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三题

2014-04-10 03:32李秋善
岁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赌场工友油田

李秋善

租碟店老板

我于公元1998年春来湖城谋生活。湖城是一座因石油而生的城市,几十年来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此,湖城又被称为共和国的大儿子。我起初给一家山东的股份制企业做业务员,销售石油机械、化工等物资。业务员是要东奔西走的,走哪儿住哪儿。高级酒店住过,招待所住过,小旅店也住过。如果要与客户在下榻处约见,就得选高级点儿的宾馆,撑撑门面,住长了也受不了。我们业务员的费用是包干制,按销售额提费用,超了自负。如果花了钱没实现销售,你就得自己补上。说白了,业务员花的就是自己的钱。住小旅店有住小旅店的乐趣,大家在走廊碰上了,会互相打个招呼。长住客混熟了便会站在走廊里唠会儿嗑,聊聊自己的业务。长住店的大多是业务员,也有在旅店租几间房开美容院的。采油十厂招待所就住着两个品牌的美容院代理。这些美容院的老板都是男的,甘肃天水人。

这一天我正和美容院的老板在走廊唠嗑,招待所女老板领着一位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打开一个房间让中年男子看。我以为男子是和我一样的房客,后来听老板和他讨价还价才知道,男子是开影碟店的。那些年影碟盛行,租碟看比买碟合适,便催生了许多出租影碟的店。

中年男子的影碟出租店很快就开张了,还雇了老板的弟弟负责给客户送碟取碟换碟。油田工人们下班后只需给影碟店打个电话,招待所老板的弟弟就骑上自行车去楼区送碟。一碟一天一元。老板的弟弟也三十多岁了,家在大兴安岭林区,平时爱喝酒,喝完酒爱作妖(东北方言,闹事),老婆被他打跑了,只好来投奔开旅店的姐姐。他很喜欢给客户取碟送碟这项工作。

和租碟店老板接触几次后,我断定,这个人有来头。他穿着不张扬,但仔细看鞋子、裤子都是高档货,不经意间露出的腰带更坚定了我的看法,这样的腰带只有在奢侈品店里才能买得到。这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一次午饭后,我和租碟店老板在楼下小树林乘凉,他问起我的工作,我说生意难做,业务的开展得等待机会,油田的采购还是计划经济那一套。我提出我的疑问,说,恕我直言,你不像是做租影碟这样小生意的人,你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听了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干过警察?我说没有。他说,就凭这几句话,你也算老江湖了。你说的没错,我过去不是干这个的,过去我有买卖,有酒店,有一百多员工,有漂亮的老婆和可爱的儿子,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剩这几家租碟店了。除了十厂,我在一厂和三厂还各有一家租碟店,油田工人的钱还是好赚一点。你要是想听,改天我跟你说说我的故事。我笑了笑,问,哪天说?我提前洗洗耳朵等着。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刚想睡,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租碟店老板站在门口。我让开门口,请他进屋。他坐在沙发上,我回到床边歪在叠成方块状的被子上笑着说,要跟我说你的故事吗?可别给我编故事,我这人会当真的。他说,今天我的租碟店生意不错,有许多人加入会员,收进不少钱。我高兴,想找人说说话。信不信由你,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从哪儿说起呢?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算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起初我跑运输,后来又开饭店,承包工程,到了1995年,我的总资产数目就很可观了。

我在生意场上处处小心,从来没崴过脚。真正让我跌大跟头的是我的一位朋友。

有一天深夜,我的电话响——我们生意人都一样,24小时开机的。电话是我一位朋友打来的,他说在肇东呢,在赌场玩欠了钱人家不让走,让我带钱去把他赎出来,我问他欠了多少钱?他说三万多。我的这位朋友也是生意人,平时经常在一起吃饭、泡温泉、洗桑拿。我叫醒媳妇,让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五万块钱。

