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二)洋枪

2014-04-06 01:57张庆国
西部 2014年5期
关键词:雅克法国人比尔

张庆国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小说联展(二)洋枪

张庆国

张庆国,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主席,《滇池》文学杂志主编。发表小说等作品四百余万字,小说作品被各选刊多次转载,入选各种中国小说佳作年度选本。中篇小说《如风》曾产生广泛影响,为中国所有选刊转载,入选四家出版社的中国小说年度选本和“2011年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曾获“十月文学奖”、“四个一批突出贡献奖”,连续四次获得“昆明茶花艺术奖”文学作品金奖。

一、历史

九子枪可以连发九颗子弹,当时非常先进,雅克就是带着这种枪进入云南,前往偏远的景东县城。从武器的角度分析,他和两个年轻的法国助手每人带一支九子步枪,备了足够发动一场小型战争的子弹,加上中国翻译胡德明的手枪,遇到一般的危险,比如少数盗匪或山乡哨所士兵的攻击,已经可以应付。

但发生枪战的可能性极小,雅克入境时带了法国官方文件,还在越南雇了一个年轻的中国翻译。从越南进入中国云南,雅克不想招惹麻烦,在清兵把守的边境入关处,都按部就班地办理了合法手续。

那是1878年,中法战争结束不久,清政府吃了法国人的亏,对他们不敢怠慢。雅克以洋人的身份进入云南,小心谨慎,礼貌周全,途中的交往就很顺利。他们到达昆明时,知府大人还亲自接见,写了一纸信札。这份昆明知府的手书文件给他们帮了大忙,使他们在后来的旅程中,沿途受到官府的郑重接待。

当时雅克已是四十六岁的中年男人,饱经沧桑,精力旺盛。他年轻时上过战场,在越南参加中法战争,跟黑旗军作过战。这次,以他的经验,加之火力猛烈的九子枪保护,应该不会出事。

他带的两个法国助手和一个中国翻译都很年轻,身强力壮。法国人比尔二十五岁,爱画水彩画,毕业于巴黎海军学校,接受过专业的军事培训。安没有作战经验,但已二十九岁,是成熟男人。他是雅克雇用的地质测量员,没有玩过枪。进入云南后,雅克利用途中的时间,对安和中国翻译胡德明进行了大量射击训练,结果令雅克满意。沿途的野外射杀猎物活动中,安和胡德明都表现不俗。

据说雅克的勘探队中还有一个中国马夫,马夫为他们提供马匹的保障,负责喂马和养马。这个中国人背了一把长刀,遇到不测也可以迎战,至少可以自我保护。

但他们确实出事了,离开昆明以后再没有回来。

雅克一行从此销声匿迹,当然可以找到解释,会有无数原因把他们推向死亡的深谷。比如受到了伏击,再强大的军人,敌方趁其不备,都可以出奇制胜。他们离开喧闹繁华的昆明城,前往崇山峻岭深处的云南景东县,沿途要穿越无数密林,攀登很多高山,不能保证每天晚上都在市集的客栈留宿。如果他们夜晚露宿野外,熟睡中被人伏击,情况就不妙。

但相关资料表明,他们离开昆明,行走八百余公里后,确实到达了目的地景东县。也就是说在到达景东县之前的三个月时间里,他们并没有遭遇杀身之祸。

要弄清百年前的悬案相当困难,却并非无迹可寻。雅克一行出现在景东县的传闻,一百年来始终在当地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很奇怪。县文化局的人在村寨收集民间故事,得到了至少五个不同版本的口头传说,内容都是法国人雅克之死。究竟是一百年前法国人进入景东让当地人觉得稀奇,还是雅克的死法过于独特,竟让当地人百年难忘?

可以肯定地说,一百年前,当地人并没有我们今天这种过分崇洋的心理,他们只会把雅克一行当作长相奇怪的客人看待。既然如此,雅克一行引人瞩目并遭遇横死的机会,也就大大减低。那么,他们为什么会意外身亡,为什么他们的故事会流传百年呢?

