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小提琴家

2014-04-06 02:00林苑中
小说林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提琴小说爸爸

◎林苑中

田埂上的小提琴家

◎林苑中

0、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我写作的篇什里相对比较奇怪的一篇,它由自序、再版序、日文版序以及修订版序言组成,分别由小说家董欣宾自己、《安宜日报》副刊主编、评论家刘长风以及老年的董欣宾来完成,修订版序言则是董欣宾的女儿写就,这篇小说最后一个部件就是一个以年代为线索的简谱。如此小说的组件意图主要是想从故事外围去包抄故事的核心。这样的尝试带给我的乐趣是有的。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奶奶将我衬衣上虱子捉到放在我的拇指甲盖上,奶奶教我用两个拇指甲盖互相挤压,会迸发出咯嗒一声脆响出来。

1、自序

如果冬不拉先生还健在的话,他绝对是这篇序言的不二人选。他是一个奇才,通晓多国语言,风度翩翩,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私营小书店里,他当时坐在一个藤椅上翻看一本鲁迅先生的小说。他时而低头翻书,书页在日光里哗啦哗啦响,时而抬头跟在一旁的书店小老板说上几句。我喜欢上他翻书和评点书的态度,他定是一个极度喜爱书的人。从他将被读者翻看时折起的书页理平可以看出,书店里经常有一些人站在书架前取下翻看,然后折叠做个记号,下次再来时可以接着看下去。书店是老字号了,老字号的好处就在于它具备了洞悉读者的智慧,任由读者取阅。有一种云卷云舒的潇洒姿态,因此我是那儿的常客。聊了几句,便熟悉起来。冬不拉先生曾经在湖南工作,现在是告老还乡。晒晒太阳,翻翻书,拿他的话来说,自是惬意的逍遥日子。他眉长,眼睛一点儿不像一个年近古稀之年的人。我后来想,之所以他后来一直令我难忘,主要是他的那双眼睛:清澈见底。之所以我能得出他风度翩翩的印象,也完全来自他的这双眼睛。我对他的了解仅仅就是书店老板的偶尔提及,和我的几次有限的观察,而这个从某种程度上点燃了我想象的热情。对一个人的一生激烈地去想象,填充,丰满,那将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虽然我最初的写作热情并不是源于此,但是他却能使我想象的翅膀由薄翼变成广赤一片,并且能感受到这个变化的激动人心,可以说这部小说正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冬不拉经历坎坷,丰富,复杂。他的家庭在我们县可以算上大族人家,北门街几乎大半边街都属于他辉煌的祖上。虽然祖上留的基业后来只剩下区区几间,但是人家辉煌历史是不能淡忘的。他大概偶尔跟书店老板说过,书店老板自然和我多了些谈资。有段时间我因为忙着结婚所以去的少了,我家庭成分不好,结婚迟,三十岁才结婚。也就是这一年开始写作,我喜好读书,并没有想过自己也要做一位作家。作家在我的心目中地位是很崇高的。

我的爱好起初是很广泛的,譬如我爱集邮,爱看书,爱打毛线衣等等。当然包括拉小提琴。我拉小提琴完全是自学成才,和小说中的常乐乐不同,常乐乐他出生在一个音乐之家,父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二胡演奏家,他的祖父则是有名的笛王。他家里的女眷们也都是音乐能手。就是这样的环境催生了一个音乐天才。为了写这个人物耗费了我的想象力,当我写完后我觉得自己虚脱了。当小说在杂志发表后,引起了争议。人们争议的焦点是小说中性爱的描写。这个我还是从近期的报纸上得知的。引起争议总归是好事,就怕石子落水没有声响。好坏不由己,我自己只是努力地完成了。

