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吃饭,好好喝水

2014-03-20 21:28文/陈
文学自由谈 2014年3期
关键词:星星文本

●文/陈 冲

禁不住朋友们的怂恿,终于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把二十一集韩国电视剧《来自星星的你》,一集不拉、一段不跳地看了一遍。这种看法相当累人,可想而知不是为了休闲和娱乐,当然也说不上是鉴赏,大略说,就是一种职业阅读吧。而我的职业是文学不是影视,所以伴随那职业阅读的,也只能是以文本分析为基础的解读,只有读后感,没有观后感。即使是这个读后感,也是围绕着一个预先设定的目的产生的。直白地说就是,当人们都在问,为什么我们就拍不出这样让观众爱看的电视剧,而且已经有了某种答案时,我能不能也提供一个我自己的答案?

商业电视剧是大众文化产品,看重收视率,略相当于看重销量的通俗读物,它的文本,自然也必须遵守那三条基本原则:故事的模式化,人物的类型化,价值取向的俗众化。一个成功的文本,必定是既严格遵守了这三条基本原则,又在不违背基本原则的前提下有所创新。这个话,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却相当不容易。

《星星》的故事,就是个孤男寡女相邻而居的故事。这是一个爱情浪漫剧里很常见的模式,因为它是一个很容易演化出成百上千种不同版本的模式。如果编剧想偷懒,发生这种故事的最佳环境就是中国式的大杂院,但任何事物总是会有利亦有弊,大杂院有利于为本来素不相识的孤男寡女提供更多发生交集的机会,但这样的环境人多眼杂,会使男女主人公很难得到那种必不可少的封闭环境单独相处。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大杂院里,必然会产生一种涉及较多人的群体性的人物关系,非常不利于展开只与两个主人公有关的“纯情”。《星星》的编剧走的是另一条捷径。他让自己的故事发生在一座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公寓楼里,这使人们猛一看会误以为他是有意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因为在这样的公寓楼里,相邻而居却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然而,编剧解决这道难题的办法其实仍然是很偷懒的——他让其中的一位具有超能力,从而使空间的距离,墙壁的阻隔,甚至刻意加强的隔音效果,一举化解为零,大杂院里那一墙之隔的障碍都不存在了。当然,我们的文本分析也不能抹煞编剧的巧妙之处。首先,两位主人公的性格截然不同,都教授极其内向,而千明星非常外露,如果具有超能力的是千明星,有了也白搭。然后,编剧对这种不对称性的利用非常有节制,应该说这一点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在整个剧情的发展中,丝毫没有让我们感到两个人的彼此了解有什么不对称之处。一直到最后,我们也不觉得都教授对千明星的了解,比千明星对他的了解更多更深。从表面看,这是在说对人的内心的了解不是靠看见什么或听到什么去完成的;往深处看,这正是主题思想的需要——电视剧的主题是“纯情”,本质上与了解不了解无关。

中间插一段,为自己做个不得不做的辨解。我这样地做文本分析,可能会让您觉得很突兀,好像头回见着似的。可是您圣明,这不赖我,因为做批评原本就应该这样的,只是现在的有些批评家,已经失去了,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学会做这种最基本的文本分析的能力。越过这种最基本的文本分析直接就说某作品好得不得了或差劲得不得了,好处是说好说赖都随意,坏处是说赖说好都没有说服力。我不能不承认这样做涉嫌泄漏行业机密,但我也确实认为,观众有权知道你那些电视剧的故事是怎么编出来的,然后才可能去追问那些不按规矩瞎编出来的故事为什么还会被拍成电视剧。当然,小说也一样。小说的故事差不多也是这样编出来的,只是变化更多。现在的有些小说,常可见到作者在那里不停地炫耀“现代”技巧,却又写不成那种完全没有故事的先锋小说,于是就出现了奇形和怪状,在一些充满“现代”技巧但又离不开故事的小说里,讲的竟是一个让人没法往下看的故事。

话说回来,还是接着讲《星星》的故事。相对于二十一集的容量,《星星》的故事稍嫌复杂了些。不在圈内的人们往往有种错觉,以为故事复杂些才好,其实正相反,像这种不是百八十集,而是只有二三十集的电视剧,讲究的是故事要简单,情节要曲折,细节要丰富,人物关系要富于变化。《星星》在这方面做得很一般。作为故事主线的都千恋,一个大故事里面又套了两个小故事——一个十二年前的故事,和一个四百年前的故事。这两个小故事,一度(大略是整个剧情的前一半)让人觉得是必不可少的,是现在时的大故事的酵母,没有它们,就不可能有都千恋,可是到了后面,编剧又硬是把这种关系彻底否定了,直称那两个人的相爱是在电梯里第一次见面时就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跟别的一概无关。您圣明,编剧不得不这样做,自有他的苦衷。只有把诸如感恩、怀旧之类因素全都排除掉,都千恋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纯情”故事。至于作为故事副线的那个系列犯罪案件,真有点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从效果反推,都千恋本身真是没有多少能抓人的故事,它的几次转折,都带有明显的人为痕迹,而且来回重复,说白了就是这个热时那个冷,这个冷了那个又热了,而弄到最后,两个人的冷又都是假冷——内热外冷。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猜想,当编剧意识到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把这对孤男寡女的故事编出足够多的花样时,就不得不在“相邻而居”的模式之外,再套上一个“英雄救美”的模式。您不难发现,当都教授和千明星之间的故事不再有来自自身的理由推动其往下发展时,就会有一只魔爪伸向千明星。也真难为了编剧,这魔爪既要来得是时候,还要来得是地方,所以那个犯罪案件也就不能太简单。但是,是不是非得像现在这样复杂呢?故事复杂了,就无法三言两语讲明白。因为怕观众不明白,竟然出现了同一片段在剧中多次出现的做法。尽管如此,这个犯罪故事还是讲得很生硬,不少地方采取的就是“爱信不信,就这样了”的办法。

