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深圳
——评薛忆沩“深圳人”系列

2014-03-29 10:48陈庆妃
东吴学术 2014年6期
关键词:楼道都市深圳

陈庆妃

中国文学

看不见的深圳
——评薛忆沩“深圳人”系列

陈庆妃

薛忆沩“深圳人”系列小说集《出租车司机》以特定的城市——深圳作为创作背景,布下“城市迷宫”,使小说人物陷入猜谜与揭秘的处境。《出租车司机》借城市小人物的日常精神状态表现世界性的普遍忧虑,薛忆沩借实际存在但又难以产生“地方感”的深圳,隐喻了“看不见”的城市的普遍命运。

深圳人;迷宫;荒诞;都市文学

谁的深圳?如何深圳化?深圳的未来在哪里?薛忆沩“深圳人”系列小说令读者困惑的同时,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城与人的关系再次被拷问。

“城市”主题图书的出版是二〇一二年以来中国图书市场的大热门:道格·桑德斯的《落脚城市:最后的人类大迁徙与我们的未来》,彼得·海斯勒的《江城》,“城市家园读本”系列《寻城记》,贝淡宁、艾维纳合著的《城市的精神:全球化时代,城市何以安顿我们》,陈平原、王德威主编的《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这些以城市为主题的图书大多强调其纪实性,或借社会调查暴露城市不为人知的侧面,或借文献资料想象、重构久远的“看不见”的城市。二〇一三年六月,薛忆沩的“深圳人”系列小说集《出租车司机》(以下简称“深圳人”)出版。作为虚构类的文学作品,“深圳人”在这些图书中显得特别突兀,没有深圳特色是“深圳人”最大的特色。

一、城市的迷宫

“几乎所有人都是真正的‘深圳人’”,小说集护封上留下了薛忆沩自己对“深圳人”的解读。他笔下的“深圳人”不仅指向未来,还试图囊括“所有”。爱德华·索亚的《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与想象地方的旅程》鼓励敞开思考“空间”,而且将人类主体自身视为一种独特的空间性单元。在“深圳人”中,人成为独立的空间主体,人们在城市中的遭遇及其普遍情感成为城市书写本身。在经验的第一空间与想象的第二空间融合的视阈里,将自己也视为深圳人,是打开阅读薛忆沩“深圳人”系列小说的重要通道。

三十年,没有历史可以追寻的深圳无法从文献资料中获得想象。作为短时间内快速崛起的新兴都会,深圳不可能建立在“过去”之上,通过不断追忆、想象而成为“一个神话、一种传说、一种述说”。同时,像许多其他快速发展的中国城市一样,深圳的现代化过程呈现一种跳跃式的发展,深圳的发展在迅速都市化的同时进入到后大都市的阶段,丧失时间向度的深圳只能在当下和心理的空间中建构。

深圳绝大多数的人口都是移民,“深圳人”既不提供“地标”,也不反映“社群”,他们甚至没有名字。作者仅使用指代性的称谓:他、她、我、父亲、母亲、姐姐、妹妹、村姑、小贩……如果说地标提供了物理空间的位置感,那么名字则是社会性存在必需的彼此认知的符号。“深圳人”刻意抹去这些回归的“路径”,残酷地将他们放逐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使他们丧失安全感,让每一个“深圳人”中的深圳人都面临迷路的威胁。“我才终于明白了她害怕的不仅是去‘医院’,而且还包括‘去’医院。她说她从来没有一个人上过街。她说她害怕迷路。”(《文盲》)深圳是全国白领最集中的城市,并不缺乏文化,但却是一个文盲说出了这个城市(也是所有的大城市)繁华后面的真正恐惧来源,它不是来自物质匮乏和犯罪率上升等社会问题,它是城市本身的痼疾。作者在“文盲”身上设计了一个深刻的悖论,文盲是现代化大城市深圳的一个家庭妇女,又是深圳的一个外来者。她没有知识,没有技能,没有社会交往,甚至不知道在这座城市居住了多久。她对现代城市文明有着天然的排斥:对报纸的反感,对上街的不安,对医院的恐惧,对历史的无知。同时她又深入到这个深圳家庭,与很现代的儿媳妇有过长期的正面战场以及各种地下斗争的经验,她从城市的内外两个向度发掘了现代城市的恐惧和堕落。“烦死了”作为口头禅反复出现,是现代都市人都市经验的集体体验,也是他们日常的精神状态。