常乐乐在下放改造的时候,经常闹笑话,还挨人欺之类的,是一个标准的书呆子。我在生活中也是一个书呆子,但是他却能在田埂上拉小提琴,多少改变了人们对他的一些看法。这个多少掺入了我的一些经历,但是大半出于想象和编造。田埂上的小提琴家,常乐乐由此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起初我想,常乐乐肯定是出于排遣寂寞(或许是因为爱情)开始偷偷拉小提琴的,那个时候多在下工之后,“田野上人散尽,犹如豌豆回荚”。阔阔大大的原野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将小提琴藏在一个草垛里。他躲在草垛里和河边的芦苇荡里拉过,音乐声赋予了一个个美妙的夜晚。我相信他的小提琴声为很多人所记忆,因为那是美的。就在一周前,一次返城知青周年纪念聚会时,还有人提起当初第一次听见的感觉。有一个姓吕的女同学说,当时一下子我们感觉天空变成一种淡淡的紫罗兰色。

插图/王艺雯

小说中的常乐乐比我的境遇要差多了,他被迫砸坏了好几把小提琴,要比我疯狂得多。他要求人们安静下来,当时人们寂寞而躁动,吵架,流血,斗殴,甚至通奸。有段时间他几乎处在疯癫状态。我和小说中的众多人物一样都以为他已经走火入魔,认为音乐已经有了治病的功效了。有时候他要求道上的一只鹅,两只野狗安静下来。他疯癫的样子惹来几个女人的同情,有一个还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但更多的是人们的讥笑,嘲讽和习以为常。当然关于常乐乐的爱情史,我以为是小说中的重头戏。我试图让他们生长在音乐里。但是有人总是将这个爱情史,理解成情爱史。如此一颠倒是大大的不同的,美妙变成露骨,就像当前报纸上一些批评家所说的那样。我难以苟同,但是并不影响他的观点继续存在。

冬不拉先生大概听过我跟他提过常乐乐的故事,是的,从我返城后,常乐乐就在我脑海里形成了。我只是一点点地积累完善他。冬不拉先生很感兴趣,他还常在小书店的藤椅上,晒着太阳说,田埂上的小提琴家,很美,很有内涵。冬不拉先生还说,小董的书如果能写出,我倒真的可以给他写个序的。这些话基本是书店老板的转述,可以想见。只是遗憾的是那会儿我正在新婚燕尔。小说当时已经差不多快要完成。当我真正的完成小说,意欲见到他时,老人已经仙去了。我到书店去,我总感觉到书店少了一些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在我的记忆中,藤椅里的冬不拉先生已经是书店剪影里的一部分了。

他死了好几个礼拜了。书店老板说。

我怅怅地“哦”了一声,便没有话说。

我在书店里徘徊了一阵子就回家了。夜深人静,我还能听见书店老板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着:老头子早年是一个小提琴家,正儿八经留过洋的呢。

我为此回味良久。现在书出来,我只能自己写这篇所谓的序。我似乎明白人与人的遭际就如两个海洋,就像我和小说中的常乐乐,我和冬不拉先生,他们遗世独立,却又息息相通有一个温暖的通道。正由于此,想象力得以飞翔,令人快慰平生。

董欣宾写于1984年6月掸帚斋

2、再版序言

一个遥远的下午,有一个青年人站在一条乡村小道上,他的下巴抵着琴台,眼光看着远处那边,好像炊烟刚起。他的脚边有一只白鹅,他开始运弓拉动琴弦。于是小提琴旋律响起,声音轻越,穿透了这个下午,甚至连那个青年的身影都显得轻灵起来。他开始走动,挽着裤管,一两只白鹅也走走停停。远处的村庄显得很静寂,似乎被音乐提前陶醉入了梦乡。

这个场景是若干年前的一幕,发生的背景是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青年,小提琴,田埂,还有鹅,这个是不是属于真实的场景呢?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是至少是这本小说给我还原了那段映像或者准确地说是记忆,使我似乎更为真切地认识了常乐乐这个人。当时在大刘庄,我们那儿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此人并不姓常,而是一个复姓叫欧阳,单字一个春。欧阳春爱音乐几近痴迷,至于家学渊源,这点倒和小说描写吻合,包括长相,董欣宾在文字上也是尽量遵照原型。欧阳春是一个瘦高个,戴副眼镜,和那个时代的书呆子气的人一样,指甲修长,因为聪慧敏内而嫌木讷。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拉小提琴,他几乎难以从记忆碎片里凸现出来。有一年,爱乐乐团到安宜来,我爱人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票拉我去,我就在那次第一次真正地听到完整的小提琴。并且一听之后使我陶醉得不行,并且影响了我后来的评论文字的写作。有人说,我的评论文字有乐感。我想或许就是从这个开始的。尽管我这些文字不登大雅之堂,只在《安宜日报》的副刊上出现。

