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魂灵》:极左政治历史重负的沉痛剖析*

2014-03-31 11:48
关键词:时代政治

王 璐

(华南理工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湖南著名作家邓宏顺的长篇小说《红魂灵》[1]是一部能引起人们细细回味、深长思考的作品。作者运用倒叙、插叙等手法,通过主人公肖跃进回乡祭父勾勒出对往事的回忆,展现了青年男女之间、父子两代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反思了极左思想统治时期对人们的毒害与影响。

作品描写了湄湾镇上人们50 余年间生活的变迁,将这湘西一隅的人生百态刻画得非常生动传神。小说中塑造了大量生动的人物形象,肖山、肖跃进、良妹、乔凤、米英、吴三……以肖山、肖跃进父子为代表的这一连串的人物命运变迁,展示出不同时代的典型特征,作品既表现出对新时代热情拥抱的情感,也对极左政治进行了反思和批判。

一 命运层面的爱情悲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中国传统的婚嫁模式,在小说中几对青年男女之间同样也遭遇了“父母之命”,在这看似传统的婚嫁模式背后,暗藏了那个时代强加的痛苦与无奈。在肖跃进、良妹与乔凤这段三角关系间,表面上父亲肖山是导致这三人情感悲剧的主导者,实质上极左政治思想对于家庭出身的讲究,对于真情的无视才是真正的刽子手,而肖山不过充当了执行者而已。乔凤的父亲乔开鑫在革命工作与爱情之间选择了爱情,加之他写信反对文革,这使他遭受了残酷的批斗,虽然后来平反了,但在“老革命”肖山眼里这样的人物还是有问题的。肖山既看不惯乔凤的家庭出身,更看不惯她的时尚打扮,甚至每次看到儿子与乔凤稍显亲密就会怒不可遏。而良妹则不同,良妹的父亲陈大顺是肖山眼里优秀的革命工作者,对他安排的工作言听计从。虽然父母早逝,但良妹自己扛起了生计,割草种田样样行。根正苗红的出身,加上勤劳能干的品德,肖山自然是打心里喜欢良妹。他完全忽视儿子的个人情感与选择,硬生生地拆散了肖跃进与乔凤,选了良妹作自己的儿媳妇,也由此引发了这三个年轻人之间持续一生的伤痛。尽管肖跃进与良妹育有一子,尽管良妹将家中二老照料得细致入微,尽管父亲无数次地逼他多与良妹相处,但肖跃进对良妹既无共同语言,也无真心的爱意,有的只是无尽的愧疚之情;良妹虽然喜欢跃进,但她自知二人距离越来越远,只有守着那个牢笼般的家;乔凤是深爱跃进的,但她自知此生难圆夫妻之梦,所以她像飞蛾扑火般地诠释着她的爱情,费尽周折为跃进解决困难,尽情享受二人能够相爱的宝贵时光,即使最后是惨淡的收场。在这三人之间,没有人真正得到了幸福,他们既没有获得想守候的爱情,又没有力量挣脱命运的枷锁,最后只有天各一方、物是人非。

另外几个年轻男女的爱情似乎更为悲惨,但又多了几分幸运。同样是父命不可违,但背后依然藏着沉重的时代因素。在肖山管理下的湄湾镇严格地执行着极左时期的政治路线,米裁缝一家在肖山要求下当了多年的先进典型,但家里的生活穷困潦倒。为了米英弟弟的医疗费,为了家庭更好的生活,米裁缝不顾热恋中的米英与吴二,强行将女儿许配给对岸608 厂雷副厂长。对这样的安排米英和吴二进行了激烈的反抗,湄湾的人民也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但是穷得连电都是608 厂免费提供的湄湾人,真正面临608 厂断电相要挟的处境时,也只能忍气吞声了,屈服于强权的淫威。面对这难以违抗的命运,米英和吴二的爱情终究是一场悲剧,吴二为此殉情了,米英也失了魂。在这场抗争中,没有人获得幸福,只有年轻的生命成为那个悲哀年代的祭奠。这样的苦难随着新时代的来临终于结束了,受尽折磨的米英回到了湄湾,吴三对她百般呵护的照顾填补了那颗破碎的心,幸福开始生根发芽。

肖山之所以那样决定儿女婚姻,根源在于他把自己的政治观念贯彻到他的婚姻观念中,用极左的政治观念决定别人的命运,也用左的政治观念决定别人的婚姻。米裁缝也是被极左时代左右命运的人,面对生计,他只有牺牲女儿的幸福。“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面对特殊的政治时期,青年男女相恋相守竟成了最奢侈的事情,面对父母之命,面对家庭出身,面对贫苦的生活,他们的抗争剧烈却又无力,他们的爱情炽热却又无果,他们的命运注定由不得自己。这不只是几个年轻人的爱情悲剧,更代表了那一时代许多人们的经历,更是极左时代留给那一代人的沉重灾祸。

