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房子 (外一章)

2014-03-20 21:28吕晓涢
文学自由谈 2014年3期
关键词:肉丝榨菜厂里

●文/吕晓涢

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幕:一个乡下老太太,瘦脚伶仃,从人行道上下来,看到了这座房子,眼睛睁大了,发亮,嘴张开半天合不拢去,忽然放大声音说:哎哟,城里真的有宫殿啊!

可能一辈子呆在村子里连镇上都没去过,可能从小就听过关于宫殿的种种传说而一辈子神往,忽然看见,如梦方醒,原来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她心中的感觉用现在的话说大概就是两个字:震撼。

那座房子并不是真正的宫殿,只是像罢了,那只是一座展览馆。但最初落成的时候,它的确叫“宫”:中苏友好宫。它的确具有俄式宫殿的风格,高大,富丽,堂皇。我的家,只和它隔着一堵墙。

起初还不是墙,是及腰高的白色木栅栏,有两年又漆成灰色,或者灰蓝色。栅栏两边都是如茵的绿草,这边是父亲的机关和我们的宿舍,那边则可以远远看到“宫殿”巍峨的侧影以及一座小小的俄式亭子。我曾经想为这堵墙写点文字,告诉人们它是怎样从及腰高变成比人高最终高过两人而墙顶上还插上了密密的玻璃碴儿的。墙高了之后,这边和那边都变得逼仄和森严了,阳光也有些阴郁,在我心里抹上阴影。后来墙顶端竟然还拉上了铁丝网。墙是人砌的,它的变化其实就是人心的变化。多么怀念墙仅仅作为一种装饰的年代啊。我想告诉人们我们真的曾经有过那样的年代,我们的人与人之间并非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想那个年代很难再回来了。

这座“宫殿”,在中苏交恶之后,正式改名为展览馆。它几乎陪我度过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亦是我青春的坐标,或者是我心中青春的碑。

我几乎看过它举办的所有展览,如果是画展,我会带着画笔和纸去临摹。没有展览的日子我亦会在它的庭院和厅堂间嬉戏,我们的笑声会在高大深广的穹顶下荡起回声。我喜欢在它门前广场上巨大的莲花喷水池的大理石沿子上闲坐,呆呆地看鱼,红鱼和花鱼,悠然而美丽,能让我看很久。长大一点之后我才知道这水池沿子其实也是恋爱的圣地,是情侣们喁喁谈心的地方,那时候天上还有星星,池中有星星的倒影,沿子一圈都是情侣们的影子,几无插座的可能。殿后另有一个方形的池子,很小,但有野趣,池中有青蛙和蝌蚪以及各种水生的昆虫,勾我去捕捉饲养。殿旁有大片的青草地,有浓荫匝地的巨大雪松,流连其间,真好象身在异国,在苏联,在俄罗斯。坐在草地上,我唱: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我记得有个我喜欢的女孩子,深夜在那里和我擦肩而过,我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很久很久,黑暗中才有个极小的白脸忽然一闪。我知道这一定是她在向我回顾,心里因此快乐了很长一段日子。但只是偷偷地快乐着,却不敢告诉别人,更不敢表达。

青涩的记忆透过漫长岁月之后迤逦而来,就有一种醇厚感了。

广场外临街的地方有两根巨大的旗杆,花岗岩的四方墩子,两米见方,结实而厚重。我们喜欢坐在旗墩背街的那几级台阶上,谈历史与哲学,谈人生抱负,谈革命理想。那时候多大?不过十几岁,囫囵看了很多马列经典,心得无数,渴望向朋友们表达。有一天,谈到深夜,我忽然说:我觉得母爱其实是自私的,毫不利己也是,都是为了当事人自己内心的某种需要。这话一出口,鸦雀无声,朋友们都惊呆了。我只觉得自己的这些话在空中回荡,如圣音,如天籁。那时候有谁敢有这样的独立思考呢,我有,所以我骄傲。良久,朋友们都点头称是,表情虽然极为严肃,却莫不说我深刻。如此浅薄的深刻。

有一年,我心中的这座碑忽然倒掉了。

流言纷纷,有人说这块地曾经是某巨商的,四九年含恨去国,现在挟巨资归来,一定要在这块地方重建自己的家园。但更确切的说法当然还是因为单纯的钱,其时招商引资大行其道,整个社会环境都只看着一个钱字,这样一座要钱养着的房子,拿来换一笔巨大的资金,要比在住宅区拆迁合算多了。于是便拆了它。

拆它的那天,我从它门前过,远远看去,内殿均已拆掉,只剩外面一层皮了,高大却空洞,真像一个站立着的巨人的尸体。

一代人心中的标志性建筑,一座碑,就这样倒掉了。

恚怨满城。当时回应民怨,说这座房子虽然外表强大,其实因为当年冬天赶工,水泥中掺了盐,已经是一座危房,所以要拆。同时的报纸却又报道说,此房如何坚固难拆,相关拆房单位克服了多少技术困难,付出了多么巨大的努力,才终于让它倒掉,而业绩甚伟。

