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一草亭与少陵草堂碑亭无承袭关系

2014-03-27 02:30曾亚兰

杜甫研究学刊 2014年1期

曾亚兰

据清乾隆十三年(1748)何明礼《浣花草堂志》卷之三辑录自宋至清修建补葺杜甫草堂遗址各建筑之记十二篇记载，和1959年四川文史馆纂辑《杜甫草堂史略》下编辑录自唐永泰至民国二十三年杜甫草堂遗址各建筑兴废记述，以及其它诸史籍资料显示，成都杜甫草堂遗址的重修复建增扩补葺自晚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始，已历时一千馀年。韦庄在杜甫草堂旧址首建遗址建筑，经宋神宗元丰(1078—1085)间吕大防复建，元至正二年(1342)纽憐大监增建，规制初备。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蜀献王朱椿重建，规模大备。明弘治十三年(1500)钟蕃、姚祥、吴廷举扩建，规制更为扩大。其后，嘉靖十六年(1537)邵经济增建亭台，嘉靖二十二年(1543)刘大谟加筑栏槛亭阁。嘉靖二十五年(1546)张时彻重修扩建，称规模壮丽，并置祠田。成都杜甫草堂遗址屡经兴废，相继重修扩建，规模渐为可观，修缮工程尤以嘉靖年间频繁。其间嘉靖十六年邵经济增建存梅亭，嘉靖二十二年刘大谟添置草堂别馆，嘉靖二十五年张时彻重修续建，规模壮丽，并置祠田。其后明万历十一年(1583)成都经历王忠增建一座草亭，名曰乾坤一草亭。此亭坐落于杜甫草堂遗址群西南角，面百花潭水，形制为正四方形，亭顶以茅草覆盖，是紧邻大廨西回廊外侧一座风格独特的独立建筑。这座草亭有文献记载，有图形绘制。或许因时代变迁，建筑老旧，年久失修以及兵灾焚毁等而化为尘埃，一颗建筑明珠黯然消逝。此后乾坤一草亭被淡出杜甫草堂沿革文献，已致后来甚至出现将乾坤一草亭与少陵草堂碑亭合二为一混为一谈之说。本笔为此感慨唏嘘日久。今拟提此话题，为昔日坐落于杜甫草堂遗址西南角的乾坤一草亭正名，以纪念这座遗失于尘埃的明代建筑，并纪念为创建以及修葺这座建筑而做出主要贡献的地方主管官员和建筑工匠。

近年有吕琼梅《杜甫草堂园林艺术分析》一文曰:“工部祠东少陵草堂碑亭内置刻有果亲王题名书法的石碑，于碑上盖一六角草亭，置美人靠。原为嘉靖年间‘乾坤一草亭。’”此文见载于《四川师范大学》学位论文集2010年版。又，此文由称为全球最大的数字图书馆网站《中国知网》载入中国优秀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排名前10条位居第2条。数字出版:《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杂志社出版，豆丁网亦有载。在Google搜索和百度搜索，此文皆为搜索列表第一条。吕琼梅此文所谓少陵草堂碑亭原为嘉靖年间乾坤一草亭，意为明乾坤一草亭即清少陵草堂碑亭的前身。此一说将明乾坤一草亭合并于清少陵草堂碑亭，合二为一，原本位于杜甫草堂西南角的乾坤一草亭被无端安排飞到了东北角，摇身一变成为了少陵草堂碑亭。吕琼梅此一无稽之谈导致了《少陵草堂图》中一座明代建筑被删除，致使杜甫草堂一颗建筑明珠被消逝，其误导对后世的负面影响远不能以其失于为文不谨慎，治学不严谨的一己牺牲为代价可以估量。杜甫草堂博物馆编辑的《草堂览胜》一书于1986年4月出版发行，其中第三章《导游指南》有“乾坤万里一碑亭”条，文中有曰:“工部祠东侧，有一座以茅草作顶的碑亭，内树一大石碑，上镌刻‘少陵草堂’四个大字。……明嘉靖末年，明人曾在工部祠院内修建草亭，题名‘乾坤一草亭’。其用意在于象征当年杜甫的茅屋，以纪念诗圣。……今之碑亭亦用茅草作顶。”此条介绍杜甫草堂博物馆少陵草堂碑亭，文中言及乾坤一草亭建筑，然语焉不详中将乾坤一草亭与少陵草堂碑亭混为一谈，误导读者。关于乾坤一草亭建筑与少陵草堂碑亭建筑，本笔拟检索何明礼《浣花草堂志》中对这两座建筑的创建及沿革变化的文献辑录和《少陵草堂图》、《杜公草堂图》二通石刻草堂全图的研究，来证明这两座创建于不同时代、地处不同方位且互不相涉的独立建筑，并非一亭二名，亦无承袭关系。

