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论权力者的表达*

2014-03-31 16:23曹清华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主义

曹清华

(深圳大学 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鲁迅对文化的批判,正如钱理群所说,他的着力点并不在“这个文化的原始教义”,而是它的“术与效”,[1](P24)或者说它“实际发生的影响和作用”。[2](P11)这一论断很有启发 意义。传统文化在鲁迅那里并非冷硬的历史遗留物,而是古而今,人而我的具体的存在。

鲁迅用“墙”来比喻这一存在。所谓“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3](P72)“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4](P58)等等。鲁迅在他翻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的附录里介绍有岛武郎,也引用了有岛武郎的一个“墙”的比喻——“在我的周围,习惯与传说,时间与空间,筑了十重二十重的墙,有时候觉得几乎要气闭了”。[5](P573)以墙来比喻传统文化的空间存在和现实功能,鲁迅与有岛武郎的意见是相通的。

参与建筑这墙的“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主要出自权力者,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圣人及圣人之徒——他们的声音被传播、保存、流衍,并发生强有力的影响,承担着重要的历史功能。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和解剖,其锋芒便指向这权力者的表达与声音。而他的批判的焦点不在权力者表达的具体所指,而在其表达/声音的生产机制、传递方式,及其与权力和现实的关联。

鲁迅所说的“旧有的古砖”,也就是“中国书”。中国书的一种是历史书。鲁迅分析历史书的眼光十分独特——他关注历史的整数,视历史为自远古延续到现今的一类声音。鲁迅致力于挖掘这一类声音的历史根源,探讨推动和制约这类声音的表达的根本力量,分析它对后世的影响。

鲁迅认可二十四史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的说法。[6](P17)鲁迅指出,这些记录着统治者事情的“历史”的一个重要功能,便是为统治者们所崇奉,是统治者“治国平天下的谱”。[7](P328)鲁迅引英国人乔治葛来(George Grey)的一部书的序,来解释中国历史作为“谱”的功能和地位。乔氏曾任纽西兰总督,对纽西兰土人深有研究。他的著作《多岛海神话》就是关于这些土人的。他在这本书的序里说,纽西兰土人不讲理,你要是有什么改革的举措,他们都是要反对的。然而,一旦从他们的神话的历史里,抽出一条相类的事来做一个例,再讲给酋长祭师们听,他们就会赞同。[7](P328)鲁迅认为中国的酋长和祭师们的崇奉历史也是如此。

鲁迅认为,历史书取得“谱”的地位的原因不外乎两个。其一,在这些史书里面难以找到“思想和主义”。[8](P354)“思想和主义”记录的是变革与创新的声音。历史上有了思想和主义的光芒,就意味着创新的精神在支配着人们的行动与表达。新的思想和主义在中国既不能发生又无法输入,历史就难有变动和进步。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没有了思想和主义,中国的历史的整数里面,只剩下两种物质,即“刀与火”——“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鲁迅认为中国历史中用来标榜权力者的“圣武”一词就是这“刀与火”的代名。鲁迅摘引了《史记》中两个简洁的句子,或者说中国历史所记载的两次最分明的声音,来解释“圣武”。一个声音是刘邦所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另一个声音即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也!”。项羽要“取”的便是刘邦所说的“如此”。鲁迅说,在中国历史上,“如此”谁都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而记在这历史书上的声音,或者说来自“彼”与“丈夫”们的内心里的声音,便是“圣武”,是对物质和实利的追逐,是“纯粹的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8](P355)鲁迅视这纯粹兽性的欲望的满足,为历史书上的表达/声音的根本的推动和制约力量。而又因为这欲望的难有变化,历史和历史书上的声音就同样鲜有改易了。

鲁迅的这一意见也写在他的小说里。譬如《怀旧》里面所描绘的“刀与火”的场景——“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9](P219)再如《补天》写女娲造的“人”所发出的令女娲无法听懂的声音。其一类就是“圣武”。在败者(“彼”),是失望而且害怕的神情与凄凉哀怜的声音——“呜呼,天降丧。……颛顼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不佑德,我师反走,……”;在胜者(“丈夫”),则是高兴而且骄傲的表情与激昂的声音——“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实佑德,我师攻战无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10](P349-350)鲁迅戏拟了《尚书》这一中国最古老的史书的格式和文字,在小说中传达“圣武”的声音,所暗示的无非是这声音的源远及流长。

