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承志作品中的英雄主义情结

2014-03-29 15:23关伟南
关键词:心灵史张承志英雄主义

关伟南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南充 637000)

何谓“英雄”?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说,它是指在战争或和平年代能够为民族国家或他人甘冒风险、勇于牺牲的人。不同的作家,对于“英雄”的理解不同,因而塑造出的英雄千差万别。而“英雄主义是一种精神价值观,是人类社会不断由野蛮向文明演进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种具有集体无意识的精神价值观念”[1]。在文艺作品中,英雄主义精神价值观是通过塑造英雄形象来实现的,在这里,英雄主义会具有明显的时代感、历史感和人格的震撼力。而情结则是一种心理学术语,指的是一些思想意识的无意识的组合,在文学创作之中,多指深藏在人内心中的某种情感。作为当代文学的重要代表,张承志为人为文都可见其浓郁的英雄主义情结。早年丰富多样的社会生活体验定下了他诗人般的英雄理想,反映到作品中则是出现了两类英雄形象:一,浪漫激昂的青春英雄;二,坚守信仰的悲剧英雄。而进入后新时期,随着社会的转型,不良之风的滋长,张承志于批判之中显现出其英雄主义的新内涵。

一、英雄的“前传”

(一)“红卫兵”的经历——英雄主义情结的萌生

新中国建立后,中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年代,一个满载理想主义的火红年代。那个年代的人们赞美英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英雄的分子。各类文学作品中也十分注重塑造英雄人物,尤其是十七年文学时期。纵然彼时文学从属于政治,但因其有着“天马行空的大精神”,还是创作出不少杰作。《保卫延安》、《青春之歌》、《创业史》等作品无不彰显出广大文艺工作者对革命英雄和建设英雄的由衷赞美。英雄主义,是那些新社会中的新人们必然经历的阶段,那个时代无疑拥有着承载英雄主义豪情的阔达气度。

张承志就生长在那个年代。他所接受的教育使他具有狂热的政治热情,关于英雄理想的思索也早早地被植入了他的体内。“文革”伊始,红卫兵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走向历史舞台,他们肩负着巩固社会主义事业成果的重大使命,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中坚力量。“张承志就是‘红卫兵’一词的始创者之一”[2],他要同千千万万的战友一道,继续把工农兵推向历史的前沿,让工农兵接自己的班而不是那些地富反坏右,还有什么比这惊世壮举更能震撼人心的事?作为最早一批红卫兵之一,张承志激动于这份厚重的历史使命,正是这种处于思想成熟期的骄傲心理,加之英雄主义氛围的滋养,铸造了他的个性,这是他英雄主义情结的源起。

(二)知青的经历——英雄主义的发展

张承志的红卫兵经历并不算长。1968年至1972年,他被调往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队。从此他便多了一个身份——知青。

和一些将知青经历视为人身迫害的作家不同,张承志对那段放牧的时光更多的是报以感恩的心情。他曾经说过:“无论我们曾经有过怎样触目惊心的创伤,怎样打乱了生活的秩序,在穷乡僻壤和社会底层,在痛苦、思索、比较和扬弃的过程中,在历史的启示里,我们也找到过真知灼见,找到过至今感动着,甚至温暖着自己的东西。”他还曾评价道:“高中毕业后去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队,放牧四年。这一特殊时代惠予的经历,使我深入了游牧生活,感受到了草原文化。也是这一段经历,鼓舞我用文学的口气发言,表达自己。”[3]如果说红卫兵的经历使张承志具备了一种英雄主义的情怀,那么显然,社会给他提供的释放这种情怀的场所已经不可能是硝烟弥漫的战场,甚至也不再是他们曾叱咤风云的城市,而是那片异族的草原。在这里,他的英雄主义之血仍在静静流淌,少了起初喷薄而出的感愤,更多的是回归理性之后的涓涓细流。当那些崇高开始被消解,张承志开始更多地关注底层的人民,于是便有了《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黑骏马》《阿勒克足球》等体现民间理想和底层人民视角的作品。

(三)作为穆勒什德的经历——英雄主义的蜕变

穆勒什德是《古兰经》中的词语,它的意思是圣徒。如今的张承志确实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但更为准确地说,他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教徒。他从小接受的都是汉族文化的教育:从清华附中到北京大学,从中国历史博物馆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张承志的足迹遍布在中国知识殿堂的高端,似乎他只是有了一个回民的身份。但这一切从1984年以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张承志走进了西海固——一个贫瘠的乡村,同时也是回民的重要聚居地。在《心灵史》代前言《走进大西北之前》中,他将这个冬天走进大西北视为一种神意。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张承志品尝着,消化着属于自己民族的精神盛宴。那是关于信仰、坚守和不屈的,也正是从这时开始,他的英雄主义情结有了新的变化。所谓英雄,不一定只是在历史的舞台上大开大和,他同样表现为一种单纯的坚守,只是为了信仰,那个藏于内心的神谕而不惜遭受苦难和牺牲。张承志愈发了解和理解了回族遭受的苦难,并且断言这些底层的穷苦教徒才是中国的力量之源。