也是在那天,我回忆起了知青下放那段日子,那段日子在回忆中有点儿甘甜的味道,这个让我费解。明明那个日子煎熬万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感觉呢?或许因为时间和回忆的因素。有时候我的脑海里会闯进一个人来,那就是欧阳春。也是因为他会拉小提琴的缘故,我们那会儿叫他田埂上的小提琴家。他后来的经历是我们那拨人陆陆续续谈论中完整起来的。他的经历很惨,到他真正回城时候已经是孤身一人了,他的父亲下落不明。母亲病在床榻上,死了好几天之后才有人发现。他的姐姐被所在的大队部的一个混蛋强奸后受了刺激,常发疯病。令人遗憾的是他后来并没有走上专业的音乐道路,而是去了机关。至于什么机关,有的说是公安局,有的说是邮政局,大家也是道听途说。当然后来证实他去了邮电局。

他的人生道路显然和小说中的常乐乐有所区别,但是他喜欢音乐,喜欢拉小提琴。确实是那个时候给我们留下一个鲜明印象的人。除了他,还有一个叫李琦清的人会背诵地图,地图上的县市和集镇他了如指掌,令人称奇。欧阳春身上没有什么传奇之处,但是由于一把小提琴在手,他就显得有点儿卓尔不群,有点儿和我们所有人不一样了。或许是因为小提琴和田埂、鸡鸭鹅的乡村不相协调的因素?还是本身他气质的缘故?

总之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欧阳春后来成为董欣宾的笔下人物,就连董欣宾本人也始料不及。董欣宾是潮州人氏,因为很奇怪的家族因素(据说是过继给远方姑妈)来到了安宜,很小的时候也就是大概董欣宾四五岁的样子,他父亲实际上就是他的姑父去了潮州把他带回来。董欣宾身上有股潮州人的执拗精神,由于安宜的水土和文化氛围,他从小安静,喜好读书写字。他当时和我在一个组,我们住在同一户人家。董欣宾其实和常乐乐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交锋,即便有,也仅仅限于几次路上的相遇。他们甚至没有说过话,这个我可以作证。董欣宾和常乐乐都是那种不擅言辞的人,属于闷葫芦的类型。显然小说中的常乐乐有很多部分源自董欣宾的再创造,他的虚构能力可见一斑。至于董欣宾在自序里说他自己也喜好小提琴,并且是自学成才,这让我吃惊,我敢肯定这是后来的事情。

我个人觉得常乐乐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形象,他的身上那股执拗我在董欣宾身上找到了对应。还有他的痴迷劲儿。有一位诗人(记不清楚是哪位了)曾经说过:每个人其实是一个小宇宙。我觉得说的太好了。我现在相信那个时候的欧阳春,或者说是常乐乐的原型,他愿意生活在他自己的那个小宇宙里。那个小宇宙里就只有一把小提琴,有着女人一样的曲线,犹如天堂一般的音乐。他每天在下工之后,很多人都从田地回去,他就会扔下笨重的锄头,奔到他藏匿小提琴的地点:或者大草垛或者芦苇荡或者干沟或者草丛里。然后开始沉浸在自己抒发的音乐里。

有时候我会在洗脚的时候断断续续地能听见小提琴的声音,那声音的确很甜美。甜美得就像是假的一样。至于故事主人公的爱情,无论哪本小说也无法忽略掉的。爱情多么迷人的字眼,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怎么能忽略不计呢。常乐乐的爱情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悲剧,他爱上了大队部书记的女儿。这个爱情格局的确有点俗套,但的确是真实的,唯一和现实生活稍有区别的是欧阳春爱上大队部的一个会计的女儿。常乐乐拉琴的很多动机似乎是和这场爱情有关,或者说是他求爱的时候小提琴派上了用场。