没有地标,没有边界的深圳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丧失归属感,充斥着不稳定的伦理关系。母亲为了一个性幻想决定不去送父亲去边境那一边上班。(《母亲》)父亲在婚礼后的第五天,就遭遇婚姻带给他的巨大羞耻,开始对婚姻充满恐惧。(《父亲》)女秘书将与老板在一起的私生活简单地视为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女秘书》)最“可靠”的男人变成最可恨的男人,生死与对方无关。(《两姐妹》)他与她因“迷惘是生命的本质”而同居,又因永远无法对彼此敞开内心的“黑洞”,最终离婚。(《同居者》)

在城市的迷宫之中,作者还设置了语言迷宫,对薛忆沩而言,“深圳人”中的语言迷宫才是城市迷宫形成的主体,是他从《遗弃》开始就反复运用的写作技巧。混乱才是生活的本质,薛忆沩在二十五岁写作《遗弃》时就已经奠定了对生活的理解,以及对写作的基本态度。迷宫在他的写作中不是玩弄技巧,而是反秩序化的时间叙述,更真实地呈现日常。“深圳人”中的人物对话富含潜台词,往往有大段的留白,或者局部呈现对话过程,这些对话中隐含的意识流是故事发展的关键因素。“深圳人”中没有重大题材,也没有都市风情。薛忆沩在其精心构建的语言迷宫中,将其视为生命的母语发挥到既有“数学的精确”,又蕴含“浓密的诗意”。

成名较早的《出租车司机》,是“深圳人”中少数对城市作出了价值判断的一篇。一个忙碌于“好价钱”的出租车司机,在经历一场重大人生变故之后,重新体验生与死的界限,唤醒被忙碌的工作钝化的生命感受力,决定回家乡守护年迈的父母。与女儿和妻子一起“离开”这座他突然感到陌生的城市。这个生命觉醒的过程是借助最后两次载客的过程完成的,准确地说是两段乘客单方的电话对答。出租车司机在残缺的对话中想象两个陌生者的故事,获得生命启示,他要的是有家人的“家”。小说以节制的语言表现巨大的伤痛,是作者反浪漫化与激情化写作的高度自觉,也使得小说始终处在无意识的独语状态。极度的愤怒自责与节制的语言也构成了小说语言的叙述张力,推动了出租车司机思考“存在”的进程,在“决断”出现的时刻,这样的内在紧张才借由放声大哭而缓缓消失,“神圣感”随之出现,最平凡的小人物身上出现了诗性,在无意识中完成了超越,走出了城市的迷宫。

二、猜谜与揭秘

城市这座现代迷宫,不仅因地理空间上的复杂引发对迷路的恐惧,同时也激发无限的想象与窥视的欲望。“深圳人”基本没有出现在许多都市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公共交往空间,这些故事大都发生在隐秘的公寓(apartment,不是“家”house)、宿舍,或是半封闭的楼道、小区草坪、出租车、火车……人物与人物之间充满对对方的窥视、互窥、试探、揣测,猜谜与揭秘成了都市人际关系的日常模式。薛忆沩回避了对任何有地方感,以及“深圳特色”的地标式建筑和公共空间的描写,而将表现的重心集中到一个尽可能小的空间,同时褪尽他们的公众形象,还原成一个最原始最质朴的身份:父亲、母亲、儿子、姐妹,准妻子、准丈夫……这样的逼近在对他笔下人物的隐秘世界进行展示的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最亲密的接触也无法撬开心灵的黑洞,《同居者》完全摒弃伦理道德审问与婚姻问题剖析的立场,它隐喻了人与人之间,最近的接触与最远的距离的荒谬性,“她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最大的秘密对她一生的影响”,这是对距离的组织无解的探讨。

