剌达曼堤斯的审判——《高尔吉亚》灵魂审判神话中的哲学与政治

2014-03-31 14:31李向利
关键词:哲人宙斯苏格拉底

李向利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2)

柏拉图的《高尔吉亚》结尾时,苏格拉底转述了一个关于灵魂审判的“神话”(μu~θον)。在这个神话中,宙斯之子、审判官剌达曼堤斯负责审判来自亚细亚的亡灵,将正义、虔敬之人的灵魂送往幸福岛,把不义之人的灵魂打入塔尔塔罗斯受苦。苏格拉底转述的这个神话,被他自己视为一个“道理”(λóγον),而且主要讲给政治家卡利克勒斯听,其中讲到:

……但有时候,[剌达曼堤斯]往里面看见另一种[灵魂],曾经虔敬地并跟随真理度过一生[的灵魂],一个私自的男儿或其他某个人的[灵魂],通常必定[是],至少我断定,卡利克勒斯噢,一位专做自己的事情而终生都不忙碌的哲人的[灵魂],他[剌达曼堤斯]就惊羡[它]并[把它]送往幸福诸岛①文内引文序号后加注的符号,如[1]523c1、[1]522c5-523d5……等,均为古希腊原文的国际通行边码。[1]526c1-5。

这讲的是虔敬并跟随真理度过一生的哲人接受审判时的情况。剌达曼堤斯看到哲人的灵魂时惊羡不已,并把他送往幸福岛。然而,据苏格拉底的转述,剌达曼堤斯的审判是后来才有的事情,在此之前的审判则完全不同。

一、冥王普路托的不满

苏格拉底转述诗人荷马说,最初在宙斯之父克洛诺斯时代,存在着这样的礼法:正义且虔敬之人死后会去往幸福诸岛享福,不义不敬之人则进入报应和审判之牢塔尔塔罗斯受苦[1]523b1-3。在宙斯、波塞冬和普路托三兄弟从他们父亲那里接管了统治大权后,该礼法依然延用。不过,由于审判一直很糟糕,于是,成了冥王的普路托和幸福诸岛的长官们,前去向天神宙斯抱怨:“不该去的常人们经常自己跑进这两个地方”[1]523c1。那么,为什么克洛诺斯时代以来审判会一直很糟糕呢?

在古希腊神话中,克洛诺斯统治时期虽然被称为黄金时代,但他却吞噬时间和自己的孩子②在古希腊文中,“克洛诺斯”与“时间”是同音词。。在他当权时,不会出现时间造成的分离,因而整个时代混沌未分:没有记忆,没有恐惧,也没有梦想[2]。在这样混沌的时代,灵魂审判难免差错不断,变得糟糕也是自然的。苏格拉底接下来讲述了天神宙斯对普路托的回答,以及当时具体的审判情况:

于是,宙斯就说:“但我嘛,”他说,“我要让这事儿停止发生。现在,因为那些审判确实被判得很糟糕:因为受审者们,”他说,“都周身套着[衣服]受审:因为他们活着受审。于是,许多,”他这样说,“拥有邪恶灵魂的家伙,却周身裹着美丽的身体、家世和财富,此外,一旦要举行判决,许多见证人就随他们前来,将会证明他们过去生活得正义;于是,审判者们就被这些[见证人]吓得不知所措,此外,他们自己也同时套着[衣服]进行审判,已经在自己的灵魂前面,用双眼、双耳和整个身体遮起一道屏风。所有这些东西就已然挡在他们面前,既有他们自己的衣服,又有受审者们的[衣服]。”[1]522c5-523d5

在宙斯看来,克洛诺斯时代的审判之所以糟糕,是因为那时人们活着受审,周身都裹着衣服;许多灵魂邪恶的家伙,“却周身裹着美丽的身体、家世和财富”,审判的时候还可以跟随大群证人,证明他过去生活得很正义;审判者也是活着的人,也都穿着衣服审判,还会被大群的证人吓得不知所措……

