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影湾

2014-03-27 01:36◎从
雨花 2014年11期

◎从 容

塔影湾

◎从 容

晚饭后,妻子巧凤急急去跳她的广场舞了,留下穆浪慢慢收拾碗筷。说来也奇怪,以前住乡下时,家务活穆浪是从不沾手的,可自搬到镇上来,穆浪不仅愿意饭后洗碗,还拖地,整理屋子。这种改变有时叫穆浪自己也觉得费解,他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钻进妻子的套子里,然后不知不觉把一样样家务活接过来。

穆浪虽是个生意人,但他很遵守在家吃饭的原则,而且饭后也不大去外面野,是标准的宅男。他的生活很规律,吃东西也很有分寸,按他自己的话,他不猛吃也不贪吃,常常是八分饱。难怪,快五十的人了,腰板还很挺,也没有游泳圈。

好多次,巧凤说我们一起收拾吧,收拾完一起去外面走走。穆浪就说,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不要拖上我。巧凤又说,你去外面看看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运动,一茬一茬的,还有文化广场那边,羽毛球、篮球、广场舞各自为阵,真是全民运动了,你不要以为你有一副好身材,就不需要锻炼了,说不定哪天一体检,已经“三高”了。穆浪不以为然,巧凤无奈,久而久之,她不再在这个事上与穆浪纠缠,自得其乐。

没想,“三高”说来就来。那天,穆浪的体检报告上,血糖与血脂两个指标箭头都朝上。医生说,最简单的方法,是走路,先走一阵子吧,如果不下来就用药。于是,穆浪每天晚饭后便从自己住的富景小区出发,往南,绕塔影湾兜圈子,直到气喘吁吁,浑身出汗。

看着塔影湾由原来一片荒地,眨眼间变成一个高档的新农村集居区,穆浪便会无限感慨。因为自己住的富景小区,是全镇最高档的小区,可就这么两三年,家南面一路之隔,一个苏式风格鲜明,功能完善的安置小区就建成了。两者之间,享有同样的城市品位,同样的人居环境,又同属一个社区管辖。难怪,没轮到拆迁的农户做梦都在想摊上这样的好事。

穆浪这样感慨,并不是气不过这些农民,不花一分一毫,和他住着一样的房子,过着一样的城镇生活。穆浪有这样的感慨,是因为让他想起了他的初恋,想起自己就是为了母亲能落上那个吃香的城镇户口,而不得不与燕秋分手的。

而人生戏剧性的是,燕秋现在正住在塔影湾小区里,所处的位置正对着穆浪家,也就是说穆浪只要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燕秋家屋子里灯亮不亮,有没有人。穆浪没有抽烟的习惯,以往除了收晾衣服,他一般不去阳台。可现在,他常不由自主走向阳台,只要往燕秋家的位置一望,他的心便会升腾起一股暖流。

这么多年了,穆浪以为自己早忘了,早过去了,可

又遇上时,惊喜与内疚便夹杂而来。那天,他俩只是擦肩而过,彼此朝对方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当晚,穆浪就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停住脚,与燕秋说上几句话呢。穆浪只知道燕秋结婚后没几年,就跟着她老公去了县城,并在那开了个饭馆。

再次遇上燕秋,是几天后的事。穆浪正大踏步往前走,看到前面有两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聊着话,按穆浪走的速度他是完全可以很快超过去的,可不知为什么,穆浪的脚却不听使唤似的慢下来,因为,那个背影他太熟悉了,待慢慢走近,听着那人说话的声音,穆浪更是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于是,穆浪大方地走过去,与燕秋打了个招呼,并保持与她一样的速度,边走边聊。边上还有那个女的,穆浪仔细一看,也认出来,她是与燕秋一起长大的梅子。想当年,他第一次约燕秋看电影时,燕秋说一定要带个好朋友一起来,不然她爸妈是不允许她晚上出来的。以致后来梅子常以“电灯泡”自喻。

三个人很快聊到一起,分手时,还彼此留了手机号。也就在这次,穆浪知道燕秋住在塔影湾小区,是她娘家的那个村整体拆迁,分到的房子。两套房一套给了嫂嫂,一套她父母自己住。燕秋说,给嫂嫂一套是她让父亲这么做的,因为哥哥出车祸死后,嫂嫂虽改嫁了,但这么多年,她把侄儿培养到大学毕业且有了很好的工作,是有功的,给她一套房不过分。燕秋说,她在县城开了个瑜伽馆,生意还不错,打算到这边来看看市场,如果可以,她想盘掉县城的那家,一门心思到这边来发展,这样也好与父母常住在一起。那你老公、孩子呢?穆浪问这话时,看到燕秋神色突然暗了下来,他便不再相问。

