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先生训诂方法研究

2014-04-04 11:40黄海英
关键词:音变汉藏训诂

黄海英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俞敏先生训诂方法研究

黄海英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俞敏先生将传统训诂方法和现代语言学理论方法融会贯通,形成了他独特的研究方法,从而为汉语古文献的研究提出了很多独到的见解。他的训诂研究方法可以归结为3个方面:将因声求义与因形求义相结合进行训诂研究;首次利用语流音变对古文献进行研究;率先运用汉藏比较进行训诂研究。

俞敏;训诂方法;因声求义;语流音变;汉藏比较

俞敏先生(1916~1995年)是20世纪杰出的语言学家。他在语言学领域勤奋耕耘半个多世纪,著述丰富,在汉藏比较、梵汉对音、汉语音韵学、训诂学和汉语语法等领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训诂学研究中,他将清代乾嘉诸老的训诂研究方法同现代语言学理论方法融会贯通,形成了独特的研究方法,从而为汉语古文献的研究提出了很多独到的见解。他的训诂研究方法可以归结为3个方面:将因声求义与因形求义相结合对 《释名》和俚俗语源进行研究;首次利用语流音变对古文献进行研究,使得训诂学研究进一步摆脱汉字的束缚;首次将汉藏比较的方法引入到训诂研究中。

一、因声求义与因形求义相结合进行训诂研究

俞先生提出汉字掩盖了语言现象,积极主张语言研究应该摆脱汉字形体的束缚,所以他在古文献研究中大量使用因声求义的方法,即以词的读音为线索来寻求词的意义。但他 (1984年)又意识到:“然则徒以音训为语原,易流于皮相:是其裨助亦鲜矣!”因此主张 “今而欲求语原,当知古者同原之语,恒以同字书之,又或互易其字、案典籍以证成,无取穿凿。”[1]他将因声求义和因形求义结合起来对 《释名》和一些俚俗语源进行了考察。

(一)对 《释名》的研究

俞先生认为 《释名》中的一些声训存在问题。如:

《释言语》中对 “孝”的解释为: “孝,好也。爱好父母如所悦好也。”俞先生先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孝”之为言 “考”也。 “考”者, 《说文》云, “老也”。古者谓老人 “考”:语原同也。……其 “考”之语孳生为 “孝”,变溪为晓,以别新语,……其始未有新字,只以考字兼该,《仲师父鼎》云, “其用亯用考,于皇且帝考”,是已。或者务欲别异,则少异其书法,……又后则 “孝”字已造,而分配未定,故又或兼以代“考”字,《杜白盨》云, “其亯孝于皇申且孝”是已。最终则截然二字:若 《王孙遣者钟》云,“用亯台孝,于我皇且文考”是已。如是则新语孳生之势,明明可鉴, “孝”语之原,非 “考”莫属矣。[1]

他首先指出了 “考”与 “孝”在声音方面的联系,然后对含有 “孝”与 “考”的古文献进行考证,发现二者存在大量的通用现象,从而提出“孝”并非 “好也”,而是 “考也”。

《释天》中对 “年”的解释为:“年,进也。进而前也。”俞先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并加以详细阐释为:

“年”之为言 “人”也。“人”者,果木实:章氏炳麟 《小学答问》云:“艸本中实,《本艸别录》作 ‘人’;《卫风》称瓠瓣为瓠犀,‘犀’借为 ‘人’。”……小篆乃讹从 “千”;……而小篆讹从 “壬”已。《说文》仁字古文作 “忎”,本从人声,今亦讹从 “千”。[1]

(二)对 “俚俗语源”的研究

由于俚俗语源的材料过于散碎,所以前人并没有重视对俚俗语源的研究,以往的学者常用“世俗语讹”、 “音随义变”等比较含糊的解释。俞先生在 《古汉语里的俚俗语源》(1949年)一文中首次明确提出古汉语中的俚俗语源应是训诂学的一个重要研究对象,并指出俚俗语源的成因主要是说话者依据语音的联结胡乱推测词的来源。他按 《尔雅》的篇目分类,对50多条俚俗语源作出了详细的解释。如:

《史记·酷吏传》 “封将梁侯”。音是tsIαŋ lIaŋ。《水经·寇水注》:“博水……又北巡清凉城东,即将梁也。”音是tsIεŋlIaŋ。[2]