二、九子枪

本地的村寨中流传着百年前的法国客人的故事,是一个事实,现在来讲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暂且叫做“九子枪”。

话说1878年秋天的某日下午,雨过天晴,地面的水汽热烘烘地朝上蒸腾,三个法国人骑马出现,来到了澜沧江边的曼东县。他们的身边,跟着两个同样骑在马上的中国人,一个是法语翻译,一个是马夫。

县城路烂泥滑,只有半条街,空无一人。他们骑马列队出现,就像几只豹子走进县城,惊动很大。两个从路边土墙后面摸出来的少年,看见他们,转身蹶着屁股就逃,一前一后朝县衙门的方向跑远。

中国马夫穿黑色的麻布衣,戴发黄的宽大篾帽。三个法国人和随行翻译打扮相同,头戴灰绿色圆檐遮阳帽,身着黄黑相间的硬领法式外衣,背挎洋枪,打着灰绿色绑腿。他们走到离县衙门不远处,一身来路不明的古怪打扮,让守卫的衙役信心崩溃,两个士兵拖着长矛,喊叫着朝衙门的院子里跑。

雅克马上持枪在手,身边的比尔和安也把枪从肩上取下。当时的清兵已经有枪,远在云南的景东,县衙门的清兵配发了两支单发步枪。但雅克想的不是枪,是保证安全。他一路谨慎,拜见中国官府时,都表现出了重视礼节的风度,眼看到达地处偏远的景东县,却要爆发战斗,功亏一篑,吃亏就太大。

但衙门士兵确实发生骚动了,事态危急。雅克来到衙门口,听到院里的吵闹,看到七八个清兵手持长矛大刀,从院里的一片树影下冲出来,赶紧朝翻译胡德明挥手。胡德明跳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摇晃着高高举起,大声喊道,我有公文,有公文!

翻译胡德明挎了一把短枪,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拔枪在手,举着公文,跑进衙门院子,跟迎面赶来的清兵相遇,再不敢上前。站在前排的清兵,真的端着两支枪,也站住不动。雅克进入衙门,示意身边的法国助手散开。三人端平了枪,高高地骑在马上,左右护卫,神色紧张。

雅克相当明智,优良武器在手,却最不愿看到流血事件发生。从越南进入中国,一路翻山越岭,穿越云南的上千公里土地,长途跋涉近半年,他们遇到过危险,却无大碍,没想到会在景东县的衙门里,遇上剑拔弩张的局面。

正在着急间,县衙门的刘老爷出现了。这是一个黑瘦矮小的中年男人,下巴上蓄了一撮稀疏的胡须。刘老爷从士兵身后走出来,阴沉地站住,愣愣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中国翻译胡德明。

胡德明后退两步,举起手中的纸,高声朗读。

刘老爷默默挥手,让士兵退开。

三个法国人松了一口气,把枪挎到背上,从马背上跃下。他们跟在翻译的身后,走进县衙门后院,在知县刘老爷的一间会客厅里坐下。

景东县山高路陡,地广人稀,来自贵州的知县刘老爷在这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刘老爷很少出门,不爱见人,再说这里也少有人烟。县城街上不足百人,只有两个店铺和一家客栈,衙门里的简陋营房就算豪宅,二十几个驻扎在衙门的士兵,是城里最趾高气扬的居民。

翻译胡德明解释说,听说这里风景好,法国朋友就来旅行,准备进山打猎,画画玩玩。

玩是一个谎言,雅克是来工作,勘探矿藏。他受雇于法国一家矿业公司,那家公司有军队背景,隶属法国内阁的海军部。雅克收到一笔钱,就召集人马,整装出发,以旅游者的身份进入云南。

他去云南的景东县有明确目的,当地深山峡谷中一座相当规模的银矿,据说是清代云南的最大矿区之一。所以,根据地质学知识,景东地区不为人知的其他矿藏可能也会丰富,雅克和他的助手要通过勘探,把当地的矿藏分布情况绘制出分布图。

