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夜·鬼市灯如昼

2014-03-20 13:31苏念和
新青年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九大人

苏念和

【一】

荒凉颓败的镇子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熙来攘往的市集,待日出之时,那些人群转瞬便没了踪影。

我正在茫然四顾之时,忽然听到些微响动,循声望去,看到街角的巷子里,一个青衣男子正与两只庞大的恶犬相斗,电光火石的刹那,一剑飞袭,宛若半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两只恶犬瞬间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男子叫陆云焕,是个喜欢到处云游的渡灵师。

我却只管“神棍,神棍”的叫他。

他气急:“别把我和神棍混为一谈!”

我吐了吐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我们找了间客店先行住下。

云焕告诉我,传闻说这镇上白日无人,到了夜晚则人潮络绎不绝,往来的客商,只用低廉的价钱,就能买到良田美池、稀世珍宝。

但鬼市一日则世上一年,若在日出之时未及时离开,将永远困于市中,唯有拖延百人被困于此,才可脱身离去。

因受诱惑被困鬼市的客商越来越多,能侥幸脱险离开的未有几人,于是每晚鬼市里人声鼎沸,镇外的人想进来一探究竟,而镇里的人为了离开费尽心机。

每个人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来到此地,唯有我只是为了来寻一人。

多少个夜里,我都能梦见他温润的眼眸中含着令人心醉的涟漪,而他仿佛就静静地立于旖旎的花丛中,清俊的面容被月光染出了些许遗世独立的风采。

两年前,同样是一个血色的月圆之夜里,严冬毫无征兆地降临从未下过雪的言灵镇,寒冷的侵袭让我身体里的血液越来越凉,身体越来越僵硬,几乎要凝固成冰。

镇上的居民天天到泗水河边祭祀,希望上天能让这场灾祸早日平息。可接连数日,这场雪始终没有停歇,地下的积雪早已没过了脚踝,河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落满白雪的农田就像长老巫贤惨白的脸。

二十年前,也是一场大雪,镇上的居民苦不堪言,直到一名红衣女子的出现,手里捧着一面鸾镜,血色的月圆之夜,大雪终于停歇了。

有人说那女子是上天派来解救言灵镇的仙女,也有人说她是巫邙山的妖怪,手中的鸾镜专门摄取居民的魂魄。

我和小九跪在长老巫贤大人的脚边,问道:“这些传说是真的么?那名红衣女子是巫邙山的妖怪,用鸾镜摄取镇上居民的魂魄,还下了恐怖的诅咒?”

巫贤大人的脸色苍白如纸,“报应啊!一切都是报应!”

我是巫贤大人在二十年前,从巫邙山回镇的途中捡来的孩子。据说从那次以后,巫贤大人再也没有踏进巫邙山,说那是个不祥之地。

我偷偷地问小九,你信巫贤大人的话吗?

小九抿了抿早已冻得发紫的嘴唇,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雀商哥哥一定能找到传说中的那面鸾镜。”

雀商是言灵镇上最优秀的青年,十岁那年,他就能读懂巫贤大人书房里的魔导书,还自学了医术、天文和地理,能分辨巫邙山上的各种奇珍异卉。

我和小九飞快地跑向巫邙山的秘密山洞里,那里是我们和雀商三个人的秘密乐园,小时候,每当我们犯错要受罚的时候,就偷偷躲进山洞中躲起来。

小九每次都颤抖着抓住我的手说:“这样躲起来不太好吧,我们还是出去吧。”

我抱紧因害怕而浑身发抖的小九说:“没关系,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你不会把我们的秘密说出去吧?”

小九目光坚定地望着我,伸出小手和我拉钩,“小九一定不会出卖姐姐。”

我们相视一笑。

等我们到达钟乳洞的时候,雀商正蹲在一块大石上看着手里的地图。

“桑若,跟我一起去鬼市寻找鸾镜吧。”雀商一脸期盼地望着我。

只一句,我的心分明不规律地漏掉了半拍,为何雀商唯独只带我去,那小九怎么办?