再说人物。《星星》的人物都是类型化的,一望可知,不须多说。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亦好亦坏的人,很难说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都明摆在那儿。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文艺作品中只有好人和坏人,还有一种叫“中间人物”的,属于好坏两种人都在争取的对象,当然最后多半会被好人争取过来,成为“团结对象”。但这种人无论怎么弄也成不了好人,所以只能站在舞台的边边上,稍微往中间靠了一点,就有被批为“中间人物论”的危险。这样一来,上面说到的后三种类型,好像就成了“圆形人物”了,其实不是的,它们同样是类型人物。在《星星》里,这后三种类型的人物多一些,即便算不上大优点,毕竟为作品增加了厚度,给故事增添了张力。编剧在这方面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几个主要、重要人物,在类型化的前提下,写得很有个性。其中处理得最好的,是千明星。这个好人身上同时又有很多、很严重的缺点,这种缺点严重到这种程度,而且如此张扬地表现出来,而最后的效果,不仅不招人讨厌,还让人觉得挺可爱,确实是有难度的。当然这也与演员的出色表演分不开。相比之下,同为艺人的刘世美,也有同样的缺点,没那么严重,更没有那么张扬地表现出来,但是却成了这个亦好亦坏类型的坏的一面。由此可见编剧的驾驭能力。这个人物也很“纯情”,“纯”得不含任何杂念,且一往情深,但是却成不了“纯情”故事的主人公,这就是类型化的人物在模式化的故事里的必然命运。

文本分析至此,我们对这部电视剧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估价。当然,鉴于它的巨大成功已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对它的优点长处已经无须多说,所以对不足之处说得多些。合在一起整体来看,这是一个不错的文本,但远不完美。那么,以偌大之中国,难道就没有能把故事编到同样水平,把人物写到同样水平的编剧吗?当然不是。要找一百个可能不容易,要找三二十个应该不难。那么,问题应该就出在价值取向上了。

一位领导同志就是这样说的。他闲闲的一句话,实际上狠狠地将了所有电视剧的从业者和管理者一军。他说:“韩剧走在咱们前头。韩剧内核和灵魂,恰恰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的升华,是用电视剧宣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这个话一针见血,但终究简略了些,而咱们中国人里恰恰盛产一种聪明人,特别擅长于在领导者的简略之处,手脚麻利地塞进自己的私货。“中国的传统文化”指什么?“升华”又是什么概念?很快便有人来做这道填空题了。我随手举一个例子。就在王岐山说这话之后没两天,一位被冠以“电视观察人、剧评家”头衔的人士说:“(韩剧)始终有很多反映中华传统文化痕迹的地方,像韩国人特别重视长幼有序,韩剧中就不止一次地对这种传统文化进行强调。而在国内影视剧中,一些雷剧不讲究礼仪传统,简直是一群穿着古装的现代人,这正说明传统文化已经不是要靠电视剧来传承的问题,而是这些优秀的传统在我们创作者心里,所剩无几。”这位“观察人”显然没有观察到,中国在雷剧之外还有正剧,在一些表现好皇帝如何爱民如子的历史正剧里,大臣见皇帝时如何叩拜,小官见大官时如何行礼,都做得很合规制,如果你照着去做,是不会学错的。当然里面偶尔也有穿帮的时候,例如张嘴就说“到我府上”如何如何。可是这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吗?穿着今装的当代人遇到类似情况,说句“请到我家谈谈”就很失礼吗?非得说“还请枉驾光临寒舍一叙”才行吗?

老实说,我在想这件事儿时,真是十分地纠结,十二分地困惑。小说不行,也就罢了。我们的小说在价值取向上有问题,那是因为我们的多数作家思想资源不够丰厚,精神资源严重短缺。好在读者都明白,现在的中国,并不是出大思想家的时代,真出了,大家未必就喜欢。可是电视剧是大众文化,它的价值取向要的本来就是个“俗众化”呀,这有什么难的?所谓的俗众化,无非就是绝大多数平民百姓都能接受的东西,日常生活中已经存在东西,说白了,就是它不能玩什么现代、先锋、前卫、另类、边缘那一套,只能是传统的——严格地讲,还得是倾向于保守的。而且,这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分界线,过了界,就不再“大众”而会变成“小众”了。难道我们的国产剧是因为玩小众化才被韩剧“走在前头”了?