雅克不做解释,刘老爷对此就一无所知。

但刘老爷不是土包子,他不善言辞,是性格使然,还因为当地人少事少,长期沉默惯了。这个有些呆笨的知县,其实对新武器枪械兴趣很浓,而且嗜血,最爱打猎。

对胡德明的介绍,刘老爷听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雅克的枪上。

待胡德明说完话,刘老爷说,好枪。

胡德明笑起来,指了指雅克腿边的枪。

雅克把枪拿起来,递给刘老爷看。

刘老爷高兴地把枪抱在怀里,翻来翻去地欣赏。

九子枪。胡德明解释说。

九子?刘老爷有些疑惑。

一次可以打九枪。

啊!了不起!刘老爷惊叹。

刘老爷显然被雅克的九子枪深深震动了。当天晚上,雅克一行在县衙门的客房里住宿,那是后院一排平房里的三间房子,里面陈设简陋,却床、凳、桌、椅齐全。刘老爷牵挂着雅克的枪,晚上接连三次跑来,借口问候关心,坐在雅克的房间里,反复把玩九子枪。

我们去试试枪?他对翻译胡德明说。

试枪?雅克说,现在上山太晚了吧?

刘老爷笑着说,不用上山,在房间里开几枪就行。

这话听起来危险,好像要杀人,其实,刘老爷的意思是去空房间里打枪玩。他带雅克和翻译胡德明出门,朝前面走几步,打开另一扇门,在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里点起几盏马灯。

刘老爷端起雅克的枪,子弹上膛,瞄准射击,一枪接一枪,把马灯全部打碎。

雅克拍手称赞,好枪法!

刘老爷高兴地说,明天打猎,我陪你们上山。

次日上午吃过饭,刘老爷带了县衙门的差役马四陪雅克他们一起出发,离开县城进山了。景东县城很窄小,半条街走完就很快出城。他们骑马朝山上走去,慢慢进入了茂密的树林。雅克一如既往地保持警惕,在树林里的小道上穿行时,也把枪端稳,背微微弓起,保持着预备射击的姿势。但他手持的是衙门清兵用的单发步枪,九子枪换给刘老爷了。

刘老爷兴致勃勃,端着雅克的九子枪左右环视。林中四处阴沉,骚响不断,小动物东逃西蹿,刘老爷闻声射击,打中了一只野鸡和两只兔子。

雅克说,刘老爷厉害!

巨大的枪声在林中回响,树上的鸟受惊,大群接连飞起,刘老爷手起枪响,再次击落一只鸟。

他们穿出幽暗的树林,来到一片空旷的山地上时,视野宽阔,心情更好。山风扑面,空气清新,那年雨水丰沛,澜沧江边的山谷里芬芳四溢,山石被雨水泡胀,万花绽开。走过空地,再次进入森林,地上厚厚的腐叶中喷发出雄壮热气,树干上的甲壳虫闻声乱蹿,像一群士兵,细腿快速爬动,背壳上的水珠闪闪发亮,圆身子坚硬如石。蝴蝶打湿了翅膀,一动不动,像中国古代的诗人,花哨柔弱,站在草尖艰难喘气。

林深路窄时,马四就抽刀下马,朝拦路的枝杈和绊腿的杂草猛砍,在队伍前面开路。忽然,马四的前方,一只黑熊从树后站起来,庞大的黑影吓得他们后退。

众人全部下马,雅克藏到树后观望,刘老爷靠在树上,当机立断开枪,枪声震碎澜沧江岸边的寂静,树梢上的大群八哥惊飞,黑色的翅膀划破寂寞的天空。距离雅克几步远的树枝上,一对长尾野鸡蹿出,比尔追上去开枪,野鸡早就飞远。

