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生存思想的文学表现

2014-04-09 04:20边春丽
社科纵横 2014年3期
关键词:精神境界寓言庄子

边春丽

(平顶山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很久以来,人们就认识到《庄子》不仅具有深邃的思想内容,而且从表现形式上还具有明显的、和儒家经典及诸子文章风格迥异的文学特质。清代思想家、诗人龚自珍有诗曰:“明理孕异梦,秀句镌春心,《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刘熙载在《艺概》中也指出:“诗以出于《骚》者为正,以出于《庄》者为变。少陵纯乎《骚》,太白在《骚》《庄》之间,东坡则出于《庄》者十之八九。”

庄子主张顺应自然之理,抛弃功名利禄。他所追求的与道合一、无为逍遥的自由境界,是由主体生命生发而来、超越了自然和社会的束缚、与自然和谐交融的精神境界。庄子的生存精神,与文学所要表现和达到的艺术境界有诸多相通之处。

《庄子》中那些奇特的幻想,鼓动着我们想象的翅膀,正如闻一多在《古典新义·庄子》中所说“看不完的花团绵簇的点缀——断素、零纨、珠光、剑气、鸟语、花香——诗、赋、传奇、小说,种种原料,尽够你欣赏的、采撷的。”在这种使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美的沐浴之下,我们心境中的烦恼被冲淡了、洗净了。庄子无限向往和极力追求无限之美、“大美”;庄子感叹人生短暂、生死存亡、穷达富贵,又无限的空虚、惆怅,“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在那无垠的长空、苍茫的大地、浩翰的江海面前,人是多么渺小!在那永恒的时间长河里,人生是多么短暂! 人的生死存亡、穷达富贵,“是事之变,命之行也”,这是一种“人之有所不得与”的必然,一种无法摆脱的困境。庄子反对用奋斗来冲破这种困境,而主张从理解中超脱这种困境。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常常又把些严肃的主题放在诙谐的寓言情节,用奇特的文学方式来表达。

一、“寓真于诞,寓实于玄”的叙事

“寓真于诞,寓实于玄”,是《庄子》一书的主要特征,其丰富的寓言和诡奇的想象是他思想的形象反应,也是他深沉情感迂回曲折的流露。如不龟手之药与狸牲跳梁,分别说明无用即为有用和汲汲追求有用之害;触蛮之争通过蜗角之中触、蛮争地,伏尸数万,旬有五日而后返,揭露战国时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现实;舐痔破痈则借寓言辛辣讽刺了不择手段追求荣华富贵,牟取利禄,恬不知耻的小人;庖丁解牛则是说明世上万物虽然错综复杂,但只要顺应自然之理,就不会蒙受损伤……在看似胡言乱语、嬉笑怒骂中,作者深邃的见识和深沉的感情得以曲折表现,也正因此,庄子的思想是充满诗意的思想。

庄子自称其创作“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多用“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卮言”,是指作者自然流露的语言散漫流衍地把道理传播开去;“重言”,是托己说于长者、尊者、名人之言以自重;“寓言”,即虚拟的寄寓他人他物的语言。在《庄子》一书中,这三种形式往往融为一体,共同构成文章奇特的形象世界,而寓言又是其中最主要的表现方式,正如庄子所说“寓言十九”。《庄子》书中一百多个寓言都生动地体现了庄子对事物自然本性的喜爱与神往之情,以及达到这种境界的方法或途径。

在庄子看来,人生最高的追求就是达到理想的独立人格。“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在《庄子》中,这一精神境界的基本特征正是借助能不为世俗毁誉所动摇的宋荣子和能乘风而行无所借助于人为的列子的描述,将庄子所追求的那种玄妙、难以表述的“逍遥乎无事之业”的精神境界,以一种“无待”的形象得以展示。庄子所追求的那种心境自在自适的情态自由就通过展翅翱翔在广漠天宇的鲲鹏、能腾云驾雾不饮不食的“神人”以及任意驰骋变幻的梦中之人三个具有想象性质的寓言形象得以具体的表明。

