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新文学观念接触进化论
——胡适的国别文学接触进化论之一

2014-03-29 10:48庄森
东吴学术 2014年6期
关键词:易卜生新文学胡适

庄森

中国文学

胡适的新文学观念接触进化论
——胡适的国别文学接触进化论之一

庄森

胡适文学思想的核心是进化论,认为文学进化有两条规律:一是文学的自然进化,二是文学的接触进化。文学接触进化论成为胡适考察中国文学发展的思想方法与价值准则,他提出:不同国家间存在不同的文学,国家间的文学没有互相接触、相互影响就会停止不前;国家间文学只有不断冲撞融合,才能够不断推动文学的进化、发展。胡适认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演变中,题材最受束缚,进化成程最差。中国文学只有与外国文学的接触、冲撞、融合,才能推动中国文学观念的发展演变,学习、吸取“易卜生主义”,指明新文学的发展路径是易卜生的写实主义;再次,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接触”,提出“人的文学”目标,使新文学注入“人”的精神,新文学观念真正成熟并形成较大的潮流;最后,中国文学“相接触”西方文学,借鉴西方文学的文学批评话语,变革文学批评的语言工具,构建现代文学的批评体式,形成新文学的批评话语。

胡适;文学发展;国别文学;文学接触;观念进化

文学进化论是胡适文学思想的基本理论。①庄森:《胡适的文学进化论》,《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胡适曾强调:“胡适对文学的态度,始终只是一个历史进化的态度。”②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3年2月《申报》五十周年纪念刊《最近之五十年》。他坚信:“文学乃是人类生活状态的一种记载,人类生活随时代变迁,故文学也随时代变迁,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学。周秦有周秦的文学,汉魏有汉魏的文学,唐有唐的文学,宋有宋的文学,元有元的文学。”③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4号。

胡适指出文学进化有两条规律:一是文学的自然进化,④庄森:《胡适的文学自然进化论》,《江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7期。一是文学的接触进化,并强调文学的自然进化不会一帆风顺,不可能一直不停地向前发展。“一种文学有时进化到一个地位,便停住不进步了;直到他与别种文学相接触,有了比较,无形之中受了影响,或是有意地吸收人的长处,方才再继续有进步。”影响中国文学进化的文学接触主要有三种:一是国家间的文学接触,一是文学与佛教经典的接触,一是民族间的文学接触。胡适认为,世界各国的文学虽都是用语言来表情达意,但每个国家文学语言的变迁、文体的进化及题材的拓展并非处于同一水平,而是存在明显的差异,文学进化的最终结果虽然会使世界各国的文学都“早日脱离一切阻碍进化的恶习惯,使他渐渐自然,渐渐达到完全发达的地位”,⑤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4号。但在这一慢长的过程中,不同国家的文学必须“相接触”,才能推动文学观念、文学体式及文学题材不停地演变、进化,逐渐达到“完全发达”的程度。中国文学只有“相接触”外国文学,互相碰撞、融合,才能推动文学观念进化,“从这个角度来写中国文学的发展史,胡适是第一人。他也颇以此自豪,曾以哥白尼(Nicolails Copemicus,一四七三-一五四三)的天文革命来比喻他的历史的文学观。这个观念使‘天地易位,宇宙变色’,使文言的正统在一夜之间成了‘妖孽、谬种’;而白话的传统则成了正宗”,①〔美〕周质平:《光焰不熄》,第252页,北京:九洲出版社,2012。催生了新文学。

文学进化论是胡适对中国文学发展变迁的一种历史哲学的思考,强调文学是人类生活和实践的产物,发展变迁受人类社会生活的历史实践的制约。人类社会的进步决定文学的进步,决定文学进化的自然趋势。各个国家因为社会生活及文化形态的不同,造成文学的发展变迁也有快有慢,呈现出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有的国家的文学一直顺利地自然进化,走在文学演变的前列;有的国家的文学自然进化到一定程度后或是自然停止,或是进化受阻变缓,这时就必须与进化在更高级阶段的国家的文学“相接触”,借助他国文学的推动观念进化,催生新文学。

国别间文学“相接触”的重要桥梁是文学翻译。胡适为推动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接触”,高度重视文学翻译,并强调从翻译西方文学名著入手,输入“范本”,促进中国文学“接触”西方文学,推动中国文学的进化发展。中国文学“接触”西方文学,不仅引进新的文学理念,同时也为发展提供某种范本和规范。

胡适认为,文学革命必须从推动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接触”,“输入欧西名著入手”。一九一六年二月三日,胡适致信陈独秀,明确提出:“欲为祖国造新文学,宜从输入欧西名著入手,使国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自己创造之新文学可言也。”②胡适1916年2月3日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2卷,第337、338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胡适不仅这样倡导,而且积极行动。一九一九年十月,胡适将其翻译的外国短篇小说结集为《短篇小说》第一集出版,共收法国都德小说《最后一课》、《柏林之围》两篇,法国小说《梅吕哀》、《二渔夫》、《杀父母的儿子》三篇,英国吉百龄小说《百愁门》,俄国泰来夏甫小说《决斗》,俄国契诃夫小说《一件美术品》,瑞典史特林堡小说《爱情与面包》,意大利卡德奴勿小说《一封未寄的信》。一九二〇年再版时,增加苏联高尔基小说《她的情人》。“《短篇小说第一集》销行之广,转载之多,都是”胡适“不曾梦见的”。“可算是近年翻译的文学书之中流传最广的。这样长久的欢迎使我格外相信翻译外国文学的第一个条件是要使它化成明白流畅的本国文字”,③胡适:《〈短篇小说第二集〉序言》,《胡适文集》第8卷,第43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推动中国小说与欧美小说“相接触”,催生“明白流畅”的新文学。一九三三年,胡适出版《短篇小说》第二集,“《短篇小说》第二集比第一集更清楚地展现了胡适翻译短篇小说的用意——为中国的新文学寻求‘范本’。这个‘范本’,从《短篇小说》第二集所选译的小说可以看出,就是描写下层社会的写实主义”。④江振勇:《舍我其谁:胡适》(第二部“日正当中”,1917-1927)下编,第288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胡适为保证中国文学“接触”外国优秀的文学,还特别强调“译书须择其与国人心理接近者先译之”,⑤胡适1916年2月3日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2卷,第337、338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让读者容易接受,推动中国文学的进化。胡适并建议“国内真懂得西洋文学的学者应该开一会议,公共选定若干种不可不译的第一流文学名著:约数如一百种长篇小说,五百篇短篇小说,三百种戏剧,五十家散文,为第一部‘西洋文学丛书’,期五年译完,再选第二部”,⑥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4号。以西方文学做新文学的旗帜,猛烈冲击中国传统文学的弊端,推动中国文学充分接触西方文学,加速文学观念的进化,促进新文学逐渐进化完善。新文学就是中国文学“接触”外国文学引发的文学进化,深受外来文学的影响,带有明显的“外来”影响痕迹。“鲁迅是第一个在《新青年》写白话小说的人,他的《狂人日记》,可说是第一篇短篇小说,其中就有着俄国果戈理、波兰显克微支、日本夏目漱石、森鸥外的气息。”1