很多年,这座房子的地基变成一个深坑,如一口大塘,凹在城市中心,塘边芳草萋萋,其实索性做个街心公园也罢。传言此地已被倒卖了好多手,好多人都发财了,以至舆情汹汹,才最后盖了一座灰色的大房子来替代它。这幢丑陋的替代物,自从落成后我便没有进去过。我想我永远不会进去。

记得最后一次进“宫殿”,是某届全国书市,那真是一次盛会,人流如潮,进得殿来,根本不能停脚,只能被人流推着自动往前走。那样一次斯文之繁华,如这倒掉的房子,在这个世道中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也只在梦中了。

榨菜干子炒肉丝

自从用惯了电磁炉,我很久没有炒菜。以煮为主,了不起再来点蒸,绝对不动明火。如此三四年。偶尔想起炒菜的味道,或者闻到隔壁人家的炒菜香,自然就会怀念自己从前常炒的那几味菜。其中最能下饭的一味,就是榨菜干子炒肉丝。

一碗白米饭,一盘榨菜干子炒肉丝,这是我的最爱,也成了我的梦想。

从前炒这道菜,不论眉条,里脊,后腿,前夹,只要是瘦肉就行,缺油少肉一月只有定量半斤肉的那些年,哪怕连肥带瘦也行,哪怕光是肥的也好。但如果非要去讲究一下,当以后腿肉味道最佳。

榨菜一定要大坛子装的,超市小包装或者真空包装的已经没有榨菜的香味了。要选青的那一头,细如青瓷,吃起来脆嫩。黄的虽然鲜亮,多半有点老了。有一种切成丝的,在大坛子中加各种调料压制已久,比大块腌制的更香,过去是我的首选。

干子名堂很多,根据软硬或染色程度与成份的不同,叫法各异。我则一定要选厂里的。所谓厂,是以前的豆制品厂,豆制品凭票供应的时候曾经风光无限。八十年代末就已衰败,厂里工人星散,很多改行自谋生路。但这个厂一直还在,干子豆腐的做法一直没变,口味依旧,有一批过去的职工依然穿着过去的蓝大褂,坚持卖这一味豆制品,一直骄傲地告诉顾客,他们的东西是“厂里的”。也许是我偏爱,我就觉得这“厂里的”干子最好,最适合做榨菜干子炒肉丝的主料。我想随着这一茬厂里人的渐渐老去,厂里的干子可能吃不了几年了。

有了这样的肉丝,榨菜和干子,不必做熟,备料的时候它们混合的香味就能让人津液满口。恨不得立即盛碗白米饭将其消灭。

先炒肉丝。有两种炒法,一是干煸,煸到稍稍枯硬也无妨,然后加酱油小烹片刻起锅;一是捏点芡粉嫩炒,捏芡粉时要加点酱油,稍稍上劲,大油快炒半熟起锅,以保持鲜嫩。两种炒法均有滋味,但我比较偏好前一种,觉得那样更香。

肉丝起锅的时候,稍稍沥一下油,油留在锅里可以煸一下干子。干子以其本身的厚度为限,切成窄片,在油锅里煸得稍黄,亦用酱油烹之。当然也可以不烹。但我会觉得不香。炒过肉的油,亦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可以渗到干子中。

我炒香干回锅肉,爱以斜刀片香干,让它宽一些。也曾用这样的香干炒榨菜肉丝,味道是不错的。

接下来就简单了,将煸过或者炒过的肉和干子回锅再煸,加上榨菜丝,以自己喜欢的口感为度,稍稍点水小烹,加上拍过的蒜瓣,即可装盘。因榨菜已经加过各种调料腌制,这道菜就不必再加别的什么了。至于味精,我碰都不碰,不管炒任何菜。

这盘菜必须佐以稍硬的白米饭。用其它主食配它便索然无味。

有几年,这盘菜是家里的保留节目。女主人常出长差,回家第一餐一定要吃这一口,吃不到便会发脾气。在女主人回家的日子,我会将瘦肉干子榨菜早早买回家来分别切好,或者将肉丝干子都炒煸至半熟待用,米饭亦焖好。人一回来还未坐定,我这里便打开大火一通忙乱。归人不过喝了几口茶,喘息方定,一盘榨菜干子炒肉丝已然上桌。也许还配有一吊子排骨藕汤和一道青菜。有时是时令菜,蒿子,藕带,马齿苋,红薯藤,豌豆尖,等等,有时是排骨萝卜汤或者排骨海带汤。夏天则可能是排骨冬瓜汤。

然后是呼呼啦啦埋头扒饭的声音。

好象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好象长过我的一生。现在屈指算来,不过十年。之前不会有这样丰富而充足的肉和干子让我去炒这道菜,之后大概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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