“封将梁侯”中的 “将梁”,若按字面意义则为 “大将栋梁”之义。事实上,该词是因 “清凉”一词讹化而致,是一城之名,只因 [tsIεŋ lIaŋ]和[tsiαŋlIaŋ]二词声音比较相似,用久了,人们逐渐运用 “将梁”来代替 “清凉”一词。二者并不存在着音变规律,即 “将”与“清”之间并非音的转化。

再如:

《诗经》有 “中谷有嶊”,《正义》说:“陆璣疏云 ‘旧说及魏博士济阴周元明皆作’庵闾 ‘是也。’”《韩诗》及 《三苍》说悉云 “益母”。《尔雅·释文》引本草说: “一名益明”。音由iεk məu变成iεk mlæŋ。这是俚俗语源闹的,因为益母草根本不治眼睛。[2]

又如:

《急就篇》有 “裳韦不借为牧人”。 《方言》说 “屝,屦,借,履也……麻作之者谓之不借。”《释名》说:“不借,言贱易有,宜各自蓄之,不假借人也。齐人云搏腊。搏腊犹把鲊,粗貌也。荆州人曰粗。”要照荆州人叫粗看起来,齐方言里的搏腊p'ɒktsiεk,是个原来的形式;通语里的不借pIəutsia,是经过俚俗语源的形式。[2]

他以声音为枢纽对 “将梁”等50多条俚俗语源的本字进行了考查,将这些词语的语源清晰客观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二、首次运用语流音变进行训诂研究

20世纪初,中国学者在介绍普通语言学中的语流音变时,经常会结合国内各地方言和兄弟语言等活语言中的现象进行解释,但均并未提及古汉中的语流音变现象。俞先生的 《古汉语里面的连音变读(sandhi)现象》(1948年)一文首次将语流音变引入到古文献研究中,指出语流音变是打破 “死”文献语言研究局面的科学途径,在研究中应该注意字与字之间的联系,透过汉字发掘出 “活”的古汉语特点。我们将他在该文中提出的4种语流音变归结为同化 (暖和型、鼓捣型)和增音 (“啊”型音变和 “a ia”型)两种。

(一)同化

俞先生指出古汉语存在大量的同化现象。如:“历阶”与 “栗阶”,就是同化所致。

《仪礼·燕礼记》: “凡公所辞皆栗阶。”郑注:“栗蹙也,谓越等急趋君命也。”…… 《礼记·檀弓下》:“杜匮入寝,历阶而升。”……朱骏声在 《说文通训定声》 “栗”字下面说:“假借……为历,《仪礼聘礼》‘栗阶升’;案:越也。”这话很正确。但是这个成语的第一个音缀分明是[liek],为什么会用一个平常读作[liet]的“栗”字来代表他呢?这理由很明显:因为两个音缀分读虽是[liet]和[kai],但是连读起来,第一个音缀的 [t]会自然而然的被第二音缀的[k]给同化成 [k]呀![3]

“栗阶”在语流中的音变公式为:liet kai→liek kai。后一音节的首音“k”将前一音节的尾音 “t”完全同化成k,从而导致了 “栗”与“历”同音。又如 “邯 (音酣)郸”变为 “邯(音寒)郸”的音变公式为gam tan→gan tan,后一音节的首音 “t”将前一音节的尾音 “m”部分同化为 “n”。“卯谷”变为 “昧谷”的音变公式为muəd kuk→muəg kuk。“导服”的“导”在音变之后,下面偶然没有连着 “服”字,它的原音亦不会恢复。

他所举的例子中还存在前一音节声母同化后一音节声母的音变现象。如:“余”变为 “獵闾”为l-j→l-l-;后一音节的韵母被前一音节的韵母同化的现象。如:“”的读音变化为:Ɂənŋəi→Ɂənŋən。

此后,俞先生在 《释蚯蚓名义兼辨朐忍二字形声》(1950年)一文中还探讨了重音对同化的影响。他认为 “蠢蝡”一词读音的演变过程应是[t'ĬwanȵĬwan](先秦)→[t'ĬwənȵĬwan](汉末)→ [t'ĬwənȵĬwən],在该词的同化过程中,若重音在后一音节上面,前一音节就用了一个弱元音,经过一次次的同化,把后一音节里面的元音变得与前一音节相同。