我的家在湖城龙凤区,开车去肇东只需一个多点。在肇东七拐八拐找到朋友被扣的赌场。门卫很谨慎,问我干啥,我说明来意。一个门卫进去了一会儿,回来后说,你跟我来。我跟着他进了赌场。这家赌场在外面看不起眼,里面却很宽敞,比我的海鲜酒楼大厅还大。我看了看表,快到凌晨三点了,人们都很精神。原来在港台电影里出现过的各种赌具、玩法这儿都有。我东看看西瞅瞅,门卫在前面喊,快走快走,看什么看。沉浸在赌博中的人们根本无暇看我一眼。

我被带进二楼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装修格局像是星级酒店的套房,我的朋友坐在里间的床上,外间沙发上坐着两个光头年轻人。朋友一见我,立马站了起来,冲两个光头说,我说我朋友会来吧?你们还不信,我朋友是大管子(东北方言,大款)。我没理他,问那俩光头,他欠多少钱,其中一个光头说,三万八。我先给了说话的那个光头三万,又从一万中数出两千,把八千交给他。俩光头拿了钱,起身离去,走出几步,拿钱的光头转回头说,这个套间的房钱在这三万八里了,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一宿明天再走,如果想玩,可以下楼玩。假如我不住下,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如果我住下只是睡觉而不去楼下看热闹,也就没事了。

错就错在我经不住那位朋友的怂恿,去楼下看看,这一看就让我从一个人们眼里的大管子,变成了一个租碟店的小老板。

下半夜的赌场很热闹,赌徒们眼睛红红的,有的是输红了眼,有的是被二手烟呛的。我看了几种玩法,觉得百家乐比较公平。便掏出1000块钱,换成筹码坐在桌前玩了起来。我心里想,输完这些筹码就撤。你说怪不怪,我一出手竟然赢了。我瞪大眼睛,谨慎下注,玩了两个多点,赢多输少,我的筹码已经赢到三万块钱了。我的心跳都加快了,这也太容易了。我是第一次进赌场,过去和哥们玩过麻将,玩过拖拉机,输赢都不大。没想到第一次下赌场就赢钱了。用筹码兑钱时我还担心,怕不给兑。不是说赌场兴输不兴赢吗?没想到兑筹码的小姑娘二话没说就把钱给我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眼前老是浮现在赌场赢钱时的场面。终于忍不住我又去了那家赌场。

很快,我在赌场混成了名人,看场子的,发牌的小妞见了我比见了亲爹还亲。在赌场输输赢赢的也没啥大的出入。赌场老板知道我有买卖,告诉看场子的头说,杨哥(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我姓杨)来了筹码要多少给多少,记账就行。这是看你有身价,不怕你。我不记账,带多少玩多少。

赌场老板还介绍我认识了来自天津、河北、山东的赌客。他们都和我一样,有大买卖。有的是做企业的,有的是开连锁加油站的。他们来玩都是提前约好,坐飞机到哈尔滨机场,赌场老板去车接。接到肇东先吃饭,然后找家洗浴按摩的地方消遣,小姐随便选,都是赌场老板请客。消磨到晚上十点以后,再进赌场包间。

我在肇东玩过几次,也应约去威海、天津玩过几次。在赌场上我认识了许多企业家和政府官员。官员们进赌场基本上都是陪同的商人出钱,也有的官员没有商人陪同,出手阔绰,那叫一个潇洒。

最后我栽在沈阳一个赌局上。具体怎么栽的我现在也说不清了,那天是真疯了,就想捞回来,想捞就得加大赌注,越捞越深越捞越深。我记得那天肇东赌场老板和我拿钱赎回的那个朋友都在,他们是看客,也曾经劝过我罢手。

我听老人说过,远嫖近赌。我在外地赌时都格外小心,不下大注。但有朋友在旁边站脚,我心里有了底气。结果是输得我倾家荡产。

第二天妻子和我小舅子等人来把我保了出来,答应人家把不动产变现马上还钱。赌场派人跟着我回家,督促我变卖资产。我和妻子转让了除海鲜大酒店以外的所有买卖,总算还完了赌债。