而且,鲁迅尖锐地指出,这“圣武”的声音响彻在一切人的内心里,下层社会也不例外。这意味着,不仅统治者,就是被统治者也是这一类声音的养护者和传递者。鲁迅列举了“穷人的买奖券”,“穷人的想做皇帝”,以及“穷人到《推背图》里面找自己儿子的名字”等例子,来证明尽管古今圣贤抬出“运命”来教下层社会安贫本分,这“运命说”却无法慑服人们内心里的圣武的声音。[11](P442)在《阿Q 正传》里面,阿Q 发表“革命”和“造反”的宣言的同时,其思想也迸跳到了“圣武”的路上——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 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 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12](P515)

这三段话,对应的正是鲁迅所概括的“威福”、“玉帛”、“子女”的“纯粹的兽性方面的欲望”。这一处叙述也表明,“圣武”的声音,在下层社会,虽然被压抑和藏匿,却一直在顽强地寻找表达的机会;而一旦获得表达的权力和空间,这声音便会发表出来,并成为权力者的向导和象征;而在权力者,他们一面控制和扼杀这一类声音的表达及其传播通道,一面却又在修饰、裱装这声音使其为维护和巩固自身的权力与位置服务。记录这一类声音的历史书,其“谱”的功能以及“墙”的性质便由此而铸就。

中国书里面与“史”相辉映的便是“经”——儒家的经典。“经”应该是记载着“理想”和“主义”的了。然而鲁迅从中听到的却仍旧是逐利与欲望的声音。鲁迅对“经”的讨论,便是质疑“经”所宣扬的基本道理赖以成立的根基,解剖“经”的表达方式与意义生产,分析经的制造和传播与权力和利益的关联。

孔子是“经”的整理者和宣扬者。孔子把“六经”捧到很高的地位,他认为“周”是王道的祖师和专家,六经作为周朝的典章制度,记录了周所践行的“王道”,所以宣传“六经”便是推行王道。而鲁迅以为,“周”行王道一说毫无根据。一来,周武王以征伐的名义入中国,与殷不同族,是地道的“侵略者”。而且当时他们如何对待殷朝百姓,谁也无法获知。因为“那时民众的声音,现在已经没有留存了。”其二,周朝的讨伐,先有伯夷和叔齐的扣马而谏,再有攻打纣的军队于牧野的血流漂杵,复有以造反的殷民为“顽民”,从王道天下的人民中除开。因此周行王道之说就难以确立。鲁迅进一步指出,中国历史上,“其实是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而孔子,或者儒士们的王道的“理想”实际上与权力和利益相关联——

孔子和孟子确曾大大的宣传过那王道,但先生们不但是周朝的臣民而已,并且周游历国,有所活动,所以恐怕是为了想做官也难说。说得好看一点,就是因为要“行道”,倘做了官,于行道就较为便当,而要做官,则不如赞周朝之为便当的。[13](P9-11)

经的传播者——主张读经的人也同样如此,他们的动力在利益,而途径则在权力。鲁迅把主张读经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胡涂透顶的笨牛”,他们诚心诚意地主张读经。但是就是这一类人,问他们从经里面可以读出什么来,他们也没有定见。而且这一类读经者,决无钻营,取巧,献媚的手段,也就无从获得权力,所以他们的主张便不会发生效力。另一类主张读经的人是阔人,也都是聪明人。其“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里得来的——

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况且即使将来没有“正人君子”之称,于目下的实利又何损哉?[14](P127-129)

鲁迅所说——经上所写的,他所熟读的,便是“瞰亡往拜”“出疆载质”的“最巧玩艺儿”[14](P127)——指的也就是这一回事。这一类主张读经的人比真要读经的笨牛聪明,因为他们“学而优则仕”——读经能够让他们获得权力与利益。