“他站着,就那么站着,身子微微前倾。过了一会儿,常乐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起蔡红娟的手,此时的蔡红娟有点儿紧张又有点儿兴奋,她第一次见到,甚至叫不出这个东西的名字。虽然作为村干部的女儿比别家女孩子要见多识广得多,但是对于这个,她真是第一次见到。她甚至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一个男孩子的脸上有点儿羞涩的表情。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她并没有滑脱的意思,任由对方将握住她的力量逐渐地转移到手指上。她的一个手指被常乐乐捏住,然后他将她导引着。那种神情既肃穆又自然,她感觉到一个变冷的曲线,还有分明的棱角。蓦然间,她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一个细长的东西勒进。她被起先充盈着的那种堂皇的感觉转而慢慢地衍化成了一个个颤抖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因为自己的手指的触动。空气中忽地响起来的声音,使她的眼神一颤,她的眼睛在一刹那间增加了亮彩,她看着他,他那鼓励她的目光里依然含着一丝羞涩,好像她拨动的不是他的琴弦,而是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董欣宾的描述使我沉浸在男女爱情的氛围里,这个细节的描写是常乐乐第一次让蔡红娟见识小提琴的那个黄昏时分。

董欣宾能从事专业写作,对我来说跟他能拉小提琴一样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说的基础是因为我觉得这些玩意是需要天赋的,而董欣宾在我看来,或者在我的潜意识里,他一直是一个商场里的售货员。他后来因为写作的成绩调离商场(那会儿还叫百货公司)去了安宜市的文联。这是他的某种人生意义上的胜利。他无疑要比欧阳春,甚至也比他笔下的人物常乐乐要幸运得多。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找到了自己,而大部分人是一直在找自己,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找到。

我和董欣宾曾经同甘共苦过,后来进了城之后,事实上联系很少,后来文化系统的会议多起来,我们的碰面机会才多起来的。有一天在一次文化下乡前期筹备会议的间隙,他端着茶杯走过来,眼睛闪着亮光,他说,你还记得那个欧阳吗?当时我一时还真没有想起来。经他提醒说拉那个小提琴的我才醒悟过来。他这么告诉我的目的是说他在写一部小说,说的就是当年的事情和当年的人。

记得当时,董欣宾还向我求证,那天晚上是否蔡红娟(其实他应该说袁菊花才对) 在场。我们的记忆发生了点儿分歧。我说蔡红娟是不在场的,因为当时我在蔡家(事实上就是现实中的大队部会计袁家)帮忙,看见蔡红娟(现实中是袁菊花) 没有离过家一步。而他则认为在场。难道我的记忆出了问题?或许是,也或许是董欣宾出于虚构的需要。关于那个晚上,董欣宾基本在小说里交代清楚了,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对于他的故事来说无疑是很重要的。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常乐乐并没有得到蔡红娟,蔡红娟另嫁他人的前晚就是董欣宾小说里一个高潮部分,也是事先董欣宾跟我谈及的那个晚上。我记得是临近中秋了,蔡家忙着喜事(现实生活实有此事)。蔡红娟和常乐乐在一个他们相会的老地方见面了。就这个我质疑过董欣宾,董欣宾不置一词。

或许他们的确见了面。就时间上来说,他们并没有做爱的现场和可能。那么后来蔡红娟被新婚丈夫退还蔡家是怎么回事情呢?小说里写了他们两个人见面,并且在时间上做了处理。在这段上,董欣宾染上了现代文字的流弊,过于具化床笫之事。这个已经引起过讨论,我在此不赘言了。一个艺术品因为有瑕疵才是完美的,真实的,而挑不出刺的东西肯定不是好货。这仅仅是我的观点。