除了巫贤大人和雀商,小九是我在言灵镇唯一的牵挂。

“这太危险了!我们根本没法预知会在鬼市遇到什么危险。”雀商明显不同意带上小九。

“没关系的,姐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帮你收拾行李。”小九最终妥协了,没有执意闹着跟我们一同前往。

我和雀商继续前行,来到传说中的禁地“鬼火之渊”,一叶小舟早已停在那里等待我们,四周的夜光苔在昏暗的洞中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雀商坐进小舟中,洞外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巫贤大人突然冲进洞中,我急得将手伸向雀商,要他拉我上船。

小九突然从背后抓住我,回头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望见小九眼里嫉妒的怒火。

为什么?最好的朋友要出卖我?

小九冷冷地望着我,“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得到雀商哥哥完整的爱,为什么?”

失足落水的刹那,我听见了小九心里的声音。

刺骨冰冷的海水浸泡着我的身心,意识模糊的瞬间,我似乎听见巫贤大人低低的叹息声。

在那个幽蓝的梦境里,我梦见了那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她站在悬崖上,冲我若即若离地微笑,像极了母亲的样子。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鬼市了。

【二】

夜幕降临的时候,街上亮起了一盏盏红艳艳的灯笼,人群逐渐多了起来。

我拨开人群一路走过去,丝毫不愿多看一眼那些奇珍异宝,生怕受了诱惑耽误了时辰。

满街形形色色的卖家,如饿狼般迫切的眼神,让我感觉如芒在背。

“喂——你到底在找什么?”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身影,我扭过头去,果然又是陆云焕这个跟屁虫。

“用不着你管!”我没好气地回过头,陆云焕走至我跟前,轻佻地说:“如果你是要找鸾镜,那就不用白费心机了,它只能是我的。”

我一怔,随即失笑着摇了摇头,陆云焕疑惑地挠了挠蓬乱的头发,“既然不为珍宝,那你此行所为何事?”

我默然不语,而是神情呆滞地痴痴望着远处。endprint

陆云焕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在街市的另一头,立着一名白衣男子,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俩身上。

我有些神思恍惚地朝街市那头走去,陆云焕却一把将我拉住:“你去哪里?如果天亮之前我们没从鬼市出去,就会永远被困此地!”

我全然不顾云焕的忠告,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你疯了吗?再不走的话你会很危险!”云焕声音焦灼,恐怕连他自己都无从解释,为何他会对我如此关心。

我失了魂般,一心只想朝那边走去。另一头,那白衣男子一脸复杂的神色,怔怔地望着我。

陆云焕情急之下,竟一把将我拦腰抱起。

“你个臭流氓,快放我下来!”我狠命地踢打撕咬,陆云焕一路上疼得龇牙咧嘴,却始终不肯松手。

等回到了客栈,陆云焕像丢货物一样把我丢到了床上。

“你是看到美男就犯花痴啊!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云焕一脸愠怒之色。

“如果可以换来他从鬼市平安归去,我也愿意。”我一脸笃定地回应道。

“难道他是你的故旧之交?”云焕疑惑道。

“他是……我这一生最挚爱之人。”我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鬼市说道。

看到雀商的那一刻,我内心感到无比的酸楚,如果不是为了寻找鸾镜解救言灵镇,他不会被困此地。如果不能救他出去,我愿意永远留在这里陪伴他。

云焕默然无语,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我看到他眼神里写满了失落。

那晚,我又在梦境里看到那名红衣女子,这次她没有对我微笑,而是站在高高的巫邙山上,她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悲伤。

【三】

东方逐渐泛出鱼肚白,远处灯火通明的鬼市瞬间消失了踪迹,我的雀商哥哥,自然也一并消失了。

光阴似乎还停驻在很久以前,我和雀商还有小九,三个人坐在高高的巫邙山上,雀商跟我们讲,哪种草可以入药,哪种花闻了会让人丧命。那时,春天的巫邙山上,绿草如茵,天蓝得让人心醉。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叩门声,门外是脸色阴沉的陆云焕。

“你来得正好,”我冷冷凝视着陆云焕,“我知道你是好心救我,但我是心甘情愿留在鬼市的。”

陆云焕却丝毫不为所动,“如果你敢留在那里,我就算抓一百个人丢进去,也一定会救你出来。”

