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人对文章学繁简理论的重建

2014-04-04 20:08蔡德龙
关键词:骈文秦汉古文

蔡德龙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 541004)

一、唐宋古文运动与繁简观的变异

繁与简,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中重要的对待性范畴。不同的文体、不同的时代,对于繁、简有着不同的要求。以时代言,如刘师培所云:“上古之书,印刷未明,竹帛繁重,故力求简质,崇用文言。降及东周,文字渐繁。”①刘师培:《论文杂记》,《中国中古文学史》、 《论文杂记》合编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09页。以文体言,“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赋与运单为复、化纵为横的骈文多以繁复为美;而以凝练、韵味著称之抒情诗则以简约为优。《文心雕龙·物色》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94页。同样是欧阳修,既因数次删改《醉翁亭记》篇首并最终凝炼为“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受人赞誉,成为佳话,也因《秋声赋》的繁复而受人批评。③王若虚云:“欧公《秋声赋》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多却上二句。或云:‘草正茂而色变,木方荣而叶脱。’亦可也。”见《文辨》卷三,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42页。欧阳修两篇作品有繁有简,当是出于其对不同文体有不同要求的认识。以上仅大略言之,文学批评史上关于繁、简的问题复杂异常。同一文体,其繁、简之风或有变化;同一时代,其繁、简观念亦有异同。前者可以赋由“苞括宇宙、总揽人物”走向抒情小赋为典型;后者可以东汉繁、简观的冲突为例证:曹丕《典论·论文》记载了班固嘲讽傅毅“下笔不能自休”;④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资料选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5页。王充《论衡·自纪》中记录了时人对于《论衡》繁复之风的责难:“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他借《韩非子》为喻进行反驳:“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⑤杨宝忠:《论衡校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928页。王充指出,韩非写书宗旨只有一条,却写了几十篇、数万言,其作《论衡》亦可效之。

自东汉以后,文章学家对于用事、骈俪、声律、辞藻的追求和揣摩,使得繁复的骈偶样式逐渐演进成为文章的常态,繁复成为众多文章家共同的追求。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以汉魏晋代作家创作实绩为基础,归纳出文学“八体”,“繁缛”即为其中之一。陆机虽在《文赋》里称为文“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①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资料选注》,第71页。却也只是门面语而已。他对文章形式美的突出强调,使其创作不可能做到清通简约,刘勰在《文心雕龙·镕裁》中已指出其“缀辞尤繁”的特点。刘勰还根据秉性特长,把作家分为两类:“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在他看来,一类思绪丰富、长于铺陈,一类才思谨严、长于删削;两者并无高下之分,“谓繁与略,随分所好”,但二者应各自注意需要规避的问题。只是针对偏于极端而繁冗无骨之作,刘勰才如其《风骨》中所言,宁可“无务繁采”,对于一般的繁复文章,他并不持批判态度。②本段引述刘勰观点,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505、544、543-544、543、513页。

唐宋之际,韩、柳、欧、苏等人反思了自汉魏六朝以来文章的骈俪形态,提出效法秦汉不拘骈散的文章样式,并称其为“古文”。“古文”的推广盛行,带动了繁简观的变异。六朝骈文时代,只有《文选序》所谓“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者才可归属文学;普通的史书除了“综缉辞采”、“错比文华”的赞论、序述,一般不被看作文学作品。唐宋古文运动以秦汉文章反六朝骈文,经、史、子三部典籍逐渐成为散文作家汲取营养的母体,如清人张星鉴所云:“自昌黎出,而世之为文者,非经即史,非史即子,昭明所不选者,反为文家所习。”③张星鉴:《书裴晋公〈与李习之论文书〉后》,《仰萧楼文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3页。章学诚亦强调:“古文辞而不由史出,是饮食不本于稼穑也。”④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叶瑛:《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79页。古文以史籍为师法对象,则史学批评中的理念必然会移植到文学批评之中。刘知几的《史通》是唐代也是中国古代最为著名的史学理论著作之一,该书对后来的古文运动产生了重要影响。古代史学奉《春秋》为圣经,“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的“春秋体例”对后世著述影响至深。对于其中“微”这一特点,刘知几在《史通》中有详细阐述:“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历观自古,作者权舆,《尚书》发踪,所载务于寡事;《春秋》变体,其言贵于省文。……又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反于是者,若公羊 (按:当为《谷梁》)称郄克眇,季孙行甫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盖宜除‘跛者’以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无齿。’盖于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洞识此心,始可言史矣。苟句尽余剩,字皆重复,史之烦芜,职由于此。”⑤刘知几:《史通·叙事》,浦起龙:《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56-158页。刘知几以具体的“简”、“省”解释抽象的《春秋》之“微”,据《春秋》总结出作史“文约事丰”的目标以及“省句省字”的技巧。然其以《谷梁传》文例为烦句,以《汉书》文例为烦字,则在后世引起很大争论。如程千帆先生所云: “子玄尚简之论,乃以六代史籍行文浮冗,有激而言,矫枉过正,固不得视为恒规也。”⑥程千帆:《史通笺记》,《程千帆全集》第5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6页。此论颇为中肯,揭示出刘知几推行唯简说的历史背景。

