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的分歧岂能政治解决?

2014-03-21 01:22李明军熊元义
文学自由谈 2014年6期
关键词:俞平伯红学现实主义

●文 李明军 熊元义

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的发展虽然与政治有较多的纠结,但仍经历了一个有序进程。我们只有从理论上总结和梳理这一进程,才能有效地推进文艺批评的正常发展,由此看来,文艺批评界对1954年“评红批俞”运动很少从理论上总结和梳理,而是过多从政治上清理和批判,很值得反思。

在《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1979年)这篇影响当代红学和文艺批评发展的论文中,余英时适时提出了“红学革命”论,然而,余英时却没有从理论上甄别以李希凡、蓝翎为代表的“革命红学”和他倡导的红学新“典范”的分歧,而是从政治上贬低和否定了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余英时认为,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对于《红楼梦》研究而言毕竟是外加的,是根据政治需要而产生的,而不是红学自身发展的产物。有人继而认为,李、蓝在1954年对新红学家俞平伯的批评,不是用文艺批评的方式,而是用政治批判的方式,引发了一场大批判运动。这是罔顾历史事实的。李、蓝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没有着眼于政治,而是认为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是反现实主义批评,否认《红楼梦》是一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这绝不是政治批判,而是文艺批评。至于这一文艺批评碰巧成为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的导火索,既不能由李、蓝负责,也不能要求李、蓝未卜先知。

不过,余英时对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的批评却是矛盾的。首先,余英时在文中认为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是革命的红学,而不是红学的革命即红学自身发展的产物。索隐派红学和考证派红学都是中国红学史上的典范,而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则不是中国红学史上的典范。这是站不住脚的。余英时认为,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和索隐派红学、考证派红学都是把《红楼梦》当作一种历史文件来处理,区别只在于它们把《红楼梦》当作哪一种历史文件来处理(索隐派的政治史和自传说的家族史或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的社会史)。如果索隐派红学和考证派红学是红学自身发展的产物,那么,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也不例外,否则,就陷入了矛盾。其次,余英时认为,1954年,俞平伯对《红楼梦》自传说进行了自我批判和反省,认为考证派虽比索隐派着实得多,但却无奈又犯了一点过于拘执的毛病,这也是他从前犯过的。尤其是近年的《红楼梦》考证很明显有三种的不妥当:“第一,失却小说所以为小说的意义。第二,像这样处处粘合真人真事,小说恐怕不好写,更不能写得这样好。第三,作者明说真事隐去,若处处都是真的,即无所谓‘真事隐’,不过把真事搬了个家,而把真人给换上姓名罢了。”(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余英时认为俞平伯的这种修正论不是外铄的,而是从红学研究的内部逼出来的,是红学因“技术崩溃”而产生危机以后的一个必然归趋。而1954年“评红批俞”运动扭转了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方向,扼杀了俞平伯的新“典范”的萌芽。一方面,余英时认为俞平伯对自传说的自我批判是自发的,1954年“评红批俞”运动打断了俞平伯的研究步骤;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是乘考证派自传说之隙而起的,李、蓝对自传说的尖锐批判是受了俞平伯对自传说的自我批判的暗示,而俞平伯对自传说的自我批判和反省则是红学新“典范”的萌芽。这又陷入了矛盾。既然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是受到了俞平伯的自我批判的暗示,那么,它就不是外加的。这些矛盾不过是余英时从政治上否定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的必然产物。