楼道作为介于私密空间与公共空间之间的狭小地带,被薛忆沩赋予重要的隐喻意义,成为城与人关系网络中重要的中间地带。《文盲》中的“我”与“她”总是在楼道里相遇,有偶然的相遇,也有有意在楼道里等着与我相遇和交谈,从开始的借用手势来表达情绪和传递信息,到彼此的心领神会。楼道里的交谈是她重要的表达场所,这种交谈成为她生活的必需与渴望,楼道交谈的内容无所不包,涉及的全是家庭琐碎,但每一次的楼道交谈都推动了故事的进程,不断揭秘她的家庭隐私:她不去医院的原因是害怕迷路,害怕坐四路车;金鱼缸是她儿媳妇在一气之下砸碎的;她结婚时实足年龄是二十岁,而不是众所周知的“十七岁”;她家争吵的内容的核心:(儿媳妇)那个孩子不是他(她儿子)的。在这种完全不对称的楼道交谈中,她作为表达的主体,提供了交谈的内容,而我却有意无意地成为“窥视者”。我盼望知道更多的细节,期待她来敲门,“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让我的入睡又有点困难”。我被邻居的家庭所左右,每天都在想着她一家人,猜测他们的去向,想知道那“妖精”儿媳妇说了什么疯话,倾听对方家庭的每一个声音:争吵声、尖叫声、儿媳妇“经典”的敲门声和脚步声。我提醒她烦躁对控制病情不利,不是为了她的身体健康,而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我对自己说对她家里的事情没有兴趣的虚伪态度感到脸红……在楼道里展示的是城市无聊生活的缩影,无论是作为文盲的她,还是有文化的我,生活都是一样的“烦死了”。

如同对巴黎大街的描绘揭示了法国的社会生活一样,深圳的楼道也成为揭示中国大众心理的关键词。深圳的楼道文化与北京的胡同文化、上海的弄堂文化,乃至江南的小巷文化,在精神旨趣上是相通的。楼道、胡同、弄堂、小巷具有相似的特征:不属于中心区域,比较隐蔽,不容易引起瞩目;幽深而狭长,有许多看不见的转角;隐蔽而不封闭,可以聚合一定范围内的各类信息。既有效隔离又开放接触,楼道反映了陌生人聚居区人们的心理特征。为了安全、有效地保护自己,必须与别人做出区隔,为了表达与交流的需要,又要有限的打开自己。《文盲》中我与她之间的楼道交往实际上是一个表述者和窥视者之间的攻防。我受好奇心驱使,一直在引诱她谈论他们家的秘密,她从来不上当,只是将所有的“家丑”浓缩成不断重复的“烦死了”。来来往往攻防的结果是,窥视者达到了好奇心、窥视欲的满足。细腻曲折的心理变化和富有表现力的细节,是对人与人关系的揭示,也是对都市空间距离的理解与表现。“在将装粽子的碗递到我手上的时候,她的目光充满了渴求。她显然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可是,从楼下传来的音调不准的流行歌声阻止了她。她的儿媳妇回来了。她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她痛苦地摇起了头。她说‘烦死了!烦死了!’说着,她沮丧地退回到了自己家的防盗门里。”“星期天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我将门打开,发现是她站在我的防盗门外。她回头朝她家门口看了一眼,然后用手势示意我让她进来。我打开防盗门。她迈着很谨慎的步伐走进来之后,又示意我将门关好。她并没有往里面走。她靠在门边的墙上,深深地叹了一气。‘烦死了!烦死了!’她摇着头说。”这两段文字描写中,作者对距离的把握,分寸感的拿捏恰到好处。防盗门是我和她之间心理距离的暗示,进退之间意味着距离的变化,也是人物之间微妙的心理变化。薛忆沩将没有亲密关系的邻居的楼道交往,变成颇为有趣的双人探戈舞。相互试探,不信任但又必须倾诉,直至倾诉者的倾诉欲望彻底攻陷了坚强的防御工事。这种楼道文化与当代文学中并不少见的“居委会”文化精神相同,只是丧失了居委会文化的“地方感”。