二、英雄笔下的“英雄”

(一)浪漫激昂的“青春英雄”——以《北方的河》为中心

张承志的很多作品都是过于情绪化了的,这种情绪是激昂的、浪漫的,充满着青春的激情,在这种情绪的浸染之下,他创作出了一系列“青春英雄”。没有能否认这支青春英雄的序曲是从《北方的河》开始的。

小说开篇的小序开宗明义:“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这句话的意指很明确,就是在肯定红卫兵那一代人的精神。作者在随后也提到那一代人应该为自己的稚嫩和错误后悔,但那种激情和勇气、那种英雄主义的理想和信念无疑是被作者认可了的,并且在这部小说中被无限放大。小说中的主人公“他”没有确定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个当过红卫兵,曾经为崇高的革命理想徒步奔行于黄土高原并且曾横渡黄河的少年。可以说,那种自我赞美、渴望英雄的情愫在小说中俯首即是。在写到作者回忆第一次见到黄河的情景时,张承志这样写道:“可是那时你的生命像刚点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弹性十足。你知道你的心脏特别健康,脉搏又沉又稳。所以你赌了一股狠劲要和那座黄土山比一比,你决定不停步一口气爬上山顶。你信心十足地踏住龟裂的黄土硬皮,然后有力地蹬住膝盖的关节,一步一步地攀登着。后来,后来——在爬上山顶的那个时刻,你看见了黄河。”在这段描写中,张承志笔下的主人公自信、自尊,对胜利充满着必胜的信念,四溢着青春的昂扬。

(二)坚守信仰的“悲剧英雄”——以《心灵史》为中心

张承志的英雄主义情结还在继续向前发展着。这种发展从他80年代中期深入西北回民聚居地西海固就已经开始了。随着他对母族的寻根和历史考察,尤其是对哲合忍耶先烈的追寻,他作品中那个挥洒着狂傲激情的青春英雄逐渐让位于回族民间的英烈——坚守信仰的英雄们。这次转变,是一次深刻的转变,张承志燥烈的声音被哭泣、愤怒、复仇和呐喊代替了。就这样,他写出了90年代轰动文坛的杰作《心灵史》。这是哲合忍耶英雄的群体塑像。张承志沉醉在先烈的血腥体验中,沉醉在神意的启示中。

《心灵史》是以宗教史的形式来写的。小说从清末哲合忍耶的道祖太爷马明心讲起,记述了穆先章、马达天、马以德、马化龙等七代教派领袖的悲惨遭遇。他们只是为了坚守心中的信仰而不屈和抗争,乃至出现了大量的教民殉教的惨剧。这种悲剧的英雄主义是指一种极端的心理状态,即一种自我牺牲、勇于自戕的悲剧精神。这在张承志之后的散文名篇《清洁的精神》中也有充分的表达。在散文中,作家对中国古代的刺客精神进行了深沉的歌咏。并在最后说道:“应当坚信:在大陆上孕育了中国的同时,最高尚的清洁意识便同时生根。那是40个世纪以前种下的高贵的种子,它百十年一发,只要显形问世,就一定以骇俗的美久久引起震撼,它并非我们常见的风情事物,我们应该等待它。”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哲合忍耶回民的宗教观念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在哲合忍耶看来,他们誓死保卫宗教的内在原因,是真主要哲合忍耶获得信教者的最高品级。而哲合忍耶有了身上的血证,就可以直入天堂。从此,哲合忍耶的信仰近乎于一种以死证明的信仰,这一回族支脉也成了‘一个承诺了殉教誓言的’、以‘我们道祖老人家讨下的口唤是辈辈举红旗、手提血衣撒手进天堂’为最高境界,并用这两句话教育后代的人群集合。”对于张承志来说,仅仅信仰宗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还必须把这种神圣的体验和感受化作理想主义的行动。而这种行动,在《心灵史》中就表现为十分地强调精神的自我提纯与肉体的献身主义。关于《心灵史》的问题,张承志多次表示有些人对他误解很深。在近年的一次专访中,他又声明:“我写《心灵史》的目标不是为了宣传教义,更不是让大家都信仰伊斯兰教,而是希望在中国赞美信仰的精神。”这也是他写《心灵史》的一个重要的内在动机。“他觉得英雄主义完全应该成为现实生存的原则。唯有如此,人才活得圣洁光辉,并能战胜堕落和脏污。所以才有了这些受难的英雄的群像。为了信仰而牺牲一切也就成了得以成为张承志歌颂的对象。”这是张承志英雄主义情结的新发展,从这里看,他的英雄主义激情经过井喷和沉淀之后,已然愈发深沉,甚至达到了一种自恋的地步。这种自恋会使主体不断向庸众之外做出英雄主义的跨越。从张承志的诸多文本里,都有这种自恋。可以说,这是他英雄主义情结走向极致的一种表现。