余英时认为,1954年“评红批俞”运动熄灭了俞平伯所燃起的一点红学革命的火苗,终于和以李希凡、蓝翎为代表的“革命红学”汇流了。这只看到俞平伯1958年用现实主义文艺理论来揭破“自传”之说,而没有看到俞平伯1954年用现实主义文艺理论来把握《红楼梦》的社会价值。1954年1月25日,俞平伯认为《红楼梦》在中国小说中是一部空前伟大的作品。它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它的结构的庞大严整,人物的典型生动,语言的流利传神等等艺术方面的成就上,更重要的是在于它是反映封建社会的一面最忠实的镜子,是一部中国古典小说中现实主义的巨著(俞平伯:《我们怎样读<红楼梦>》)。1954年2月,俞平伯认为《红楼梦》写出了一个封建大家庭由盛而衰的经过,真实地刻画出了封建家庭、封建社会的本质,像一面反映现实的最忠实的镜子,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最伟大的现实主义的巨著(俞平伯:《<红楼梦>的思想性与艺术性》)。这些对《红楼梦》的重新认识虽然汲取了他人思想,但却都是俞平伯认可的。在重新评价《红楼梦》的社会价值时,俞平伯反复引用了恩格斯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认为这原则应用于《红楼梦》也是很恰当的。这和李、蓝运用恩格斯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批评《红楼梦》虽有到位与否的深浅之别,但无实质差别。而俞平伯的这些转变都不是1954年“评红批俞”运动所引发的。这就是说,余英时只看到了俞平伯在超越《红楼梦》自传说上的变化,而没有看到俞平伯在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上的改变。余英时之所以贬低和否定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是因为他对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极度轻视。余英时在比较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与他所倡导的红学新“典范”的基础上认为,“革命红学”只看到了《红楼梦》的现实世界,而无视于它的理想世界;新“典范”则同时注目于《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尤其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交涉。这是不准确的。其实,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并非只看到了《红楼梦》的现实世界,而无视于它的理想世界。李希凡、蓝翎认为:“曹雪芹之所以伟大,就在于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战胜了他落后的世界观。”“曹雪芹虽有着某种政治上的偏见,但并没有因此对现实生活作任何不真实的粉饰,没有歪曲生活的真面目,而是如实地从本质上客观地反映出来。作家的世界观在创作中被现实主义的方法战胜了,使之退到不重要的地位。”(李希凡、蓝翎:《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这就是说,以李、蓝为代表的“革命红学”并非无视《红楼梦》的理想世界,而是认为《红楼梦》的现实世界决定这种《红楼梦》的理想世界。而余英时则认为《红楼梦》在客观效果上反映了旧社会的病态是一回事,而曹雪芹在主观愿望上是否主要为了暴露这些病态则是另一回事。而红学新“典范”是由外驰转为内敛,即攀跻到作家所虚构的理想世界或艺术世界。这种红学新“典范”强调作家的生活经验在创造过程中只不过是原料而已。曹雪芹的创作企图——即他的理想或“梦”——才是决定《红楼梦》的整个格局和内在结构的真正动力。这就是认为《红楼梦》的理想世界决定《红楼梦》的现实世界即《红楼梦》从根本上说是作家曹雪芹的精神世界的表现。余英时和李、蓝在共同反对《红楼梦》为曹雪芹自传时都强调《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在这一点上,他们没有根本分歧,而是余英时所说的“友军”。他们在《红楼梦》研究上的分歧主要集中在对《红楼梦》的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关系的把握上。李、蓝认为《红楼梦》所反映的现实世界是一个有自身发展规律的有机整体,作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而余英时则认为《红楼梦》所处理的现实世界是作家创作的原料,作家可以随意驱使。显然,这种文艺批评的分歧是理论分歧。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界在批评文艺的审美超越论时就是从理论上解决这种文艺批评的理论分歧,并反复强调文艺的审美超越不能脱离人的现实超越,应和人的现实超越有机结合,认为人的审美超越与现实超越是相互促进的,而不是完全脱节的,文艺的审美超越应反映人的现实超越。而文艺的审美超越反映人的现实超越就是作家的主观创造和人民的历史创造有机结合,作家的艺术进步与人民的历史进步有机结合。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界在反对将作家的主观愿望完全等同于广大人民群众的意志和愿望的自我表现论时认为,从事精神劳动的作家与从事物质劳动的人民群众之间的矛盾甚至对立只能在作家深入人民创作历史活动并和这种人民创作历史活动相结合中化解,只能在作家的“批判的武器”与人民群众的“武器的批判”的有机结合、作家的主观批判与人民群众的历史批判的有机结合中化解。只有在这个基础上解决余英时和李希凡、蓝翎在《红楼梦》研究上的理论分歧,才能推进中国当代红学和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的有序发展。

既然俞平伯在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上已有很大改变,那么,李、蓝在1954年对新红学家俞平伯的批评又怎么引发了一场大批判运动呢?有的文艺批评家在回顾1954年“评红批俞”运动时不是承认它在《红楼梦》批评史上的进步作用,而是认为它引起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政治斗争风暴,而李、蓝与俞平伯的商榷不过是不自觉地充当了这场政治斗争的工具而已。这种历史发展的工具论没有注意到毛泽东对两个“小人物”的有力支持和对“大人物”的严厉批判。这些幸运的历史“小人物”如果没有毛泽东的有力支持,就不可能很快脱颖而出并成长为大树。有的文艺批评家则反对总结1954年“评红批俞”运动舍本逐末,抓住形式不管内容,认为毛泽东没有看到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上的惊人变化,为了与胡适的考证派红学彻底决裂,因而发动了大规模批判运动。这很难站住脚。首先,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上已有很大变化,毛泽东与李、蓝不可能没有看到俞平伯的这种变化。如果认为毛泽东与李、蓝没有看到俞平伯的“惊人”变化,岂不是说这场影响深远的政治运动是当事人的“偏颇”甚至“无知”所导致的?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上的变化在被批判的论文《<红楼梦>简论》中已出现。在《<红楼梦>简论》这篇论文中,俞平伯就有被余英时称为新“典范”的萌芽的自我批判。俞平伯明确地批判了近年对《红楼梦》的考证,反对把贾氏的世系等于曹氏的家谱,把贾宝玉和曹雪芹合为一人,认为近年的这种考证视《红楼梦》为曹雪芹的自传有三种的不妥当。而李、蓝与俞平伯的商榷是肯定了俞平伯的这种变化的,认为俞平伯在专著《<红楼梦>研究》中对旧红学家进行了批判,在论文《<红楼梦>简论》中也曾对近年来把《红楼梦》完全看成作者家事的新考证派进行了批评,都有一定的价值。因此,毛泽东选择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发动大规模批判运动而没有选择针对当时对胡适的考证派红学发扬光大的青年学子周汝昌的 《红楼梦》研究肯定另有原因。其次,毛泽东虽然对《红楼梦》颇有研究,但却并不企求在《红楼梦》研究上开宗立派。因而,即使他要与胡适的考证派红学彻底决裂,也没有必要发动大规模批判运动。如果控制话语权的“大人物”阻拦甚至压制“小人物”对胡适的考证派红学的批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毛泽东不仅严厉批判了错误的思想包括文艺思想,而且更根本的是追究了文化领导人的领导责任。这才是毛泽东在文艺大批判运动中最有价值也最遭记恨的地方。毛泽东既不可能只顾形式而不问内容,也不可能只管内容而不顾形式,而是二者并重。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毛泽东看到“大人物”不作为即容忍甚至投降,甘当俘虏,还阻拦“小人物”的作为,甚至压制,不能不出面干预。毛泽东之所以重视两个“小人物”的遭遇,亲自为他们的成长和发展鸣锣开道,是因为他对压制“小人物”崛起的不合理秩序强烈不满。