宙斯认为,上述情况导致克洛诺斯时代的审判乱象横生。有什么根据?首先,衣服具有隐藏作用,活着的人穿着衣服受审,不仅用衣服将身体隐藏了起来,还用身体将他们的灵魂隐藏了起来,从而相当于给灵魂穿了双重的“衣服”。受审者灵魂的真实情况被掩盖的严严实实,严重阻碍了审判者对他们灵魂的审视。其次,衣服对身体有美化作用,身体对灵魂同样如此——“裹着美丽的身体”受审,灵魂的恶通过美化,会极大地影响审判者对受审者灵魂中恶的捕捉。其次,也有审判者自身的原因:行使审判的是人,无法“料事如神”,加上受审者衣服和身体的双重遮蔽,便很难看清受审者灵魂的真相,因而难以准确量刑;而且审判者是活着的人,容易受人世的拖累,一旦受审者位高权重,跟来的见证人又人多势众,审判者就不得不反复权衡各种现实利害关系,以免对自身造成不利。当审判者被“吓得不知所措”时,他会秉持什么样的审判标准,就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此外,整个审判只有审判者和受审者两方,缺乏起监督作用的第三方,一旦有权势的受审者有恃无恐,行使审判权的审判者若徇私枉法也难以得到制止和纠正。

从以上情况不难看出,克洛诺斯时代的审判,侧重于审判身体,而非灵魂。或者说,对于审判,当时的认识程度最多能洞穿衣服,到身体那里就中止了。殊不知,身体之中还有灵魂,身体同样是灵魂的“衣服”。认识的局限,体现的是知识的缺乏。可以想见,在混沌的克洛诺斯时代,大众生活远离知识。与知识的缺乏相对,装饰性艺术,即苏格拉底意义上的谄媚术[1]463b则大行其道。在苏格拉底看来,谄媚术分为身体的和灵魂的两类,其中化妆术是身体谄媚术的一部分,修辞术则是灵魂谄媚术的一部分。结合克洛诺斯时代的审判来看,审判者和受审者均穿着衣服出席审判,衣服作为身体的装饰,不正是化妆术——谄媚身体的“技术”——的具体运用?另外,审判时跟随受审者前来的众多见证人,无疑需要通过言辞向审判者证明受审者的正义,而证明不义之人正义,恰恰是修辞术的拿手好戏[1]456b。苏格拉底曾向高尔吉亚证明,修辞术产生的是“相信”(往往意味着虚假的“知识”),颇值得玩味的是,苏格拉底在论证时用到的例子,恰恰是法庭审判[1]454c5-a7。鉴于此,也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克洛诺斯时代修辞术十分兴盛,而修辞术的运用,又使得原本不太靠得住的审判愈发糟糕。

在整个克洛诺斯时代,既然审判一直都很糟糕,为何之前未曾听到普路托和幸福岛的长官们有所抱怨,直到宙斯时代来临他们才去诉说不满呢?整个克洛诺斯时代没有人抱怨,很可能是因为克洛诺斯吞噬自己的孩子,没有专司冥府和幸福岛的神,因而也就不可能听到抱怨,也必然无需抱怨;克洛诺斯垮台后,宙斯三兄弟“瓜分了统治权”[1]523a4,明确了各自的统治领域,也就落实了各自的职责,这样一来,接管冥界“烂摊子”的普路托就难免心生不满了。同时,强大的宙斯力主世间正义,为解决长久以来的不公正审判提供了契机。那么,宙斯会如何着手解决不公正的审判呢?