那么当时的情形,我说的是退亲一节和现实生活原型的情形有点儿出入的。蔡红娟被退还了蔡家,这个在当时是一件很丢丑的事情。蔡红娟破了苞,这可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后来蔡红娟投河自杀了。那么她到底有没有和常乐乐有过肌肤之亲,按照常理推论是没有的事情,因为她基本出不了门的。或许董欣宾更懂得生活的秘密,他这么处理笔下的人物自有他的道理。

蔡红娟投河一节,写得令人肝肠寸断,令人同情,常乐乐随着打捞队的情形更是动人心魄。

蔡红娟的原型是那家大队部会计的女儿姓袁,叫袁菊花。她投了河,幸运的是被救活了。她以投河自尽来表明自己没有和欧阳春有染。这是她的一种与世俗对抗的方式,也是一种人生赌博,赌注是她的一条命,结果是她赌赢了。她的丈夫特地用拖拉机将袁菊花拉回家。毫无疑问,这对欧阳春打击自然很大,但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就这么完结了。他们的轰轰烈烈表现在最初阶段:袁菊花喜欢听欧阳春的琴声。欧阳春后来回了城,或许已经忘记了这个女人,或许还在内心深处藏匿着。而小说中的蔡红娟不一样,作为小说家的董欣宾似乎更相信悲剧的力量,他把她写死了。她第三天才在距生产队很远的河里被发现,已经被水泡肿了,脸几乎认不出来。当她被放在草垛旁的空地上的时候,当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而常乐乐就在那个时候受了刺激。他不跟人讲话,自言自语,要跟脚的狗或者鹅安静下来诸如此类的举动,所有人没有人不认为他有点儿疯癲。我在一次和董欣宾的聊天中,他坦白地说是将欧阳春姐姐的经历嫁接到了常乐乐的身上。

那个夜晚的描写读来使我如置身当年,从记忆深处多少唤醒了我。为此我应该感谢董欣宾。

这本书出版于一九八四年,实际上成书时间稍早,董欣宾花了两年时间,但按照他的说法远远不止两年时间。记得当时董欣宾为此找过我,要我写序,他人很实在,一点儿也不掩饰,说如果那个老先生在,也就是他提及的传奇的冬不拉先生,就不劳大驾了。其实我刘长风这个人最好说话,也不是摆架子。的确我当时被一件头疼的事情缠绕得焦头烂额,没有答应下来。后来书出来我才发现他自己写了篇自序。

我一直认为对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的文字工作者一直是戴有色眼镜的,没有一个公正客观的历史目光打量。董欣宾的小说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已经逼近或者说吻合了我们那个时代。至少我这么认为。这本小说能再版,说明其生命力。董欣宾这次找到我的时候,我无法推却。关于一篇序,第一次找我和第二次找我之间相隔了十四年,这个时间段里,白云苍狗,人间变幻多少事啊。时间真让人慨叹不已。那个时候董欣宾还是风华正茂年富力强的青年人,而此时的他已经被大家一口一个叫做“老董”了。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是为序。

刘长风

一九九八年十月

安宜西郊十八筒子楼

3、日文版序

一天下午,我的妻子王芝清正在街上走着,迎面遇见一个女子向她问路。妻子是一个热心人,她看出对方是一个外地人,就一直把她送到富达路的路口。

在路口,那个女子忽然问她,你认识董欣宾先生吗?

我妻子说,你可真找对人了。我不但认识,还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呢。

这个问路的女子就是我的小说《田埂上的小提琴家》日文版的翻译小泽慧。小泽慧找到我费了一番周折,先是通过出版社找责任编辑柳芳春,可是柳芳春患肺癌在千禧年已经弃世而去。柳芳春名字看上去像女的,其实是一个男的,北方大汉,内蒙古赤峰人氏,之所以说他弃世是因为他自己自杀:或许因为是癌症带来的绝望。找出版社其他人都说这个只有责编清楚,甚至有的人不大知道这本小说,他们都说,是不是很久了啊。虽然如此,她并不死心,决定一定要找到作者。后来她托朋友找作家协会,一级一级地查,最后才如愿以偿。