接下来的日子,穆浪走路时感觉浑身不得劲,有时干脆在十字漾的栏杆上搁腿,眼睛老瞅着过往的人流,他是在等燕秋。对面超市室外的大型电子屏上正在播放着电影,他眼睛佯装盯着屏幕,内心却无比慌乱,和燕秋重新联系上才几天呀,怎么就这么期待看到她。

穆浪在十字漾边兜着小圈不敢走远,是怕与燕秋错过。天色慢慢暗下来,还是不见燕秋身影,穆浪忍不住掏出手机摁了燕秋的手机号,铃声响了很久也没人接。

待燕秋电话回过来时,穆浪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但一听燕秋说她正在十字漾边时,穆浪又折了过去。借着街市的灯光,穆浪看到燕秋的脚边放着两大包东西,燕秋说刚才她在超市没听到手机铃声。穆浪走上前,忍不住抓起那两包东西,我帮你拎吧。燕秋也没有拒绝,和穆浪并肩向塔影湾小区走去。不知不觉,就到了燕秋家门口,燕秋说那就进来坐坐吧。穆浪也不客气,随燕秋进屋,客厅里,燕秋父亲正在看电视,他见女儿身后跟着个男的进来,两眼就盯着看了好一会,直到穆浪叫他一声“长生伯”。老人也回过神来,“是浪头呀”。穆浪听老人像当年这样叫他,顿时松了口气:“您还认得我呀。”老人呵呵一笑:“当然认得,你可是正儿八经追过我家燕子的呀。”穆浪忽觉羞愧,只坐了一会工夫,就借故离开了。

穆浪想起,当初与燕秋处对象时,是去过她家几次。他记得燕秋家村口有一个白场,就是生产队给农户作晒场用的。某种程度上说,白场也是那年头村里的露天茶馆和新闻集散地。那时穆浪要去燕秋家,首先要经过这个白场,然后在各种目光的检阅下骑车经过,然后他会听到背后一片议论声,说好说坏穆浪不得而知。

所以,那时,村里的姑娘,与男友之间的关系没处到九分九,是绝对不让他来家里的。

穆浪计划着要请燕秋吃个饭,然后与她好好说说话。于是他鼓足勇气给燕秋发了条短信,没有客套,没有铺垫,只简短的一句: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不一会儿,燕秋回信过来,也是简短的一句:好的,听你的。在看到“听你的”三字时,穆浪心头一热,仿佛一下子回到初恋时节,那时,燕秋也常用这三个字回答他。

那天,他俩如约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因为电话里,燕秋虽是调侃的语气,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五星级的饭店吃饭呢,所以我要趁机开开眼。这话穆浪当然认真听进耳朵里了,他想,以后有机会,他会慢慢带燕秋多去开眼的地方。想到这,穆浪心里格登一下,自己怎么会想到以后这么长远呢?

其实,在赴约的路上,穆浪已经想好,如果燕秋过得不好,只要他能帮到的,他一定出手相助。可饭桌上,燕秋对她的生活状况只字不提。当穆浪向燕秋解释他当年为什么不再找她时,燕秋也赶忙制止,她说了一句让穆浪感动不已的话,燕秋说,你不需要解释,二十多年前,我没有找你要一个解释,那么现在,你更不必作解释,因为我相信,无论你作什么样的决定,一定有你的道理,所以我不怪你。

那次见面,没有意想中的亲吻和拥抱,但燕秋每

一句话,每一个神态,都让穆浪回味。

自与燕秋联系上后,穆浪把手机看得紧紧的。女儿放假回家,他还让女儿帮他开通了微信,女儿笑他,老爸终于开窍了,知道赶潮流了。其实他开通微信,是因为他知道燕秋有微信。有时,穆浪自己也觉得好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像小年轻这么萌动。

穆浪不会花言巧语,所以与燕秋微信时,就发几个符号,燕秋也会回应他几个符号。对穆浪来说,这就够了。在穆浪心中,生活好像掀开了新篇章,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美好,塔影湾的每一处建筑,每一棵树木,每一块招牌,他都觉得无比亲近。他本来就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如今,因为燕秋的出现,他更是说不清的喜欢,以致每走一个路口,他都莫名有一种期盼,要是能碰上燕秋就好了。

穆浪见过世面,也见过漂亮女人。但那些女人再怎么有吸引力,都让穆浪觉得隔了千山万水似的。但在燕秋面前,他不需防范,不需伪装,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说,那种心灵的亲切感,令他神往。有时出差在外,他都忍不住要告诉她自己的行程。有一阵子,穆浪好久不见燕秋,打她手机也不接,发她短信也不回。他心神大乱,猜想着燕秋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无奈之下,他打了梅子的电话,问她知不知道燕秋这几天干啥去了?梅子在他再三追问下才说,燕秋因为忍受不了她老公一次次纠缠,把攒下的安眠药一把吃了,幸亏抢救及时。