而且,权力和利益的指归也造成了“经”的特有的表达方式和意义生产机制。在小说《出关》里头,鲁迅借老子的口来解释“六经”,说的就是“经”的表达方式的特别的地方。故事是这样的,孔子研究“六经”,自以为熟透了,已经向七十二位主子,推行他从“六经”里面概括出来的“道”,可是谁也不采用。于是孔子便跑去请教老子一个问题——是人难得说明白呢,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老子回答说:“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你的话,可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15](P439-440)老子在这里所说的“六经”只是“道”留下的痕迹,而先王们却自有其不可表达和言说的道,也就是要申明一个事实——“经”所表达和再现的,并非权力者的“道”,而是掩饰其“道”的手段。鲁迅曾论及“将无法压服的人抬高”这一古人用以制服别人的巧法。鲁迅认为这一方法与“学而优则仕”的做法是相通的,被抬高的人要么默默地坐着,要么偶尔放开喉咙大叫——“有利必有弊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呀!”“猗欤休哉!”——一类敷衍的话。他们的敷衍的表达方式与“经”讲述/掩饰“道”的方式是一致的。[16](P82-83)

鲁迅还讲了一个从老仆妇口中听来的对付皇帝的办法,来解释儒家的“书”和圣人的“道”是如何生产意义和发生作用的。鲁迅转述这位老仆的话说——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喜怒无常,一不高兴就要杀人。所以对付皇帝就要讲究方法。比如吃的东西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皇帝就会生气,还要杀人。现在一年到头给他吃菠菜,他一要就有,一点也不为难。但是不能说这菜就叫菠菜,倘如此,他又要生气的,因为是便宜货。所以大家对他不要说菠菜,要另外起一个名字,叫做“红嘴绿鹦哥”。鲁迅认为这“红嘴绿鹦哥”便是“愚君政策”。因为皇帝一发现自己有了无上的威权,就要胡闹。于是圣人之徒就请他吃“红嘴绿鹦哥”,也就是拿出“经”来,与他讲“天”的道理。所谓天子行事必须体贴天意,不能胡闹。[17](P252)①《理水》里头,大禹便对皇帝说了这一番话。所谓“做皇帝要小心,安静。对天有良心,天才会仍旧给你好处”云云。(鲁迅:《理水》,《鲁迅全集》第二卷,第386页。)在《流氓的变迁》一文中,鲁迅也论及孔墨的这一办法——“孔墨都不满于现状,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说动人主,而那用以压服人主的家伙,则都是‘天’。”见《鲁迅全集》第四卷,第155页。很显然,这里的“经”的表达的特点在于“愚”,也就是蒙蔽。也正如此,其生产的意义对人的作用就十分有限,所以,不安分的皇帝仍旧胡闹——

你对他说“天”么,他却道,“我生不有命在天?!”岂但不仰体上天之意而已,还逆天,背天,“射天”,简直将国家闹完,使靠天吃饭的圣贤君子们,哭不得,也笑不得。[17](P253)

同时代的统治者/上等人的声音应该属于“补添的新砖”了。与旧有的古砖纯粹写在纸上不同,补添的新砖则为人所耳闻目睹——权力者的表达和行动已经对比在同一时空下。鲁迅用“推背图”来分析这一类表达的特点。“推背”,就是从反面来推测未来的情形——“我们日日所见的文章,却不能这么简单。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而其实倒做了的。”[18](P91)很显然,鲁迅的“推背图”要揭示的就是权力者的表达与行为的背离和错位。

在统治者这一面的例子,鲁迅列举了以孔子为敲门砖的袁世凯们。诸如袁世凯的恢复祭孔;孙传芳的复兴投壶之礼;以及张宗昌的重刻《十三经》,等等。这些人不怎么识字,却偏要大谈孔子、十三经。[19](P517)鲁迅认为这背后的原因,就在于他们都是“圣之时者也”的孔子的信徒——他们一面通过语言和仪式的表达来伸张权力,渲染这权力的象征意义,一面又在这心口不一的表达的掩饰下,实践权力的手段以谋取利益。正因此,鲁迅说,中国便成了一席大宴会——一边是制礼作乐,尊孔读经;一边却又坦然地放火杀人,奸淫掳掠,做着虽蛮人对于同族也还不肯做的事。[20](P332)

鲁迅的“学匪派考古学”得出的结论也是如此。鲁迅例举《申报》上的一则“南京专电”——“中执委会令各级党部及人民团体制‘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匾额,悬挂礼堂中央,以资启迪。”鲁迅以为,倘考古起来,就可推定为各要人讥大家为“忘八”。[21](P508)再有《二十四孝图》,鲁迅也下了一番考证的功夫,因此知道古人的作伪和行诈。而按之经验,便明白了这些“老玩意”,是谁也不实行的——“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22](P256)又如无抵抗主义军队的“誓杀敌,誓死抵抗”的宣誓,鲁迅从中考证出,“宣誓”与“赌咒”作为一类“表达”方式,其意义生产方式是相同的——军队的宣誓,和中国人所咒的“天诛地灭,男盗女娼”一样,都不可信,因为人人都知道天和地不一定会来诛灭他,誓言也决无人来督办。[23](P26)