“费了老劲了。”小泽慧还夹杂着一句中国北方口音。这让我莞尔一笑。因为从说话口气和打扮上看,一点儿也看不出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日本女子。

“那已经是八年前了。”小泽慧告诉我她第一次看见这本书也不知道谁给她的,塞在她的旅行包里,她觉得像是一种冥冥中的缘分。小泽慧是随着日本一个文化团来访问的,随后在飞机上一口气看完了这部小说,她下定决心翻译它。中间一直没有断过,虽然只有三十五万字,但是她断断续续地翻译完了。她以前没有做过任何翻译,在大学教书是主业,喜爱音乐纯属业余。她翻译完也不知道应该交给谁出版,她说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由朋友转给讲谈社。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列入出版计划。小泽慧这次完全可以不来,因为她所任教学校还有一摊事情等着她,她还是来了,她想和我见见面。她说,纯粹是好奇,因为以前没有这样的经验。按照钱钟书的说法,吃了鸡蛋为何要见这个下鸡蛋的鸡呢。小泽慧告诉我她也知道这句话,就在她出发来中国的前夜,她丈夫还跟她说了这句钱氏名言呢。

“当然,因出版社要求,作者写一篇序,就是给日本读者说些心里话。”小泽慧的眼光很真挚诚恳地看着我,我当然答应。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身子笔直,显得很谦恭。我以前也接触过日本人,他们大部分是这样。小泽慧的汉语说得非常好,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就是中国人,他们是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候相识相恋的。她还去过扬州以及苏锡常一带。

在谈话中,我一直频频抱歉,因为我身体欠佳,不断地咳嗽。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有相逢遇知己的感觉。我本想请小泽慧去附近的一蘋轩吃饭,但是她坚决要求家宴。我为她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扬州狮子头,宫保鸡丁,虾米煮干丝。在饭桌上,她问我有无新作。

我遗憾地摇摇头,因为什么呢?她这么问我,我也答不出所以然来。如果真要问为什么,以结果论,那就只有一个回答:江郎才尽。

其实,我在写作上尽管还有雄心,但是力不济我了。这个跟我的身体有关。

这次能以冥冥中的机缘,出版日文版本,我感到非常高兴。作为一个作者,自然希望更多的人读到它,喜欢它。在此前我是不奢求这样的美事的,虽然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可能有这个故事的知音,但是你不可能奢想到所有的人能读到它。这个只能看机缘。

一本书和一个人也是需要缘分的。小泽慧非常同意我这句话。

我对于日本很是向往,有一次单位组团去日本,也是一个文化访问团的性质,据说他们去了富士山,看了樱花,还去了汤泉,去了川端康成的故所。那次因为别的事情很遗憾没有去成。但是现在我的文字带着我去访问,去渗透到那掺和着樱花香阵的另一片丰饶的特别的土壤。我感到莫大幸福。

或许有一天梦里,我会梦见在樱花香气里见到有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我就是常乐乐。

或许真的会这样,谁说得清楚呢。

董欣宾

二〇〇六年六月

4、修订版序言

说实话,编辑找到我的时候,说要写一篇修订版序言。我真的不知道如何下笔。编辑说,可以写点生活中的那个“董先生”。这个对读者是有吸引力的。编辑很年轻,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他说这部小说是他编辑生涯的第一本书,因为是初入出版业,所以社里交给他的就是这个再版书的任务。他说他希望这本书跟柳芳春老师(前责任编辑)的思路不一样,包括装帧设计之类。当时他约我在外馆斜街一家肯德基见面,他看见我很为难的样子,说,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就可以了。这么一说,我自然就放松下来了。可是一回家,坐下来想,还是无从下笔。

爸爸应该说是一个比较乏味的人,当然也不是说他没有趣味,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习惯叫我爸爸老头,在家里跟爸爸没大没小的,他从不批评打骂我们,我弟弟更是宝贝得不得了。有了弟弟之后,爸爸按照妈妈(改口前一直叫王姨)的话说才有点儿生机,他在生活中给我们的印象好像作家都应该是这个样子,因此妈妈在我填写大学志愿的时候无论怎么着也不让我填写中文系。因此,我读的是机电工程。弟弟说将来他要做记者,将来也不会去弄文学,而是要学新闻。