在《星星》的最后一集,都教授在与千明星告别(这一去很可能成为永诀)的时候,给她下达的最后指令是什么?是“不要穿暴露太多的衣服”,“吻戏,背后拥抱戏,这种绝对不行,激情戏,不行”。这话猛一听真让人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位外星人真是迂腐得够可以的了。然而,这正是此剧对“倾向于保守”的价值取向的坚守。对于大多数平民百姓来说,别人的老婆怎么样我管不着,我老婆做这种“绝对不行”。前面还出现过类似的话题,谈到吻戏、背后拥抱戏,都教授的建议是“用替身”。替身也是女人呀,但那是别人的老婆。

相比之下,我想起了我们的电游广告。我从不玩电游,但只要上网,想不看电游广告绝无可能。看来看去,发现众多的女侠原来只有一种造型。虽然顶着沉重的头盔,穿着厚厚的铠甲,但脖子以下却必须露出来,裸露的下缘则以“不露点”为限,而且这对一边各露出多半个的“美胸”必定异常饱满,其鼓胀的程度也以解剖学的极限为界。她们的脚上穿着高可及膝的长靴,非常稳妥地保护着小腿,但大腿一定是裸露着的——当然是一双“美腿”。很明显,女侠们获得这样的造型,并不是因为她们的脖子以下或膝盖以下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可以刀枪不入,而是因为制作者们认为潜在的购买者们喜欢这个。真是这样吗?看来还真是这样。不过我仍然有个困惑:到底是因为买家喜欢,这种东西才多起来,还是因为全是这种东西,买家想不喜欢都不可能?毕竟电游里玩的还是打打杀杀,不是袭胸摸腿。这个“扫黄打非”都管不着的灰色地带,是否有人守土有责?

人们通常把这类情形称为“社会风气”。“风”和“气”都是某种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的东西,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好像是“无形中”形成的,是一个社会的全体成员共同参与的结果,但实际上社会的管理者的作用远远大于被管理者的作用,尤其是管理者经常强势介入的时候。由于现实社会生活的复杂性,管理者介入后所得到的结果,并不一定符合其介入时的初衷。比如“励志”原本是好事,但是在社会不能给所有人提供平等的发展机会时,就很可能导致过度竞争和不道德竞争。

但是,至少从直接的因果关系看,这类情况本不应造成拍不出好电视剧的结果。一个很“低级”的问题是:当下中国的电视剧从业者,经常受到的指责恰好有三条,太想赚钱,太看重收视率,又太能跟风,那么,眼见得《星星》那么赚钱那么走红,为什么不跟着拍几个呢?我们的编、导、演不缺“大腕”,实际水平也真是不低,比不上美国,起码不次于韩国。可见问题不是拍不了,而是不去拍。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们在前面的文本分析中已经分析出一个阶段性结论:《星星》里讲的不是爱情,是“纯情”。那么,如果我们也来拍一部“纯情”剧行不行?您圣明——不行。不是说拍了以后必定通不过审查,好像此前也没有这种案例,而是说我们的制作者们自己就觉得不行。这也是一种“风”或“气”吧,大家就是这么一种“思想”,而实际上这种“思想”也是“正确”的,因为但凡有点“思想”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纯情”这种东西,没有无缘无故的什么都不为的爱,连鲁老都说爱总得有所附丽。假如我们做一番更透彻的文本分析,完全不被制作者们的煽情牵着鼻子走,其实很容易看出,《星星》里的都千恋相当地“不真实”、“不可信”。我愿意如实供述我在观剧过程中有过的一些猜想。当张律师向都教授报告为他清理资产的情况时,我们了解到都教授身家丰厚。这当然不仅是为了说明他为什么会住上这么好的房子。按通常的编故事的规矩,你在前面提到了有一笔钱,那么后面这笔钱就应该花出去。所以,到了都教授变成了都经纪人,在拍摄现场亲眼目睹了他心爱的千明星怎样被导演折腾,我想花这笔钱的时候到了。以此为基础,帮千明星实现东山再起,最起码也会有个相爱的人共同奋斗的励志效果吧?可是根本没有这种事儿!那错过了这个机会,这个都千恋里真是一点儿正能量都没有了。

我们怎么能拍一部不传播正能量的电视剧呢?

可是,“韩剧内核和灵魂,恰恰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的升华”,难道这不是“正能量”吗?这不恰恰是很大、或许还是最大的正能量吗?“正能量”这个词语是不久以前才出现的,但它的意思,或者说其所指,并不是凭空而来的。在此之前,我们一直都在提倡同样的或近似的东西,只不过表述的方式有所不同,从积极向上,健康乐观,向善向美,爱党爱国,直到“紧紧围绕”什么什么。这些都很对。不过我觉得我们的“思想”或许还可以更开阔一些,更宽泛一些。我们每天都要吃饭喝水,从而获得必不可少的能量。这当中要紧的是好好吃好好喝,不一定非得精细计算一个馒头一碗米饭中含有多少正卡路里或负卡路里。一杯纯净水——类似于“纯情”剧的纯净水吧,里面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

“星星”说了些什么?好好吃饭,好好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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