一、乾坤一草亭的创建

乾坤一草亭，明神宗万历十一年(1583)陈文烛创意，王忠董事修筑。万历十一年陈文烛任四川左参政，期间委成都经历王忠董事在杜甫草堂建筑群中增建一座草亭，名曰乾坤一草亭。陈文烛《建浣花草堂记》记其始末。题名为“乾坤一草亭”，一改杜甫草堂建筑“向无以草为亭”的面貌。此草亭题名引自杜甫《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之三。其曰:“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此诗为杜甫晚年卜居夔州时徙寓瀼西草屋所作，颇寓身世之慨。取此诗“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句意以寓其于杜甫草堂内新创增建的草亭，并直接借用下句“乾坤一草亭”题名。陈文烛为湖北人，万历十一年，时值四川任上，用杜甫夔州诗句命名新增的杜甫纪念草亭，或许出于自己与杜甫相似的异乡卜居，思念家乡之情，或许出于寄托仕宦羁旅之苦，甚或借以抒发如同杜甫一样深沉的身世家国之慨，寄托之意甚明。乾坤一草亭的增建时间为他第二次参政四川期间，亦即此草亭创建时间为明万历十一年。乾坤一草亭建筑，坐落于杜甫草堂西南角回廊外侧，亭面百花潭水。形制为正四方形，规模较大，亭顶以茅草覆盖，是紧邻于杜甫草堂大廨西回廊外的一座附属性独立建筑。陈文烛《建浣花草堂记》有曰:“浣花草堂，杜工部旧居也。杨文忠公记之详矣。余入蜀游也，因叹曰:有唐至今，赫赫盛哉，向无以茅为亭者。乃钟祥刘公庠、安陆杨公并、番禺王公原相、馀姚周公思克、肥乡张公思忠、长洲杜公诗、平定甄公敬，命经历王忠创为之，而题曰乾坤一草亭，俾当年所营茅屋千载如新也。余坐其中，见层轩所面即百花潭水，而幽澄入户，足消客愁者。又鸂鶒飞鸟，时相上下。风月之夕，则桤木翠竹作鸣鸣声，如《垂老》之别，《无家》之叹。忠臣义士闻者，泪不可禁。亭外老树，饱历霜雪，其凌霄之状，若俯挺之之子而小之。流落光景，咸在亭中。假令子美有知，当惊二三公知己于百世之后矣。嗟乎，当时之乱，远依严武，在唐上元间，公有大不得已者。方其茅屋为秋风所破，叹曰安得大广厦，更被天下寒。真壮士哉，可以许稷契矣。后世奈何以诗人之雄概子美哉。王忠闻余太息，就溪水涤砚，请余记之。俾修亭者无忘诛茅之意云。”从陈文烛记所言“俾当年所营茅屋千载如新也”，其创意增建乾坤一草亭之意甚明，即将此以茅为亭的新建构仿效杜甫当年茅屋，整新如旧，使千载之下犹存杜甫当年茅屋堂成风貌，亦以此象征千载之下杜甫仍有异代知己者陈文烛，犹如当年杜甫之有知己者严武。陈文烛以自己比方严武，其言外之意何等自负。又，关于乾坤一草亭建筑，四川文史馆纂辑的《杜甫草堂史略》亦有叙述，其下编《明初至清初的草堂》有曰:“嘉靖末，王忠复建一草亭于祠内，题曰乾坤一草亭，面对百花潭水。”可以想见，乾坤一草亭建筑优雅，环境闲适，陈文烛所言幽澄入户，足消客愁者，信也。然而时代无情，历史残酷，兵火对古迹遗存亦并未留情，重建修葺后的杜甫草堂遗址内的乾坤一草亭建筑也因之黯然消失。成都经历王忠董事创建的这座杜甫草堂明代建筑尽管别具匠心，风格独特，逼肖当年杜甫草堂茅屋，则在后世重建修葺的杜甫草堂遗址中不幸被消失无影，而陈文烛《建浣花草堂记》让乾坤一草亭有幸留载史籍。