使人叹为观止的诡奇的想象,也是《庄子》寓言文学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庄子从“道”的角度去看待万物,万物便等齐一体,物我为一,无大无小,无生无死。因此,其想象往往超越了时空的局限,泯灭了物我的差别,奇幻异常,变化无穷。其小如杯水芥舟、朝菌蟪蛄、野马尘埃、蜗角触蛮……其幻如庄周梦蝶、骷髅论道、罔两问影……其奇如《养生主》中庖丁之刀……其大如任公子垂钓,以五十头牛为钓饵,期年钓得大鱼,苍梧以北之人皆可饱食……发想无端,恢诡谲怪。

由此可见,《庄子》中对社会和人生的严肃的理性思考,总是趣妙横生的闪烁着文学的光彩。正如刘熙载所说:“庄子寓真于诞,寓实于玄,于此见寓言之妙。”《庄子》中的寓言层出不穷,令人应接不暇,大量的寓言结构在一篇文章的各个段落,深邃的精神和浓郁的情感贯穿与虚构的故事中,而看似断断续续孤立的寓言与寓言之间,因了这理与情连接在一起,融为一个有机体。这些寓言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阐释作者想要表达的生存思想,将博大精深、深奥玄妙的学说变得生动具体,简单形象,使思辨与形象合一,思想与艺术黏合,就像是一部寓言故事集,一篇篇哲理抒情诗。

二、化抽象为形象的描述

在《庄子》中,对最高的精神境界——即绝对的精神自由,也予以感性的显现。庄子认为人生的“逍遥”或自由的获得,在于超脱构成人生困境的死生、时命、情欲等因素对人的精神纷扰、束缚。在庄子看来,“逍遥”或自由的精神境界就是对精神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种形式的约束、负累的摆脱。达到这种精神境界,庄子称之为“悬解”。“悬解”,即倒悬的解除,这本是一种行为动作或状态,一种感性表象,但在这里它表述的却是一种理性观念——从时命之限、哀乐之情的人生困境中解脱出来后的“逍遥”的精神境界。

庄子所追求的最高生存境界就是“无待”的、“逍遥”的境界,它有一个概括的抽象表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同时,庄子也给予了形象的描绘:“至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神人……乘云气,骑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圣人……游乎尘垢之外。”显然,翱翔于苍穹的鹰鹫,漂游于天际的云朵,无疑是最能唤起庄子对逍遥自由的遐想憧憬。所以他总是把理想人格的“无待”的绝对自由形象地想象为远离人寰的飞游,而他自己所追求的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也同样感性地显现为:“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旷垠之野。”

庄子思想中的一个最高的、作为世界总体和根源的理性范畴“道”,就常是以“真君”、“造物者”、“宗师”等具有形象性、人格性的名词来表达。“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庄子的作为宇宙最后根源的“道”这一抽象的理性概念或范畴,以一种具有鲜明具体的感性内容的规定,形象地被表述出来。在《庄子》中,不仅具有本体论意义的、作为世界总体和根源的“道”被拟人化、被以某种感性形象的特征来规定、表述,而且对这种“道”的认识过程——理性直觉的“闻道”的过程,也被拟人化,被形象化为一种具有感性特征的过程。在“南伯子葵问乎女偊”中就对于本来难以清晰表达的理性直觉过程,通过巧妙地、别出心裁地赋予人格的表征,化抽象为形象,使之生动可感。

三、诗意的语言

由于表达内容上的与众不同,《庄子》的语言也自成特点:语言如行云流水,恣肆跌宕,一泄汪洋;句式变化无穷,铺陈排比,无有定形;感情充沛自然,音调和谐,节奏鲜明,具有浓郁的文学色彩。正如方东树所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刘熙载曾语:“如《逍遥游》忽说鹏,忽说蜩与学鸿、斥鶠,是为断;不乃接之曰:‘此小大之辩也’,则上文之断处皆续矣。”《庄子》一书的诗性、寓言创造的意境、词意不接跌宕跳跃的语言,都为后人提供了无限想象和思索驰骋的广阔空间。清文论家吴仲伦说:“庄子文章最灵脱,而最妙于宕。”《达生》篇有这样一句话“凡外重者内拙”,即主张“忘境”。但孔子以一种断裂的方式,用“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作答,显然是脱离了原来论题逻辑思路,把有关特殊的技巧境界升华到一种更高的、普遍的境界——忘却一切外界事物、一无所矜的精神境界。