胡适为推动中国小说“接触”欧美优秀小说,促进中国文学的进化、发展、成熟,还结合所翻译的欧美小说,从理论上阐述欧美小说所长,引导中国小说学习、吸取“欧西名著”的“范本”。胡适“曾译出一种叫作《最后一课》(La derniěre classe,初译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报》,后改用今名,登《留美学生季报》第三年)。全篇用法国割给普国两省中一省的一个小学生的口气,写割地之后,普国政府下令,不许再教法文法语。所写的乃是一个小学教师教法文的‘最后一课’。一切割地的惨状,都从这个小学生眼中看出,口中写出,还有一种,叫作《柏林之围》(Le siege de Berlin,曾载《甲寅》第四号),写的是法皇拿破仑第三出兵攻普鲁士时,有一个曾在拿破仑第一麾下的老兵官,以为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胜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凯旋门边,准备着看法兵‘凯旋’的大典。后来这老兵官病了,他的孙女儿天天假造法兵得胜的新闻去哄他。那时普国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进城之日,他老人家听见军乐声,还以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凯班师呢!这是借一个法国极强时代的老兵来反照当日法国大败的大耻,两两相形,真可动人”。胡适特别强调:“这都是我所说的‘用最经济的手腕,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短篇小说。”②胡适:《论短篇小说》,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5号。所以,“胡适自己虽不曾写短篇小说,但他翻译的莫泊桑、都德的作品,都是短篇小说的精品,在那时的影响是很大的。(鲁迅曾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中说:‘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所以我想,这些确可算作那时的革命文学。’)”③曹聚仁:《文坛五十年》,第132、155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

胡适深受杜威哲学方法的影响,研究问题推崇“历史的方法——‘祖孙的方法’”,这种思想方法“从来不把一个制度或学说,看作一个孤立的东西,总被他看作一个中段;一头是他所以发生的原因,一头是他自己发生的效果;上头有他的祖父,下头有他的孙子。捉住了这两头,他再也逃不出去了!这个方法的应用,一方面是很忠厚宽恕的,因为他处处指出一个制度或学说所以发生的原因,指出他历史的背景,故能了解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价值,故不致有过分的苛责。一方面,这个方法又是很严厉的,最带有革命性质的。因为他处处拿一个学说或制度发生的结果,来评判他本身的价值,故最公平,又最厉害。这种方法,是一切带有评判(Critical)精神的运动的一个武器”。④胡适:《杜威先生与中国》,1921年7月10日《东方杂志》第18卷第13号。胡适为证明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相接触”就能促进发展演变,催生新文学,还运用“历史的方法”,从中国文学发展脉络中寻找外国文学的因素,发现“中国文学所受外国的影响,也就不少了。六朝至唐的三四百年间,西域(中亚细亚)各国的音乐,歌舞,戏剧,输入中国的极多:如龟兹乐,如‘拨头’戏(《〈旧唐书〉音乐志》)云:‘拨头者,出西域胡人’),却是极明显的例(看《宋元红戏曲史》第九页)。再看唐、宋以来的曲调,如《伊州》、《凉州》、《熙州》、《甘州》、《氐州》各种曲,名目显然,可证其为西域输入的曲调。此外中国词曲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外国分子呢!现在戏台上用的乐器,十分之六七是外国的乐器,最重要的是‘胡琴’,更不用说了”。⑤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胡适因此强调,只有输入外国文学,推动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相接触”,吸收外国文学的精神,对接外国文学的价值,吸收外国文学所长,克服中国旧文学所短,逐步达到同构,才能推动中国文学发展演变,创造新文学。

中国古代文学是大一统的封建文学,“忠君载道”始终被尊为唯一的文学观念,而且始终被规范在封建正统的框架和藩篱内,极度稳定。隋唐以降,中国文学虽曾发生过一系列不同名目的文学运动,但几乎每一次“革新”打的都是“复古”旗号,最高参照往往是“昔”、“古”。如唐初陈子昂诗歌复古运动、明代前后七子的诗文复古运动、唐宋古文运动等。胡适以文学进化论度衡中国文学的历史,判断中国文学发展落后西方文学,因而有意识地推动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接触”,输入西方文学思想,最高参照标准彻底颠覆中国文学传统的“昔”、“古”,完全以西方文明为参照,因为西方“文明建筑在‘求人生幸福’的基础之上,确然替人类增进了不少的物质上的享受;然而他也确然很能满足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他在理智的方面,用精密的方法,继续不绝地寻求真理,探索自然界无穷的秘密。他在宗教道德的方面,推翻了迷信的宗教,建立合理的信仰;打倒了神权,建立人化的宗教;抛弃了那不可知的天堂净土,努力建设‘人的乐国’、‘人世的天堂’;丢开了那自称的个人灵魂的超拔,尽量用人的新想象力和新智力去推行那充分社会化了的新宗教与新道德,努力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①胡适:《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1926年7月10日《现代评论》第4卷第83期。因此,胡适不仅主张从文学作品的结构、技巧等创作问题上借鉴西方文学,而且重视更新文学观念,在中国引发能与世界文学发展相适应的新文学潮流,推动中国文学参与世界的文学发展,融入世界的文学。

胡适以西方文学为参照,发现文言文这种语言表达系统已不敷使用,不能够承担复兴中国文艺的大任。因为“时代变的太快了,新的事物太多了,新的知识太复杂了,新的思想太广博了,那种简单的古文体,无论怎样变化,终不能应付这个新时代的要求,终于失败了。失败最大的就是严复的译书……至于古文不能翻译外国近代文学的复杂文句和细致描写,这是能读外国原书的人都知道的,更不用说了”。②胡适:《〈建设理论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3-4页,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所以,胡适提出文学革命必须从改变语言工具入手,只有创建了文学的国语,才能创造国语的文学。为此,胡适反复强调:“我也知道光有白话算不得新文学,我也知道新文学必须有新思想和新精神。但是我认定了:无论如何,死文字决不能产生活文学。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必须有活的工具。那已产生的白话小说词曲,都可证明白话是最配做中国活文学的工具的。我们必须先把这个工具抬高起来,使他成为公认的中国文学工具,使他完全替代那半死的或全死的老工具。有了新工具,我们才方谈得到新思想和新精神等等其他方面。这是我的方案。”③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1934年1月《东方杂志》第31卷第1号。

新文学改变了价值标准的参照系,文学革命的依据和最高目标不是复古、复旧,而是从“新”着眼,向往“新”,追求与世界文学同步、同构,融入世界文学。胡适梳理中国文学发展变迁,发现中国文学不但形式的进化处于低级阶段,而且更缺乏与社会发展变迁相适应的文学观念,其中“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念。无论是小说,是戏剧,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现今戏园里唱完戏时总有一男一女出来一拜,叫做‘团圆’,这便是中国人的‘团圆迷信’的绝妙代表”。④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

胡适认为,中国文学缺乏悲剧观念,根源是受传统文化制约。传统文学观把“文”看成是“道”,把正视现实、正视人生的真实性强的戏曲、小说皆归于陋俗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使传统文学偏离人类社会生活的实际,内容趋于虚伪和程式化。其次,传统人生观强调尘世的苟生、苟欢,鼓吹知足常乐,让人安于现状,一味贪图享乐,缺乏追求真理舍生取义的勇气。“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现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这样受物质环境的拘束与支配,不能跳出来,不能运用人的心思智力来改造环境改良现状的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这种文明只可以遏抑而决不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⑤胡适:《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1926年7月10日《现代评论》第4卷第83期。文学的大团圆反映的就是中国人不敢正视人生,勇敢面对悲剧的传统人生观,民众心中普遍存在幻想,歪曲人类社会生活的真实,作家不但不批判这种虚假的民众心理,唤醒他们,而且也和一般民众一样不敢正视生活悲剧,更不敢揭露“天下的悲剧惨剧”,不敢用犀利的笔“老老实实写天下的颠倒惨酷”,所以,大团圆的文学实质是说谎的文学。这种“团圆快乐的文字,读完了,至多不过能使人觉得一种满意的观念,决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动,决不能引人到彻底的觉悟,决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例如《石头记》写林黛玉与贾宝玉一个死了,一个出家做和尚去了,这种不满意的结果方才可以使人伤心感叹,使人觉悟家庭专制的罪恶,使人对于人生问题和家庭社会问题发生一种反省。若是这一对有情男女竟能成就‘木石姻缘’团圆完聚,事事如意,那么曹雪芹又何必作这一部大书呢?这一部书还有什么‘余味’可说呢?故这种‘团圆’的小说戏剧,根本说来,只是脑筋单简,思力薄弱的文学,不耐人寻思,不能引人反省。”①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