陈文烛(1522—1566)，字玉叔，号五岳山人，湖北沔阳人。明世宗嘉靖四十四(1565)年进士，明神宗万历二年(1574)正月迁四川提学副使，督学四川。十一年(1583)二月任四川左参政。陈文烛为政四川期间，督学馀暇好寻访名胜古迹，题咏记述蜀中遗踪，在成都、潼川、夔府工部草堂皆有记。著有《二酉园集》诗十二卷文十四卷。陈文烛《建浣花草堂记》辑录于何明礼《浣花草堂志》卷之三艺文记序文杂著类。

何明礼，字希颜，号愚庐，蜀州(今四川崇庆)人。清乾隆十三年(1748)纂辑《浣花草堂志》八卷，分类十六门。卷之三辑录自宋至清修建补葺杜甫草堂各建筑之记十二篇。何明礼致力于方志，尊重历史遗迹，珍视先贤文献，所辑录的杜甫草堂历史沿革遗迹风物史料文献《浣花草堂志》真实可靠，乃为杜甫草堂第一部志书。陈文烛《建浣花草堂记》幸得《浣花草堂志》收录，使乾坤一草亭这座曾经屹立于杜甫草堂遗址中的明代建筑聊以有幸列于方志。

二、少陵草堂碑亭的创建

清雍正十二年(1734)果亲王题书“少陵草堂”四大字，勒石收藏于碑亭。果亲王，即清皇室子弟爱新觉罗·允礼，康熙皇帝第十七子，雍正皇帝之弟。雍正十二年，果亲王奉皇命出使泰宁寺(在今四川康定县西，昔有达赖喇嘛降生于此)。爱新觉罗·允礼送达赖喇嘛还西藏，途经成都，住留数月。其间拜谒杜工部祠，手书“少陵草堂”以表示对诗圣的崇敬之情。雍正十三年(1735)允礼还京。其题书的“少陵草堂”勒石刻碑，置少陵祠东侧碑亭收藏。先，成都杜甫草堂纪念性建筑，始于唐昭宗天复二年(902)，据癸亥年(903)韦蔼《浣花集序》。时值韦庄就任西蜀奏记之明年，在杜甫草堂旧址结茅为室以存旧宅思先贤。宋神宗元丰(1078－1085)间吕大防知成都府，于杜甫旧宅遗址复建草堂并绘杜甫画像。哲宗元祐三年(1090)胡宗愈知成都府，于杜甫故址以杜甫成都诗刻石壁间。元至正二年(1342)纽憐大监在草堂遗址建立草堂书院。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蜀献王朱椿封于蜀，于草堂遗址复建杜工部祠并置左右庑。明代宗景泰元年(1450)永乐进士薛瑄游草堂，其《游草堂记》谓，见门匾署曰杜工部祠，入门三间，中堂三间，最后堂三间茅草覆盖。可见明洪武二十六年朱椿此次重建具有相当规模。明永乐辛丑(1421)进士礼部主事刘球《谒少陵杜先生草堂记》有曰:“草堂作于唐者毁于唐，复于宋元者毁于宋元。今茅茨如旧，而益以享室、憩亭、门庑、垣藩者，昔献王王蜀，兴其废而大于前也。”明弘治十三年(1500)钟蕃、姚祥、吴廷举重修草堂，并在纽憐大监所建草堂书院原址重建少陵书院，规制更为扩大。此次重建草堂，在有明一代修葺中最为重大，明武宗(1506－1521)时宰相新都杨廷和《重修杜工部草堂记》记载颇详。其后，嘉靖十六年(1537)成都府知府邵经济于草堂遗址建筑群中杜工部祠后东侧建置新亭，名曰存梅亭。崇庆杜朝绅有《存梅亭记》记述其始末。嘉靖二十二年(1543)四川巡抚刘大谟、王侍御于草堂池沿加置栏槛，架桥为屋，曰草堂别馆，又在百花潭上建置一亭，名曰百花亭。刘大谟《草堂别馆记》记其始末。嘉靖二十五年(1546)四川巡抚张时彻重修扩建草堂遗址，称规模壮丽，并置守祠之田。其《重修杜工部草堂记》记其始末。此后杜甫草堂遗址屡经兴废，断续相因，历代地方官重视，相继修缮扩建，亦规模逐步可观。尔后有允礼入蜀拜谒少陵祠而题书“少陵草堂”之事。查乾隆五十八年福康安修葺后绘制的《少陵草堂图》和嘉庆十六年汉阳人朱鼎绘制的《杜公草堂图》，少陵祠东侧的“碑亭”其形制为长方形建筑，瓦顶覆盖，遗址即在今少陵草堂碑亭同一位置。两图中“碑亭”建筑形制完全不同。今杜甫草堂博物馆内的少陵草堂碑亭，其形制为六角圆形建筑，草顶覆盖。据此，“少陵草堂”碑亭建筑形制发生变化，由长方形瓦顶建筑改变为六角圆形草顶建筑，乃清末至民国间重修改建所致。