庄子追求的“道”是一种人生理想、人生境界,“道”不是什么真正的物质实体,而是一种需要人去体验的功能、状态。所以庄子相信“言不尽意”:“不言则齐……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庄子》又多采用比喻及象征的形式即是庄子所说的“卮言”“重言”“寓言”。这种诗性的语言表达方式与庄子孜孜以求的高蹈、脱俗的生存思想是一致的。《庄子》和其它同时期的诸子著作不同:《尚书》佶屈聱牙的记叙早已被人们屏弃,《论语》语录体式及被荀子称为“约而不速”的《春秋》笔法也已不受青睐。各抒己见,竞相争鸣的诸子百家无不寻找便于表达自己思想的语言形式。在《孟子》、《韩非子》及其他一些子书中就有用寓言故事讲述道理的,然而就其作者对寓言运用的主动性及奇特性而言,战国百家无过于《庄子》。庄子选用寓言表情达意绝非偶然,而是在观察分析了当时人们的心理状态和接受能力之后作出的抉择。《庄子》使用的是语言词意不相接、逻辑不严谨的诗意语言。然而,正是在这词、意跌宕跳跃的间隔中,形成具有诗性特征的、可供想象和思索的广阔空间。

庄子善用各种修辞方式,尤其善于夸张描写。写意则意象浑厚,绘景则瑰奇非凡,状物则活灵活现,画人则形神毕出。《天运》篇开头写道:“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事?”这种叱咤呼天地,笔锋指日月的问句,是何等阔大有气魄;又如《逍遥游》《秋水》中辽远开阔的意境;《外物》“任公子钓鱼”篇写奇人巨物,大景怪声。精用排比,极富夸饰,描写瑰奇,声形并茂,想象奇特。

《庄子》一书虽大多寓言,但其中仍有借人物对话或作者直抒胸臆的议论。愤世嫉俗、锋芒毕露而又恰中肯綮,这在《外篇》《杂篇》中多见。

四、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庄子》的出现,为中国文学增添了浪漫文学的新品种,增加了理想主义的新内容,开拓了自由超凡的新境界,引进了虚构、夸张等新方法,塑造了恢奇怪诞的新形象,形成了放旷飘逸的新风格,表达了奇异超迈的新形象。鲁迅先生在评价先秦诸子时曾说:“文辞之美者,实惟道家,……今存者有《庄子》。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清代学者林云铭则称《庄子》为“文字中鬼神”,“不可不全读”,这些都十分明确的说明了《庄子》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特色、价值和地位。《庄子》一书寓言奇巧有趣,受人喜爱,常被后人引用。例如李商隐的“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就引用“鸱得腐鼠”的故事表达自己志行高远,无意于科第禄位的追求。

“在战国诸子中,《庄子》给后世文学的影响是最巨的。”《庄子》对后世作家如稽康、阮籍、李白、曹雪芹,甚至对现代作家鲁讯、郭沫若,都有一定程度的影响。仅就作为文学工具的语言,《庄子》中的词语已流传至今,被多次引用。例如《逍遥游》中的“鲲鹏”,毛主席诗词就直接引用过多次。“君行吾为发浩然,鲲鹏击浪从兹始。”“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等。流传于今的一般词语无法计数,而源于《庄子》有案可稽的成语,从《中国成语大辞典》统计,就有200多个。

《庄子》寓言思想超迈,境界高远;其文笔洒脱,意境深远。以象征为主,浪漫、现实为辅,大气磅礴,奇幻莫测。其寓真于诞、寓实于玄,辞趣华深、文思超逸。用寓言象征的表达方式代替抽象的说教,具有更强的感染力和更好的表达效果,且更易于被人理解、接受,对后世象征文学有着深远而巨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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