我却只当他是在讲玩笑话,翻了翻白眼,便置气不再理他。

这白日的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日暮,远处鬼市的灯火又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我望了眼守在房门外的陆云焕,蹑手蹑脚从窗口飞身跃出,巫贤大人教我的轻功此时反倒派上了用场。

今夜的鬼市依旧热闹非凡,那些过往的商贩望向我的眼神依然如狼似虎,恨不得将我拖住永不再离开。

我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街市的另一头。

在雀商拉我入怀的那一刻,泪水早已汹涌而出。

满街的喧嚣之声仿佛在瞬间远去,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样的真实有力。

“桑若,我以为你那时掉进了鬼火之渊已经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雀商声音哽咽着将我紧紧抱住,生怕下一秒,梦就碎了。

我抱歉地叹息道:“对不起,雀商哥哥,我来晚了。”

雀商深深地望着我,摇了摇头,“我不怪你,能够再次相见,我已经知足了。”

鬼市的那一头,陆云焕无言地望着我和雀商相拥在一起,眼神写满了无限的失落和惆怅,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像极了一只落寞的孤雁。

只叹,在故事的最初,我先遇见的不是你。

当太阳再一次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我又无限落寞地回到了客栈。

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观看日出了吧,我曾问过雀商,在鬼市的日子是什么感受?

他说白日毫无记忆,到了夜晚,鬼市里人声鼎沸,那些来往的商贩都费尽心机想拖住来往的客商,唯有留住百人,才能脱身离去。

我问他?那你为何不拖延住那些来往的客商?

他只说,宁愿永生永世被困于此,也不愿做违背良心的事情。

我不禁莞尔,我喜欢的雀商哥哥依然是当初那个善良正直的人。

白天,废旧的客栈里,还是空无一人。当我推开西厢房的时候,见满地酒壶横七竖八,一片狼藉。

陆云焕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不要……不要……留在鬼市好吗?”

望着他苍白的脸上那副哀求的神色,我的心跳仿佛在刹那间停住了,他竟然有这么在乎我?

我怔怔地转过身,陆云焕又醉得不省人事了,也许刚才不过是他喝醉了乱说的胡话罢了。

我既然已经答应了雀商哥哥要留在鬼市,就不该再顾虑其他。只等次日天光乍破之时,与相爱之人永葬鬼市。

【四】

当血色的月亮再次升起的时候,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酒醉未醒的陆云焕,算是和他做最后的道别。

鬼市依旧灯火通明,我知道那个人在等我。

奇怪的是,当最后要离开的时候,我反倒记得的都是陆云焕的好,记得初遇时,他持剑屠妖的飒爽英姿,我却以为他是在滥杀无辜,还对他振振有词地指责一通,知道真相的时候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想什么呢?”雀商从身后将我抱紧,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我轻轻摇了摇头。

“桑若,你当真不后悔吗?愿意留在鬼市和我日日相伴?”

“我不悔。”我望着他幽深的眼眸坚定的说。

只是我再也见不到那个爱管闲事的讨厌鬼了,再也不能喊他“臭神棍”了,再也没机会和他一起捉妖了。

“天很快就要亮了,我们要走了。”雀商向我伸出手来,我迟疑了一会儿,镇重地把手伸了过去。

“等一下!”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我和雀商双双回过头来,只见陆云焕脸色阴沉的站在背后。

“桑若,你别被他骗了,他早就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雀商了,我私下调查过,他在鬼市已经拖延了九十八人,只差两人,他就可以脱身离开了。”endprint

“桑若,别听他的鬼话,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吗?”雀商抓着我的双肩极力辩解。

我瞬间凌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陆云焕冷笑着,挥剑朝雀商劈去。

雀商忙举剑格挡,电光火石的刹那,一面镜子从他衣袖中滑落。

我拾起那面遗落的鸾镜。

当我照见镜中的时候,镜面突然发出刺目的光华,真相在那一刻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二十年前,有一个叫红鸢的雪妖和言灵镇的一个男青年相恋,族长一心想得到红鸢手里那面神奇的鸾镜,于是他告诉青年,要想继任族长之位,就要和妖怪断绝来往。青年为了权力,最终抛弃了红鸢。与此同时,族长极力煽动村民捉妖,鼓吹是红鸢给镇上带来了诸多灾难。为了躲避村民们的追捕,红鸢情急之中跳进了鬼火之渊。含冤而死的红鸢,因徘徊于世的执念和憎恨,魂魄无法得到转世,只能寄居在鸾镜中。而那面鸾镜也辗转流落到鬼市。

于是,有了二十年后的诅咒,大雪再次降临了言灵镇。

我分明看见镜中,风起处,男青年那张风帽下的脸,像极了巫贤大人年轻时候的面容。那么巫贤大人,其实你早就知道诅咒会有实现的那一天,是不是?