三、《少陵草堂图》的绘制勒石

乾隆五十八年(1793)，福康安修葺杜甫草堂，并绘制《少陵草堂图》。福康安(1753－1796)，字瑶林，富察氏，清满洲镶黄旗人。清高宗孝贤皇后侄子，大学士傅恒之子。福康安一生得乾隆殊宠重任，参加用兵大小金川，任封疆大吏，平定金川，破石峰堡，封一等嘉勇公。赐谥文襄，画像列紫光阁。乾隆四十一年(1776)任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乾隆五十八年，再任四川总督，修葺梵安寺和杜甫草堂遗址。《少陵草堂图》即是此次修葺工程后所留的草堂遗址全景图。其后嘉庆十五年(1810)陶澍《蜀輶日记》对福康安此次修葺有所记述。

陶澍(1779－1839)，字子霖，号云汀，自号桃花渔者，印心石屋主人，晚号髯樵，湖南安化县人。清仁宗嘉庆七年(1802)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迁御史。嘉庆二十四年(1819)出为川东兵备道，四川巡抚。道光十年(1830)，累官至两江总督。道光十九年(1839)卒于两江督署，赐谥文毅，赠太子太保。著有《蜀輶日记》、《印心石屋诗文集》等。道光元年(1821)四川总督蒋攸铦荐其治行为四川第一。嘉庆十五年陶澍典试四川，时游杜工部草堂，其《蜀輶日记》记述所见曰:“祠前屋宇虚敞，略如京师西苑景概，而丹青零落，草木不剪，断桥流水，寂然无声。祠创康熙中，其后杜廉访玉林稍扩之。乾隆间福康安自西藏归，驻此数月，于是雕梁峻宇，豁然改观。今二十馀年矣，渐就芜落。按公以乾元中依裴冕居此，后严武镇蜀，复居于此。其诗言草堂者数十首，所谓百花潭、浣花溪者，皆在祠之左右。古今名迹，芬于人口，乃生前大庇空怀，吾庐独破，没后千馀年，始有此一片云锦，而荒草颓垣无人收拾，转不若邻居梵舍金碧辉煌，益叹诗人之穷，不独秋风茅屋足发吁叹。而风雅零落，得毋益主者之羞乎。”陶澍所见所记是福康安同时修葺的梵安寺和草堂遗址二十馀年后的境况，杜甫草堂遗址已由雕梁峻宇变得荒草颓垣无人收拾，景象凋零，而邻居梵安寺则金碧辉煌，不禁感慨风雅零落，为主官之羞。