马四大惊,一跃把比尔推倒,抱着他滚向一边。

黑熊张口吼叫,朝前冲来,刘老爷连开五枪,打烂了黑熊的脸。那野物摇晃着坐下,慢慢倒到地上。

好枪!好枪啊!刘老爷大叫着,突然转过枪口,对准雅克。

这枪我要了。他对雅克说。雅克发愣。

刘老爷笑起来。

落日沉坠,黑夜覆盖了山谷。他们在山上烤熊肉吃,把剥了皮的黑熊割开,架在河边空地里燃起的柴火上烤。红色的火光像黑夜的心脏,热气腾腾,有力地跳跃。烤熊肉的香味在夜风里飘荡,滴落在火中的油脂滋滋炸响。

马四拔出短刀,把表面烤熟的熊肉割下,分给身边的人,每人一块。

比尔撕扯着熊肉,大口嚼着咽下,边吃边对马四说,你救了我的命,我要画一幅水彩画送你。

马四说,打熊你不能乱跑,不然就完蛋了。比尔说,我知道了,一枪打不死熊。

他们一路打猎,进山十天后,刘老爷和马四回到县城,雅克一行不知所终,人们发现刘老爷带回了两支新式的九子枪。

据说,三个法国人和两个中国人,都被人在山中杀死了。

三、鲁把总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景东地区的大名人鲁把总。

景东山区的马樱花寨,有一个大户人家,男主人六十多岁,人称鲁把总。他是本地村民,十二岁帮人放牛,在镇上的清兵哨所偷学武功,再到县衙门当马夫,拜衙门里做笔录的鲁先生为师,学会汉字。后来跟着姓鲁,当兵打仗,表现英勇,考中武举人,接连得到提拔,四十五岁做成州府的清兵把总。

五十二岁那年,鲁把总带兵去贵州打仗,身负重伤,告老回乡后,养尊处优,日子潇洒。从前他在外生活,住的都是深宅大院,回乡后,寨子里老屋破烂,他就砍倒大片树林,挖出一块平地,用几幢宽大的木楼,围成了三个更加宽大的院子,每个院子都有上下好多房间。六个儿子组成的热闹家庭,分住在三个相邻的院子里。

他官大几级,知县也不敢管。回乡后接手了景东县山区的官府银矿,财源滚滚,招惹了土匪,矿区曾被打劫,家里的院子也遭遇盗匪光顾。为此,鲁把总在矿区养了几十人的武装,另雇十来个人做护家兵丁。

鲁把总家里的私人武装也有枪。他家大院楼顶的晒台护墙上,开了许多射击孔,那孔里面宽大,像桌面,外面窄小,非常隐蔽,人躲在射击孔后,可以射箭也可以开枪,攻击力很强。他家的兵丁有三支枪,比县衙门的清兵还多一支,但不是九子枪,也是单发步枪。

雅克一行来到了景东县城。

当天晚上,他们留宿景东县衙门客房,次日起来,雅克告诉刘老爷,自己欲进山打猎。在这份传说故事中,刘老爷没有跟着他们进山,更没有陪他们打猎。他对雅克的九子枪没有兴趣,只想把洋人赶紧送走,以免沾惹麻烦。

雅克也无意在景东县城久留,他有备而来,掌握了相当多的资料,来景东要找的人是鲁把总。让雅克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提出来要见鲁把总,刘老爷却自己提出来了。刘老爷叫来衙门差役马四,安排他带雅克进山。马四高大壮实,满脸横肉,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刘老爷要马四做向导,带雅克一行去找马樱花寨的鲁把总。

刘老爷的安排正中雅克下怀,他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连声表示感谢。

鲁把总家所在的马樱花寨,距离县城四十多公里,翻过一座山,在山谷里住一夜,才能到达。景东县周围的山区坡陡林深,野兽出没,猛禽盘旋。山民东一家西一家,相隔一片片丛林和山坡,居住很分散,一座小山头经常只住三两户人家。书上的鸡犬之声相闻,说的是北方平原地区人丁稠密的村子,地广人稀的古代云南山区,山民住破草屋,屋里烟熏火燎,漆黑漏风,猪羊混杂。