《剧作家》将叙事的迷宫与窥视的欲望结合,追求最大的戏剧性效果,是“深圳人”中显得最“雕琢”的作品。大量的道具(莎士比亚的T恤、莎士比亚作品全集、邮包……),包袱(我突然离开的原因,邮包里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激情为何中断……)太多的巧合(她在我结婚的当天给我打电话,从莎士比亚的故乡寄来邮包;妻子在结婚当天发现了‘我不爱她’……),大量戏剧创作手法(“回溯”与“突转”)的运用,古典悲剧命题(“命运”)与现代戏剧的精神探索(“等待”、“出发”与“到达”)混合在一起,套中套,谜中谜,戏中戏的交互叠加,使《剧作家》的结构显得特别的复杂。这样庞杂的内容很难用一篇短篇小说来处理,《剧作家》未能达到薛忆沩小说创作一贯的追求:“节制、干净”。如同曹禺对《雷雨》的不满:太像戏了,《剧作家》因过于追求戏剧化而显得形式大于内容。

三、成长的荒诞

“深圳人”中《物理老师》、《同居者》、《神童》三篇属于成长小说,尽管他们的年龄阶段有区别,都涉及了青春型的自我如何走向成人的自我认知。三篇小说各具特点,《神童》属于比较典型的成长小说,以少年青春期的性发育阶段两件影响深远的事件作为事发现场,揭示少年成长的隐秘事件,以及人生重要拐点的偶然性。神童的成长历程很具有中国特色,同时因对“平庸”问题的思考而超越一般反映中国少年成长的小说,颠覆了一般读者的阅读期待。“恩师”还是“魔鬼”,痛恨还是感激,一言难尽。“神童”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集体狂躁而功利的社会的具体表征。十三年时间平庸的浸泡是对自己的确认,“我其实就是一个平庸的人”,平庸的生活比起社会、父母加之于我的“神童梦”来得更真实。

《同居者》中的他和她,表面上看,已经都是成年人了,但在心理上他们仍属于未成年人。自从离开“理想国”后,他和她就追求合一的整体性,只有经过追求合一的过程,一个人才可能真正成熟,不管结果是分开还是结合。《同居者》的他曾经以为成熟了,“马基雅维利深邃的思想令他热血沸腾。那种与生俱来的羞涩突然离他远去。他觉得自己从此不会再有恐惧了”。与她交往后,他开始怀疑马基雅维利的功利,追求生命可能的另外的需要,尽管那些需要可能会受到良心和道德的制约,会令生命充满了迷惘。学哲学的他的出现引起她强烈的孤独感,他们在同居需求在出发点上就背道而驰了,一个要走出哲学,一个要进入哲学。

男女关系是最本质的世界关系,同居是走向作为他者的世界的尝试,是一个人达成对他者的理解,从而完成一个完整的人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受到一个“秘密”的阻碍,说还是不说这个“她生命中最深的黑暗,她想让他知道她生命中最大的秘密”,看似偶然的平常细节压制了她内心深处强烈的冲动。当同居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而且也可以被赋予身份,结婚的理由就显得很荒谬:她感受到生命的“轻”与“空虚”,试图抓住一点点的“实在”;他为了道德的负担,淡忘了马基雅维利,要活在日常的生活中。婚后的生活与同居时代没有任何改变,恐惧笼罩着他们。如果说同居还有指向未来的可能,结婚意味着终止选择,结局只有离婚。他们重新回归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人其实不可能改变,就像生活本身一样”。追求自身完整性的“同居”的意义被彻底颠覆了。没有来自外部的冲突与斗争,生活还是无法继续。当“他”和“她”被抽离出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纠结不清的经济关系,让他们直接面对彼此,面对自己。如同城市本身使人恐惧一样,没有人能够免于生活本身的巨大“黑洞”带来的恐惧。离婚后的重新开始还是会陷入下一个轮回,恐惧还会继续。对于婚姻爱情的残忍,薛忆沩超越了张爱玲,连俗世夫妻都无法成全,同时也化解了钱锺书围城的边界。