其实这个可能是因为爸爸的性格因素带来的特别印象,因为我发现有的作家还是很有幽默感的。记得大三的时候,我们学校请一个姓林的年轻作家来做文学讲座,那个作家嘴角含笑,歪戴着一鸭舌帽,穿一身夹克,在台上一站谈笑风生,全场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也就是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是不同的,那么一个作家与另一个作家也是不同的。

总之,我爸爸能写作好像在我们的印象中,就该如此的样子。实际上,他只有一部作品有点儿名气,也就是这部《田埂上的小提琴家》,至今为止出版社加印了好几次,且翻译成了好几国的文字。其中日文版本就是去年三月份的事情,当时翻译家小泽慧来我们家的时候,我们还在学校里。

小泽慧女士回到日本之后,开始时通过书信来往,后来就经常通电子邮件了,我爸爸不会上网,收发邮件等基本是我帮助他。电子邮件往来主要是讨论书中的某些细节,为了让日本人了解历史和风俗,爸爸在电子邮件里回复了很多关于风俗以及一些特定历史时期的问题。当然基本是我打字,譬如风俗上的如腊八放河灯,忌日焰口,以及一些乡村游戏猜草窝之类。这次在修订本里也同样遵照这样的编辑体例,作了些页面注。这次重新修订,除了在文字上纠正了一些错别字之外,增加了将近八幅插图。这些插图是国内比较有名气的版画家萧元胜先生画的黑白版画,我觉得和文字很是和谐。

当时插画的建议就是爸爸提出来的,不是因为和萧元胜先生私交甚好,而是完全因为这些版画作品太合适了。按照爸爸的说法,萧叔叔也是一个了不得的小说家,只不过他是用画笔写而已。爸爸的提议得到了出版社的认同。记得当时爸爸和萧叔叔还有编辑一起在茶馆谈定了这个事情。从茶馆回来之后第二天,爸爸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但是他的离去还是令我们吃惊,我们觉得很奇怪,或者说,爸爸是不是有预谋这样做。我弟弟也同意我的猜测,虽然他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爸爸是自己用煤气杀死了自己,而不是大家都那么认为的死于一次煤气中毒,一次纯粹的意外。

王姨,也就是我弟弟的妈出门去买菜了,爸爸说他上午在家写作,需要清静。王姨也没有在意,就像往常一样去附近一家美容店做了一个面膜之后就打算去菜场买点儿菜。没承想,她在美容店的按摩床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匆匆赶到菜市场旋即回家,远远地看见楼下聚集了很多的人。有人说什么煤气中毒的话。王姨说她当时就感觉不对劲,三步两步走过去,看见两个人将一个人往下抬,穿着裤衩,身上盖着一个毛巾被,看不见脸。王姨从裤衩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连忙扑上去。旁边的人说,别哭了,赶快送医院,董老师还有一口气。

其实紧赶慢赶送到医院,人已经没有救了。事到今天快一年了,王姨她想想就哭,怪自己竟然睡着了,如不睡着,回去早就不会出现洗澡煤气中毒的事情了。小泽慧远在东瀛,自然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她还继续发来电子邮件请教这个请教那个。我不得不回邮件告诉了她实情。

在那封电子邮件里我还讲了爸爸和妈妈的爱情,我觉得爸爸妈妈他们那辈人虽然活得很辛苦,但是他们比我们幸福,因为他们有爱情,真正的爱情,而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没有。我们所谓的80后,有的是消费。

妈妈也是商场售货员,和爸爸的柜台隔着好几个柜台,但是爸爸说,虽然如此,隔台相望,“觉得你妈妈就一直离我很近”。起初妈妈是一点儿没有注意过他。妈妈喜欢读书,拿现在的话说是一个铁杆文艺青年。妈妈的眼睛很漂亮,双眼嘀咕会说话,但是从没有抬头看过爸爸。她那眼睛天生的就是看字的。