只有山里马樱花寨的大户鲁把总,有能力接待雅克一行几个客人。鲁把总家院里腾几间房,梁上的腌肉取下来,就能让客人吃住快乐。这快乐是雅克所梦寐以求的。他找鲁把总为的是银矿,顺着这根线,可以查清本地的矿藏。

雅克一行在马四的带领下,翻山越岭,抬头看见山坡上鲁把总家的高大木楼时,远处楼顶晒台的护墙上人影晃动,接着射出一箭,又传来三声清脆的枪响。

枪是朝天开的,声音空洞而遥远,箭射得极准,嗖地扎进雅克身边的树干里,箭杆上插了两片树叶。

马四说,不要动,再走就要倒霉。

不一会儿,鲁把总的大儿子,一个长得跟马四很像的粗壮男子,带着几个家丁走出木楼,从山坡上下来,挡住了雅克一行的去路。鲁把总的大儿子提着一支枪,其他几个人提着长刀。

马四上前,递上知县刘老爷的信。

马樱花寨一带的山区,只有鲁把总和他的儿子识汉字。看罢刘老爷的信,戒备消除,鲁把总的大儿子高高兴兴,带着雅克一行上山。

鲁把总站在院子里,精神抖擞地挺起胸脯,迎接雅克和他的助手。

这个早年带兵打仗的清朝武官,六十二岁了,依然神气活现,声音洪亮。

上酒!鲁把总说。

几个家丁围上来,抱出酒坛,倒出几碗酒,递给雅克一行。

雅克眉开眼笑。

马四说,喝了鲁把总高兴呢。

几个人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鲁把总说,再上酒。

雅克问,还喝?

鲁把总哈哈大笑。

于是每人又喝了两碗。

最后,连喝三碗酒的雅克一行,一个个东倒西歪,吃力地爬上楼,进客房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窗外鸟鸣响亮,阳光刺目。

雅克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有些疑惑,残余的酒精火星未灭,还在身体里冒烟。他脑袋沉重,不知身在何处,伸手在地板上摸几下,发现没有枪,惊得跳起来。

雅克推门出去,在楼上的隔壁房间里找到同伴。只见比尔和安,以及中国翻译胡德明,一个个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沉睡,好像已经死去。

他大声嚷叫,睡在地上的人才迟疑地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枪!雅克着急地大叫,你们的枪呢?我的枪不见了!

所有人的枪都不见了,包括翻译胡德明的手枪。刀也被人拿走。他们被缴械了。

奇怪的是,马四和雅克带来的中国马夫,都不在屋里。

全部人吓得酒醒,乱作一团,跟着雅克下楼。院子里很冷清,几个女人在院墙边的小棚里酿酒,围着一堆酒坛忙碌,男人还在屋里睡觉。

雅克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对院里一位正在做事的年长女人吼道,干什么名堂?我的枪呢?把我的枪还来。

胡德明上前,把雅克的话翻译给她听。

这个女人笑着摇头。

胡德明打听到鲁把总住的院子,带着三个法国人,连穿三道笨重的高大院门,朝最里面的一个院子赶去,两个提长刀的家丁站在院门口,把他们拦住。

胡德明上前解释。

鲁把总在睡觉!守门的家丁说。

雅克说,我有要紧事。

守门的家丁不理他。

雅克愤怒地朝前冲,两个家丁飞腿把他踢翻,摁倒在地。

胡德明赶紧道歉,想把雅克救出,两个法国人比尔和安慌了手脚,拖着胡德明,围住两个家丁,哇啦哇啦吼叫。没想到吵闹引出了大乱子,鲁把总的二儿子,一个矮瘦而敏捷的男人,手提长刀,带着七八个家丁从院子里冲出来,一下子把他们全部围住。

胡德明吓得跌倒,坐在地上,高举双手摇着说,误会了,误会了啊!

鲁把总的二儿子上前,握刀指着胡德明问,什么误会?