紧接着,妻子提出离婚,孩子和海鲜酒店归妻子,我净身出户。还有什么说的,自己把家都败了,走吧。

我拿着妻子甩给我的一万块钱,坐公交车来到了湖城中林街,租了一套四十多平的楼房先住下。这里的房租便宜,一个月只需400块钱。后来的一个月里,我整天在想,我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饿了我就打电话要盒饭,没烟了就打电话叫小卖店送。那一个月里,我就没出过屋。最后我终于想明白了,从我去赎我的朋友时,我就钻进了一个局里了。我再走出楼门时,我的头发都变白了。你看我的头发乌黑是吧,这是染的,一根黑发也没有了。我不能这样就废了,我知道从小买卖起家并做大的诀窍,我还得站起来。可手里的钱除了租房子的租金,也剩不了多少了。我看出租影碟挺挣钱,本钱也不大,于是我就在我租住的楼房里开了第一个租碟店。

我的租碟店实行会员制,只要交一百五十块钱成为会员,可以全年看碟,以后每年只要再交三十块钱就能全年看碟,比一碟一天一元合适。还上门送碟换碟。自从我开了第二家店,我就有本钱了,会员加入一个就有一百五十块钱的收入,我用这些钱再去开店,这样滚动下去还怕没钱赚吗?

现在我又谈了个女朋友,是个油田职工,不过她家里人反对,嫌我年龄太大。可这几天她爸爸又催着我和他女儿结婚,原因是我女朋友怀孕了。这样一来我还不急了呢。我女朋友在三厂上班,我就跑到距三厂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十厂来开店。没别的意思,清净两天再说。

先说到这儿吧,瞎编的,你别当真。

我起身送他,说,我知道你瞎编的,洗洗睡吧。

两个月后我再去十厂,见租碟店关门了。我问招待所老板:租碟店杨老板呢?老板开口就骂,骗子,骗子,骗了那么多人的入会费,还有我弟弟的工资和房租没付,扔下一堆破碟跑了。

我赶紧回屋把门关上,好像自己是杨老板的同谋。

吹 鼓 手

我山东老家鲁北一带管唢呐叫“哈-哈”(儿话音),吹唢呐叫吹哈哈,或叫吹鼓手,东北叫喇叭匠。

去年初冬我回山东老家,正赶上一个工友的父亲去世。

1986年,我们县以劳务输出的形式,给胜利油田输送了一批农民轮换工。轮换工干的都是油田最脏最累的活,还受着油田正式职工的欺侮。我们那批轮换工后来干啥的都有,有的成为了当地有名的企业家,有的做生意发了大财,留在油田的都转成了正式工,儿女享受职工子弟待遇,等待油田招工,也有在农村种地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这批轮换工的孩子们开始到了婚嫁的年龄了,于是有人成立了个工友会,印了通讯录,谁干啥,联系电话一应俱全。谁家的孩子结婚,谁家的女儿出嫁,只要一个电话,工友们都到场,随个三百二百的份子,彼此捧个场,热闹热闹。说白了,就是互相抱团取暖。当然,老人去世比孩子结婚更受重视。我长年飘在东北,有人如果通知我说谁家孩子要结婚了,我会紧跟一句,你把份子钱给我垫上,我回去还你。后来通知我的也少了。

这次回来正赶上工友的父亲去世,是无论如何要去的,顺便也和过去的工友们聚一聚。

我的这位工友兄弟仨,都在外面混事儿,父母一直在村里居住。孩子们来接也不去,说住不惯楼房。老父亲去世,哥仨想把丧事办得热闹一点,七十多岁去世,在我家乡算是喜丧了。办丧事在我的家乡算公事,就是大家帮忙张罗,丧主只管拿钱就行。一有老人倒头(去世),村里会立即成立一个相当于治丧委员会的组织,民间叫柜。柜又分内柜和外柜,内柜是当家的,掌握着银钱的收支,外柜是执行的,负责采买和跑腿。内、外柜手下各有一班人。