穆浪不等梅子把话说完,就以命令的口气对梅子说:我要你现在就带我去看燕秋!梅子说,她已经被她哥哥接到塔影湾了,你自己去找她吧。

穆浪全然不顾家里巧凤还在等他吃晚饭。猛踩几下油门就来到了塔影湾小区,不计后果地摁响了那道门铃。他的出现,让屋里的所有人齐刷刷把目光对向他。也就在那次,他知道了燕秋两年前就与丈夫离了婚。那男的因为赌博欠下了巨债,原先的饭馆远远不够他还债,于是,他便三天两头到燕秋的瑜伽馆闹,燕秋碍于生意,不跟他声张,常常给点钱打发他走人,没想他得寸进尺,胃口一次比一次大。无奈,燕秋举债与他作了了断。可那男人还时不时来纠缠,这次就是被燕秋断然拒绝后,他大打出手,燕秋一气之下当晚就吃了安眠药。

那晚,穆浪从塔影湾小区出来,心情无比沉重。他回小区停好车,没有上楼进家门,而是去了镇中心,他是有心看看有没有适合开瑜伽馆的商铺,因为他想起燕秋曾提过要来这边发展的想法。那天在家吃晚饭时,穆浪有心把话题引到瑜伽上,他问巧凤常去的瑜伽馆生意好不好?收费怎么样?巧凤并没有追问丈夫打听这干吗,而是若有所思低下头吃着饭。

燕秋身体稍有好转时,就到十字漾边,等着穆浪与她会合,然后两人结伴而行。他俩有时顺着人流走,有时逆着走,走累了,就停在超市的大屏幕前,看一会儿露天电影。

那天饭桌上,巧凤说:“我已经帮你打听过了,我常去的那家瑜伽馆想扩大经营,正在寻找合适的入伙人,你可让她去面谈一下”。穆浪停下手中的筷子,怔怔地看着巧凤。巧凤一脸沉静,这让穆浪有些害怕,为了掩示内心的慌张,穆浪佯装不解:“你什么意思呀”。没想巧凤一笑,说:“嘿,你俩老这么情意绵绵在马路上逛,你以为人家不长眼呀,我早注意到了,就是不跟你说破,你还当我是木桩啊。”巧凤的话让穆浪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巧凤又说,你的这点插曲准备一直唱下去呀?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从与你结婚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你会不会弃我而去的思想准备了。想当年,也不知是父亲哪来的慧眼,他跟我说,他看上了你,说你家庭条件虽然不好,但总有翻身的一天,问我中不中?父亲见我对你的肯定后,他便开始操持。当我听说你已经找好对象时也跟父亲说算了,但父亲认准的事是不肯随意放弃的,他根本不顾你已有心上人的事实。当时,我不知他与你谈了什么,你便开始与我交往。事后,我才明白,国营丝织厂征了我们村的地,有两个土地工的名额,我那村支书父亲把一个名额给了你体弱多病的母亲。

我原以为,这样有交换的婚姻不会有多少幸福可言,可这二十多年来,你努力挣钱让家境好起来,一门心思对我好,我不是感知不到,你的努力与实诚,让我找不出任何的不满。特别是我父亲病重的三年时间里,你背上背下,精心伺候,不曾有半句怨言。你知道父亲临终跟我说了什么话吗?他说,他很欣慰自己当年没有看走眼,他还说,往后无论你有什么错,比起你的好来,都可以一笔勾销。父亲叮嘱的其实也是我心里想的。我真得非常非常感谢,你给了我这么多年的快乐时光。所以你这点犯浑,对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听着妻子这番话,穆浪由衷地相信是她的肺腑之言。其实,穆浪很想说,这么多年,他也非常非常感谢她对自己的这份信任。

接下来的日子,穆浪散步不再往塔影湾的方向走。

那晚,巧凤见穆浪又在阳台发呆,便悄悄走过去,陪在他身后,许久,穆浪转过身对巧凤说,现在政府对乡下农房翻建审批放开了,前几天,我的两个堂弟跑来告诉我,我们村上好多人家都把旧楼房拆了造别墅呢。问我,有没有回乡下造别墅的打算,我当时的想法是,女儿迟早要嫁人的,就我俩么,现在的住房也够了,不想再折腾了,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决定回乡下去。

巧凤眼睛一片湿润,向穆浪依偎过去,两人双手紧紧相握,十指紧紧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