唐宋以降,史、集二部的界限被打通,《左传》、《战国策》、《国语》、《史记》等史籍逐渐进入古文选本,成为古文家重要的操觚范本。明代杨慎盛赞《春秋》文字的简要,称“古今文章,《春秋》无以加矣”。⑦杨慎:《升庵集·论文》,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671页。清代王葆心《古文辞通义》列举大量“文之资于史者”: “柳子厚文自史中来。……老泉文类 《战国策》。后山碎语自 《史记》来。……近人彭绍升于《左氏》、《史记》、《三国志》皆能举其词,故《二林居集》长于叙事。是皆文家得力于史之证。《吕氏蒙训》称班固叙事有学《左传》处,《林下偶谈》称韩、柳文有法《史记》处,此文家间学史书之证。苏栾城谓班固诸叙可为作文法式,方望溪谓马、班表、志、序须全读,此示学文于史之证。”①王葆心:《古文辞通义》,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7870页。

《春秋》等史学经典成为文章经典,唯简论这一史学叙事理论也就顺理成章地演进成为文章学理论。以简为贵的史学蕲向对唐宋以后古文家产生了重要影响。宋代陈骙《文则》强调:“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言以载事,文以著言,则文贵其简也。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②陈骙:《文则》,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38页。这也是宋以后较普遍的观念。明人冯梦龙《古今谭概》载有一则著名的故事:“欧阳公在翰林时,常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公曰:‘试书其一事。’一曰:‘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一曰:‘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公曰:‘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曰:‘内翰云何?’公曰:‘逸马杀犬于道。’相与一笑。”③冯梦龙:《古今谭概》“书犬马事”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3页。这则故事注意到了欧阳修身兼史学家与古文家两重身份及其在史学叙事中的唯简倾向。还可引以为例的是,欧阳修为其好友、古文家尹洙所撰墓志,于其古文成就,仅以“简而有法”一句赞之,尹洙后人颇怨其吝于赞词,欧阳修便解释称是以《春秋》之特色来对其褒奖,④见欧阳修:《论尹师鲁墓志》,《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045页。是为最高赞誉。不惟欧阳修如此,《朱子语类》中记录的曾巩授予陈师道的古文法,也正是求其“简洁”:“后山文思亦涩,穷日之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为略删动否?’后山因请改窜,但见南丰就坐,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如此。”曾巩传授陈师道的,正是刘知几《史通》中所谓的“省字”、“省句”法。朱熹将其视作宋代古文家的传灯之技,他本人也说:“凡人做文字,不可太长,照顾不到,宁可说不尽。”⑤引文分别见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三九《论文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09、3322页。