又，四川文史馆纂辑的《杜甫草堂史略》叙述此次修葺曰:“其时复绘有《少陵草堂图》，勒石置之壁间，图中建筑，规模大备，为清代之最。”石刻碑呈现当时杜甫草堂遗址布局全景颇为详尽。图中草堂正大门内中轴线建筑大廨延展西回廊末端为慰忠祠，慰忠祠后品星堂(今诗史堂)前为乾坤一草亭，即乾坤一草亭地理位置在大廨西延回廊外侧。此亭形制为正四方形建筑，规模较大，亭顶以茅草覆盖，是一座附属于西回廊之外的独立建筑。中轴线最深处正中一重建筑为少陵祠(今工部祠)，其西侧平行紧邻有一颇具规模的四合回廊结构二层楼建筑，名曰锦江春色楼，少陵祠东侧平行紧邻有一附属的二层楼建筑，未见题名。此二层楼建筑前空地有一亭，名曰寻归亭(一曰混迹亭)。亭东另有一亭，未见题名，形制为长方形建筑瓦顶覆盖，位置即今少陵草堂碑亭同一位置。朱鼎绘制的《杜公草堂图》中此亭题名为“碑亭”。此亭东侧渡小桥稍远处小山顶有一独立建筑，名曰挹流亭，形制为六角圆形瓦顶覆盖，非茅草覆盖。据《少陵草堂图》，乾隆五十八年此次修葺的杜甫草堂遗址分布，由正大门中轴纵线进入，中轴主体建筑居中依次为:正大门、大廨、品星堂、柴门、少陵祠。中轴纵线进入，西侧廊庑建筑依次为:竹斋、碑亭(即慰忠祠碑亭)、慰忠祠、乾坤一草亭、馀晖亭(一曰竚晖亭)、裛香亭、锦江春色楼、看云亭。中轴纵线进入，东侧廊庑建筑依次为:含翠轩、听籁阁、不受暑(署)斋、碑亭、寻归亭(一曰混迹亭)、挹流亭、俯青山居。《少陵草堂图》显示，此次修葺的杜甫草堂遗址，于回廊内外增建了诸多附属的独立建筑，皆颇具个性。图中所绘建筑在明孝宗弘治十三年重建之以中轴纵线多重对称院落的宏大规模和格局庄重沉稳的基础上，增建了诸多形制各异颇具个性和文人情调的亭台楼阁雅致建筑。乾坤一草亭乃为其中佼佼者，是杜甫草堂遗址中最杰出、最优雅的独立建筑。

乾隆五十八年福康安修葺后的杜甫草堂遗址规模宏阔壮丽，堪称空前，《少陵草堂图》精湛的绘图技艺极好地展现出当年这座雕梁峻宇群，浑然大器，蔚为壮观。图中大廨西侧回廊外侧的乾坤一草亭形态优美雅致，风姿独特，题名蕴含诗人情怀，最与杜甫诗心相连。陈文烛具有才情，具有高端品位，且与杜甫心灵相通，没有陈文烛就没有明代杜甫草堂遗址中的乾坤一草亭。福康安修葺草堂遗址后所绘制的这通《少陵草堂图》石刻碑堪称艺术精品，构图周全清晰，笔法细腻精致，以图形载入史籍，为杜甫草堂历史沿革研究留下最真实最有力的资料，最为可喜的是为明代乾坤一草亭建筑留下了清晰的图形资料。