(二)增音

俞先生将增音分为两种。一种是后一音节受前一音节尾音的影响,在音首增加了一个音。如“意如”变为 “隐如”:

左氏 《春秋经》昭公十年 “季孙意如”,《公羊经》作 “隐如”。意如两个字在汉初是[Ɂjθińjo],隐的读法是 [Ɂjθn]。我们所以有Ɂjθińjo→Ɂjθinńjo→Ɂjθinńjo的变化,关键亦全在如字的ń上。[3]

另一种是前一音节受后一音节的影响,增加一个尾音。他指出这种音变出现于佛经的咒语的音译里面的为最多。如 “南无”。梵文原文为namo。na用“南”[nam]来对译,是在前面一个音缀的尾巴上多添出一个[m]:namo→namma。ālāma译作“阿蓝磨”,alāya译作“阿赖耶”等。

之后,他在 《〈诗〉“薄言”解平议》(1982年)一文指出古文献中的 “言”(¯nya)有一部分就是 “焉”(yan),如 “愿言思伯”应为 “愿焉思伯”,“永言”应为 “用焉”,“焉”受前一音节的鼻音尾影响增加了首音,才变成 “言”的,而y前面的¯n和n常发生混淆,故 “焉”有时又写做“然”¯nan。

除了明确提出古文献存在同化和增音现象外,俞先生在研究中还涉及到了减音现象。如《〈诗〉“薄言”解平议》(1982)一文中,他提出“言”是 “我+焉”压缩而成的。

要说yan表示 “就”、“于是”,那么¯n干什么用也该有个交代。这个¯n一点儿也不神秘:它就是 “我”、“吾”的开头辅音,言¯nyan是 “我+焉”¯nal+yan压缩成的。[4]

此后,冯蒸 (1984年)也提出汉语古文献中存在 “减音”现象,并明确下了定义:“在两个连续的音节中,因为前一个音节的韵尾跟后一个音节的声母相同或相近,于是省略了前一个音节的韵尾。”[5]施向东 (2002年)通过梵汉对音进一步指出古汉语中存在 “同化、异化、增音、减音、浊化”等音变类型。[6]

可以看出,以俞先生代表的学者以确凿的证据证明了古汉语存在语流音变现象,从而为古文献研究摆脱汉字的束缚做出了新的尝试,进一步揭示出了汉字所掩盖的语言现象。

三、运用汉藏比较进行训诂研究

传统的训诂学研究主要在汉语内部寻求证据来对古文献进行解释,但常常会遇到一些难以解释的问题,从而导致各家争论不休。20世纪初,学术界开始关注汉藏语系其他语言,研究重点在于寻求不同语言间的语音对应规律或试图构拟原始的语音形式。如德国学者西门华德 (1929年)寻求汉藏语音对应规律,王静如 (1931年)对数字词 (1~10)和人称代词 (吾、汝)在汉台藏缅等语中的对应形式进行了研究,并构拟了中台藏缅共同语族的数字原始形式。[7]

作为汉藏比较研究的开拓者之一,俞先生在寻求汉藏语音对应关系的同时,敏锐地意识到可以借助藏语来对汉文献进行解读。他的 《释“甥”》(1949年)一文对 “甥”字的解释除依据汉语方言外,还指出“甥”(*sraŋ)跟藏语的z'aŋ<*zraŋa-hraŋ<*sran具有同源关系。他的《汉语的“其”跟藏语的gji》(1949年)一文是“我国语言学界第一篇用汉藏比较的方法解释汉文献的专论。”[8]该文明确提出惟有运用汉藏比较才能将汉语 “其”的用法完全解释清楚,说明他已把汉藏比较作为他训诂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方法。

学者们一直对古文献中的 “其”争论不休。俞敏首先指出古汉语的 “其”字有时粘到前字上拆不开,在 《诗经》的 《扬之水》、《羔裘》、《汾沮洳》、 《椒聊》、 《侯人》等5篇中就有14句“彼其之子。”接着,他指出 “彼其”有时亦写作“彼己”、“夫其”或 “夫己”,“夫”是 “彼”的轻音形式, “彼其”和 “夫其”可拟为pIagi,pIaki或pagi,paki。