胡适为证明中国文学必须接受“悲剧的观念”,还运用“历史的方法”寻找中国文学作品中的悲剧情节,寻求中国文学现象支撑“悲剧的观念”。胡适因此推崇《红楼梦》后四十四回。胡适说:“平心而论,高鹗补的小说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有精采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们不但佩服,还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这部悲剧的补本,靠着那个‘鼓担’的神话,居然打倒了后来无数的团圆《红楼梦》,居然替中国文学保存了一部有悲剧下场的小说!”②胡适:《〈红楼梦〉考证》,《胡适文集》第2卷,第46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胡适如此推崇西方文学的“悲剧的观念”,全因为“承认世上的人事无时无地没有极悲极惨的伤心境地,不是天地不仁,‘造化弄人’便是社会不良使个人销磨志气,堕落人格,陷入罪恶不能自脱有这种悲剧的观念,故能发生各种思力深沉,意味深长,感人最烈,发人猛省的文学。这种观念乃是医治我们中国那种说谎作伪思想的浅薄的文学的绝妙圣药”。③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

新文学就是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相接触”的结果,“接受主体——中国知识分子通过种种选择接受了外国文学,并把它们移植到中国以后,使中国世界化”,④陈思和:《中国新文学史研究的整体观》,《中国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第9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具有浓厚的西化色彩。新文学吸取西方文学新观念,主张人的解放与西方文学“极其相似之点”,创造了融入世界文学的新文学。所以,“我们新的文学,受欧洲影响极大,欧洲文学,最近两三百年如诗歌,小说等皆自民间而来,第一流人物,把这种文学看作专门事业,当成是一种极高贵的、极有价值的终身职业,他们倡导文学的是极有名的人,如华茨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一七七〇-一八五〇),莫泊霜(Maupassant,一八五〇-一八九三)等等都是倡导文学的第一等人材,他们的文学并非由外传染,而是由内心的创造,他们是重视文学的,有这种种缘故,所以才能产生出伟大的作品。我们的新文学,现在我们才知道有所谓自然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象征主义、心理分析……种种派别之不同,并非小道可比,这是我们受了西洋文学的洗礼的结果”。⑤胡适:《中国文学的过去与来路》,《大公报》1932年1月5日。翻译文学史家也肯定:“新文学革命是以《新青年》的翻译活动为序幕,从鲁迅、陈独秀等人的外国文学译介开始的,而胡适、刘半农、周作人、鲁迅等人在《新青年》上的翻译实践,确立了文学翻译与本国文学实践紧密结合的优良传统。”⑥谢天振、查明建主编:《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第70页,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

胡适主张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接触”,推动中国文学观念的发展演变,最具影响力的是倡导“易卜生主义”。胡适认为,“易卜生主义”就是文学的“写实主义”,有两个突出的特征:一是文学的批判功能——揭露和批判现实;二是文学要高扬个人主义,把人的思想感情和智慧从神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由此可知,胡适不是把易卜生当艺术家,而是社会改革家,只关注易卜生戏剧里的思想,将易卜生的问题剧看作传输思想的工具,译介易卜生的“宗旨在于借戏剧输入这些戏剧里的思想。足下试看我们那本《易卜生号》便知道我们注意的易卜生不是艺术家的易卜生,乃是社会改革家的易卜生”。①胡适:《答T·F·C——论译戏剧》,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号。

胡适文学思想的核心是彻底否定模仿古人、不能表情达意的死文学,倡导随时而变、善于表情达意的活文学;批判说谎作伪、思力浅薄的假文学,倡导严谨写实、思力深沉的真文学,因此特别重视文学的批判功能——揭露和批判现实。胡适认为:“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写了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主义’。”②胡适:《易卜生主义》,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6号。胡适因此旗帜鲜明地宣称:“易卜生主义”就是写实主义,写实主义文学才是真正有意义的文学,它最惹人注目、最启人深思的是揭露个人与社会间强烈、尖锐的矛盾冲突,反映现实生活和现实问题。因为中国“古文学的公同缺点就是不能与一般的人生出交涉。大凡文学有两个主要分子:一是‘要有我’,二是‘要有人’。有我就是要表现著作人的性情见解,有人就是要与一般的人发生交涉”,③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3年2月《申报》五十周年纪念刊《最近之五十年》。反映普通民众的生活和现实,彻底摒弃中国旧文学僵化、教条,脱离平民生活,展示社会的种种虚伪和腐朽,控诉个人自由受到社会的压制,能“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形成新文学的观念。“胡适提出的写实文学突出文学表现社会人生,关注民生疾苦、揭露时政弊端、张扬个性解放,符合时代潮流,符合新文化运动的需求,所以渐成新文学的主流并对新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胡适的自由思想就这样进入写实文学,并构成尔后‘为人生的艺术’的写实主义(现实主义)流派的核心要质。”④庄森:《胡适自由思想与写实文学主张》,《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5期,第147页。

胡适强调写实主义文学的核心是批判精神,揭露社会的种种丑恶,警醒沉迷现状的人,睁眼看世界,认识社会的罪恶,奋起改造社会。因为“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仪之邦;明明是脏官污吏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⑤胡适:《易卜生主义》,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6号。胡适为此把易卜生和“娜拉”推入中国,成为批判揭露社会罪恶、奋起改造社会的旗帜,“娜拉”成为新青年向往的“时代英雄”。“何以大家偏要选出Ibsen来呢?如青木教授在后文所说,因为要建设西洋式的新剧,要高扬戏剧到真的文学底地位,要以白话来兴散文剧,还有,因为事已亟矣,便只好以实例来刺激天下读书人的直感:这自然都确当的。但我想,也还因为Ibsen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那时的绍介者,恐怕是颇有以孤军而被包围于旧垒中之感的罢,现在细看墓碣,还可以觉到悲凉,然而意气是壮盛的。”⑥鲁迅:《〈奔流〉编校后记》,《鲁迅全集》第7卷,第17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易卜生扮演了“革命的”、“政治的”社会批判角色,成为社会改良和民主运动的利器与号角,做了新文学的开路先锋。