这种以简为贵的文章学传统绵延至清,桐城派更将唯简论推扬至极,使得繁简论片面绝对化。清代文坛,桐城派影响时间之长、范围之广,非他派所可望背,而桐城文论正是以“简”为行文蕲向。方苞“雅洁”说的含义之一,“便是谨严朴质刊落浮辞之谓”,⑥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491页。他甚至认为“文未有繁而能工者”,⑦方苞:《与程若韩书》,《方苞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81页。将繁之价值贬至其极。刘大櫆《论文偶记》也宣称“文贵简”、“简为文章尽境”。⑧刘大櫆:《论文偶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8页。姚鼐之文被认为“简直处得之望溪侍郎”,⑨秦瀛:《致陈硕士书》,《小岘山人文集》卷二,嘉庆刻增修本。他在授徒时也强调“叙事之文,为繁冗所累,则气不能流行自在”,并将删改学生文章与曾巩传陈师道文术相比:“文已阅过,但加芟削尔,然似意足而味长矣。陈无己以曾子固删其文,得古文法,不知鼐可差比子固乎?”[10]姚鼐:《与陈硕士》,《姚惜抱先生尺牍》,小万柳堂刊本。桐城派晚期代表人物张裕钊,从繁、简角度衡文,认为“简括”的韩愈之文胜于“繁芜”的东汉之文。[11]张裕钊:《张裕钊论文》,《张裕钊诗文集》附录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07页。桐城派不仅在理论上抑繁扬简,方苞更以自己的衡文准则删改古人作品。刘青芝记载其事云:“顷在都下,灵皋先生过访寓斋,偶谈及欧公《泷冈阡表》,因持表,手批口吟其所删削者。尔时固心疑之,大抵古人文字,可议论不可笔削,然议论亦须慎重,盖古人制文,皆惨澹经营而成者,‘不畏先生畏后生’,想欧公早已句斟字酌矣,灵皋何唐突乃尔!”[12]刘青芝:《与桑弢甫工部书》,《江村山人闰余稿》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36册,第822页。方苞的武断为刘青芝所不满,然而清人对于古人文章的裁剪实不罕见。李祖陶《国朝文录》多选清初全祖望文,推崇倍至,即便如此,仍于全氏文章“篇幅太长者,略加删节,以便持诵”;[13]李祖陶:《国朝文录》,《续修四库全书》第16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8页。王芑孙有《故明二杨将军传》,自记于文后云:“彭作《双忠传》,几六千言,余今删取为二千余字,而文气转若有余。”[14]王芑孙:《故明二杨将军传》,《惕甫未定稿》卷九,嘉庆刻本。鞠濂有《臧烈妇墓碑》,文后自记云:“六年冬景行,曾作碑文,为删易之,计四百七十字,时烈妇尚未旌表也。今春建坊讫,而张翁谓碑石质粗而小,极多止可三百字,又欲用逊行之衔,遂于首尾添一百四十余字,止摘用原文一百五十字,以与原文对看,颇具简法,故录存之。”①鞠濂:《臧烈妇墓碑》,《悦轩文钞》卷下,《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35册,第471-472页。王、鞠二人均以对原作的删改而洋洋自得,并特意记于文后,时风如此,也就难怪李祖陶删改全祖望文后还敢于自信宣称“谅先生 (全祖望)或不以为妄云”。此外,吴铤《文翼》从创作论角度分析了作文求简的缘由:“叙事之法,在于删略繁芜。……宋鹤泉云:‘当构思命意,每不啻有数千言,或十数万言,撑肠拄腹于其内,及伸纸搦管,则又悉空其胸之所有,数万言不过如数百言,数百言不过如数十言、一二言而止。义如是,而始胜耳。’”②吴铤:《文翼》卷三,道光十六年 (1836)刻本。清末民初学者陈澹然的文章观,深受时代经世思潮影响,已经跳出桐城家法的束缚。然而在繁简观上,与桐城派相比,其对简洁的追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陈氏看来,“汉、唐、宋、明,文词日繁,即贾、董、韩、柳、欧、曾、苏、王诸家,亦多冗累,而不能不删节以归简严”。为了追求“整洁”,纠正“繁累”,他在文章总集《文宪》中对先秦两汉、唐宋八家的文字无不加以删削,“甚至《荀子·论兵》,删削至八百余字。唐、宋、明诸纪、传,刊削多者乃逾千言,尤难枚举”。他所秉持的理念即在于“文求体要,事取劝惩。芜冗过多,精华终阏”,其对简洁的迷信已然臻于极致。③引文见陈澹然:《文宪例言》,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6817-6818页。