四、《杜公草堂图》的绘制勒石

嘉庆十六年(1811)，汉阳人朱鼎绘制《杜公草堂图》。嘉庆十六年，常明、方积、曹六兴重修草堂遗址。曹六兴董事并记始末。此次重修，曹六兴《成都草堂工部祠增寺僧岁修经费碑记》记述有曰:“祠三楹，造像树栗主祀杜公。以宋秘书监渭南伯陆公配之。祠左一亭，书公《卜居》《堂成》二诗，刊板嵌诸壁。亭北有屋，覆果亲王书碣。祠西一轩如舟，曰恰受航轩，北为草亭，草亭北为台，曰春风啜茗。登台望舍北水田，一碧无际。周遭短垣，竹木阴翳。三面皆水，水曲各垒小山，杂植花果之属。桤林笼竹，犹见吏隐之风韵焉。经始于嘉庆十六年七月，落成于十七年正月，费金五千五百馀两。而造屋九十楹有奇，小桥二，官舫二，小艇一，帘幕几榻之具咸备。以属草堂寺僧谨启闭，躬洒扫，且以金五百两，畀寺僧为岁时补葺之赀，使顾名思义，永护此堂，毋忘杜公旧宅之本，毋负前巡抚张公建寺之意，庶几寺与堂合，藉杜公以不朽也。”曹六兴，江西新建人，四川按察使、成都知府。其《成都草堂工部祠增寺僧岁修经费碑记》中所言“草亭”，并非位于西南角的“乾坤一草亭”，而是位于少陵祠西外侧小土山顶的另一草亭，位置与《少陵草堂图》中西北角的“看云亭”大致相同。另所言“亭北有屋覆果亲王书碣”，即果亲王所题书的“少陵草堂”碑刻，而覆果亲王书碣的“屋”，乃指“碑亭”，亦即“少陵草堂碑亭”。《杜公草堂图》中，少陵草堂碑亭坐东朝西，形制为长方形建筑，瓦顶覆盖，并非茅草覆盖。此次杜甫故居遗址重修后，“碑亭”的形制和位置以及朝向与乾隆五十八年的重修完全相同，相沿不变。《少陵草堂图》和《杜公草堂图》两通石刻中碑亭的形制位置朝向皆高度一致，是杜甫草堂遗址中保存原貌最为完好的建筑。

据《杜公草堂图》，杜甫草堂遗址分布，由正大门中轴纵线进入，中轴主体建筑居中依次为:正大门、大厅(今大廨)、诗史堂(原品星堂)、药栏花径(今柴门)、工部祠。中轴纵线进入，西侧廊庑建筑依次为:竹斋、水槛、恰受航轩、草亭、平台。中轴纵线进入，东侧廊庑建筑依次为:独立楼、水竹居、碑亭(今少陵草堂碑亭)。此次重修补葺后的杜甫草堂遗址其规模建筑较乾隆五十八年的《少陵草堂图》简练了许多，在原有主体格局规模建筑的基础上，去除了诸多带有寄托个人情怀和个人风格的附属性独立建筑，与乾隆五十八年增修扩建的繁复格局规模建筑相较整齐紧凑了许多，最明显的变化是脱落出简约清爽的风格特征，具有庄重的官署气派，且增强了祠宇特有的肃穆气氛和浓厚的凭吊意绪。令人惋惜的是在《少陵草堂图》中原本分别依次位于中轴纵线西侧的廊庑建筑竹斋、碑亭、慰忠祠、馀晖祠(一曰竚晖亭)、乾坤一草亭、裛香亭、锦江春色楼等诸建筑一统消失干净，而分别依次位于中轴纵线东侧的廊庑建筑含翠轩、听籁阁、不受暑(署)斋、寻归亭(一曰混迹亭)、挹流亭、俯青山居等诸建筑亦一统蒸发无存。其中原本位于西南角草堂正大门内中轴线建筑大廨延展西侧回廊外的附属性独立建筑乾坤一草亭亦消失不存，原遗址被夷平。《杜公草堂图》中没有乾坤一草亭的遗存，一片被无情夷平的空旷地荒芜得幽寂凄凉。

五、乾坤一草亭与少陵草堂碑亭的关系

乾坤一草亭与少陵草堂碑亭的时间关系:乾坤一草亭，创建时间为明万历十一年(1583)。少陵草堂碑亭，按果亲王题书“少陵草堂”时间清雍正十二年(1734)算，晚于乾坤一草亭一百五十一年。《少陵草堂图》，绘制时间为乾隆五十八年(1793)，晚于乾坤一草亭二百一十年。《杜公草堂图》，绘制时间为嘉庆十六年(1811)，晚于乾坤一草亭二百二十七年。少陵草堂碑亭，其建置时间，以本笔所阅方志史籍，按可信可据最早的明确文字记载，始见于曹六兴《成都草堂工部祠增寺僧岁修经费碑记》，亦即少陵草堂碑亭的建置正式出现于嘉庆十六年曹六兴主修后的杜甫草堂遗址群中。如此则少陵草堂碑亭建筑的建置时间晚于乾坤一草亭建筑的建置时间二百馀年，而二者并无承袭关系。