柜上一看这哥仨有钱,又是喜丧,丧主说不怕花钱,就请来了两个戏班子,一个唱老戏,一个唱流行歌曲。所谓老戏班子,就是一个小型民乐队,班主司鼓,有一个吹哈哈的,也就是吹鼓手,一个捧笙的,还有一个打嚓的(民间叫打咣咣)。老戏班子以奏乐为主,也有一个主唱,唱几句吕剧,像什么马大宝喝醉了酒之类的。唱流行歌曲的乐队是一台电子琴和两把吉他。唱老戏的班子都到齐了,唯独吹鼓手没来。于是老戏班主就打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出租车,车上下来一位大腹便便官员模样的人,手里提个箱子。我以为是哪级领导呢,老戏班主说,好了,吹鼓手来了。

领导模样的吹鼓手走到人们面前,先鞠躬道歉,说在路上车子出了点事,打个出租来的,来晚了,对不住了。说着掏出烟给人们散烟。一包烟打个圈就散完了,又从兜里掏出一包,接着散。丧主提供的烟是利群,他散的是苏烟。人们就丢掉手里的利群点上苏烟。大家伙都笑眯眯地看着吹鼓手坐下,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只擦得锃亮的唢呐。吹鼓手鼓着腮帮子试试音,几个刺耳的音符飞出,他回头示意班主,那意思是说,可以开始了。于是一曲《庆丰收》奏起了。

我问旁边的人,这个吹鼓手面似银盆气度不凡,还抽苏烟,一会儿两包烟就散没了,他吹一天能挣两包烟吗?旁边那位还没说话,另一位戴眼镜的老人搭话了:人家是来玩票的,人家在银行有几百万呢。我旁边的人都笑了,我有些茫然,问,你们笑什么?其中一个小个子农民说,吹鼓手在银行有几百万的债,公安局把他抓起来送到看守所,呆了几个月又取保候审出来了。银行也拿他没办法。我心说,这还真是个人物,别说借几百万,没点家底借十万也难啊。

丧事办完后,工友让我开车送戏班子的人回家,我说我送老戏班子吧,他们四个人,正好一车。老戏班主把一些行头乐器放到车后备箱里。吹鼓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请班主先上车,他最后一个坐在后排。他身材高大肥胖,让里边的人往里靠,终于关上了车门。他坐下的一刹那,我感觉车底盘向下沉了一些。我问了问四位的住址,排了一下先送后送的顺序,我把吹鼓手放在了最后送。吹鼓手很大度地说,先送他们,我没事,早点晚点都行。

当我送完第三个人后,吹鼓手下车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给我点了一根苏烟,递给我,我说谢谢,我不会抽。他随手拈掉了,我说我不抽你可以抽啊。他说算了,不抽烟的人都讨厌别人抽烟。我对他油然升起一股好感。我说,你吹唢呐是玩票吧?哪有吹鼓手抽苏烟的。他苦笑一声,说,别笑话我了,我还在取保候审呢。

我放慢车速,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他说,在老百姓眼里,我就是一败家子。哎你说话怎么带东北口音?你是本地人吗?我说是本地人,不过我在黑龙江也断断续续生活了十几年了。他噢了一声,说,怪不得。他接着说,你是走南闯北的人,我从内心敬畏你们这些人,你们走的才叫江湖。我愿意跟你说说我的事。