二、文章学内部的繁简重估

清人之于繁简理论,一方面如桐城派等守器承祧,严守唐宋以来的唯简理论,并登峰造极;另一方面,也是更具文章学史意义者,清人以故为新,跳过唐宋,从源头梳理,论证出唯简论的片面与偏颇,为“繁复”争得了地位。

如前所述,唐宋以后古文家多以秦汉史籍为师,重视叙事,强调简洁。而以实按之,秦汉文章以达意为目的,本不刻意追求繁、简。唐宋以后,散文作家和理论家渐以“简”为文章至境,以“繁”为文章弊病,不仅在创作上趋简,为了推尊其说,还于秦汉古文中发掘其简洁的一面,推扬阐绎,或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秦汉文章中繁复的一面。这种“选择性失明”的极致后果,是将“简洁”当作秦汉古文的唯一面貌,以致唐宋以后的文人常对明显繁复的秦汉文章进行删减,以期符合他们的审美理念。典型者如苏辙作《古史》以改写《史记》繁复之处。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同样有变繁为简的考虑。④姚鼐《乾隆戊子科山东乡试策问》云:“宋司马文正公,以迁、固以来文字繁多,删削冗长,举其大要,作《资治通鉴》。”见《惜抱轩文集》卷九,《惜抱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1页。明人冯时可以“古之文简,今之文繁”,主张“君子之文,宁损无益,宁慎无滥”。⑤谈迁:《枣林杂俎》圣集“冯元成论文”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52页。清初文人亦作如是观,所谓“古之文也简而质,今之文也繁而无当”、⑥王之绩:《铁立文起》卷首《文体统论》引曹石仓语,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3640页。“欲复古,莫先趋简”。⑦王弘撰:《〈制义选〉序》,《砥斋集》卷一上,《续修四库全书》第1404册,第362页。明清时人多认为秦汉散文的主流是简洁的,当代散文是繁复的,今不如古。这种观念既与有明一代以至清初复古主义思潮泛滥有关,也是唐宋以后片面强调“古文”简洁的文体特性的结果。因为唐宋“古文”师法秦汉,于是想当然地以为秦汉文章皆简。正是有鉴于此,清初一些文论家开始有意从秦汉古文入手,揭示其不拘繁、简之处,以之论证繁复亦本为文章所不可缺。

顾炎武是清代较早提出不拘繁简论的学者之一。他在《日知录》中特别强调了作文不能以求简为能事,明确指出“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他援引宋代黄震的言论,批评苏辙妄改《史记》,又在所引“辞达而已矣”下自注说:“胡缵宗修《安庆府志》,书正德中刘七事,大书曰:‘七年闰五月,贼七来寇江境。’而分注于‘贼七’之下曰:‘姓刘氏。’举以示人,无不笑之。不知近日之学为秦汉文者,皆‘贼七’之类也。”⑧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章繁简”条,黄汝成:《日知录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65页。此处顾炎武讥讽明末清初复古者学习秦汉古文,为求文字简洁,反使文意不明,以至需要另外作注方能说清事件,并非真“简”。