二、天神宙斯的决断

转述完宙斯对先前审判问题的见解,苏格拉底继续讲述随之进行的改革:

“于是,首先,”他说,“必须停止让他们预知自己的死亡:因为,现在他们确实预知[死亡]。于是,这[项决定]马上就已然被告诉给普罗米修斯,以便让他尽可能在他们当中停止这个[预知]。其次,必须脱去所有这些东西之后赤裸受审:因为他们必须在已死之后受审。此外,审判者也必须赤裸,已死,用自己的灵魂本身突然之间观照每个已然失去所有亲属并把整个装饰留在世间的死者的灵魂,以便审判可以公正。于是,我嘛,既然我在你们之前已然认识这些,就让我的儿子们做了审判官,两个来自亚细亚,米诺斯和剌达曼堤斯,一个来自欧罗巴,埃阿科斯;于是,一旦他们[活人]归天,这些[审判官]就将在草地上进行审判,在三岔路口,从那里延伸出两条路,一条通往幸福诸岛,一条通往塔尔塔罗斯。此外,剌达曼堤斯审判来自亚细亚的[亡灵们],而埃阿科斯[审判]来自欧罗巴的[亡灵们];至于米诺斯,我将赋予他最终审判的首席地位,如果其他两位有点儿困惑,以便可以尽量公正地审判人们的旅程。”[1]523e-524a5不难看出,宙斯的改革极具针对性。在分析具体的改革措施之前,需要指出的是,宙斯改革的目的,是要“尽量公正地审判人们的旅程”,亦即秉持正义、确立公正的审判秩序。

不妨把宙斯颁布的上述新审判措施,归纳为“三大条款”、“一项人事安排”和“一项时空改革”。

1.“三大条款”

宙斯第一条规定是,停止让人们预知死亡,做法是马上通知普罗米修斯,“让他尽可能在他们当中停止这个[预知]”②与苏格拉底这里的说法不同,在埃斯库罗斯肃剧(旧译悲剧)《被俘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说自己之所以被俘,过错之一是“我还让有死的凡人不再预见死亡”。参见刘小枫《普罗米修斯之罪》,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第42-43、130页。。根据宙斯的说法,克洛诺斯时代人们之所以能够预先知道自己的死亡期限,全赖普罗米修斯的告知,而一旦宙斯命令普罗米修斯停止预告,人们无疑随即便坠入对死亡的无知、盲目之中。如此一来,死亡便成为萦绕在人们心头的一种困扰,成为一大生命问题。然而,奇怪的是,宙斯并未完全杜绝普罗米修斯的预告,而是“让他尽可能”停止,这就意味着依然允许普罗米修斯把死亡预知给某些人,而且很有可能是为数极其有限的少数人。宙斯为何让普罗米修斯的预知留有余地?应该不会是因为普罗米修斯早已习惯了此类预告,突然完全停止会让他难以照办,甚至引发不适,犹如一位“瘾君子”。那么,宙斯用意何在,目前还不得而知。此外,普罗米修斯方面,他会继续向什么人透露死亡讯息?随便什么人,还是那些在人们都放弃了对神秘死亡的关注,却依然执著于思索死亡的奥秘,修习如何面对不期而至的死亡,乃至“向死而生”的少数人?难道不是这类人才更有被预知的资格?他们又是些什么人?

宙斯第二条规定是,受审者必须死后赤裸受审,受审时“已然失去所有亲属并把整个装饰留在世间”。宙斯把人们的受审时间,由临近死亡稍稍移到了新死之后,虽然时间上看似变动不大,实则大有名堂。按照这一规定,失去了衣服的隐藏和修饰,人们受审时,就将完全坦露在审判者面前;同时,失去了亲属和见证人,就大大精简了辩护程序,也就意味着极大地降低了言辞在审判中的作用,亦即极大地限制了修辞术的作用。

宙斯第三条规定是,审判者也必须“赤裸,已死”,而且为了审判的公正,审判者需要“用自己的灵魂本身突然之间观照每个……死者的灵魂”。这样一来,参与审判的双方不仅完全剥去了衣服,而且完全剥去了身体;同时,灵魂对灵魂“突然之间观照”的审判方式,没有给言辞留下任何用武之地——受审者不仅无法通过证人做证,自身也毫无任何辩解的机会和可能。如此一来,修辞术就完全丧失了价值和用处。通过这些规定,宙斯从根本上荡除了一切装饰因素——如果说衣服是对身体的装饰,言辞和修辞术某种程度上亦是对灵魂的装饰——对审判的干扰,杜绝了受审者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从而树立了死后审判的绝对权威。