《物理老师》对爱情的消解具有多重解构意义。教《西方美学史》的老师说,一个“理想的女人”应该经历过一次轻率的初恋,一次枯燥的婚姻以及一次通常与婚姻并存的放纵的爱情。女物理老师,作为一个被科学理性和革命理想扼杀性意识的知识女性,被诗歌启蒙而在瞬间经历了“理想女人”的两个阶段,轻率的初恋和放纵的爱情,从此无法开始枯燥的婚姻。她的爱情只在心里萌动,瞬间开放即刻凋零。学生在诗歌中,在停顿的时间中领会了爱,却被理想的女人——母亲剥夺爱的可能,回到科学,回到理性的思维中。甘愿被美奴役的美学史老师,将“理想的女人”理论实践在自己的生活现实中,自杀身亡。无论从理性出发走向感性,或是从感性出发,走向理性,即便是理性与感性兼具的“美”的体现者——理想的女人的实践都是残缺的。从不同的地点出发,走向自己的对立面的成长都成了对自我的否定,这样的成长指向了永恒的荒谬。

将《同居者》、《物理老师》、《神童》纳入“深圳人”的体系中,彼此参照,这三篇成长小说又表达了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的悲哀。城市构建了各种关系,每一种关系都试图建立理解。每个人都需要被理解,都追求理想关系的实践。与传统乡土社会稳定的人际关系不同,新兴都会的空间关系充满了不确定性,只是个“想象的共用体”。人与人的关系充满了偶然性,短暂性,随时都面临解体。每个人被城市“禁闭”,每个人也自我“禁闭”。

“城市共同体”瓦解后,后都市时代来临的可怕后果已经出现。顾城的《远和近》,“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原本指向专制暴政对人性的摧残,造成人与人的隔膜、疏离。而在现代大都市中,城市没有实施暴政,却依旧让城里的人们孤立无援,无所皈依。“家”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避难所,甚至反而是矛盾斗争最激烈的风暴中心。在成长的过程中,人们不断寻求自我认知,自我定位,但反而走向迷失而不自知,这个过程周而复始,荒诞感成了城里人的宿命。

四、城外之思

道格·桑德斯在《落脚城市——最后的人类大迁徙与我们的未来》中,将人类迁徙的过渡性空间——新兴都会称为“落脚城市”,深圳则被视为“无法落脚的城市”,这样的判断主要是建立在他对深圳的社会政治、经济状况所做的调查分析的基础上。薛忆沩的“深圳人”除了“小贩”、“文盲”都有“离开”的精神指向,原因各有不同。尽管未做明确的交代,“深圳人”都已经落脚城市了,或者说“深圳化”了,但他们都无法认同这样的“家”。“我绝望地想,我们相聚的地方不可能在这座真实的城市里,永远也不可能。但是我同时又肯定我们能够在一座看不见的城市里相聚。”(《母亲》)“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在这座城市住下去。”(《剧作家》)“出租车司机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是他与他女儿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次相遇和最后一次相处……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对这座他突然感到陌生的城市来说,他已经随着女儿和妻子一起离开和消失了。”(《出租车司机》)“所以,她必须离开这座城市,这座突然变得粗暴的城市。”(《女秘书》)即使是“最边缘的深圳人”——加拿大的“村姑”也离开了。薛忆沩在小说中几乎没有触及“深圳人”的历史,或者他们在深圳的奋斗史,他只关注他们的当下。他们在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落脚”深圳之后,为何却要“离去”。对小贩的“秋季开学的时候,小贩又回来了”。我非常生气,我相信他已经死了。薛忆沩的“深圳人”没有意愿“介入”“落脚城市”的社会问题。