无独有偶,清初著名文人魏禧也强调:“不待注释解说而后明,如此,乃真谓简,真化工之笔矣。”又云:“须解句者,不足为简也。”①魏禧:《日录》卷二《杂说》,《魏叔子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130页。此论可与顾炎武说相呼应。魏禧认为“古人文法之简,须在极明白处,方见其妙”,也是要求文字虽简,却需意思“极明白”。魏禧之兄魏际瑞则从古人文章不刻意求简谈起,认为繁简应服从于整篇文章的需要:“古人文字,有累句、涩句、不成句处而不改者,非不能改也,改之或伤气格,故宁存其自然。名帖之存败笔,古琴之仍焦尾是也。昔人论《史记·张苍传》有“年老口中无齿”句,宜删曰:‘老无齿。’《公羊传》:‘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宜删云:‘各以类逆。’简则简矣,而非《公羊》、史迁之文;又于神情,特不生动。知此说者,可悟存瑕之故矣。”刘知几在《史通》中对《谷梁传》、《汉书》中的文字进行删改,魏际瑞于此并不认同,他认为:“文章烦简非因字句多寡、篇幅短长,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谓之烦;切到精详,连篇亦谓之简。”②魏际瑞:《伯子论文》,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3595、3601页。从源头反驳了刘知几的省字、省句之说,与顾炎武所倡“辞达而已矣”一致。而清末学者吴曾祺云:“善用笔者,或纵之数千言而不厌其详,或约之数十言而不见其简。详之至而使人不见其有可删,简之至而使人不见有可益,斯为妙矣。”③吴曾祺:《涵芬楼文谈》,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29-30页。这也是对顾炎武、魏际瑞观点的响应。

清初文论家黄本骥则以秦汉古文为例,力证秦汉之时繁复之法已有普遍的运用:“史家叙事,类以减少字句为洁,所以有‘文损于前,事增于旧’之说。惟太史公往往于愈繁愈复处愈见其洁,所以独绝千古,其何故也?叙事不详曲,当时情景不能宛然在目,且无一二虚字贯于其中,文义虽明,味止于此,全无开阖抑扬风神跌宕之致矣。此法不自史公创之,《左》、《国》、《檀弓》类皆如此,而公、谷二氏用之最精。”④黄本骥:《读文笔得》,《痴学》卷五,《丛书集成续编》影印第91册,上海:上海书店,1994年。黄本骥将“繁”、“复”与“洁”联系起来,认为繁复运用得当,同样能达到“洁”的境界,这是对传统的“以简为洁”论的突破。黄本骥实际上是将文章的评判标准由“简”改为“洁”,并打破了传统文论中“简”即等于“洁”的认识,指出“繁复”亦可实现“洁”,无疑提高了繁复的地位。他以《史记》为基点,进而上溯至“春秋三传”、《国语》、《檀弓》等先秦文献,从古代文献中论证出繁复之风也同样源远流长。

三、汉学视域下的“古人文法”

清代“不以繁简论文”说的兴起,既有文章学繁简理论内在演进的原因,也与外在特殊的学术因缘有关。在“人人郑许,家家金石”的汉学大背景下,文章学也受到浸染。汉学家的研究对象主要是先秦两汉文献,以极富盛名的高邮王氏父子为例,王念孙所撰《读书杂志》,所论除《文选》外,余皆为先秦两汉典籍。王引之所撰《经义述闻》,所论则无一为汉以后书。汉学家从文字、声韵、训诂等角度,对上古文献进行语言学、文献学的研究。在他们眼中,经传首先是学术研究的文献材料,神圣性已然消解,故他们能以客观平和的眼光看待研究对象,而较少受传统观念的影响。汉学家从秦汉古文的实际出发,揭示其繁复的一面,这对当时一味追求雅洁的桐城文章是一种冲击。针对方苞“文未有繁而能工者”的论调,著名考据学者钱大昕批评说:“文有繁有简。繁者不可减之使少,犹之简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胜于《公》、《谷》之简,《史记》、《汉书》互有繁简。谓‘文未有繁而能工者’,非通论也。”⑤钱大昕:《与友人书》,《潜研堂集》卷三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07页。他以“三传”、《史》、《汉》为例,指出繁、简各有所胜。更有汉学家在考据学著作中,对古文家不明上古文章原貌进行了批评,以王引之《经义述闻》为例,其书卷十八《春秋左传》部分有“缮完葺墙”条,迻录如下:

“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唐李涪《刊误》曰:“‘缮完葺墙’,文理不达,所疑字误,遂有繁文。予辄究其义,是‘缮宇葺墙、以待宾客’,此则本书‘宇’误为‘完’。……”段氏若膺曰: “古三字重叠者时有,安可以后人文法绳之。……”引之谨案:段说是也。……其上三字平列而下一字总承之者,内、外《传》中亦往往有之。桓六年 《传》云:“嘉栗旨酒。”文十六年 《传》云:“赋敛积实。”①此例出自文公十八年《传》文,原文作:“聚敛积实。”王氏记忆有误。《齐语》云:“论比协材。”《晋语》云:“假贷居贿。”《楚语》云:“蓄聚积实。”文义并与此同,而李以为繁复,自未晓古人属文之例耳。②王引之:《经义述闻》卷十八,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47页。

王引之由对《左传》的文字校勘,谈到古人的“属文之例”,亦即对古文的行文特点进行归纳,实则已由朴学转入了文章学。关于《左传》中“缮完葺墙”一句,唐人李涪从唐时普遍观念出发,认为先秦文章皆以简为能事,不可能出现“缮”、“完”、“葺”三个意义相近之词连用这样的“繁文”,故而想当然地认为此版《左传》文字出现讹误。王引之援引段玉裁之说并证之以《左传》、《国语》,指出古人连用义同或义近的三字实属平常。段玉裁认为李涪此举是“以后人文法绳之”,王引之批评李涪不知同义连文现象,是“未晓古人属文之例”,均注意到了唐以后世人对秦汉文章的片面认识,亦如俞樾所云:“夫周、秦、两汉,至于今远矣。执今人寻行数墨之文法,而以读周、秦、两汉之书,譬犹执山野之夫,而与言甘泉、建章之巨丽也。”③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序》,《古书疑义举例五种》,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皆是对时人以今度古的批评。清代汉学家在对先秦两汉文献深入研究之后,认识到简洁并非秦汉文章的唯一面貌,他们从自身阅读感受出发,揭示出上古文章不拘繁简的原貌。在此学术背景之下,若有汉学家兼事文话写作,必然会将考据学的成果引入文话,这以晚清学者于鬯最为典型。

于鬯为清末著名校勘学家,广校众书,著有《香草校书》、《香草续校书》、《尚书读异》、《仪礼读异》等。同时,他以校勘名家的身份著有文话《香草谈文》,对上古散文的繁简特点作了较为全面的考察,特别是指出了为当时古文家所遮蔽的秦汉古文繁复的一面,尤具意义。如他以《史记》为例云:“《史记·曹相国世家》云:‘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至者’即是‘来者’。古人文法不避复叠如是。”又以《战国策》等典籍为例,指出古人为文,常常“故为重累”。针对当时文坛以繁为病、以复为弊的风气,他以实例予以了批驳,如:“《国语·鲁语》云:‘若弃鲁而苟固诸侯。’案:既言‘若’,又言‘苟’,此惟古法有之,在今人必病其复。”明确指出今人以复为病的观点并不合古法;又如:“《史记·黥布传》云:‘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裴骃《集解》云:‘“往年”、“前年”同耳,使文相避也。’案:似此文相避,汉文有之,若出后人,几为复犯之诮哉。”④引文见于鬯:《香草谈文》,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6080、6083-6084页。于鬯于此所批判的“今人”、“后人”,当是指清代以简洁为宗的桐城派文人以及其他众多唯简论者。他多次言及“古人语辞有故为重累者”、“文有不省复举法”、“古人语辞不病其复”,其反拨文坛风气的用意也非常明显。

道光以后,桐城派影响已趋式微,一些学者跳出了桐城派藩篱,对桐城派一味求简的理论和创作提出批判。道光间学者朱珔在论述清代前中期散文史时就说:“顷又宗汪尧峰、方望溪,专贵简削。金必炼而后能精,玉必磨而后能润,理固宜然。然欲芟繁猥而无盘折流动之气,贯注于中,丰骨不振,弊亦差埒。”⑤朱珔:《〈小万卷斋文稿〉自序》,道光二十六年 (1846)刊本。朱珔指出,被时人尊奉的汪琬、方苞之文,“专贵简削”,以致文章“无盘折流动之气”,“丰骨不振”。如果说,汉学家还主要是从恢复秦汉古文原貌的角度,来论证文章本不拘繁、简,校正唐宋以来古文家的“选择性失明”。那么文论家则已经能深入创作本身,揭示求简趋于极端在艺术效果上的弊病了。蒋士铨在《又答随园先生书》中评价方苞文章云:“若灵皋乃枯骨槁木,不足言简洁。”⑥袁枚:《续同人集》,《袁枚全集》第6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93页。袁枚亦认为桐城文章:“窘于边幅,有文无章,如枯木寒鸦,淡而可厌,且受不住一个大题目。”⑦袁枚:《覆家实堂》,《小仓山房尺牍》卷三,《袁枚全集》第5册,第67页。二人都对桐城散文因追求简洁反成枯淡之病进行了批评。