读书人的表达与统治者也没有两样。与统治者夺取的是国家和政权相比,读书人着眼的也是这权力下的现实利益。譬如,从君子们的文章里头一向的“人心日下,国将不国”的口吻,鲁迅读到的是他们因此而可以从“日下”之中除去了自己,而且,君子的这一类的慨叹,与“杀人放火嫖妓骗钱以及一切鬼混的人”,乘作恶的余暇,大喊“他们人心日下了”没有两样。[24](P116)对于“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论断,鲁迅以为实际的情形应该是“女人被人指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时候来得多”。[25](P425-426)再有人在文章里头或点上三四行省略号,或胡乱的×它几行。鲁迅说,在前者,只是童话里的“皇帝的新衣”,其实是一无所有;在后者,也不过是对于检查官与读者两面取巧的妙法——读者看到了,一面佩服作家之激烈,一面又恨检查员之峻严,而检查员看到了,则不免要爱他的顺从,许多话都不敢说了,只是×得起劲。[26](P485)

所以鲁迅说,他总不相信那些顶着“国粹家”、“道德家”一类桂冠的读书人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20](P327)同样,鲁迅以为,小百姓给自以为信教的教徒以“吃教”的称谓,其实提出了教徒的精神。而且这“吃教”者,就包括大多数儒释道教之流的信者,以及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27](P310)

鲁迅并以此推断大多的上等人——

然而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和俄国的不同的处所,只在他们这么想,便这么说,这么做,我们的却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20](P328)

那么,崇尚西学新知的知识者呢?

鲁迅屡有“无论什么主义,全扰乱不了中国”;“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外国事物,一到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无不失了颜色”一类的慨叹;他还声言,我们中国人,决不能被洋货的什么主义引动。他手边的“主义”的例子就很多——“军国民主义么,我们何尝会同别人打仗;无抵抗主义么,我们却是主张参战的;自由主义么,我们连发表思想都要犯罪,说几句话也为难;人道主义么,而我们人身还可以买卖呢”。[28](P347)鲁迅分析这背后的原因,认为,于“文人学者名流”,主义和思想,要么是一面辞严义正的军旗,要么是一条尤其义正辞严的逃路。在前者,旗帜的意义在于积累符号资本,渲染权力的威严;在后者,也就成了他们攫取利益的掩护——所谓“要做事的时候可援引孔丘墨翟,不做事的时候另外有老聃,要被杀的时候我是关龙逄,要杀人的时候他是少正卯,有些力气的时候看看达尔文赫胥黎的书,要人帮忙就有克鲁巴金的《互助论》……”[29](P199)

也是在这一思路下,鲁迅认为国民党起初的愿意共产,并且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子女送到苏联去学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一个错误的思想,他们以为“共产”作为一种“主义”的表达,并不会影响他们的现实利益的获得——所谓“中国只管共产,但他们自己的权力却可以更大,财产和姨太太也更多;至少,也总不会比不共产还要坏”。而到后来,国民党的剿灭共产党,则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共产主义国并不能保存他们这些权力者的老样,不能增加他们的权力,财富和姨太太。所以他们才下了剿灭的决心。[30](P152-154)

鲁迅曾引《北史》里面的一段故事来阐明时人口中的“自由”一词的所指。这段话记载的是周静帝的司马后——“后性尤妒忌,后宫莫敢进御。尉迟迥女孙有美色,先在宫中,帝于仁寿宫见而悦之,因得幸。后伺帝听朝,阴杀之。上大怒,单骑从苑中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三十余里;高颎杨素等追及,扣马谏,帝太息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鲁迅以为,当时主张自由和反对自由的人,对于自由的解释与出自帝之口的“自由”丝毫没有差异[31](P351)——他们举着“思想”的旗,却意在自己的欲望的满足。