2.“人事安排”

宙斯十分明确且直接让自己的儿子们司守审判,他们“两个来自亚细亚,米诺斯和剌达曼堤斯,一个来自欧罗巴,埃阿科斯”。宙斯给他们具体分工如下:“剌达曼堤斯审判来自亚细亚的[亡灵们],而埃阿科斯[审判]来自欧罗巴的[亡灵们]”,米诺斯则居于首席地位,当其他两位在审判中遭遇困惑,将由他做出最终审判,而他更多时候则是“坐下来督察[他们]”[1]526c7。宙斯这样做,相当于不仅建立了“复审程序”——由米诺斯裁决疑难案件,而且设立了“监察制度”——由米诺斯对另外二人进行督察。这样分工,不仅落实了责任,使他们能够各司其职,还形成了层级体系,尽可能地保证了审判的公正性。

3.“时空改革”

宙斯的审判改革,还体现在对审判的时空改变上。首先,时间方面,不再把审判放在生命临近终结的时候——处于现实世界之中,而是改在死后。其次,随着审判时间的变动,就需要另觅审判地点。宙斯让他的儿子们,“在草地上进行审判,在三岔路口,从那里延伸出两条路,一条通往幸福诸岛,一条通往塔尔塔罗斯”。三岔路口的草地作为审判地点,具有了独立于人世和亡灵世界(幸福诸岛以及塔尔塔罗斯)的意义,构成了处于中间位置的第三方。可以说,在克洛诺斯时代,只存在生、死或现实世界与死后居所两端,而且区分还不十分明显。宙斯在时空上进行的改革,把稍稍偏居一端的审判,拨正到了“天平”的基准位置,从而使审判的公正性在形式上也得到了体现。

综上分析不难发现,宙斯时代的审判注重的是灵魂,而非身体。宙斯要求审判时要剥去伪饰,尽可能公正,审判的真实不仅得到了空前的重视,而且与灵魂联系了起来。这种在审判实践中务求灵魂真实、依据灵魂真实的特点,会不会传递到人世之中?宙斯要求普罗米修斯尽可能停止向人们预知死亡,由此给人世带来了对死亡的无知、盲目和困惑;但是宙斯又未完全杜绝此类预知,也就让少数人有可能通过普罗米修斯的预知,认识死亡,并且认识新时代的死亡审判,以克服上述无知、盲目和困惑,从而亲近灵魂,获得关于灵魂的真实知识。极有可能,哲学就这样在这一小群人当中产生。此时的哲学,必定更多地亲近灵魂,探究灵魂的真实,以求更多地获得关于灵魂的知识,因而某种程度上就是“灵魂学”。

由此,哲学的产生与宙斯同样密不可分。正是因为宙斯未完全禁止普罗米修斯的预知,才为它的产生提供了可能,为少数人摆脱修辞术的统治,亲近灵魂和获得关于灵魂的真实(知识),开了一扇“天窗”。然而,细斟宙斯的用语非常有意思:宙斯对普罗米修斯的要求是“尽可能”停止预知,对儿子们的要求是“尽量”公正地审判。毋庸置疑,宙斯“已然认识”[1]523e6到,公正的审判离不开对灵魂真实的认识,亦即离不开哲学;但他却又不直接向儿子们传授哲学,而是间接地通过普罗米修斯,让人世产生哲学,由此,他的儿子们才有了接触或了解哲学的可能。这令人隐约感觉到,宙斯对哲学的态度相当谨慎,尽管不是完全排斥,实质上也是把它限制在了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宙斯为什么要这么做?