四、骈文中兴与“繁复”价值的再认识

清人能对繁简论进行反思,还有另一重要背景,即骈文的中兴。骈文在六朝极盛,后世难以为继,至清代始得中兴,名家层出不穷,至有骈文“八家”之称;创作蔚然成风,有多部骈文总集结集问世;风格多样不一,有六朝派、三唐派、两宋派之别。民国学者谢无量总结清代骈文的繁荣景象时称:“清初乃有以四六名家者。……自乾嘉来,以骈文传者不啻数十百家,极一时之盛。于是清之骈文,其高者率驾唐宋而追齐梁,远为元明所不能逮。”①谢无量:《骈文指南》,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25年,第79页。骈文的文体特点,钱锺书曾云:“自辞赋之排事比实,至骈体之偶青妃白,此中步骤,固有可寻。错落者渐变而为整齐,诘屈者渐变而为和谐。句则散长为短,意则化单为复。指事类情,必偶其徒。突兀拳曲,夷为平厂。”②钱锺书:《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光华半月刊》第1卷第7期,1933年,第12页。指出了骈文强调对偶、叠词、句式齐整等形式特点。由于骈文创作的繁盛,在清代尤其是嘉道以后,骈、散合一观念已成大部分文人的共识,③详参曹虹:《清嘉道以来不拘骈散论的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1997年第3期。骈文学以偶复为美,也影响到散文中的繁简观。这可以从宋人与清人对待同义连文这一上古常见语法现象的不同态度加以说明。南宋孙奕在其《履斋示儿编·文说》中这样说道:“书有意异而言同者,有意同而言异者。……良史之才,古今莫不以迁、固为称首。《史记·孟尝君传》言‘冯公形容状貌’,乃四字而一意。西汉《张禹传》言‘后堂理丝竹管弦’,乃四字而二物。《昭帝赞》言周成有‘管蔡四国流言之变’,夫举四国则管蔡已在其中矣,乃四字而骈文。……不亦重复乎?”④孙奕:《履斋示儿编·文说》“史重复”条,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426页。尽管此处的“骈文”并非后来作为文体之名的“骈文”,但其所指同意复用却正是骈文中常见的句法、字法。南宋的孙奕赞同史籍中“意异而言同者”,反对“意同而言异者”,即是对散体文奇句单行的欣赏,对同意复出的叠词、偶句的不满,然而如上文所述,对于古代经典中的这种语体现象,在清代中期以后已被许多人所认可,这应该说是嘉道以后骈、散文体观念互动的结果。