藏语p'agi是一个指示字,意思是 “那边儿的”或者 “那边儿”。……要拿 “彼其”伍的跟他一比,咱就可以懂了:1、“彼”字儿的真正意思是 “那边儿”,和后头的 “其”不拆开讲。……2、周朝人拿 “彼其”当一个单位看,正好像西藏人拿p'agi当一个是的。由这儿还可以推断出来3、“彼其之子”就等于西藏的p'agi mi adi,“那个人”。[9]

通过与藏语的比较,他将 “其”解释得极为透彻。除了将 “彼其”解释清楚外,还指出 “其”相当于北京话的 “的”,“朕其弟”相当于 “我的兄弟”,并进一步指出 “何其”是一个词,意为“哪一个”或 “什么”。 “何其”相当于藏语的gagi,“实维何期(其)”相当于de gagi red,“子曰何其”相当于k'jod kji gsuŋba adi gagi red。

之后,他的 《汉藏两族人和话同源探索》(1980年)一文用 “前瞻”的方法详细地论证了汉藏两族人种族同宗且语言同源,为利用藏语材料来研究汉语古文献提供了更为有力的保证。此后,他的 《汉藏同源字谱稿》(1989年)和 《汉藏联绵字比较》(1992年)在客观上都为汉语古文献的解释提供了藏语方面的材料。他在 《汉藏文献学相互为用一例》(1992年)中运用藏文献对汉语动词 “立”孳乳成名词 “位”的过程进行了探讨,并提出也可以利用汉文献对藏文献进行研究。

20世纪70年代后,很多学者也都提出训诂学的研究要跳出汉语自身的圈子。如,邢公畹(1979年)曾提出 “在古汉语基本语词词义方面,想得到更深入的解释,必须通过追本穷源的汉藏语比较研究。”[10]施向东 (2002年)明确提出 “将汉藏比较用于训诂学,对早期汉语文献的解读是一条新路。”[11]2008年,杨琳将这种利用异语 (亲属语言和非亲属语言)来考察汉语古文献中的方法命名为异语求义法。[12]

[1]俞敏.蔡沈廔丛著之四[A].中国语文学论文选[C].东京:日本光生馆,1984:170-181.

[2]俞敏.古汉语里的俚俗语源[A].俞敏语言学论文集[C].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51-68.

[3]俞敏.古汉语里面的连音变读(sandhi)现象[A].俞敏语言学论文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347-362.

[4]俞敏.《诗》“薄言”解平议[A].俞敏语言学论文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401-410.

[5]冯蒸.“攻吴”与“句吴”释音[A].古汉语研究论文集(二)[C].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103-107.

[6]施向东.梵汉对音与古汉语的语流音变问题[J].南开语言学刊,2002(00):44-51.

[7]王静如.中台藏缅数目字及人称代名词语源试探[J].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31:49-92.

[8]邹晓丽.俞敏先生学术成果述要[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3):108-111.

[9]俞敏.汉语的“其”与藏语的gji[A].俞敏语言学论文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67-183.

[10]邢公畹.论汉藏系语言的比较语法学[A].语言论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23-134.

[11]施向东.汉藏比较与训诂学——《诗经·大雅·生民》训诂举隅[J].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1):41-45.

[12]杨琳.训诂方法的现代拓展:异语求义法[J].南开语言学刊,2008(2):112-120.

(编辑:佘小宁)

Study on Yu Min's Exegeticak Methods

HUANG Hai-y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Gansu 730070,China)

In the Chinese Exegesis,Min Yu not only inherited the traditional methodology but also applied some new methods.He made many special opinions with these methods.Yu's exegetical methods come down to three categories:First,he studied the exegesis with the method of inference meanings from sounds and the method to prove through Character Form;Second,he is the first one to study the exegesis with the sandhi;Third,he is the first one to study the exegesis with the method of Chinese-Tibetan comparison.

Yu Min;Exegetical method;Inference meanings from sounds;Sandhi;Chinese-Tibetan comparison

H131

A

1671-816X(2014)02-0167-04

2013-10-06

黄海英 (1977-),女 (汉),辽宁葫芦岛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方面的研究。

天津市社科规划项目(TJZW08-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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