整体上看,宙斯新政好些是在承继旧制的基础上,出于完善旧制的考虑,稍加损益而成[3]。这样的规定和安排,极大地维护了死亡审判的公正,不虔敬和不义之人的灵魂都会被打入塔尔塔罗斯,虔敬和正义之人的灵魂则被送往幸福岛。不过,鉴于克洛诺斯时代修辞术对审判的重大影响,人们难免忧虑,宙斯时代产生的哲学,是否会同样对新时代的公正审判产生不利影响?哲人或哲学与审判到底是什么关系?在苏格拉底的神话中,剌达曼堤斯的审判具体如何进行?

三、哲学与正义审判

苏格拉底向卡利克勒斯转述完诗人荷马的神话后,说他已经信以为真,还从那些言辞中推出了一条结论:

死亡碰巧就是,依我看,无非就像两种活动,灵魂与身体的彼此分离;因此,一旦它们两个彼此分离之后,它们各自拥有的状态不比它本身在人生前差很多,身体[仍然拥有]自身的天性[自然]、所受的诸多照料和所有显而易见的遭遇……一言以蔽之:他生前早已为自己准备的此类涉及身体的东西,要么所有,要么大部分,都在他归天之后一段时间内仍然显而易见。现在,依我看,这[种情况]因此同样也适用于灵魂,卡利克勒斯噢:灵魂上的所有东西都显而易见,一旦它已然脱去身体[而变得赤裸],既有天生的[自然的]东西,又有人因为从事每项活动而在灵魂里已然拥有的诸般遭遇。[1]523b5-524d5

在该推论中,苏格拉底把死亡定义为灵魂与身体的分离。根据苏格拉底的说法,或许可以这样加以概括:身体拥有先天的自然形态(“自身的天性[自然]”)、后天的社会(习俗)形态(“所受的诸多照料”)和后天的实践形态(“所有显而易见的遭遇”)。身体的这些特征,苏格拉底说,在死后“一段时间之内仍然显而易见”。这似乎暗示了身体的易朽,而且易朽也应属于身体的先天自然特点。苏格拉底详细分析了身体的情况之后,却没有同等分析在审判中更为重要的灵魂的情况,而只是说“依我看,这[种情况]因此同样也适用于灵魂”。显然,这依然是一种推论。不妨参照苏格拉底对身体情况的分析,理一理它们如何也适用于灵魂。人们相信,受审者生前的灵魂,也会有两种与其身体相应的后天形态,而且由于当时灵魂和身体并未分离,灵魂的这两种形态很可能与身体相一致,或至少大致相同;不同之处主要在于它们的先天形态,其中最大的不同当是灵魂不朽而身体易朽。苏格拉底所说的身体特征死后一段时间仍然可见,必定是指身体的两种后天形态随着身体(自然形态)的腐朽,它们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消失不见。然而,对于不朽的灵魂,这种情况也适用吗?根据苏格拉底笼统的解释,似乎会这样。但不可否认,由于苏格拉底没有明指,只能说这个“适用”不太经得起推敲,很可能苏格拉底所说的“同样适用”,是指身体的两种后天形态也适用于灵魂,即灵魂也具有两种后天形态。但灵魂的这两种后天形态,却不太可能会在死后一段时间内也消失不见,却可能随着灵魂的不朽而不朽,一直为灵魂所葆有。

值得注意的是,苏格拉底推导的这个结论,恰好位于他讲述剌达曼堤斯具体审判细节之前(见下文)。如果说前面介绍的审判条款及人事安排等,是希腊神话中原有的内容,那么,正如苏格拉底表明的,上述推论则完全是他的个人发挥。在这一推论中,苏格拉底对死亡的看法、以及死后身体和灵魂各自的情况,在其转述的神话中并未出现。然而,这一推论在整个文脉中却具有重要意义——它为随后讲述剌达曼堤斯的具体审判提供了理论基础。无须讳言,苏格拉底接下来所讲的剌达曼堤斯的具体审判,不再是一种转述,而是他哲学推论的继续。也就是说,剌达曼堤斯审判完全笼罩在哲学氛围之中,是一种哲学意识主导下的审判。这种审判是如何进行的呢?苏格拉底接着说:

于是,一旦他们已然来到审判者面前,来到亚细亚的剌达曼堤斯面前,剌达曼提斯就吩咐那些人停下,然后观照每个人的灵魂,尽管他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过,他多次抓住[波斯]大王或任何其他此类王者或掌权者,立刻看出[他们的]灵魂根本就不健康,而是受过严重鞭打且充满了由假誓和不义带来的种种伤疤,即每个行为涂抹入自己灵魂里的东西,并且,所有东西都弯曲了,由于撒谎和吹嘘,且没有任何正直的东西,因为没有培育过真理;而且,由于专权、骄奢、狂妄[张狂]和行为失禁,他看到,[他们的]灵魂充满了畸态和丑陋;只要看到这种[灵魂],他就[把它]毫不客气地直接赶进监狱,它到了那里之后就注定要经受种种相称的折磨。[1]524e-525a5

在这段话中,苏格拉底讲述了剌达曼堤斯审判不义的掌权者的情况,而且把这一审判说得异常容易和轻松。可是,如果审判都这样简单易行,剌达曼堤斯为什么还会感到困惑,以致需要把某些案件交由米诺斯裁决?是具体量刑问题,还是因为苏格拉底有意隐藏了其中的某些情况?可注意到,苏格拉底在讲述本文开头的引文时(它描绘了剌达曼堤斯遇到哲人灵魂时的情况),不像在这里讲述对不义之人的审判那样细致,而是如上文详述完身体的情况后却对灵魂的情况一笔带过一样。或许有人认为,不义的掌权者更多体现的是一种身体式的存在,而哲人的存在则是灵魂式的,哲人的灵魂单纯而完美,因而剌达曼堤斯才顿时惊羡不已,并立马把它送去幸福岛。但联想到哲人的人世生活或许并不一定完美,甚至还可能遭受种种不公和磨难,这些不好的遭遇,难道不会涂抹进哲人的灵魂,造成哲人是不义之人的假象,以致使剌达曼堤斯困惑并影响他的判决?结合被打入塔尔塔罗斯的不义掌权者的灵魂情况,看一看哲人灵魂可能会具有哪些不义的假象。

根据苏格拉底在这里的讲述,不义掌权者的灵魂根本不健康,带有以下情况留下的伤疤:(1)受过鞭打或类似的身体创伤;(2)假誓和不义的种种伤疤;(3)撒谎和吹嘘把所有东西弯曲了;(4)没有培育过真理,导致没有任何正直的东西;(5)由于专权、骄奢、狂妄和行为失禁,使得灵魂充满了畸态和丑陋。在这5种情况中,除了最后两种情况明显不适合哲人之外,前3种情况则比较复杂。首先,哲人完全有可能受过鞭打或类似的身体创伤,比如,卡利克勒斯说搞哲学的老家伙欠打[1]485d1-3;苏格拉底说哲人会遭受“毫无尊严的殴打”,还会被“踩在泥里”[1]527c7;甚至,哲人还会被城邦判处死刑——苏格拉底本人就有此不幸。其次,哲人虽然不太可能发假誓,但可能会在某种不得已的情况下行不义,至少会像苏格拉底对不配合谈话的普罗塔戈拉那样机智地行不义[4]。再次,哲人不可能吹嘘,但有可能出于善意或城邦的善而撒谎,例如苏格拉底转述过腓尼基人的高贵谎言[5]。

因而,在给灵魂留下不好伤疤的5种情况中,哲人的灵魂有可能具有其中3种类型的伤疤。与不义掌权者灵魂中的伤疤比起来,哲人的这些伤疤具有一定的迷惑性,极易误导审判,这有可能就是导致剌达曼堤斯困惑的直接原因。苏格拉底说,“我还在考虑,我将来如何向那位审判官显示一颗尽可能健康的灵魂”[1]526d5,他这样说虽意在劝诫,但也表明他完全清楚哲人在城邦中可能遇到的种种不义。何况哲人还可能会犯错,虽然能够通过自省甚至外在的惩罚而变好,但毕竟会留下不健康的伤疤。

