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弗洛伊德

2014-03-20 21:28文/子
文学自由谈 2014年3期
关键词:荣格弗洛伊德心理学

●文/子 君

2004至2008年,我蜗居在上海石库门的亭子间,过着“中隐隐于市”的逍遥日子,主要的生活轨迹不外乎亭子间——图书馆——书店的往复循环。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难得的安静和美好时光。它让我终于有机会补上了一回文科大学,弥补了只上过理工科大学的遗憾和不足。

那是一所特别的文科大学,也是一所非常适合我的好大学。记得周国平在谈论教育问题时曾经说过大师在两个地方,一是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另一是在大学的校园里。文化巨匠林语堂则认为,理想的大学应该是一班不凡人格的聚集地,这里碰见一位牛顿,哪里碰见一位罗素。而我所在的文科大学,似乎就是这样一所近乎理想的大学,因为我居住在鲁迅、胡适及萧红、萧军曾经居住过的那种亭子间里,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阅读世界上一流大师的经典作品。另外,还经常有机会聆听上海图书馆请来的专家、学者、名流的精彩演讲,得到他们的谆谆教诲,感受他们的奕奕神采,分享他们的人生经验。那几年,王蒙、莫言、周国平、易中天、陈丹青等名家都在那里举行过讲座。

在那所大学里,我的主要任务是读书、思考和写作。梭罗提出“要读最好的书”,叔本华认为要读“一流大师”的“精选作品”。康德在论到阅读时说:“必须在那广大的领域中分辨什么是最重要的。”斯宾塞则告诉我们:“生活法则的知识对人至关重要,但是最重要的知识则是引导我们走向自我完善的知识。”可是那时候,我并没有真正形成这样的清醒意识,尤其是在刚刚抵达、还没有适应那个“大学”环境的“低年级”阶段。

刚开始,我表面上看似平静安定,内心深处却常常有一股莫名的抵触,有些貌似面对鲁迅所谓“无物之阵”的感觉。于是就读《恶之花》,读弗洛伊德。原以为波德莱尔书中的丑恶可以抵消一些自己心里的灰暗情绪,这在心理学和中医学上都是有依据的,那就是脱敏疗法和以毒攻毒。也幻想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可以缓解一下压抑的心情和紧张的情绪,他的心理学那么流行,想必对恢复心理健康很有效果吧?可是,预想的结果并没有如期达到,反而在自己的文字中留下了些许隐约的暗影和疤痕。

那段时间,我对小说创作充满激情,每天都要奋笔疾书几个小时,一鼓作气写下了十几个不同类型的短篇,其中有一篇参加全国性的征文比赛还得了一个奖。我得到鼓励,便继续努力,给自己喜欢的文学杂志投稿。时隔不久,在图书馆阅读杂志时,看到自己的小说发表了。我很兴奋,也很感动,因为我从未见过那位主编,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久闻大名鼓足了勇气才向他投稿。后来那位主编在电话中还对我说,我的另一篇小说很快也要发表。我听了以后有些激动,断断续续地简述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然后又匆匆忙忙地传过去一张图片。也许是老天眷顾,几天以后,又发现一家杂志发表了我另一篇小说。那家杂志的主编也是我从未谋面过的一位有名的作家。

短短三个月,连续发表三篇小说,我坐在“我的大学”的教室里,也就是上海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内心感慨不已。

哦,心爱的文学,我的隐形的灵魂伙伴,从我孤独的童年开始,你就默默无闻地陪伴、提携我,在我痛苦灰心的时候,你更是无微不至地劝导、抚慰我,你对我总是那样的隐忍善待,不离不弃。可是我呢?我没有回报你一以贯之的挚爱和忠贞,更多的只是把你当做一位知心的、业余的朋友,需要的时候贴近,得意的时候就疏远,写作的时候也不够纯粹,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掺杂进不纯的东西,还自以为是一个小有头脑的“识时务者”。今天你又用特别的礼物恩惠我,感染我,让我不得不面对着你,重新审视如此卑微的自己。