胡适写实主义文学的批判指向是社会专制,“在《易卜生主义》里所要阐释的,是社会的专制、虚伪、腐败,以及它对个人无情的控制、压迫与洗脑。由于这是胡适的主旨,《易生主义》所描写的,主要是个人对社会的挣扎、妥协与反抗。因此,《易卜生主义》着墨最多的是《娜拉》(A Doll’s House)、《群鬼》(Ghosts)与《国民公敌》(An Enemy of the People)”。⑦江振勇:《舍我其谁:胡适》(第二部“日正当中”,1917-1927)上编,第309-310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胡适借易卜生的戏剧提出,“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等到个人的个性都消灭了,等到自由独立的精神都完了,社会自身也没有生气了,也不会进步了”。社会面对要反抗社会的人总是威胁利诱。“社会对个人道:‘你们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顺我者有赏,逆我者有罚。’那些和社会反对的少年,一个一个的都受家庭的责备,遭朋友的怨恨,受社会的侮辱骗逐”。而社会对于那些服从社会意志命令,维持陈旧迷信,传播腐败思想的人,一个个都有了重赏,有的发财,有的升官,有的享了大名。而少数人具有独立思想,东冲西突与社会作对,不甘心受陈腐规矩束缚,则处处受压,处处遭到社会的侮辱与迫害。因此,具有独立思想,以个人为中心的少数人,“当此境地,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决不能坚持到底。所以像褒匿那般人,做了几时的维新志士,不久也渐渐的受社会同化,仍旧回到旧社会去做‘社会的栋梁’了。社会如同一个大火炉,什么金、银、铜、铁、锡,进了炉子,都要熔化。易卜生有一本戏叫做《雁》(The Wild Duck),写一个人捉到一只雁,把他养在楼上半阁里,每天给他一桶水,让他在水里打滚游戏。那雁本是一个海阔天空、逍遥自得的飞鸟,如今在半阁里关久了,也会生活,也会长得胖胖的,后来竟完全忘记了他从前那种海阔天空、来去自由的乐处了!个人在社会里,就同这雁在人家半阁上一般,起初未必满意,久而久之,也遂惯了,也渐渐的把黑暗世界当作安乐窝了”。①胡适:《易卜生主义》。易卜生的写实主义就是褒扬这些“顶天立地的好汉”,宣扬“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的个人主义。胡适最为倾心欣赏,最积极介绍、热心引进的正是以这种个人主义思想为核心的易卜生的写实主义,“其主旨是突出个人要敢于与罪恶的社会为敌,揭露社会的罪恶,以个人主义彻底颠覆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用自由主义建构中国新型的社会关系。这是胡适基于自由思想对中国社会的改革提出的最初的理性尝试方案”。②庄森:《胡适自由思想与写实文学主张》,《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5期,第144页。

写实主义文学批判社会的种种罪恶,不是用空洞的口号,而是运用文学手段反映“事实”,“说老实话”,写出“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揭露社会蕴藏的种种“罪恶”,但中国传统文学脱离社会现实,“文人的材料大都是关了门虚造出来的,或是间接又间接的得来的,因此我们读这种小说,总觉得浮泛敷衍,不痛不痒的,没有一毫精彩。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概都有‘实地的观察和个人自己的经验’做个根底。不能做实地的观察,更不能做文学家;全没有个人的经验,也不能做文学家”。因此,新文学作家“必须有活泼精细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观察经验的材料,一一地体会出来,一一地整理如式,一一地组织完全;从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从经验过的推想到不曾经验过的,从可观察的推想到不可观察的,这才是文学的本领”。③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所以,胡适强调写实主义文学的批判重点是揭露“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明确“做书的目的,要使读者人人心中都觉得他所读的全是事实”。④胡适:《易卜生主义》。

周作人也认同写实主义文学是为“社会的人生的”,正如“俄国近代的文学,可以称作理想的写实派的文学;文学的本领原来在于表现及解释人生”,⑤周作人:《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号。展示“社会的人生的”现状。周作人并断定俄国文学就是中国新文学的将来,新文学必定是写实的文学,为人生的文学。

胡适还指出,写实主义文学批判社会的种种罪恶,单靠用“事实”写出“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还不够,还需要塑造敢于与社会作对,愿舍出性命改造社会的“捣乱分子”。因为“一切维新革命,都是少数人发起的,都是大多数人所极力反对的。大多数人总是守旧麻木不仁的;只有极少数人,有时只有一个人,不满意于社会的现状,要想维新,要想革命”。但这绝少数具有独立思想的个人主义者是社会最忌恨的,极大多数人都会骂他是“捣乱分子”,都说他“大逆不道”,他们用大多数人的专制权威去压制那绝少数的理想志士,“不许他开口,不许他行为自由;把他关在监牢里,把他赶出境去,把他杀了,把他活活钉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钉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烧死”。然而真理还是在这些“少数党”的手里,“过了几十年几百年,那少数人的主张渐渐变成大多数人的主张,于是社会的多数人又把他们从前杀死钉死烧死的那些‘捣乱分子’一个一个重新推崇起来,替他们修墓,替他们作传,替他们立庙,替他们铸铜像”。①胡适:《易卜生主义》。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这样螺旋形发展进步。胡适因此强调说:“社会的改造不是一天早上大家睡醒来时世界忽然改良了,须自个人‘不苟同’做起,须是先有一人或少数人的‘不同’,然后可望大多数人的渐渐‘不同’。”②胡适1921年4月30日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3卷,第23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其中的关键是社会需要不断有百折不挠为追求真理而献身的个人或少数党。而这个人和少数党能悲壮地投身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寻求真理的事业,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先决条件就是他们须要“充分表达自己的天才”,“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胡适悄悄修正了易卜生的批判对象,对中国封建传统价值观、对儒家伦理道德与社会观念形态进行猛烈的抨击,凸现易卜生的社会批判精神的强烈现实意义。这种易卜生写实主义的思想核心是和黑暗的社会相抗衡,表现在新文学中就是以张扬个性、揭露弊端为己任,在对腐败堕落的现状的抨击中,侧重具体的观察、客观的写实,在内容倾向上和写实主义流派构成必然的学理逻辑联系,并把这种张扬的个性主义输入新文学,主张个人充分发展个性。胡适因此说:“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实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你自己。”③胡适:《易卜生主义》。胡适还努力通过创作问题小说《一个问题》、问题诗《人力车夫》及问题剧《终身大事》,努力实践“易卜生主义”。

《终身大事》是模仿西方Farce(游戏的喜剧)的英文短剧,塑造了一个中国的“娜拉”形象,充分表达婚姻恋爱问题追求自己做主、反对家长以任何理由横加干涉,具有鲜明的“易卜生主义”。该剧围绕田家小姐田亚梅的婚事而展开。田家小姐自由恋爱,可母亲却相信算命先生的意见,认为他们生辰八字不合,不同意他们恋爱。而且田小姐的母亲潜意识里还把女儿当成私有财产,表面上对女儿疼爱有加,可在“终身大事”上并没有给女儿自由,因为“我又只生了你一个女儿,我不能糊里糊涂的让你嫁一个合不来的人”。田亚梅的父亲看似开明,也同意女儿自由恋爱,但最后不同意女儿跟陈先生恋爱,理由是要守“中国的风俗规矩”,“两千五百年前,姓陈的和姓田只是一家”。这让女儿大吃一惊:“(绝望了)爸爸!你一生要打破迷信的风俗,到底还打不破迷信的祠规!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终身大事》肯定和张扬人的独立自由权利,胡适借田小姐男友的话说:“此事只关系我们两人,与别人无关,你该自己决断。”④胡适:《终身大事》,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3号。田小姐最后真的毅然决然离开家,奔向了独立和自由。

《终身大事》虽然略显幼稚,但勾勒出了中国娜拉的性格特征——个性独立而敢于反抗,为反抗(父权、夫权或社会)而离家出走。此后,新文学出现的“娜拉”人物形象(社会现象)都蕴涵有这样的性格和行动特征,并逐渐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词语。鲁迅小说《伤逝》的子君,郭沫若历史剧《三个叛逆的女性》的卓文君、王昭君,茅盾小说《虹》的梅女士,曹禺戏剧《北京人》的愫方,这些生活在不同年代和家庭、性格迥异的女性,都不同程度地闪烁着中国娜拉的性格或行为特征。《伤逝》、《虹》都还有女主人公阅读及评论易卜生作品的情节。梅女士起初对娜拉很不以为然,很是欣赏为家庭而牺牲爱情、与钱结婚的林丹太太,但最终还是师法娜拉离家出走。