由于哲人灵魂伤疤来源情况复杂,容易与不义掌权者的伤疤混同,而剌达曼堤斯审判时,又“完全不知道关于那人的任何情况,既不[知道他是]谁,又不[知道他]生于谁”,这就必定为辨识灵魂的真实以及公正审判带来很大难度。也就是说,作为审判官,剌达曼堤斯尽管必定具有强大的认知和辨识真实的能力,也还是会有困惑,如同哲人探究真理时要遭遇困惑一样。反过来说,剌达曼堤斯虽然不是哲人,但至少会具有哲人般的洞察力和探究真相的心性,以确保他对灵魂的审判尽可能公正。但这样的心性和洞察力并不能避免困惑,甚至可能增添困惑。

苏格拉底的推论为何略去上述内容,姑且猜想,可能意在更好地维护和强化宙斯树立起的审判权威,毕竟他还要“号召其他所有人”,包括卡利克勒斯,“走向这种生活和这场竞赛”[1]526d1。显然,苏格拉底所代表的哲人言行,符合宙斯的期许,表明哲人灵魂足够配得上被送往幸福岛。

四、神圣的法统

与宙斯直接让他的儿子们担任审判官的明白无误不同,在苏格拉底转述的神话中,几乎无法弄清克洛诺斯时代审判者的任何情况,他们与当时的受审者一样无名,甚至比后者还更弱势和怯懦[1]523d1。如此来看,克洛诺斯时代的审判者显得毫无权威和威望,无力主持正义,也体现不出任何的合法性。而到了宙斯时代,审判官剌达曼堤斯作为天神宙斯的儿子,生前在做克里特的王者时,就以智慧、虔敬和正确管理司法事务著称[6];死后,又被宙斯指定为其奠定的审判秩序的执行者和护卫者。因而,剌达曼堤斯的地位,具有充分的正当性、合法性和神圣性。

在描述剌达曼堤斯的审判时,苏格拉底提到一个细节——给受审者的灵魂打上相应的“印记”:

一旦剌达曼堤斯抓住了某个这样的人……[知道他是]个卑鄙之徒;察出这点之后,他就[把他]赶进塔尔塔罗斯,再打上印记,[标明]他看起来有药可救,还是无药可救;但已经来到那地方的人就要经受种种相称的[折磨]。[1]525b5-526c

剌达曼堤斯打下的“印记”,标明了一个人灵魂的品相——有药可救还是无药可救。这一印记,不同于受审者灵魂中的伤痕,而是具有巨大的象征意义。由于剌达曼堤斯在秉持宙斯的意志进行审判,因而他所打下的印记,便成了天神和王者双重权力的标记、以及秩序和正义的象征,体现着剌达曼堤斯审判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和神圣性。其实,不仅仅是这里的“印记”,苏格拉底转述的整个神话,处处都体现了宙斯的意志及其公正诉求,从而营造了一种充满神圣、公正和权威的神秘氛围。

宙斯审判改革中的公正诉求,最显著的特色在于保留和延续了克洛诺斯时代以来人对人的审判,而非把审判权交给某位神。由于审判需要依据灵魂中带有的鲜明的社会习俗特征,宙斯决定由来自亚细亚的剌达曼堤斯审判亚细亚的亡灵,由来自欧罗巴的埃阿科斯审判欧罗巴的亡灵,因而使得灵魂审判也具有了浓重的地域文化特色。众所周知,不同的地域和民族具有不同的习俗和礼法,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以此定义自身并区别于他者,这甚至成为了他们灵魂的独特印记。宙斯人事安排的地域特色,表明亚细亚和欧罗巴不同的习俗和礼法,在灵魂审判中不可通约,只有依据各自的习俗和礼法进行审判,才能秉持公正。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比变更审判的时间和地点具有更根本性的意义——审判时间和地点的变更,保证了审判形式的公正,而依据什么标准审判,体现的则是价值公正。正因为如此,使地域性习俗和礼法在审判时占据重要地位,才从根本上保证了审判的公正,化解了普路托和幸福岛长官们的不满,从此未再听到他们去向宙斯抱怨。宙斯对审判的地域特色的尊重和肯定,同时也是人世政治的客观反映,人世的政治和统治,其合法性正是基于各自的习俗和礼法,它们彼此的价值不可替代而且无法取代。