李、蓝在1954年对新红学家俞平伯的批判之所以引爆一场影响深远的政治斗争风暴,不是因为他们批评了俞平伯乃至胡适的考证派红学,而是因为文艺批评的新生力量受到了阻拦甚至压制。这种话语权的争夺就是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无论是袁水拍对《文艺报》编者的质疑,还是《文艺报》主编冯雪峰的检讨,主要都集中在不同力量对话语权的争夺上。在1954年10月28日《人民日报》上,袁水拍在质问《文艺报》编者时指出了一个至今仍被人们忽视的现象,这就是对名人、老人,不管他宣扬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一概加以点头,并认为“应毋庸疑”;对无名的人、青年,因为他们宣扬了马克思主义,于是一概加以冷淡,要求全面,将其价值尽量贬低。如果我们把袁水拍所说的“资产阶级的东西”换成“错误的东西”,“马克思主义”换成“真理”这些概念,尽量抹去政治色彩,那么,袁水拍在质问《文艺报》编者时所指出的这种现象是否存在并在今天是否愈来愈严重呢?这恐怕是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袁水拍进一步指出:“这绝不单是《文艺报》的问题,许多报刊、机关有喜欢‘大名气’、忽视‘小人物’、不依靠群众、看轻新生力量的错误作风。文艺界对新作家的培养、鼓励不够,少数刊物和批评家,好像是碰不得的‘权威’,不能被批评,好像他们永远是‘正确’的,而许多正确的新鲜的思想、力量,则受到各种各样的阻拦和压制,冒不出头;万一冒出头来,也必挨打,受到这个不够那个不够的老爷式的挑剔。资产阶级的‘名位观念’、‘身份主义’、‘权威迷信’、‘卖老资格’等等腐朽观念在这里作怪。”如果将袁水拍所说的“资产阶级”这些定语拿掉,那么,袁水拍所说的“名位观念”、“身份主义”、“权威迷信”、“卖老资格”等等腐朽观念在今天仍很盛行。在中国文学批评界,不少人互不尊重,“文人相轻”,不能诚恳接受对方合理的文学批评成果。有些重要人物还推波助澜。这种“文人相轻”、互不尊重难道不是 “名位观念”、“身份主义”、“权威迷信”、“卖老资格”等等腐朽观念作怪?这些 “名位观念”、“身份主义”、“权威迷信”、“卖老资格”等等腐朽观念的盛行严重阻碍了新生力量的崛起和发展。在1954年《文艺报》第20期上,冯雪峰在检讨他在主编《文艺报》所犯的错误时指出:“第一个错误是我没有认识到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反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严重的思想斗争,表现了我对于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投降。第二个错误,更严重的,是我……贬低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新生力量——也是文艺界的新生力量。”而在这两个错误中,冯雪峰认为贬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新生力量——也是文艺界的新生力量是更严重的错误,特别应该引起文艺界的注意。冯雪峰还为此承担了责任。可见,中国当代文艺界的思想政治斗争之所以异常激烈,是因为存在压制文艺界的新生力量的既得利益群体。这种既得利益群体严重阻碍了不合理的现存秩序的改变。而这恰恰涉及到新生政权的巩固,毛泽东岂能置之不理?

可见,在1954年“评红批俞”运动中,既有由文艺理论分歧引起的文艺纷争,也有争夺话语权的政治斗争。这是不能混淆的。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界只有认真区分这场“评红批俞”运动中的文艺纷争和政治斗争,才能真正解决文艺批评的理论分歧并促进其有序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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