胡适发表《终身大事》后,再没有写过剧本,但始终全盘否定中国旧戏剧,强调中国戏剧的出路是学习西洋戏剧:“悲剧的观念,文学的经济——都不过是最浅近的例,用来证明研究西洋戏剧文学可以得到的益处。大凡一国的文化忌的是‘老性’;‘老性’是‘暮气’,一犯了这种死症,几乎无药可医;百死之中,只有一条生路:赶快用打针法,打一些新鲜的‘少年血性’进去,或者还可望却老还童的功效。现在的中国文学已到了暮气攻心,奄奄断气的时候!赶紧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汤’,还恐怕已经太迟了;不料这位病人家中的不肖子孙还要禁止医生,不许他下药,说道,‘中国人何必吃外国药!’……哼!”①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胡适强调,中国文学发展的出路,在于吸收西方文学的精神,在精神上对接、同构西方文学的价值,高扬个人主义思想,提倡个性解放和个性自由,把人的思想感情和智慧从旧文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胡适推崇易卜生,就是因为“易卜生最可代表十九世纪欧洲个人主义的精华,故我这篇文章只写得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这篇文章在民国七八年间所以能有最大的兴奋作用和解放作用,也正是因为他所提倡的个人主义在当日确是最新鲜又最需要的一针注射……这个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一面教我们学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个人;一面教我们学斯铎曼医生,要特立独行,敢说老实话,敢向恶势力作战。少年朋友们,不要笑这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陈腐思想!我们去维多利亚时代还老远哩。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的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②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文集》第5卷,第510-51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胡适最为倾心欣赏,最积极介绍、热心引进的正是以这种个人主义思想为核心的“易卜生的主义”。新文学关注人的解放,关注下层民,用“人”的尺度衡量一切道德和行为,表现人格的醒悟,形成个性解放的思潮,奠定新文学以文学为本位思考人,并延伸到社会意识领域,融合、对接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有意识地通过文学的力量影响和推动社会变革,形成“人的文学”的明确走向,汇成一股规模颇大的“人的文学”的潮流。

新文学与旧文学的本质区别是“人的文学”。胡适认为,文学革命之初就制定“两个目标,一个是‘活的文学’,一个是‘人的文学’”,③胡适:《〈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自序》,《胡适文集》第1卷,第10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并强调“人的文学”是中国文学从旧文学转折为新文学的关键,提出“人的文学”目标,使新文学注入“人”的精神,新文学观念真正成熟并形成较大的潮流。胡适因此强调:“文学革命的目的是要用活的语言来创作新中国的新文学——来创作活的文学,人的文学。新文学的创作有了一分的成功,即是文学革命有了一分的成功。”④胡适:《〈建设理论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1页。

一九一八年,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并强调这个人是“一个生物学上的‘人’,他是有感情、观念和喜怒哀乐的。他既有缺点,也有长处。这些都是新文学的基础,那时我们不但对人类的性生活、爱情、婚姻,贞操等问题,都有过很多的讨论;同时对个人与国家、个人与家庭与社会的关系也都有过讨论”。⑤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文集》第1卷,第341页。“人的文学”虽由周作人提出,但不仅是周作人一个人的文学主张,而是新青年社团⑥有关新青年社团,见庄森的《〈新青年〉团体的社团性质》(《新华文摘》2009年第1期)及庄森的《飞扬跋扈为谁雄:作为文学社团的新青年社研究》,(陈思和、丁帆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史”研究书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项目成果》,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的“共识”,文学革命的核心理念。陈思和就指出:“作家开始写作的时候,急于要进入主流,难免要趋时,因为自己还没有话语权,就不得不借助时代的共名来说自己的话。比如,周作人在五四时期写了许多文学理论和文学批判的文章,如《人的文学》,就是一篇表述时代共名的文章。”⑦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7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温儒敏更直接地指出,“人的文学”“是新文学先驱者的‘共识’,并非周作人独特的发现,他不过是顺应时潮,及时将新文学运动所渴望的创作内容与方向加以较明晰的理论表述。也就是说,周作人在一九一八年提出的‘人的文学’,主要还是以新文学运动代言人身份出现的”。⑧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第3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人的文学”有两个突出特征:一是关注“自然人性”,即“人是一种动物”,又是“进化的动物”;因此“人”具有“肉”与“灵”的两重性,即“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二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即“人”具有“个人与人类的两重性”,“个人爱人类,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与我相关的缘故”,因此,“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①周作人:《人的文学》,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号。周作人用“人的文学”否定由“儒教道教”产生的中国旧文学,强调凡“色情”、“鬼神”、“神仙”、“妖怪”、“奴隶”、“强盗”、“才子佳人”、“下等谐谑”、“黑幕”以及“集以上大成者”,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所以,“人的文学”首先“是人性的;不是兽性的,也不是神性的”;其次“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却不是种族的,国家的,乡土及家族的”。②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艺术与生活》,第19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人的文学”观念就是中国文学“接触”西方文学的成果。周作人吸收了西方自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关于人的理论的种种学说,提出人生便是“灵肉二重生活”,指出人“有两个要点:(一)‘从动物’进化的;(二)从动物‘进化’的”。周作人说:“这两个要点,换一句话说,便是人的灵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为人性有灵肉二元,同时并存,永相冲突。肉的一面,是兽性的遗传;灵的一面,是神性的发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发展这神性;其手段,便在灭了体质以救灵魂。所以,古来宗教,大都厉行禁欲主义,有种种苦行,抵制人类的本能。一方面却别有不顾灵魂的快乐派,只愿‘死便埋我’。其实这两者都是趋于极端,不能说是人的正当生活。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这灵肉本是一物的两面,并非对抗的二元。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③周作人:《人的文学》,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号。周作人抨击“禁欲主义”“抵制人类的本能”,是人生的一种“极端”,“不能说是人的正当生活”。“人的文学”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谈人的解放,把人从“禁欲主义”的观念、道德标准、情感认同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人的觉醒”构成新文学“新”的核心价值,奠定了新文学现代性的重要思想范畴。“人”成为新文学衡量一切道德、行为的尺度,个性主义成为衡量新文学的伦理目标。“这是‘人的发现’的时代潮流在文学上的投影。当时的‘为人生的艺术’派和‘为艺术的艺术’派,虽然表现出来的是对立的形势,但实际上却不过是同一根源底两个方向。前者是,觉醒了的‘人’把他的眼睛投向了社会,想从现实底认识里面寻求改革底道路;后者是,觉醒了的‘人’用他的热情膨胀了自己,想从自我底扩展里面叫出改革底愿望。”④许志英、邹恬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上),第31页,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人”的尺度蕴藏的生命关怀与人性解放,带来新文学空前的活跃,也使晚清以来就酝酿的新文学终于彻底冲破儒教伦理,找到了超越政治启蒙的、表现“现代”思想情感的新话语。

胡适的《易卜生主义》最先从中国文学“接触”西方文学的视角,指出新文学以人的解放为核心,构建了“人的文学”的内核。胡适把中国文学放在世界文学的格局中衡量,在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接触”的对比中,发现西方文学的进化、演变实质是文学世俗化的过程。西方文学描述的人类社会现实生活,往往包含着深刻的人学内容,体现出一种人本主义精神。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将人从神坛上拉了下来,恢复了人的本来面目,肯定了人的世俗生存和自然欲望的合理性。“欧洲关于这‘人’的真理的发见,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纪,于是出了宗教改革与文艺复兴两个结果。第二次成了法国大革命,第三次大约便是欧战以后将来的未活事件了。女人与小儿的发见,却迟至十九世纪,才有萌芽。古来女人的位置,不过是男子的器具与奴隶。中古时代,教会里还曾讨论女子有无灵魂,算不算得一个人呢。小儿也只父母的所有品,又不认他是一个未长成的人,却当他作具体而微的成人,因此又不知演了多少家庭的与教育的悲剧。自从茀罗培尔(Froebel)与戈特文(Godwin)夫人以后,才有光明出现。到了现在,造成儿童学与女子问题这两个大研究,可望长出极好的结果来。中国讲到这类问题,却须从头做起,人的问题,从来未经解决,妇人小儿更不必说了。如今第一步先从人说起,生了四千余年,现在却还讲人的意义,从新要发见‘人’,去‘辟人荒’。”⑤周作人:《人的文学》,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6号。