二 心灵层面的父子鸿沟

小说《红魂灵》中花费笔墨最多的人物关系就在肖山与肖跃进这对父子。这父子二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有着错综复杂的矛盾。肖跃进的亲生父亲在大跃进时期由于不配合肖山的工作,被吊在树上冻死了,带着愧疚和补偿之心肖山担起肖跃进母子的生活。从仇恨、排斥到接受这段父子关系,肖跃进和肖山之间总有着跨不完的心灵鸿沟,而两人对时代政治截然相反的理解让这对父子之间的精神隔阂越来越深。

作为极左时期的历史责任人,儿子跃进是肖山弥补自己革命后果的一种方式,他也真心实意地想照顾好跃进母子。在放排的时候他不顾颜面和危险保护着儿子:第一个抢着拿饭,睡觉的时候腾开足够宽的位置,在受伤之后依然守护在跃进左右……在跃进成长的道路上他也提供着最好的生活待遇和条件,虽然这全来自于他手中掌握的权力。看到儿子开始从事政治工作,他满心自豪又忧心忡忡,生怕儿子思想不够“红”,走错了道路。他疼爱儿子的方式是他一贯的单向决定,一人拍板定案。对于儿子的婚事他依然如此,强行将良妹娶过门,强行让儿子完婚。在肖山看来是“这一对苦儿女终于在我手上有了这么个圆满”,却未曾想过这一决定给跃进和良妹带来了一生的痛苦。在他和跃进之间因为政治工作而发生争吵的那些日子里,他既愤怒又苦闷。他愤怒于儿子带领湄湾走向了“错路”,苦闷于儿子和街坊四邻都不理解他,似乎只有他自己是错的。他一生的心血都奉献给了革命工作和跃进母子,但他永远不能理解儿子的那套工作方式,也永远不能理解这个全新的时代。在一次次的父子争吵中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孤独。

肖跃进对于肖山的情感就更为复杂了。作为历史当事人,肖跃进是一名受害者,他清楚地知道他生父是怎样离世的,他曾经无比仇恨肖山,用叛逆的方式对待肖山对他的好。通过放排一事,他确实被肖山感动了,接受了这个父亲,但那些通过肖山享受到的特权却没有让他快乐地成长,甚至让他感到羞愧。跃进对肖山是有感情的,他为父亲的食古不化而忧心,他为理解不了新时代的父亲而心酸,他也因为父亲那越发苍老的身影而数次屈服,但是肖山的许多行为确实是他难以理解也难以原谅的。譬如那段让肖跃进痛苦一生的婚姻,“我永远抹不去我心中的愧疚,也永远都责怪我爸的武断”。他面对良妹有着太多的愧疚之情,他也不能与深爱的乔凤相守一生,而这样两难的境地都是因为父亲肖山的一个有着赎罪、忏悔意义的武断决定。再比如湄湾镇的政治工作,父子俩更是水火难容。当肖跃进看到米英和吴二的事情,看到湄湾镇因为贫穷落后而委屈的岁月,他更加排斥父亲的那套工作方式,为此他和肖山之间的冲突一度严重到水火不容的程度。

从初始就难以捋清的这段特别的父子关系,有着太多的疼痛与障碍,甚至把二人之间的父子情感淹没了。他们之间的问题不仅是感情问题,而是彼此在观念、精神等方面格格不入,是难以拉近的精神隔阂,也是不可能填补的心灵鸿沟。二人之间那由岁月滋生的父子情将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人紧紧相连,但两人之间巨大的心灵鸿沟却愈加难以跨越。看起来是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其实也是极左政治造成的伤害,是两个时代之间激烈的摩擦,新旧思想之间的撞击。

三 时代层面的人格困境

小说《红魂灵》鲜明地塑造了一个“老革命”肖山的形象,这位极左政治时期的历史责任人有他的可敬之处,但更多的是其可笑可悲之处。这位共和国第一代的基层工作者,对于政治工作有着永不衰退的热情。他对红色的喜爱程度达到了狂热的地步,红壳书是他此生最宝贵的记录,他甚至想死后也要将骨灰染成红色。他心情好的时候总爱唱“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的歌,他为湄湾镇的革命工作倾注了一生精力。