胡德明太年轻,没见过如此紧张的生死场面,被明晃晃的刀尖指着鼻子,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老子杀了你!鲁把总的二儿子用刀抵住胡德明的胸口。

胡德明吓得发颤,眼泪滚了下来。

这时另有一人赶来,是县衙门的差役马四。他高声大叫着,急急忙忙地跑来,拉住了鲁把总的二儿子。

怎么啦?都是朋友怎么这样啦?马四不解地问。

一番解释后,误会消除,马四陪着几个法国人,返回了房间。

胡德明余悸未消,垂头丧气地坐在屋里。法国人比尔和安对进入中国后的危险,早就有所准备,很快说说笑笑起来。丢失了枪,比尔反倒轻松了,他提着画箱来到门边,坐下,取出颜料,打开画板,从楼上观看远处的山脉和森林,啧啧赞叹,准备画画。

只有雅克愤怒难平。

他问马四,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我们的房间?

马四哈哈一笑说,我找人玩去了,这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你们酒量太差,我喝五碗也不会醉的,你们只喝三碗,就睡了一夜。

马夫呢?那个人也没有醉?雅克问。

马四说,他呀找女人睡觉去啦,鲁家院子里的女人,最喜欢山下来的男人了。

雅克继续问,你的刀呢?

马四说,哦,交给鲁把总家的人了,来这里的人,不能再有刀枪。

胡说!雅克骂道。

他们就是在那天晚上出事的。

月亮升起来,清辉涂抹得山梁发蓝,整整一个白天,都度过得非常愉快。事实上雅克他们清晨与鲁把总的家丁发生的冲突,很快就被快乐抹去。中午时,鲁把总露面,盛情接待了雅克和他的弟兄,酒肉伺候得够他们消受。看不出来鲁把总对他们有什么防备,当然也看不出鲁把总对他们的到来有什么特别兴趣,无非好客,待人热情。他们嗜酒如命,雅克一行躲不过,也跟着喝,但雅克汲取了教训,把喝进去的酒,都悄悄吐了出去。好多人醉了,雅克却保持着清醒。

晚饭时鲁把总不在,听说去银矿了。

黑夜降临,鲁家的院子里冷清下来。

半夜,雅克雇用的中国马夫,那个沉默不言的男人,从山上连滚带爬地逃走,捡得一条命。其余上山的人,三个法国人,一个年轻的中国翻译,一个县衙门的差役,全部被鲁家的人杀死。

据说,被杀的原因是,雅克半夜出动,摸进鲁把总家的一座院子去寻枪,引发了冲突。

四、小夫人

第三个传说,讲的是鲁把总的老婆,姑且把这个故事取名为“小夫人”。因为鲁把总的这个老婆,只有二十二岁,比他年轻四十岁。

那天,雅克一行顺利上山,进入鲁把总家的院子,鲁把总高高兴兴地出来迎接客人,对他们表示了欢迎。

当时,鲁把总的老婆在场。

下午的阳光斜照下来,在鲁把总的身旁投下黑影,一个皮肤黝黑的矮胖女人站在他的黑影中。这女人看到打扮奇怪的三个法国人,放肆地咕咕直笑。她看上去像鲁把总的女儿,其实是他的老婆。

马四上前,跟鲁把总作揖行礼,说明了来意。

鲁把总的老婆二十二岁,活泼有余,聪明不足。这女人长得不好看,脸黑人矮,力气大,走路时铁蛋一样滚动。鲁把总的原配夫人刘氏,五年前在山上遇难,被熊巴掌打到山底,坠江淹死。续弦的这个年轻夫人,十五岁嫁给鲁把总,生了两个满地乱滚的儿子,为鲁把总家壮了人丁兴旺的声威,很受宠爱,她疯傻胡闹,也没有人敢管。

咕咕咕!鲁把总的小夫人还在笑。

鲁把总偏头问,你笑什么?