建设“人的文学”是新青年社团文学革命的目标——创造以人为核心的新文学。陈独秀就非常明确地说:“新文化运动是人的运动;我们只应该拿人的运动来轰散那狗的运动”。陈独秀还进一步强调,新文化运动就是“令资本家要把劳动者当作同类的‘人’看待”。①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1920年4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5号。陈独秀肯定新文化运动就是“人的运动”,核心是人的解放。胡适借易卜生的戏剧论述个人主义,用具体的文学形象启发人的解放,新文学进入“个人解放”的时代,诗歌、小说、戏剧都出现大量以“人”为主题,揭示人的不幸与痛苦,探求人生的美与丑、爱与恨的作品,开创了新文学的新局面。翻开新文学的作品,“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小说的主人公或戏剧的主角往往由女性担任,作家对她们不屈的斗争精神,顽强的意志更是给予了高度的赞赏。在过去了的几千年封建社会中,妇女从来就是被污辱被欺压的对象,从来就是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的。只有到了‘五四’的时代,妇女才成为‘五四’普通人概念中的不可缺少的重要成分,因为她们也是‘人’,也是一个完整的精神个体。正是由于受压迫最深因而最麻木、最愚昧,所以她们更迫切地需要获得‘人’的解放……文学中也因此出现了真正具有独立人格和现代个性意识的妇女形象。叶绍钧《两封回信》里的主人公明确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具有人格的平凡的人,不是供人欣赏的鸟雀花草,也不是高不可攀的仙人,所以对两位还不了解自己的追求者,毫不隐讳地指出:‘你的见解错了!’表现出一个具有现代个性意识的中国女性高度的思想境界。妇女最受压迫的命运决定了她们是比男性更坚决更勇敢的成分,她们从愚昧中觉醒过来后,就一无牵挂,全身心地投入于新生活,因为这是她们唯一的道路。沈泽民的一首诗作《羞啊,我》,写‘我’不能在‘她’的鼓励下接受爱情,却‘踌躇’、‘犹豫’,最终失去了爱,因而感到无比的羞愧。这羞愧是属于一个软弱的男子汉的羞愧。妇女在关系到自身的幸福斗争中一反娇羞纤弱、温柔敦厚之态,表现了空前的大胆和热切。因为她们知道追求的不仅仅属于个人的爱情幸福,也是自我应有的权利尊严。在众多富有光彩的妇女形象中间,女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给人特有的真实感和亲切感。作品中回荡着女性自己的声音。冯沅君和她的人物最充分体现了女性的勇敢。她的小说集取名《卷葹》,意谓拔心不死,可见她的决心。在《慈母》里,那位女学生具备了‘促使个人的自由而脱离家庭的勇气’,使守旧的长者也不得不做些让步。‘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列宁死’,这就是现代女性的勇敢和毅力。黄琬的小诗《自觉的女子》的主人公坚决反抗家庭包办婚姻,为保全人格,决计以生命的代价维护女性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还有一些不怎么知名的女作家也在自己的作品里,留下了要求个性解放的真切呼声,显示了一代新女性的觉醒”。②许志英、邹恬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主潮》(上),第80-82页。

胡适的《谈新诗》是白话新诗第“一根大柱”,着力张扬“诗体的大解放”,强调“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初看起来,这都是‘文的形式’一方面的问题,算不得重要。却不知道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③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1919年10月10日《星期评论》“双十节纪念专号”。所以,胡适白话新诗理论的灵魂是“诗体的大解放”,主张“做白话诗的大宗旨,在于提倡‘诗体的解放’。有什么材料,做什么诗;有什么话,说什么话;把从前一切束缚诗神的自由的枷锁镣铐,拢统推翻;这便是‘诗体的解放’”。④胡适:《答朱经农》,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2号。胡适这种“诗体大解放”的主张,体现了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接触”的时代精神。梁实秋评价新文学时就说:“我一向以为新文学运动的最大成因,便是外国文学的影响;新诗,实际就是中文写的外国诗。”①梁实秋:《新诗的格调及其他》,1931年1月20日《诗刊》第1期。

中国长期处于宗法封建社会,儒道佛精神枷锁束缚人性,胡适借易卜生主义提出只有以个人的觉醒和解放为前提,才能激发出反封建的巨大精神力量;只有在个人觉醒和发展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实现群体的发展,推动中国社会向现代转型。二十世纪初,鲁迅就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从数”的思想,鼓吹个人的觉觉醒、觉悟。认为救国必先救人,救人需先启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②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鲁迅还特别强调:“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所以,“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③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第224、228页。胡适的《易卜生主义》大力鼓吹人的独立的人格,独立的个性,打破一切“天经地义,自古皆然”的成见,把人当成“人”。陈独秀更极力呼吁“以个人主义易家族本位主义”。④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1915年12月15日《青年杂志》第1卷第4号。胡适因此强调,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并与欧洲文艺复兴及人的解放联系起来。他说:“中西双方〔两个文艺复兴运动〕还有一项极其相似之点,那便是一种对人类(男人和女人)一种解放的要求,把个人从传统的旧风俗、旧思想和旧行为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欧洲文艺复兴是个真正的大解放时代。个人开始抬起头来,主宰了他自己的独立自由的人格,维护了他自己的权利和自由。”⑤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文集》第1卷,第340-341页。新文化运动与欧洲的文艺复兴都是对人的解放的呼唤,最大的成功是发现“个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为君存在,为道存在,为父母存在。“诗体大解放”是人的觉醒的思想反映在文学中。所以,胡适谈的虽是“诗体大解放”,但出发点却是人,因此能迅速引起诗人的共鸣,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白话新诗运动。