乾坤一草亭与少陵草堂碑亭的地理关系:据乾隆五十八年《少陵草堂图》，“乾坤一草亭”在杜甫草堂遗址西南角，位于大廨西延回廊外侧，而“少陵草堂碑亭”则在东北角，位于工部祠东延外侧。二座建筑相距颇遥，各自独立，异地相望，远不相涉达二百一十年。乾坤一草亭，方志史籍记载无多，然可见可据的史料极有力度。其中有明神宗万历十一年陈文烛《建浣花草堂记》记述乾坤一草亭修建始末，言其位置所面即百花潭水。又，有清乾隆五十八年所绘《少陵草堂图》图形记载乾坤一草亭，其位置在杜甫草堂遗址正门入内第一重主体建筑大廨西延回廊外侧。此两条乾坤一草亭资料十分重要，明确记载证明了乾坤一草亭在杜甫草堂遗址中的地理位置。再，四川文史馆于1959年纂辑《杜甫草堂史略》记述《少陵草堂图》条下有按语曰:“图内大门临江，外有长垣。入门直进，历阶为草堂，左廓外西折，长廊相连，有慰忠祠，长廊南有碑亭，祠西有板桥渡水，祠西北角有乾坤一草亭。再进入大厅，左有竚晖亭，右有含翠轩。再进入长垣，左有横屋临水，西接裛香亭，右垣外有不受署斋，自成小院，院东旷地有听籁阁。再进入少陵祠，祠左有锦江春色楼，楼西小山有看云亭。”其所言“祠西北角有乾坤一草亭”，曰“祠”，即慰忠祠，亦实指大廨，曰“祠西北角”，即实指大廨西北角。由于《杜甫草堂史略》按语解读者叙述《少陵草堂图》以横切面方式分解，叙述粗略，且代指用词不够精确，不够严谨，含混其词，因而读者容易被误导误判。本笔特此注解以澄清说明。另，于本条后《杜甫草堂史略》按曰:“据《成都县志》，慰忠祠，旧在城南草堂寺左，后移建北门外。乾隆三十八年，两金川平定后四川按察使顾光旭建，祀阵亡满汉文武员弁兵勇。慰忠祠置在草堂中，本属不伦不类，幸而昙花一现，已成陈迹。”此条按语说明，慰忠祠前的“碑亭”，即慰忠祠碑亭，与少陵祠东侧的碑亭互不相连属。

关于乾坤一草亭的地理位置资料，以上三条引述已足够清楚明晰，证明了其位置在杜甫草堂遗址正门入内第一重主体建筑大廨西延回廊外侧，与杜工部祠东侧的少陵草堂碑亭遥不相涉。据嘉庆十六年《杜公草堂图》，杜工部祠东侧的“碑亭”即少陵草堂碑亭，建筑形制方位朝向与《少陵草堂图》中完全相同，原址原貌。又，曹六兴《成都草堂工部祠增寺僧岁修经费碑记》有载:“祠左一亭，书公《卜居》《堂成》二诗，刊板嵌诸壁。亭之北有屋，覆果亲王书碣。祠西一轩如舟，曰恰受航轩。”亦明证少陵草堂碑亭仍在原处，图文皆显示其无有变化。最可遗憾的是《少陵草堂图》中尚岸然屹立的乾坤一草亭，《杜公草堂图》中已不复存在，原因为后世兴废重建而失踪失载。然乾坤一草亭的消失与少陵草堂碑亭的出现并无关联，二座建筑的地理位置若以南北方位比较，是一南一北，若以东西方位比较，是一东一西。总之是各处异地，渺然无涉，互无因袭关系，无论如何亦无法附会演变为同一遗址建筑。