与依据地域特色进行审判相应,宙斯的审判改革还暗含另一个特征——对哲学的限制。尽管公正的审判需要哲学、离不开哲学,宙斯也并未完全对哲学加以禁止,但是与审判鲜明的地域特色比起来,可以看出,他还是将哲学悄然置于与习俗相对的位置上。如果说宙斯对普罗米修斯所说的“尽可能”,是叮嘱普罗米修斯将哲学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那么他对剌达曼堤斯兄弟所说的“尽可能”,则是在提醒他们要审慎地对待哲学——审判和统治必须依从不同地域的习俗和礼法,它们的根基永远不可能是哲学,不能像追求最终真理的哲人那样,致力于追求绝对的公正审判。绝对的追求,与审判和统治的品性不相容,从而与政治的品性不相容。宙斯允许普罗米修斯把“哲学”从天上有限度地透露给人世时,就已经不仅表明了哲学来源于人世之外,而且注定了哲学的品性与人世无法完全相容。因而,从这个方面来看,剌达曼堤斯的困惑既是对“哲学”的困惑,也是哲学本身的困惑。只是这样的困惑不可能获得最终的解答,剌达曼堤斯从米诺斯那里得到的,也仅是最终的裁断而已。裁断是权力的象征,不是哲学的归宿,最终能够保证审判神圣性的,是权力的裁断。理解了这一点,才能最终领会宙斯限制哲学的意图所在。

需要强调的是,苏格拉底这个意义深远的灵魂审判神话,主要是讲给政治家卡利克勒斯听的,卡利克勒斯是《高尔吉亚》中苏格拉底最主要的对话者,也是最不配合、最难令苏格拉底说服的对手。卡利克勒斯生性勇敢,崇尚强者的利益,有伸张和主持正义的强烈冲动,始终不曾屈服于苏格拉底的逻各斯。看清了卡利克勒斯的灵魂品性后,苏格拉底主动改变策略,讲述了这个据称转述自诗人荷马的神话,并以此结束了对话。在这个神话中,苏格拉底象征性地诠释了修辞术、灵魂审判和哲学三者之间的关系,表明了哲学对公正审判的意义、以及哲学对修辞术的最终胜利和全面取代,从而暗示了高尔吉亚、卡利克勒斯和苏格拉底三者的关系。苏格拉底最后给卡利克勒斯讲述的虽然是个神话,但和对话中的逻各斯一样,同样是在对他进行教育,不过换了一种可能更适合对方的方式而已。在结束整个对话时,苏格拉底还不忘召唤卡利克勒斯过一种有价值的哲学的生活。卡利克勒斯最终是否会响应苏格拉底的召唤?这永远都是一个问题。

[1]Plato.Gorgiast[M]∥Plato.Complete Works.COOPER John,Ed.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c:1997.

[2]李致远.《高尔吉亚》的灵魂审判神话[J].求是学刊,2011(2):34.

[3]刘小枫.普罗米修斯之罪[M].北京:三联书店,2012:42-43.

[4]Plato.Protagoras[M]∥Plato.Plato Complete Works.COOPER Jhhn Ed.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Inc.1997:333c.

[5]柏拉图.理想国[M].王扬,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414c.

[6]PANGLE Thomas.The Laws of Plato[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625a1-a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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