胡适认为,中国社会的三大势力——法律、宗教、道德是社会对人性的摧残,“人的文学”张扬人,就是延伸易卜生主义。周作人将个人本位思想、易卜生主义与文学的个人性相提并论,提出个人和文学的独立价值,强调任何社会、国家、家族、集体都不能抹杀,并以人道主义构建“人的文学”的核心。为了防止误解,周作人还特意指出:“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傅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周作人针对中国几千年封建思想对个人的扼杀,个人主义的丧失,提出要重新发现人,一切都“从个人做起”,认为“文学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周作人“为了说明‘人的文学’是一种什么东西,引用了易卜生、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哈代等人的作品做例子,说这些作家所描写的虽然仅是平凡人的生活,但却能从中表现出爱心、同情心和道德感来。其实,周作人在这篇文章说的话,大概上与十九世纪西方写实文学所揭橥的目标相仿,不过他确是把当时强烈的个人主义和人道精神记录出来了。同时,我们也可以从此看出中国知识分子正在寻找一种更能适合现代人需要的、足以取代儒家伦理观的思想。因此,周作人的《人的文学》实在可以看作是现代中国文学成熟时期的开端”。⑥〔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5-16页,刘绍铭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人的文学”是新青年社团构建新文学的理论的重要支点。新文学的创作因而从根本上阐明文学“新”的核心价值,奠定了新文学的重要思想范畴。“人”成为衡量一切道德、行为的尺度,人道主义与个性主义成为衡量新文学的准绳,带来文学关怀生命及人性解放。新文学因为“不是兽性的”,所以无情抨击黑幕小说、色情小说以及鸳鸯蝴蝶派小说,鲁迅才能用文学发现中国社会的种种“吃人”景象,体现一种独独属于“人”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西方思想史中“人”的解放,是挣脱宗教神学的束缚,新文学倡导的“人”的解放,更多指挣脱中国几千年“群体”束缚的解放,所以,强力呐喊个性意识和个性解放是新文学最早的实践,无论是小说写实与自我的对垒、还是新诗象征与格律的交替,在“人的文学”下观照,呈现都是一种相互促进与补充,一种同生共长式的繁茂与多资。新文学最大的功绩是发现了“人”。“它对个人主义的力倡与传播,确实开创了现代中国历史的新课程,其作用类似于文艺复兴对欧洲近代历史的意义。胡适在多年后一直坚持称五四新文化运动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而当初北大学生杂志《新潮》的英文名字就是Renaissance(文艺复兴)。当然,胡适使用‘文艺复兴’这一概念,至少是为了在话语表层逻辑上强调五四文学与中国传统白话文学的关系,以此类比于欧洲文艺复兴,这是胡适谨慎的个性使然。而傅斯年、罗家伦、毛子水等北大《新潮》派,他们使用‘文艺复兴’的概念与胡适不同,他们不是为了表明五四对中国传统‘复兴’,而是强调中国现代文化的‘西化’,强调其人文主义的价值观。不管概念的所指有怎样的差异,五四新文化与新文学所标举的道德,已不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固有的‘仁’、‘礼’,而是西方人文主义的‘博爱’与‘自由’。所以,晚清的新文学运动,尽管有极大的反叛传统的倾向,清末至民初的个别作品也具有相当的人文精神(如刘鹗的《老残游记》、曾朴的《孽海花》、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徐枕亚的《玉梨魂》等),但是,由于人文主义尚未成为社会的理想价值被推崇,新的话语方式难以形成,直到五四之前,中国文学还是没有能够与‘世界’对话。‘人’的发现,‘人道主义’的概念,为中国文学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视界,提供了一种现代的话语。由周作人的理论和鲁迅的创作所体现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使五四文学获得了自己全新的视角与体验,也为中国现代文学找到了最核心的价值准则。”①杨联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第49-5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胡适认为,中国古代文学始终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伦理附庸,实用与功利成为文学的最高价值和唯一目的,依附政治话语。中国文学必须与西方文学“相接触”,变革文学批评的语言工具,构建现代文学的批评话语。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历史的文学观念论》、《谈新诗》、《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国语文学史》、《白话文学史》、《谈〈诗经〉》、《红楼梦考证》等是新文学批评话语的典范。它们充分借鉴西方文学的文学批评话语,创造区别传统文体的新文学批评体式,形成新文学的批评话语。胡适“对《红楼梦》文学价值的评判,则完全是西方的。不但是西方的,而且是传统西方的。更确切地说,是西方在‘文艺复兴’重新发现亚里士多德以降的文学理论。从这个角度来说,胡适完全是以是西方作为中心、作为尺度,来衡量《红楼梦》的文学价值”。②江振勇:《舍我其谁:胡适》(第二部“日正当中”,1917-1927)下编,第124页。

胡适留美多年,深受西方思想方式的浸润,“思想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个是赫胥黎,一个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样怀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样思想,教我处处顾到当前的问题,教我把一切学说理想到思想的结果。这两个人使我明了科学方法的性质与功用”,③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文选〉自序》,《胡适文集》第5卷,第507-50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所以,学术思维浸染的“西化色彩”相当浓厚。批评思维与文学批评的话语关系密切。文学批评是文学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文学作品的传播、接受的产生、发展而产生、发展,并成为构成文学理论最重要的内容,是文学活动的一种动力性、引导性和建设性因素,既影响文学思想、理论的发展,又推动文学的传播与接受。所以,有什么样的文学创作,就有与其相适应的文学批评,从而进一步推动文学的创造、传播与接受。而批评话语指“批评家在其理论批评中所运用的基本概念、角度、层次以及语态、语式、文体,等等,所组成的结构关系”。④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第26页。胡适认为,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艺术辞藻”多带有语体色彩,注重审美经验,捕捉玩味,主观感情激赏,文体风格追求形象,造成词义模糊而不确定,不讲究学理性,文体特征表现为点悟性、含混性、笼统性和经验性。“最不能使人满意的是把‘神’‘气’等等后起的观念牵入古代文学见解里去。如《孟子》说‘浩然之气’一章与文学有何关系?如《系辞传》说‘知几其神乎’,与文章又有何关系?如《庄子》说疱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与文章又有何关系?千百年后尽管有人滥用‘神’‘气’等字来论文章,那都是‘后话’,不可用来曲说古史;正如后世妄人也有阴阳奇正来论文的,然而《老子》论奇正,古书论阴阳,岂是为论文而发的吗?”①胡适:《〈中国文学批评史〉序》,《胡适文集》第8卷,第442页。所以,主张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相接触”,不仅要引进西方文学的文本,关键的是引进西方文学的思维方式及思想,吸取西方文学的思维乃至思想,因此提出:“今日吾国之急需,不在新奇之学说,高深之哲理,而在所以求学论事观物结网之术。以吾见言之,有三术,皆起死回生之神丹也:一曰归纳的理论,二曰历史的眼光,三曰进化的观念。”②胡适1914年1月5日日记,《胡适日记全编》第1卷,第222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胡适的文学批评话语因此深受受科学理性、西方哲学思维、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及西方校勘学等的影响,重逻辑思辨、理性分析和实证精神,具有西方现代批评的逻辑性、理论性和系统性。所以,“胡适的文学批评理论完全是西方的,完全是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学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最具讽刺意义的地方,在于它不只要用西洋的文学理论来革中国文学的命,而且要用西洋的文学理论来建设中国的‘国语’文学。胡适说得很清楚,无论是从方法、体裁、材料,还是布局来看,中国根本没有范本可用。中国的文学要革命,别无他途,就是向西方取经”。③江振勇:《舍我其谁:胡适》(第二部“日正当中”,1917-1927)下编,第191页。

胡适受赫胥黎及杜威的影响,认为“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的问题下手的。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事实,看看究竟病在何处,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后根据于一生的经验学问,提出种种解决的办法,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法应该可以有什么样的效果,更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推想的结果,拣定一种假定的(最满意的)解决,认为我的主张,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价值的主张,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④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文选〉自序》,《胡适文集》第5卷,第509页。所以,胡适的文学批评文字以逻辑分析、推演归纳,精确界定概念范畴能够,遵循三段论的逻辑形式,强调缜密的推理和详细的论证,使批评文字呈现出全面性、完整性与系统性,形成完整的述学式文体。如《什么是文学》的篇幅虽小,但突出文学的“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因为文学不过是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因为文学的基本作用(职务)还是‘达意表情’,故第一个条件是要把情或意,明白清楚的表出达出,使人懂得,使人决不会误解。”⑤胡适:《什么是文学》,《胡适文集》第2卷,第149页。条理清楚,逻辑顺畅,有例有证,浅显易懂,清楚地阐述了“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的论题。胡适还指出:“诗是人的性情的自然表现,心有所感,要怎样写就怎样写,所谓‘诗言志’是。”⑥胡适:《谈谈〈诗经〉》,《〈时事新报〉学灯》1925年10月17日。所以肯定,胡适提倡白话文学旨在为了表达能够自由,使精神能够自由发展。