我初中毕业就定亲了,你知道咱们这儿的风俗,男孩过了二十就不好提亲了,谁家的女孩等着你啊。我的岳父(应该是准岳父)是做轮胎生意的,在咱们当地也算是大买卖了。我起初跟着我岳父干,送送货,催催款,有时也陪岳父的客人吃吃饭。渐渐地,我把轮胎生意的进货出货的渠道都摸清了。做生意离不开银行支持,银行贷款的路数我也摸清了。我结婚后,就跟岳父提出要单干,岳父没说啥,还借给我五万块钱。我媳妇不同意我单干,嫌我和岳父争嘴,不仗义。我不这样想,我不干别人也干,船多不碍桨。开业那天,我整得很热闹,各大供货商和经销商都来捧场。岳父一家人也来了,前前后后帮着忙活。

轮胎批发这个买卖,属于微利行业,价格几乎透明了,货车司机们贼精。我新开张,只能靠价格来争得客户。干了不长时间,岳父就来找我了,问我轮胎的价格怎么定的,怎么比他的进货价格还低。我找来销货清单和进货清单一比对,果然是卖的价比进的价还低。我和岳父解释,说弄错了,价格改过来,以后和岳父那边保持一致。实际上,我销售的价格还是低于岳父的。没办法,我要从银行贷款,就得有销售量,你把价定高了不走货,谁贷款给你啊。我合作的银行主要是农村信用社,一个门面房只能向当地的一家信用社贷款,于是我把分店铺开到各乡镇,然后再在各乡镇的信用社贷款。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从银行借到的第一笔钱就给一个信用社主任买了一辆奥迪A6。贷款下来我就开分店,开完分店就贷款。我在一年内换了四辆车,从本田雅阁换到奥迪A8。我从银行借到的钱一部分给了帮我贷款的业务员,一部分陪客户吃喝玩乐了,只有很少一点钱用在了业务上。信用社的信贷员都愿意给我贷款,有时候他们能拿着贷款手续追到我家里让我签字。我整天醉熏熏的,有的贷款我花的没有他们银行的人花的多,我成了我们当地的贷款大户。你从银行借了三十万,如果银行再借给你五十万,你还三十万还有二十万,你再从银行借一百万还那五十万,这样下去,只要银行还继续借,你就能活。等有一天你欠银行的数目足够大,银行都怕你。许多企业都是这样起来的。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银行开始紧缩银根,逼着我还钱,我把所有库存和车辆全卖了,还欠银行三百多万。我怎么欠这么多钱啊?我被许多债主追债,有饭店的,有担保公司的,还有跟着我干活的工人,他们的工资还没发呢。

我被债主绑架过,爱咋咋地,反正没钱。他们关了我几天就把我放了。有人来要账,我就主动说,我没钱,你打我一顿得了。有下手打我的,更多的倒下不去手了。银行把我起诉到法院,我被关了俩月,又通知我家里可以交五万块取保候审。家里凑了五万块钱把我保了出来。我喜欢吹唢呐,从小就喜欢。闲来没事,我就跟着戏班子吹唢呐。你说人生啥时最热闹?老人去世,喜丧最热闹。我吹着唢呐,看着这出大戏,就把所有烦恼都忘了。

本来我今天是开车来的,我刚长租了一辆捷达,一天一百块钱。在路上碰上一个债主,以为我又买车了呢,我说车是别人的他不信,给劫走了。我刚出来那会儿,老婆提出跟我离婚,我立马同意了。整天跟着我担惊受怕的,啥时是个头啊。我现在是过一天是一天,不一定法院哪天就传我了。你慢慢开,就快到了,我眯瞪一觉。

临下车,他非要请我去吃饭,我说算了,不是刚吃完吗?再说你请客吃饭不怕被债主看见把饭碗端走啊?他笑了,说,端走再说,有饭吃了再说。我摆摆手,开车走了。

陌生的老朋友

前面两位都是我在工作和生活中遇见的,下面要出场的这位,却是我多年的朋友。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人的道行没那么深,一变两变总是有的。