她指着雅克说,胡子。

她在笑雅克的胡子。雅克太瘦,脸颊蓄了浓密的连鬓胡,这种相貌本地人没见过。但鲁把总对雅克的相貌不关心,他领兵打过仗,对枪械更敏感。看到雅克一行人人带枪,鲁把总吃惊地说,要打仗啊,这样来我家?

胡德明把鲁把总的话翻译给雅克听。

雅克急忙说,我们来打猎。

鲁把总哈哈大笑。

他的古怪性格让雅克摸不着头脑,这个鲁把总,是对客人表示欢迎,还是警惕?看不出来,倒是鲁把总的大儿子,对雅克一行表现出超乎想象的热情。鲁把总大笑几声,傲慢地带着年轻的夫人走开,他的大儿子赶紧把雅克一行领到楼上,打开几间房,让他们进去歇息。

他们走累了,进屋后倒头就睡。

马四来敲门时,已是晚饭时间。天色渐暗,空气里传来肉香,鲁把总家杀了两只羊,马四带他们下楼,走进鲁家的大厨房,十多个鲁家的人已在大房间里坐好,瞪着黑亮的眼睛,看着雅克和他的同伴。

鲁把总靠墙坐着,大声向他们打招呼。他年轻时长得壮实,五十岁那年带兵作战受伤,流血太多,从此瘦下来,但他精力不减,六十几岁依然声音洪亮,动作敏捷。那天晚饭时,鲁把总大口喝酒,高声谈笑,此时,雅克才知道鲁把总是一个直率的男人。

雅克对鲁把总印象极好。鲁把总给他敬酒,他仰头就喝,一碗接一碗,很快醉倒。

鲁把总喝酒时,他的老婆在旁边起哄。这个爱傻笑的年轻女人,酒量不小,她不跟男人碰酒碗,也不能随便跟男人碰酒碗,只能自己喝。

她自己喝一碗酒,指着比尔和安说,喝酒,你们也赶紧喝。

比尔喝了一口。

安哈哈大笑。

鲁把总的小夫人对安说,你也要喝酒。

安也喝一小口。

她说,你喝少了。

安摇摇头,表示听不懂。

他胡子多,已经喝醉了!她指着身后的雅克说。

雅克已经醉得趴下了。

安听不懂她的话,推了一下身边的胡德明,请他翻译。

她对胡德明说,你没有胡子,为什么?

胡德明说,我是中国人,不留胡子的。

她说,我的男人留胡子。

六十二岁的鲁把总,下巴上蓄了稀疏的山羊胡。

胡德明说,老头留胡子不奇怪。

她尖声怪笑。

法国人比尔和安都留了胡子,只是留得少,都在上唇蓄了短髭。相比之下,他们的唇上短髭比雅克乱糟糟的连鬓胡须好看。

胡德明凑近安的耳朵说,鲁把总的这个小女人,有些喜欢你啦。

安大笑。

鲁把总家人太多,儿子孙子,家丁和佣人,男女混杂,一屋子人都在乱。景东山区的村民少有规矩,自由自在惯了,爱说爱笑,打打闹闹。喝到高兴处,端着酒碗就唱,女人扭着屁股,跳起了舞,嘴里嗷嗷地叫。比尔和安看了高兴,也一跃而起,加入他们的队伍中,也跟着跳舞和吼叫。

胡德明趁乱下手,悄悄拖着院里的一个姑娘溜走了。

鲁把总喝醉,靠着墙打瞌睡。

醉倒的雅克,被马四背到楼上的房间去了。

安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人注意他,就轻轻拉了一把鲁把总的小夫人,微笑着指了指屋外。

她咕咕直笑。

安把她扯起来,推了一把,接着自己就朝门外先走。他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溜向屋外的黑夜,回头看,只见鲁把总的小夫人站在门框处,嘻嘻直笑。

第二天,一屋子人都醒来了。雅克酒醒,冷静地布置工作,带着几个人出门,去山上测量和考察了。据说他们跟着鲁把总,骑马前行,参观了山坳里的银矿。在这个故事中,带枪的雅克并没有经历什么危险,相反,鲁把总对他们有好枪,十分欣赏。

从银矿回来的路上,鲁把总说,你们的枪好,我看得出来。

雅克说,走的时候,我会把枪送你。

鲁把总说,啊呀谢谢啦!