首先,作为共和国第一代基层工作者,肖山身上有着可敬的信仰与热情。湄湾镇是肖山革命工作的根据地,他在这里倾注了一生的精力。镇上家家户户的大事小情,农田里的庄稼,河边的堤坝他都花费了不少心血。即便是退休之后他思想上也不曾放松,他认为“一天不到老百姓里面转转,就感到脱离了群众,空虚得坐立不安”。肖山文化水平不高,但他也尽力将工作记录记下在红壳书里,一读再读。他对信仰的执著是值得尊敬的,他为工作的无私奉献精神也十分珍贵。其次,作为深受极左政治影响的基层干部,肖山又是可笑的。充斥他脑里的满是极左时代的工作方式:他习惯于高度集中的计划分配模式,习惯于一人拍板定案的决策方式,习惯于通过“整”“斗”来管理湄湾百姓,习惯了“大锅饭”的生产模式,习惯了生活用品统一供应的供给方式……他喜欢红色,喜欢集体大规模的劳作,喜欢别人给他戴高帽。而他的这些行为延伸到了新的时代,即使那些曾经与他共事的人都开始转换思想,肖山依旧在曾经的时代里走不出来。他也明白自己工作上曾经犯过的错误,但他的弥补方式充满了个人意愿,无论是与跃进母子结为一家,还是把良妹娶为儿媳,他从不考虑别人的真实感受。身为湄湾镇的父母官,肖山确实阻碍了当地的发展,他对老百姓富足起来的生活没有感触,对新时代的发展没有理解,只是一再叹息公有财产都归个人了,只是叹息“资本主义尾巴”又长了出来,他捧着自己的红壳书一读再读,过着与时代背道而驰的生活。肖山甚至激烈地反对思想“不够红”的儿子跃进任湄湾书记,不顾形象地在记者面前追打跃进,在退休之后执意要为跃进“掌舵”不要走错路,整个时代已经向前走了一大步,他却在原地期盼一切恢复原样。最后,深受极左时代毒害的肖山又是十分可悲的人物形象。他在政治工作、社会建设方面全是关于“巩固红色江山”的想法,这不仅是一种情感和信念,更成为了其人格,深入他的灵魂,是那一代革命工作者的典型代表。肖山对红色的信仰坚定不移,即使是错误的决定,他也必须照做,“作为一个下级,执行上级的路线、方针、政策是我的天职”。正因如此,尽管他在湄湾镇付出一生,最后也只得街坊四邻的怨声载道。肖山掌权的时代,是湄湾人民不愿再想起、不愿再回顾的沉重过去。扎纸王指着他骂:“以前我们养鸡种菜都要挨你的整,那时候我们不怪你,怪政策;可是现在呢,别的地方都把老百姓的手脚放开了,你还把我们湄湾人的手脚捆着。你是怕没有权力把我们管死是吗?你是怕不要你批肉条子糖条子了是吗?告诉你,你这叫阻挡历史前进!”肖山是深陷极左政治时期难以自拔的人,他既不能理解改革开放而来的全新时代,又不能理解大家伙对他的指责。作为极左时代忠诚的拥护者,肖山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苦痛与困惑,他曾经不顾生命打土匪,修水库,建农田……但是这一切都被穷怕了、“整”怕了的百姓忘记了,人们只记得在大跃进时期受过的罪,只记得他管理期间的贫困生活。肖山对这一切无处诉说、无处排解,只好反复读着红壳书,直至离开这个令他困惑的人世。

极左政治时期对肖山这代历史责任人的毒害,就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们紧紧拴牢。作为基层的工作者,肖山奉献了一辈子的激情与心血,到头来收获的是他看不懂的世界和无尽的埋怨。他以为给了跃进母亲幸福的时光,谁知老伴死后不愿与他同眠;他以为给了跃进、良妹安稳的生活,谁知却让两个孩子伤痛一生,蹉跎了时光;他以为给了湄湾镇百姓长治久安,谁知湄湾镇的百姓穷困得只剩下对他的怨愤;他以为自己灵魂中的信仰和追求是无比正确的,谁知却在新时代成为要反思、要纠正的错误。

小说通篇以回乡祭父的笔调记述了父亲肖山忙碌而扭曲的人生,深刻反思了左倾政治时期遗留给人们的心理伤痕。虽然新的时期也存在着种种的问题,但摆脱了僵化的管理,社会终会勃勃生机地调整向前。“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作者笔下的湄湾,记录了肖山、肖跃进父子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冲突,记录了两个时代之间的摩擦与改变,记录了极左政治时期留给人们的伤害,更是将中国那几十年缩影在这湘西一隅,深情且沉痛。

[1]邓宏顺.红魂灵[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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