三、后新时期英雄的举义

(一)荒芜的英雄之路

进入后新时期,随着商品经济大潮的到来,文学的境地愈发尴尬。利益主体多元化使得文学媚俗化的倾向已然显露。曾激励过一代人的英雄主义精神逐渐式微,并处在了历史垃圾箱的边缘。文学作品揭露病苦的精神大有衰退之势。一些作品根本无视当下中国社会城乡二元对立、两极分化严重、工人阶级已由主人翁地位跌入社会底层的现状,在众多文学创作中当中,反映这些现实问题的作品占的比重很少。一些作家写作的第一要义便是牟利,他们成了货真价实的文字商人,而不再是满怀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灵魂工程师了。对此,张承志在散文《江南一叶》中有过这样的描述:“时代在交替,一切都在黄金时代的鞭挞下崩溃了。你能在白昼和黑夜都看到那些纸片般的金子怎样把人打倒打垮,再打得变出原形。原来真的如此,人们连惊叹都没有发出一声,就匆匆地一夜变了。”在《荒芜英雄路》中,他也说过:“在持久的沉重生活的压力下,随着官商市井的强大,世间在嘈杂中渐渐地以下贱为新俗。”对当代文学中的名利之徒,他以几十年来英雄的傲骨对其不屑。

(二)英雄愤起,以笔为旗——以90年代散文为中心

后新时期,张承志的英雄主义情结中显现出了明显的道德理想色彩。根据陶东风先生的分析,张承志的道德理想色彩有三个特征:“一,把道德理想或某种道德状态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目的,同时把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准作为评价该社会的最高尺度。二,他标榜的道德理想指向理想化的社会道德状况和高洁的人格操守,而不是指涉一种合理的社会政治经济建制。三,张承志所讲的道德是一种超越性的理想化的道德,是宗教性或准宗教性的终极价值,而不是现实的世俗社会的伦理准则和人际交往原则。”[4]笔者认为这几个特征十分精当。着重强调了张承志对于道德理想的坚守,更指出这种坚守的曲高和寡的必然性。这三个基本特征基本上说清了张承志道德理想主义的内涵:从它的精神资源上看,既有中国传统文化得到的资源,又有五四启蒙者的精神资源,还自觉地与西方反理性、反功利、反世俗化的现代主义接轨;从思维方式上看,张承志情绪激昂、思想奔放、观点果断并勇于立于社会文化的边缘,是典型的英雄主义的表现。这种道德理想主义是其英雄主义情结的新变,但其根源还是要追溯到张承志所具有的英雄气质。

90年代至今,张承志发表了一系列散文随笔集。从这些作品中都可以窥见他英雄主义中的道德理想色彩。如在《以笔为旗》中,作者首先悲愤地描述了被商品大潮冲刷后的文坛景色:“几乎让人信以为真的大热闹突兀地收场了。八年前或更早就被同道们欢呼的新时期不仅旧了且已经进了古董铺。肉麻地欢呼黄色时代的人,庄严地总结新时期的人,东施抹上魔幻口红,正和西施一起以色售文。几十年纠缠在稿纸卷头却意在高官流水账的人,因不逞和无才而小心翼翼但求人和的人,高喊冲锋可是不见流血的人以及种种这棵树上附庸寄生的人都在几个月里脱壳现形,一下子溜了个空荡,所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寻求各自门。”

四、结语

从作为红卫兵的少年,到放牧于大草原并开始文学创作的青年,再到回归母族的中年,直至现在,一条英雄主义的脉络贯穿着张承志的人生。这份厚重的情结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体现在他的创作中,并通过两类英雄形象传达了出来。无论是浪漫激昂的青春英雄还是坚守信仰的悲剧英雄,张承志都已经对自己的信念和希冀做了诠释和表达,这本该是正常的表达,却因为时代的萎靡而变得那样刺耳,最后竟成了文化异端,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可悲的事情。但笔者相信,只要生命尚在,一息尚存,这位英雄就不会放下笔,不会放下他战斗的旗帜,那是他表达的唯一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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