雅克给鲁把总表演,卖弄枪法,连开几枪,打死了几只野鸡和一只兔子。

鲁把总说,有你这个枪,老虎也不怕了,也不怕土匪。

他们议论过枪,却没有防范,也不必防范,相互间关系友好。但是确有危险埋下,鲁把总那个爱笑胡闹的小夫人,被法国人安勾引,两人都把持不住了。

比尔的加入,促使危险爆发。

比尔比安年轻几岁,对女人更渴望,鲁把总小夫人的快乐和单纯,深深吸引了他。她被安成功勾引,比尔就来了兴趣,展开了竞争。

比尔要用画画的才华,征服鲁把总的小夫人。有一天,雅克带人出去勘探,比尔借口生病,睡在屋里不出门。雅克一行走后,他挎着画箱,出门画画。鲁把总的小夫人在楼下院里遇见他,咕咕直笑。

比尔站住,打开画箱说,我要给你画画。

比尔比手划脚地解释,好半天她才大概搞懂,提来一只小凳,给比尔靠墙坐下,自己站在墙边,给比尔做模特,让他画。

根据传说,雅克一行在鲁把总家住了约半个月,然后才出事,出事的原因跟比尔和安有关。他们对鲁把总的小夫人有兴趣,情况不妙。但有些事件的理解,不能套用今天的观点,当时的云南景东山区村民,把男女之事看得并不如山外汉族那样禁忌繁多。鲁把总有兴趣,山上很多人家的姑娘都可以去找,他没有把小夫人看管得紧,也不会看管得紧。

但比尔和安不同,他们为了竞争鲁把总那个难看的小夫人,把事情弄大,搞得鲁把总的几个儿子不高兴了。

于是血案发生。

但是,在这个故事里,血案进行得并不顺利,鲁把总的大儿子提一把刀,把正跟小夫人抱着滚在一起的比尔现场捉住。鲁把总的大儿子上前挥刀,比尔光着身子滚开,抓起地上的枪,瞄准他连开三枪,把他打死了。

鲁把总的小夫人吓得惊逃。

战斗很快爆发。

五、结论

法国人雅克在森林里穿行时,总把枪端在手里,背微微弓起,保持预备躲闪和出击的姿势,这是在越南跟黑旗军血战带来的习惯。他的崇拜者安邺和李维业,大名鼎鼎的印支那征服者,类似于拿破伦的法国英雄,都死在了中国黑旗军枭雄刘永福的刀下,并引发一届法国内阁倒台。据说越南阮朝皇帝看到刘永福送来的五颗法国远征军的军官脑袋,当场拍板,授予刘永福一等男爵称号,永受尊敬并免死。

庆幸的是一切顺利,进入云南后,雅克和他的手下在中越边境的红河岸边完成勘探任务,移开目光,眯着蓝眼睛一路向西,前往澜沧江边的山坡。

三个法国人,雅克、比尔和安,都带着木把长管九子洋枪。一百多年后,江苏宿迁的投资者,来到云南澜沧江边开矿,挖出了其中的一把枪,和一些散乱破碎的尸骨。

枪管已经锈蚀,百孔千疮,枪把上的古典花式法文隐约可见,令当地人恍然大悟。时间的回声响起,流传在澜沧江岸的故事被证实,重新引出议论。

早就流传于当地的法国人的故事,再次引起很多人的兴趣。

聪明人认为,法国人被杀死,原因在于他们带来的洋枪。那群人,挎着洋枪,别着短刀,赶着马,翻山越岭,坚定不移。枪很危险,就引来了危险,枪让人羡慕,也会招来危险。

时光抹杀了一切,答案五花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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