鲁迅的这一思路还被用来分析文学上的介绍外来理论。鲁迅说,那些介绍者,要么“空嚷”,要么“力禁”,充满了“符咒”气。这结果是,任何新潮的来到中国,往往只有几个名词——“主张者以为可以咒死敌人,敌对者也以为将被咒死,喧嚷一年半载,终于火灭烟消。如什么罗曼主义,自然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仿佛都已过去了,其实又何尝出现。”[32](P291)鲁迅还引卢那察尔斯基(Lunacharski)的意见来讲述中国的文艺的这一面的情形,所谓“文艺上的各种主义,是发生于楼顶房上的文艺家,而旺盛于贩卖商人和好奇的富翁的。那些创作者,说得好,是自信很强的不遇的才人,说得坏,是骗子。”鲁迅以为,这些意见放在中国只能合得一半。他举成仿吾的大谈表现主义和高长虹的以未来派自居为例,他们在提倡主义,而从未见某主义的一篇作品——“大吹大擂地挂起招牌来,孪生了开张和倒闭,所以欧洲的文艺史潮,在中国毫未开演,而又像已经一一演过了。”[33](P186)在实质上,他们宣扬这些主义的目的,与主张读经者相同——撰文者获得揭稿的机会,刊物则有了更多的销量,而用来支撑着这些主义的创作——实际行动——却付诸阙如。

讨论鲁迅的批判传统文化,我们应该注意到鲁迅这些慧眼独具的方面。鲁迅视文化为一种声音和表达,并致力于解剖这表达的制约力量、生产机制和传递方式,关注表达与权力、表达与行动之间的复杂关联。也正因此,鲁迅的批判眼光得以穿越古今的间隔与距离,涵盖社会各个层级和群体,涉及各种文化现象。甚至可以说,在鲁迅的思考中,并没有一个作为客体的“传统文化”的存在。鲁迅关注的是弥漫于现实的土壤之上的各种表达和声音,以及这些表达与声音与社会和人生的复杂的呼应和牵扯关系。如何揭除装扮着现实的假面,拂去沉积在历史上的尘土,是鲁迅批判的宗旨所在。

[1]钱理群.漫谈鲁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J].文史知识,1999,(4):24-29.

[2]钱理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关传统文化的几次思想交锋——以鲁迅为中心(一)[J].鲁迅研究月刊,2006,(1):9-14.

[3]鲁迅.“碰壁”之后[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8-73.

[4]鲁迅.长城[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8-59.

[5]鲁迅.附录[A].鲁迅译文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571-577.

[6]鲁迅.忽然想到[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4-20.

[7]鲁迅.随感录·四十二[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27-329.

[8]鲁迅.随感录 五十九“圣武”[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4-357.

[9]鲁迅.怀旧[A].鲁迅全集(第七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5-223.

[10]鲁迅.补天[A].鲁迅全集(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45-356.

[11]鲁迅.运命[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42-443.

[12]鲁迅.阿Q 正传[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87-532.

[13]鲁迅.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A].鲁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7-13.

[14]鲁迅.十四年的“读经”[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27-130.

[15]鲁迅.出关[A].鲁迅全集(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39-449.

[16]鲁迅.我的“籍”和“系”[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81-83.

[17]鲁迅.谈皇帝[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52-253.

[18]鲁迅.推背图[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91-92.

[19]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A].鲁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1-318.

[20]鲁迅.马上支日记[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21-336.

[21]鲁迅.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学匪”派考古学之一)[A].鲁迅全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04-508.

[22]鲁迅.〈二十四孝图〉[A].鲁迅全集(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55-256.

[23]鲁迅.赌咒[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6-27.

[24]鲁迅.我之节烈观[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4-117.

[25]鲁迅.女人未必多说谎[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25-426.

[26]鲁迅.“……”“□□□□”论补[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85-486.

[27]鲁迅.吃教[A].鲁迅全集(第五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0-311.

[28]鲁迅.五十六“来了”[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47-348.

[29]鲁迅.有趣的消息[A].鲁迅全集(第三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7-202.

[30]鲁迅.中国文坛上的鬼魅[A].鲁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52-158.

[31]鲁迅.五十八 人心很古[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1-352.

[32]鲁迅.《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小引[A].鲁迅全集(第十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91-292.

[33]鲁迅.《奔流》编校后记(十一)[A].鲁迅全集(第七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85-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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