胡适认为,西方的文学批评从文学实践出发,分析和评论文学作品,既影响作家理解文学及创作文学作品,又影响读者鉴赏文学作品,发挥文学的社会功能,影响同时代作家群体的创作思想和艺术倾向,甚至能改变一代文学风尚,提高读者的接受能力和艺术趣味,促进社会和时代形成审美的理想。胡适以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为参照物,批评中国“现在有一些写文字的人最爱用整串的抽象名词,翻来覆去,就像变戏法的人搬弄他的‘一个郎当,一个郎当,郎当一郎当’一样。他们有时候用一个抽象名词来替代许多事实;有时候又用一大串抽象名词来替代思想。有时候同一个名词用在一篇文章里可以有无数的不同的意义”。胡适认为,受过西方学术训练的人,“受过一点严格的思想训练的人,每读这一类的文字,总觉得无法抓住作者说的是什么话,走的是什么思路,用的是什么证据。老实说,我们看不懂他们变的是什么掩眼法”。胡适指出,这种人深受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的毒害,养成了“‘滥用名词’的思想作文方法。在思想上,它所造成懒惰笼统的思想习惯;在文字上,它造成铿锵空洞的八股文章。这都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字障的遗毒。古人的文字,谈空说有,说性谈天,主静主一,小部分都是‘囊风囊雾’‘捕风捉影’的名词变戏法。‘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是人人皆知的模范文体。‘用而不有,即有真空,空而不无,玄知妙有。妙有则摩诃般若,真空则清静涅槃。般若无照,能照涅槃;涅槃无生,能生般若。’我们现在读这样的文字,当然会感觉这是用名词变戏法了”。胡适因此主张,文学批评与说话、作文一样,都应该讲求清楚平实,反对中国传统的这种文学批评,认为“这种文字障,名词障,不是可以忽视的毛病。这是思想上的绝大障碍。名词是思想的一个重要工具。要使这个工具确当,用的有效,我们必须严格的戒约自己:第一,切不可乱用一个意义不曾分析清楚的抽象名词。(例如用“资本主义”,你得先告诉我,你心里想象的是你贵处的每月三分的高利贷,还是伦敦纽约的年息二厘五的银行放款。)第二,与其用抽象名词,宁可多列举具体的事实:事实容易使人明白,名词容易使人糊涂。第三,名词连串的排列,不能替代推理:推理是拿出证据来,不是搬出名词来。第四,凡用一个意义有广狭的名词,不可随时变换它的涵义。第五,我们要记得唐朝庞居士临死时的两句格言:‘但愿空诸所有,不可实诸所无。’本没有鬼,因为有了、大头鬼’‘长脚鬼’等等鬼名词,就好像真有鬼了。滥造鬼名词的人自己必定遭鬼迷,不可不戒!”①胡适:《今日思想界的一个大毛病》,1935年6月2日《独立评论》第153号。

中国新诗批评随白话新诗的诞生而出现。一九一九年三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三号刊发俞平伯的《白话诗的三大条件》,这是新文学第一篇新诗批评文章。一九一九年十月十日,《星期评论》“双十节”纪念专号刊发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运用西方文学理论,开辟了以分析性陈述、逻辑性阐发为主要话语的白话新诗批评模式,这种话语模式带着浓厚的西方文学理论色彩,不仅建构了白话新诗较为系统、较为庞大的理论体系,而且将一个具体的诗学问题比较清晰地呈现出来,并借助较为严密的逻辑演绎和抽象推理而加以阐明,还因为它建立在概念、判断和推理的基础上,因此具有突出的可操作性,能够通过训练逐步熟练掌握,宣告中国诗歌批评话语方式的根本转变,新的分析性、逻辑性的话语模式成为中国诗歌批评的话语主体,并逐渐成为近百年中国新诗批评的基本话语形式。此后,刘半农、宗白华、康白情、郭沫若等相继发表白话新诗批评文章,创造了白话新诗批评模式。中国“现代批评作为有一定的规模声势、能直接左右文坛空气的潮流,是在文学革命发难之后、特别是新文学有了相当的实绩之后。从一九一七年初《新青年》的同仁揭文学革命的大旗开始,现代文学批评才进入了生气勃勃的创建期,不再是王国维当年独立垦拓那样的惨淡经营了。几乎所有的新文学先驱都一身二任。他们既尝试新的创作,又从事现代文学理论与批评建设。从提倡白话文创作、引进‘易卜生主义’、探讨新诗与‘美文’的格式、批判‘黑幕小说’与‘鸳鸯蝴蝶派’、反击复古思潮,一直到讨论‘为人生’还是‘为艺术’,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新文学先驱通力合作,破旧立新,为建立新文学理论批评做出了彪炳史册的巨大贡献”。②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第30页。

一九一八年三月十五日,胡适给北京大学文学研究生讲短篇小说,斯洛伐克的汉学家玛利安·高利克就认为,胡适的演讲稿《论短篇小说》综合了美国C.汉密尔顿(Hamiltou)和B.马修斯(Matthews)两个人的观点。③〔斯洛伐克〕玛利安·高利克:《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发生史》,陈圣生等译,第10-11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胡适用汉密尔顿和马修斯的文学观念衡量和审视中国传统文学和西方文学,以西方小说发展的史实证明:文学越进步,篇幅和结构就“由长趋短,由繁多趋简要”,而且是“代表世界文学最近的趋向。这种趋向的原因,不止一种:(一)世界的生活竞争一天忙似一天,时间越宝贵了,文学也不能不讲究‘经济’,若不经济,只配给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老爷太太们看,不配给那些在社会上做事的人看了。(二)文学自身的进步,与文学的‘经济’有密切关系。斯宾塞说,论文章的方法,千言万语,只是‘经济’一件事。文学越进步,自然越讲求‘经济’的方法。有此两种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学都趋向这三种‘最经济的’体裁”。①胡适:《论短篇小说》。全文层次分明,举例中西兼得,呈现出结构完整、逻辑性强和严密准确的述学风格。

胡适以语言工具革命批评、否定中国文学,建构了语言工具革命与新文学批评形式的内在联系,在批评话语、批评思维、批评标准及批评方法等方面具有鲜明的西方文学理论色彩,引导和推动新文学的创作,使新文学“所包含的现代性的世界性因素具有丰富内涵和多元成分。正在盛行的西方现代思潮和先锋思潮作为同步的世界性思潮,对新文学运动发起人产生过深刻的影响。五四新文学初期混杂着多种来源于西方现代文化思潮,如李大钊的含有无政府共产主义理想的社会主义学说,陈独秀的来自法国大革命的激进的民主主义思想,胡适的来自美国的实用主义现代哲学和个人主义学说,周作人以‘人的文学’为核心的人道主义和‘人生派’文学主张,田汉及创造社诸君子提倡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和颓废主义艺术主张,等等,而来自鲁迅、郭沫若等文学创作和沈雁冰等人的文学理论,则是具有激进反叛姿态的先锋文学思潮,他们与几乎同时期发生的西方先锋思潮未必有具体的联系(虽不能排除两者之间的启发),但是这种世界性因素反映了当时中国与欧洲各国在战争与革命、传统危机、文化变革等大趋势方面是一致的。其特点为:彻底的反对传统意识形态、批判社会混乱现状的战斗态度,坚决认为文学运动与知识分子要求改变社会现状的目标是不可分开的,反对艺术脱离社会的自律行为,语言与形式尽其可能标新立异,力求打破传统习惯,追求陌生化的效果,既反对文化上的保守势力也反对同一阵营里的权威意识,等等,中国的五四新文学运动与俄、意的未来主义运动、德国的表现主义运动、法国的超现实主义思潮等激进思潮具有相同的先锋性质。有了这种先锋精神所起的核心作用,新文学运动与旧传统的断裂和新质的产生才能成为可能。也是在这种先锋精神的带动下,中国文学才有可能比较彻底地完成了自我更新的蜕变过程,开始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独特的审美轨迹”。②陈思和:《从鲁迅到巴金:新文学传统在先锋与大众之间》,《文学评论》2006年第1期,第7页。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年度项目“《新青年》的‘新青年’元叙事研究”(批准号:13BXW007)、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胡适媒介管理思想研究”(项目编号:12GZYB32)的阶段性成果〕

庄森,苏州大学、贵州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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