每当重读自己的小说,我既会被自己心性的敏感和热切探索所感动,也会为自己的某些自以为是的小创意而暗自羞愧。为了吸引眼球、迎合读者,我运用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生物本能”学说,借用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以男女上下级关系及养父女关系作为隐喻和象征,在小说庄重严肃的主题中,悄悄地撒下一些恶俗的调料以混淆视听,甚至不惜编织底层女性被性侵性虐的惨景,以暗喻人的最后尊严的彻底丧失,以及对人性的彻底绝望。另外,我还采用第一人称的口吻写自杀,以增强故事的可信度。后来,随着在大学里年级的升高,渐渐感觉到自己的低和浅,意识到自己需要潜心学习和操练,需要全面提高文化艺术修养,提高思辨水平和表达能力。

于是我越过弗洛伊德,继续阅读其他心理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的经典著作,以及老庄、《论语》和《圣经》。

随着阅读的延展和深入,我终于明白弗洛伊德思想体系有积极意义也有致命缺点。他创立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对二十世纪的世界产生很大影响,但他的学说过分强调无意识本能欲望的作用,生物学观点贯穿始终,鼓吹泛性论,否认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否认历史、社会、文化因素对人格发展的影响。弗洛伊德是神经病学家和精神病医生,其研究对象主要是歇斯底里症患者。他根据自己的研究在1900年出版了《梦的解析》,但他的性本能论在精神医学学会上基本没有得到好评和支持。1907年他和荣格见面,当天就长谈十三个小时,他本想把荣格视为自己理论的继承人,没想到事与愿违,荣格与他的观点常常发生冲突,终于在1912年出版 《力比多的变化与象征》,反驳性本能论,与他彻底分道扬镳。在此书出版之前,阿德勒也提出反对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学说,强调社会条件和人际关系对人格发展的影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美国兴起的新精神分析学派,形成了独特的精神分析的人本主义思想。除了阿德勒、荣格,还有霍妮、弗洛姆等西方当代精神分析学派的主要代表,都对弗洛伊德的学说进行了批判和修正。

阿德勒的弟子、美国存在心理学和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更是开创了存在分析学和存在心理治疗体系。他把焦虑置于人的本体论的层面,视作人的存在受到威胁时的反应,并指出自我重新发现和自我实现是其根本出路。他一生著作二十多部,且大多畅销,其思想内涵带给现代人深刻的精神启示。尤其是他的《人的自我寻求》和《咨询的艺术:怎样给予和获得心理健康》两本书,多年以来多次再版,颇受读者欢迎。

可是,在很长时间内,我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到处看到弗洛伊德的书,却没有见到过罗洛·梅的著作。同样,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书随处可见,海德格尔的书也可以找到,却难以看到雅斯贝尔斯、马塞尔和被称为存在主义之父的克尔凯郭尔的著作。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更能打动我,因为它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本体论问题。看来“搜书”也要下工夫付代价,不能人云亦云跟着流行走。我发现那些喜欢读弗洛伊德的人,大多并不是被他追求事业的顽强精神感动,也不是钦佩他在“一战”“二战”中表现出来的勇敢无畏,而是把西方心理学界早已摒弃的、早就过时的弗洛伊德“生物本能”学说当成一种时髦来追随。我本人也曾经受此影响,在小说中留下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印迹。后来读到罗洛·梅时,方才发现早在六十多年以前,世界上就有了存在心理学和相关治疗方法,有些相见恨晚之感。我不知道九十年代直至新千年以后“美女文学”、“身体文学”、“物质文学”泛滥,是否和弗洛伊德的学说有着直接关联。

所幸的是,我的大学是一所特别的好大学,可以每天聆听古今中外大师先哲的谆谆训诲和教导,从中获得启迪和启示,不断纠正自己的偏差。

我不再急于将小说寄给报刊。我猜想之前的几篇小说之所以得以发表,不是因为自己的水平和技巧有多高,而是由于主题的庄重严肃,以及蕴涵其中的正义和悲悯的力量。主编和编辑没有计较作品的瑕疵,也是为了表示对作者的扶持。我衷心地感谢他们,同时也提醒自己,写小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必须安下心来,踏实地读书,勤奋地写作。要让天上洒下的阳光照亮每一篇作品,避免在字里行间留下晦暗的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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