受骈文学的观念影响,清人开始论证“繁复”本身的文章学价值。晚清蒋励常谓:“凡作文,先于参差中求整齐,而后能以整齐为参差。整齐之中有参差,文也;参差之中见整齐,章也。”⑤蒋励常:《十室遗语》卷九《论文》,同治五年 (1866)刻本。推崇整齐与参差的互补,应是受骈、散合一说的影响。清代对于文章繁复理论阐发最为深入的,当属嘉道间学者包世臣和清末民初学者胡朴安。包世臣《文谱》将“繁复”与奇偶、疾徐、垫拽、顺逆、集散并列,作为行文六法之一。与李兆洛在《骈体文钞》中收录大量秦汉散文以显示骈、散同源相似,包世臣指出在先秦典籍之中,繁与复是普遍现象:“《荀子》之《议兵》、《礼论》、《乐论》、《性恶》篇,《吕览》之《开春》、《慎行》、《贵直》、《不苟》、《似顺》、《士容》论,《韩非》之《说难》、《孤愤》、《五蠹》、《显学》篇,无不繁以助澜,复以鬯趣。”他以《孙子·兵势篇》为例,对繁与复的差异进行了细致的辨析。《孙子》文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对于这段文字,包世臣指出,从“声不过五”至“不可胜穷也”为“繁”,末句“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为“复”。他的意思大概是,用于反复说明论点的文字属于“繁”的用法,为了使文意明确,可以不厌其烦地反复论证,文中从声、色、味等角度举证,皆意在说明事物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变化无穷;而“复”则指再次点题的手法,段首已谓“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段末再云“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已属重复,故称此种手法为“复”,这其实也是后来骈文常见的技法。进而他还对繁与复的功用做了说明,如:“至于繁复者,与垫拽相需而成,而为用尤广。比之诗人,则长言咏叹之流也。文家之所以极情尽意,茂豫发越也。”这里,他以诗歌中的咏叹作比,亦即“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叹之”之意,最终目的乃在于“极情尽意”。又如:“复如鼓风之浪,繁如卷风之云。浪厚而荡,万石比一叶之轻;云深而酿,零雨有千里之远。斯诚文阵之雄师,词囿之家法矣。”①引文见包世臣:《文谱》,《艺舟双楫·论文》,北京:中国书店影印,1983年,第3-4页。不过,这种意象化的评论尚未明确指出繁、复的具体功用,包氏同乡胡朴安随后在其基础上进行了申说。

胡朴安为清末学者,他对包世臣这位安徽泾县乡贤甚为推崇,自谓“尝以慎伯 (包世臣)之法教人”。他在《论文杂记》中推演包世臣之说云:“故文不复则意不显,适形薄弱;文不繁则机不畅,殊觉枯寂。善用复者有再接再厉之精,善用繁者有如蓬如勃之气。”明确指出繁与复的优势,认为“繁”可助长文势,“复”可明确主题。他说的“文不繁则机不畅,殊觉枯寂”,也是针对桐城派弊端而言。桐城文家作文求简,易有枯寂之弊,善于用“繁”,正是对症之药石。同时,胡朴安还指出:“繁之弊在于杂,复之弊在于重。能去杂与重,而于繁复致力焉,此古来文家之所以情茂美而发越也。”②胡朴安:《论文杂记》,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9109-9111页。繁、复本身是利弊共生的双刃剑,运用不当,易使文章冗沓,胡朴安既针对文坛通弊申论了繁复的优势,同时也指出繁复运用不当会带来的弊病,没有一味夸大其优长,观点较为通达全面。可以说,繁复价值的发掘,是嘉道以后文体不拘骈散观的一个关联性的收获。

榷而论之,繁简论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论题。汉魏六朝盛行赋与骈文,故总体而言,较推崇繁复之作。唐宋古文运动以后,新兴的散体古文代替骈文成为文章主流。古文以秦汉史籍等为师法对象,史学批评中的繁简理论渗入到文章学中。文人习文以简为优,繁复作品受到批判,实现了繁简观的一次变异。清人一方面继承了唐宋以来的唯简论,这可以以唐宋古文后传自居的桐城文人为代表;另一方面,又出现了对繁简论的重新审视,这主要基于三种视角,其一:从文章学内部学理出发,分析秦汉散文繁复的一面;其二:从汉学视域出发,考察秦汉文章中存在的大量繁复的“烦字”、“烦句”等语法现象;其三,从骈散合一的文体观出发,吸收骈文学文体观念,重新审视繁复的艺术价值。经过清初以来诸多学者的共同努力,通过对文章学内在理路的梳理,借助清代特有的汉学与骈文勃兴的外在机缘,清人破除了对秦汉古文唯简不繁的迷信,重新发掘出“繁”、“复”本身的文章学价值,使得唐宋以后不入主流话语的繁复理论,在文章学中再次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实现了继唐宋之后又一次繁简观的变异。繁、简理论由二元对立嬗变为二元相容乃至相融,较上次的唐宋变异而言,也显得更为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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