爸爸开始追求她,整个商场的人都知道,我有时候遇见原来商场的人他们还记得当年爸爸追求妈妈的情形,譬如爸爸写情书在柜台上传,譬如爸爸在柜台外拉小提琴等等。他们也有一把年纪了,对别人的爱情记忆得很清楚。后来爸爸赢得妈妈的芳心是因为爸爸开始写书调离商场之后,或者妈妈觉得爸爸开始有了前途。爸爸的出头之日也就是1980年,他和妈妈结婚了,且在农历七月初七生下了我。那会儿爸爸就发表了很多文章,还没有一本书。

我四岁的时候,这个年岁对爸爸来说是悲喜交加的一年。悲的是,他的爱妻也就是我的妈妈病故,喜的是出版了他平生第一本书。当然时间顺序上是书出版在先。

后来我爸爸一直没有新作问世,是不是跟妈妈的离世有关系呢?妈妈是爸爸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个评论家。她不在了,他就没有动力了,或许是这样的。有人说王芝清阿姨很像我妈妈,可是我觉得不像,我对照过照片。爸爸和王芝清阿姨结婚时我已经十四岁了。那会儿,王阿姨也就是二十五岁的样子。他们走到一起也够写本书的,可惜爸爸没有去写。

有阵子爸爸好像又开始写作了,好像找回了那台久久不用的发动机。那个时候我每天晚上几乎都能听见爸爸笔尖在稿纸上沙沙的声音。这个声音可能是我少女时代最难以忘怀的,也是弟弟的童年里不会忘却的音乐。爸爸出版的作品包括《政府》、《与无名少女的一次郊游》,还有一本《以梦为马》的散文集。前段时间我在整理他的稿子时候发现了他早年写给我妈妈的信(其中包括给王芝清的)还有很多诗歌,这些很是珍贵,我跟责任编辑说过,但是责任编辑从出版市场的角度出发要我暂时放一放,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希望能结集出版。爸爸似乎预料到会出版这一天,连名字都似乎准备好了,这些稿子放在一个大信封里,信封上写着三个大字:滴石集。

我期待着更多的人来了解他,不仅仅是这本书,还有其他的作品。

董芳菲

二〇〇七年十月

5、附录:董欣宾简谱

1950年 2月,出生在广东潮州。后过继给安宜县姑父家。

1980年 团结商场当售货员,结婚生女,取名芳菲。

1983年 写作数篇通讯报道和散文。一时小有名气。

1984年 春天,调往市作家协会,出版《田埂上的小提琴家》。妻病故。

1985年 出版《政府》,反响平平。

1986年 出版《与无名少女的一次郊游》,之后鲜有小说作品问世。

1994年 与王芝清女士结婚。王芝清二十五岁。1998年 小说《田埂上的小提琴家》再版。1999年 写作随笔散文,集结《以梦为马》出版。

2006年 《田埂上的小提琴家》日文版出版,小泽慧翻译。

2007年 5月,董欣宾患病,煤气中毒而亡,疑为自杀。

2008年 2月,《田埂上的小提琴家》修订版出版,

7月,新锐导演韦前改编拍摄同名电影获亚洲电影节竞赛单元新人奖。

作者简介:林苑中,男,本名张华,1974年10月生,小说家、诗人。江苏扬州人。1993年毕业于江苏高邮师范学校,1997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2000年开始正式写作,以中篇小说《铁皮鼠》登上文坛,受到王蒙、北村、韩东等大家关注。先后在《收获》、《钟山》、《山花》、《芙蓉》及《今天》(北岛主编)等国内外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雨语者》,中短篇小说集《沙发上的月亮》、《跑步的但丁》等。有作品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诗人》、《诗选刊》、《70后诗人诗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以及多种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本等。系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曾先后供职于江苏扬州教育学院中文系高邮校区,十月杂志社等,2005年移居北京,从事影视与出版工作。代表作有《韦镇小道》、《铁皮鼠》、《婚后的卡夫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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