而雀商,竟是巫贤大人和红鸢的孩子。

我刹那间明白为何巫贤大人极力反对我们寻找鸾镜,即便赔上全镇人的性命。他深知,从鸾镜中得知真相的雀商一定对他充满了恨意。

“你最终还是知道了真相,”雀商冷笑道,“当初得到鸾镜的我,对全镇人恨之入骨,那是他们应得的报应,我没必要回去救他们。而且这里的诱惑实在太多,良田美池,宫室富丽,竟诱使我受困于此。”

我瞬间只觉得愤怒和失落一齐涌上心头,当初认识的那个善良正直的雀商哥哥竟变成这副样子,之前的柔情缱绻,不过都是惺惺作态罢了,只为了留住我,让他脱身离开。

“天快亮了。”雀商一脸得意和兴奋,他死命拽住我,生怕我挣脱他的束缚。

“放开她!”云焕挥剑朝雀商刺去,一剑划破了他的手臂。

挣脱了束缚的我,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到地上。

鸾镜从手中滑落,跌得粉碎。

一股红色的烟雾自碎片中升腾而起,幻化成一名红衣女子,她就是红鸢。

此时,太阳散发着万丈金光从东方跃出地平线,天光昼亮的那刻,我只觉脚下一轻,整个人腾空飞起,红鸢耗尽了最后的元神,用凝聚的内力将我送出了鬼市。

最后回眸的刹那,我看见在日光里逐渐消融的红鸢的魂魄,她喃喃地说着:“雀商,不要再错下去了。”我听见雀商发出错愕的呼声,看见云焕欣慰的笑容,而我只能收起不舍和留恋,平静地和他道别。

熙熙攘攘的集市顷刻间蒸发殆尽,我望着远处空旷的街道,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三年后】

三年后,陆云焕在鬼市开了家酒肆叫“解忧楼”——不是有首诗里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嗜酒如命的酒鬼,走到哪都不忘享受。

那些陈年佳酿,香飘十里,引得过往客商夜夜流连。

我走到酒肆后院,看到雀商正一步一个哈欠地走到槐树下,准备将怀里的酒罐放进窖井中,“咚咚咚——”,白琉璃罐子里似乎关着一个吵嚷的市集。

雀商好奇地打开红珊瑚盖钮,几颗杏仁果脸色阴沉地从罐子里钻出来,坐在雀商手上擦汗,“那群家伙身上一股子酸味,真让人受不了。”

我忍不住捂嘴偷乐,我知他们口中说的是那群青梅。

青梅果们纷纷探出头来抱怨,那几颗杏仁果争先恐后地躲到了老槐树上。

“你这个笨蛋,看你干的好事。”陆云焕气得两眼冒光。

雀商却懒懒地道:“我可管不了了。”说着把罐子搁在檀香木架上,转身欲走。

陆云焕哪里肯饶他,口中念念有词,雀商头疼欲裂,痛哭求饶不止。

看到雀商那副狼狈的窝囊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云焕和雀商纷纷转过头来,看到我的那刻,脸上写满了惊讶。

“怎么是你?”陆云焕望着我,怔怔道。

“我费心抓齐了一百个死囚犯来救你出去,没想到你在这里过得还挺滋润的嘛!”我狡黠地一笑。

“你……为什么要救我出去?”陆云焕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如果换了是我留在这里,你也一定会救我出去。”我大眼一眨,眼里满是顽皮之意。“我没想到我会为了一个讨厌鬼大费周章。”

良久,陆云焕手里的青梅无声地掉落下来,脸上绽开了一朵璀璨的笑容。

远处,那几颗躲在老槐树上的杏仁果正探出头来窃窃私语,准备一出好戏的开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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