前文说过,我曾经有一帮一起干过轮换工的工友,我说的这位就曾经是我的一位工友,他姓何,叫何义。

2004年,何义跟着一位姓高的老板干,高老板的业务主要依靠一位曾在孤岛油田工作过的姓张的领导。张领导从采油厂调到了油田的一家开发公司任主管技术的副经理。后来高老板出事了,据说是行贿,在看守所被关了半年,判了个缓刑,从此退出江湖,啥也不干了。何义觉得丢掉张副经理这样的关系可惜,就和高老板协商,把高老板注册的公司变更到了自己名下。不用花钱,公司只是个空壳,谈不上品牌效应,也就不用说无形资产了。高老板也乐意这样变更出去,注销公司又是登报又是审计,比注册一个公司麻烦多了。

何义的合伙人是张副经理的外甥女,原来给高老板干出纳的。何义负责市场开发及应酬,张副经理的外甥女负责财务。有张副经理的支持,几年的时间,何义陡然而富。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一夜暴富。

暴富后的何义没有忘记过去的工友们,常常来工友们比较集中的县城请客。几年过去了,他在县城请客次数很多,却从没有说请大家到他公司去看看。我问他,你们公司法人是谁,他支支吾吾。我心里猜测,公司法人有可能是哪位油田领导,或者是领导指定的代理人,何义不过是在前台的一个支撑而已。

2007年春天的一天,我在山东的家里。何义给我打电话,问我干啥呢,我说没事,他说陪我去趟北京吧。我问去干啥,他说油田开发公司一位领导刚到任,准备明天去北京看望在北京读大学的女儿,内部消息说这位领导预订的是五洲大酒店的房间,我想今天去住下,明天制造一个不期而遇的场面,请他吃个饭。这样比去他办公室认识要好。我说那干么叫我跟你去?他说你跟我做个伴,北京的路我不熟,你帮我瞭望瞭望。我说好吧。

从我家那儿上高速,只需四个多点就能到北京。车快到北京时,他说用一下我的电话,我心说,干么不用你的啊?我还是把手机递给了他。他给携程打电话,订五洲大酒店的房间,携程当然记录的是我的电话号码,订房人报的也是我的名字。

到了五洲大酒店,何义让我拿身份证去登记,我也没有多想,就去了,钱当然是他交。

我们住的是五洲大酒店的附楼,从窗子里向西望,能看到还没建好的鸟巢。再过一年就要开奥运会了。

夜里,电话铃声不断,全是提供特殊服务的电话,何义索性把电话线拔了。不一会儿,他的呼噜声响起,那鼾声真叫抑扬顿挫,一会儿声大得吓人,一会儿又没动静了,你还以为他憋死了呢,马上又像打雷似的响起。我把电视打开,把音量调高,他的呼噜还是照旧。这一夜我一宿没睡,看电视听呼噜。

第二天,我说你办事我在旁边不合适,我去逛逛。我坐公交车去了地坛。自从读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一直想去看看,这回有机会了。从地坛出来,我又去了雍和宫。在雍和宫,接到何义给我打的电话,说计划改变,那位新任领导不来了,咱们马上回去。

我俩轮换着开车往回走,我开车时,何义从包里拿出一块金砖,说是准备送给新领导的。这位新来的领导是张副经理的顶头上司,他们想在新领导来的第一时间,把他拉下水。有时候你以为的邂逅是别人精心布置的局。这次那位新领导没有入局,不知道何义和张副经理的下一个局怎么布置。

2010年,何义想让我帮忙在北方油田考察一下市场,他派了一位技术员来配合我。我又问起何义公司的企业法人是谁,技术员说是何义,我说营业执照上企业法人是何义的名字吗?技术员说,不是,是何拥军。技术员补充说,那就是他。我和何义认识快三十年了,他什么时候改名叫何拥军了呢?改了名的人是不愿人们再叫他原名的,为什么工友们都不知道他改过名呢?名字是让人叫的,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

我一直没问过何义何拥军是谁,既然他讳莫如深,我又何必要去问呢。不过仔细想想也觉得可怕,如果你身边觉得很熟的一个人突然一天有人告诉你,那人其实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他,你会怎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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