“城市”议题近年来引起社会各领域精英的广泛关注,说明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但作为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不应该由文学来承担,只是中国文人往往有“忍不住的关怀”(杨奎松),以感时忧国的家国情怀替代了文学作品审美的独立性。中国都市文学的发展,始终伴随着国家的现代化进程。都市文学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过短暂的繁华,解放后当家做主的“工农兵文学”无法受容资产阶级气息浓厚的“都市文学”,这一文学流脉也就中断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伴随着新一轮的现代化要求出现了城市化运动,这一运动的规模还在持续扩大。二〇〇五年六月在深圳召开“中国当代都市文学研讨会”,中国当代都市文学的概念、现状和发展引起学者的广泛讨论。中国当代“都市文学”无形中成为探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基本问题的焦点,被视为“更大问题的表征”,是“进入更大问题的一条捷径”,“指涉着我们的焦虑、困惑及我们面临的历史和现实的难局”。①李敬泽:《在都市书写中国》,杨宏海主编:《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当代都市文学》,第1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将“都市文学”变成了都市问题的附庸,学者们在承担社会重大问题的阐述者,文学事实上已经被工具化了。

在“城市”被高度关注,成为显学时,我们的时代还需要“冷”的文学。这种“冷”的文学其实是一种“不介入”的介入方式,深圳作为薛忆沩人生曾经的一个落脚点,他待的时间并不长(一九九六-二〇〇六年任教于深圳大学文学院)。他的履历中所写的是:生于郴州,长于长沙,现居蒙特利尔。(薛忆沩对最后落脚城市的选择,将是对“深圳人”最合适的注释。)将一个不具有特别情感的城市作为建构一个文学系列的对象,薛忆沩的写作意图是清晰的。乔伊斯是薛忆沩永远的信徒,但与乔伊斯不同的是,都柏林是乔伊斯思考爱尔兰乃至现代人类生活的核心,也是他文学世界的核心。乔伊斯尽管逃离了这个瘫痪的中心,但他内心深处从未离开过都柏林。薛忆沩对深圳不具备这样的情感,他选择深圳作为这个系列小说的对象,对深圳去历史化的表现,无形中解构了写作者的情感中心,让这个城市中的人都有“逃离”的精神取向,都面临着重新选择,再次面临无家的境遇。薛忆沩对二十一世纪的城市的把握比乔伊斯更理性,也更残酷。

薛忆沩拒绝将“深圳人”作为小说集的标题,而以这一系列小说出发的起点——《出租车司机》作为总标题。这是他拒绝商业化的方式,也是他对自己写作的“冷处理”。薛忆沩的读者不可能是追求“排行榜”的群体,对“深圳人”感受的自我认知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有时还需要像“出租车司机”一样,经由偶然的因素而顿悟。国家城市化的进程远未到停止的时候,还会产生更多的“深圳”和“深圳人”。即使“城市”图书出版热冷却的时候,虚构的文学城市,以及城市中的人和事将走进了更多“深圳人”的阅读视野。薛忆沩的“深圳人”系列小说不是对具体的社会问题的回应,也没有提供解决方案。它们超越了“纯洁的乡村和有罪的都市”的价值判断,开启每一个“深圳人”思考的可能:是否所有人都是“深圳人”,在“深圳化”的过程中,何处安顿都市人的灵魂,二〇一〇年上海世博会的主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会是美丽的成年童话,或是乌托邦的幻想……地标不会让一个城市不朽,薛忆沩在小人物系列中追求不朽的文学,他视为宗教的文学。当然,薛忆沩的“深圳人”是否会像都柏林人、台北人一样,成为文学对特定时代的隐喻还需时日证明。

“城市,象征地看,就是一个世界”,而二十世纪以来的“世界”,“从许多实际内容来看,已变为一座城市”。①〔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第6页,倪文彦、宋俊岭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从城市书写打开一条通往世界的路,藉城市小人物的日常精神状态表现世界性的普遍忧虑,薛忆沩借实际存在但又难以产生“地方感”的深圳,隐喻了“看不见”的城市的普遍命运。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1&ZD111)子课题四“百年海外华文文学的跨界研究”研究成果〕

陈庆妃,华侨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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