他敢于担当和孜孜不倦倡导“民为贵”、“制民之产”,激越昂扬的怀疑与批判。总之,《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12](P399),孟子分权抗衡的理念,虽然与现实中的体制一直相去甚远,但是其为后人借鉴的意义永远存在。

猜你喜欢
抗衡爵位分权
美洲峰会本想抗衡中国影响力,却尽显美国影响力有多弱
集权分权哪个更好?
“这是革命性的”:新的网上书店联手众独立书店抗衡亚马逊
居延汉简所见戍卒问题琐议
传统媒体如何与新媒体抗衡
从国君称呼看春秋战国时的“礼崩乐坏”
与地球抗衡的英雄
地方政府科技支出与财政分权的促进行为研究
省以下财政分权对县级公共产品供给水平影响研究:以福建省为例
世袭制的起源和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