乾坤一草亭与少陵草堂碑亭的建筑形制关系:《少陵草堂图》中乾坤一草亭，坐北朝南，形制为正四方形建筑，亭顶茅草覆盖。《杜公草堂图》中少陵草堂碑亭，坐东朝西，形制为长方形建筑，亭顶瓦制覆盖。嘉庆十六年草堂遗址重修后，少陵草堂碑亭依旧是原址原貌，其形制位置朝向与乾隆五十八年的重修完全相同，相沿不变。今少陵草堂碑亭，在建筑形制上已彻底改变，由原本长方形建筑改为六角圆形建筑，亭顶由原本瓦制覆盖改为茅草覆盖。少陵草堂碑亭今昔建筑形制如此大变化，当为清末民国之间的修葺所致，或许仅为保护“少陵草堂”石刻不受风雨损毁而单独保护改建，或许特别以茅草覆盖以象征杜甫旧宅茅屋而改建。其建筑形制无论如何改变，而地理位置却不会改变。乾坤一草亭与少陵草堂碑亭并无承袭关系，不能因其题名中有“草亭”和“草堂”皆有一“草”字而牵强附会混为一谈，更不能因乾坤一草亭其各种原因遗失失传而淡出杜甫草堂建筑沿革文献阙录失载而将其与少陵草堂碑亭合二为一。今少陵草堂碑亭仍置于工部祠东侧，是草堂遗址中最为著名的景观之一。惜曾经屹立于杜甫草堂遗址西南角为少陵祠增色添辉的明代乾坤一草亭已因年代久远而消失无踪，然曾经位列方志光耀杜甫草堂建筑沿革文献，其历史文化价值与杜甫草堂遗址共存，不应遗忘，不能合并。家珍宜如数补数，志书宜适时补修，本笔特此补数补记。

杜甫草堂历史沿革自晚唐五代至今，方志史籍撰述纂辑薪火相传，代不乏人，研究杜甫及其踪迹遗址不能数典忘祖，遗漏家珍，恳望后世纂辑杜甫草堂志者，莫忘杜甫草堂遗址明代建筑乾坤一草亭，莫忘乾坤一草亭的建筑者王忠，莫忘乾坤一草亭的记述者陈文烛，莫忘保存乾坤一草亭图形的《少陵草堂图》绘制者无名氏。届此纪念杜甫诞生1300周年之际纪念诗圣杜甫之时，以此小文纪念这座以杜甫晚年诗句命名深含杜诗意蕴且具诗人气质而风格独特的明代杜甫草堂遗址断代建筑乾坤一草亭，并向为乾坤一草亭建筑做出各种贡献的相关地方主管官员和建筑工匠致敬。

注释:

①《四川师范大学》学位论文集2010年版。导师:董志强。学位授予单位:四川师范大学。学位级别:硕士。分类号:TU986.1。

②《草堂览胜》第三章，第68页，杜甫草堂博物馆编辑出版，1986年4月出版发行。

③⑫⑮⑱见图一，乾隆五十八年《少陵草堂图》石刻西侧、中轴、东侧分布，2013年10月曾亚兰摄影。

④明陈文烛《建浣花草堂记》，载何明礼纂辑的《浣花草堂志》八卷本，卷三艺文记序文杂著，据清何明礼《浣花草堂志自序》，此志乾隆十三年(1748)成稿。绿云书屋珍藏本。

⑤《明初至清初的草堂》，载《杜甫草堂史略》下编，1959年12月四川文史馆纂辑。

⑥据唐韦蔼《浣花集序》，言韦庄“辛酉春，应聘为西蜀奏记。明年，浣花溪寻得杜工部旧址。”则韦庄重建杜甫草堂旧宅当在天复二年。辛酉，为唐昭宗光化四年(901)亦即天复元年。明年，即壬戌，为天复二年(902)。韦蔼《浣花集序》辑录于何明礼《浣花草堂志》八卷本，卷七诗话门。

⑦⑧⑨《宋代元丰至明初的草堂》，载《杜甫草堂史略》下编，1959年12月四川文史馆纂辑。

⑩刘球《谒少陵杜先生草堂记》，载《杜甫草堂史略》下编，1959年12月四川文史馆纂辑。

⑪⑲㉑见图二，嘉庆十六年朱鼎绘制《杜公草堂图》，2013年10月曾亚兰摄影。

⑬陶澍《蜀輶日记》，著于嘉庆十五年，初版刻印于道光四年，有史评、龚镗等人序跋。载1959年12月四川文史馆纂辑的《杜甫草堂史略》下编。

⑭⑯⑰㉒㉓㉔《清初至民国时的草堂》，载《杜甫草堂史略》下编，1959年12月四川文史馆纂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