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炼狱的孩子

2014-04-17 08:36李跃儿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4年2期
关键词:安妮刘老师小朋友

文_李跃儿

爬出炼狱的孩子

文_李跃儿

我认为我与王茂睿之间已不仅是默契的问题,而是——由于我捕捉到这个难得的教机,喊了声“芝麻开门”,他那扇心灵之门便应声而开了……

无影人

每天到学园,王茂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一个角落藏在里边……

就好像教室里没这个人似的!就好像……夸张一点说,他在教室里不但连个声响不会留下,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既无声又无影。

孩子们发明了一种游戏,叫“亲人鬼”,就是大家扑上去把别人按倒,使劲亲,除非这个被亲的人假装死了,“亲人鬼”才会离开,再去抓另一个来亲。王茂睿被这种场面吓坏了,本来躲在墙角的他,赶紧扯过窗帘,盖在自己的脸上,后来连脑袋都裹住了。

有一天,我推起小推车,轮流来推他们,在屋里转一圈。每个坐在车上的孩子,都喜不自禁,旁边观看的孩子们也被感染得咧开嘴笑。

王茂睿两手背在身后,手心向外,紧紧地贴在门上。孩子们快乐地笑啊说啊时,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点被吸引的表情。每当别人活跃的时候,他就紧紧地贴在门上或者墙上。

当时,我的感觉,王茂睿就像一只被逼无奈不得不在白天走出洞外的小老鼠,他大概觉得,只有贴着墙才能稍稍有一点安全感,所以他就紧紧贴着,眼睛怯怯地、恐惧地看着别人玩。

不是我!不是我!

豪豪是那种动作特快的孩子,我推车时,豪豪撞过来了,叽哩咕噜,一跤摔倒在地,大哭起来。

一个老师跑过来,拉起豪豪。而与此同时,我也正好喊了声“王茂睿”。王茂睿哆嗦了一下,赶紧说:“不是我!不是我!”在这样喊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神色紧张极了。

我也哆嗦了——心在哆嗦……

豪豪跌倒,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的。我喊王茂睿,是因为轮到他坐车,两件事情正好撞到一起。而王茂睿以为,我认为是他推倒了豪豪。我喊他,是要斥责他。

这颠倒的逻辑、颠倒的结果让我心惊!

我难过极了。我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将这个孩子吓得如此心惊胆战、草木皆兵。而且,从这些情形看,王茂睿对老师是不信任的。

妈妈的眼泪

从那天起,无论走路、吃饭,我心里都装着这个被恐惧折磨的小身影,急不可待地想要带他逃离这种状态。而要达到这个目标,我就得了解他的过去。

我约王茂睿的爸爸妈妈咨询。但我发现他俩根本不知道这种状况,怕他们受不了,我只婉转描述。谁知刚讲了一点点,当妈妈的眼泪“唰”就下来了。

我说:“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给孩子关爱,尽量让他发现这个环境是爱他的,是自由的,他不必看成人脸色行事。”

他妈妈说:“现在鼓励他这样做,他也不敢啊。”

我说:“在这个环境里,他会看着孩子们欢闹、乱跳乱蹦、大声说话,自由地做自己的事情。他会发现小朋友与老师之间的关系很不同,老师不会责骂任何一个小朋友,不会向任何一个小朋友发火……这些信息会在他的大脑里积攒起来的,当积攒的量达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质的变化。这时,他可以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自由而快乐地生活。”

听了我的话,王茂睿妈妈已经哭得收不住,我也拼命控制着我的眼泪。

我对她说:“请你放心,王茂睿会到这一步的,但在走到这一步前,他会经历一个极其严重的修复期,你得做好准备。”

“什么是修复期?”

“就是变得不可理喻,比如你给他一个蛋糕,他会摔到天花板上。”

他妈妈一听,显得很紧张,说:“那,该怎么办呢?”

我说:“只要你的儿子不把煤气灶搞爆炸,不把房子点燃,不把别的孩子弄伤,不把自己弄伤,其他所有的行为我都允许他做。”

爬出地狱的战争

王茂睿的“修复”序幕拉开了……

这一拉开,就是好多个月,近一年啊。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由地狱爬向天堂的战争……

王茂睿开始带着试探的眼光,怯怯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试着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拿眼睛扫老师,看有什么反应。许多次之后,发现没反应,就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发现老师也没有反应。于是,突然有一天,他彻底放开了——开始抢夺小朋友的东西。

最初,当这种行为发生时,老师走过去说:“王茂睿,不可以抢小朋友的东西。”

但不起作用。

再制止,仍然不起作用。

我们想了一下,就开始嘲笑起自己来。在以前,王茂睿的老师在发现这种情形时,所使用的表情一定是非常严厉甚至可怕,口吻一定是斩钉截铁甚至声嘶力竭。而现在,我们老师的友好表情、温和口吻、善意用词—— “不可以抢小朋友的东西”——这怎么能发挥作用呢?

王茂睿发现:哇!原来是这样!我可一点不怕她们!

所以,几乎是突然之间,王茂睿开始乱跑乱闹乱喊乱叫了。他抢夺东西的行为升级到疯狂程度,不论你玩的是什么,他都猛冲上去抓起就跑。

老师们疲于奔命了,刚刚夺回来这个,还没恢复原样,那个又被抢了。教室里鬼哭狼嚎、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整个一团糟!

他没有意识地在动。他就是想动,想破坏!

请魔鬼走开

王茂睿已发展到一天到晚不停在教室里转圈儿疯跑的程度。他如果要干一件事你不让,就会用刺耳的尖声号陶大哭。他的尖叫声就像带磁的电流,像铁器相互刮擦的声音,刺耳得要让人神经断裂、脑袋爆炸、精神崩溃!

王茂睿拼命地要往柜子里钻,我挡在他和柜子之间。

他暴跳着、尖叫着想把我推开。我知道,这时,进柜子的需求已经退居次位,升到第一位的,是与一个他心目中由来已久的、代表着“恐惧”表象的老师抗争。

实际上,我心里暗暗高兴:他能够抗争,说明他认为我是安全的。我坚信,这场冲突能使我们双方获得很多。

他使劲地打我,我蹲下来,平静地看着他的脸,重复那句话:“不可以进到布柜子里去。”

我每说一遍,他就更加剧烈地尖叫,更加暴躁地狂打。

他眼睛里那种仇恨焦虑的光,快要把我烧着了。庆幸的是,我早已“修炼”出面对这种目光的定力,平静地微笑着面对他,轻声地说:“你打疼我了。”

好几次,王茂睿挣脱一只手,试图逃走。那幅图景一定是惨烈的——我拉着他的一只手,他背对着我,用另一只手拼命向远处爬。他的脸上,泪水、汗水和鼻涕混在一起,而我都无法为他擦掉这些了。他那种拼命的感觉啊,就像是你要拖他下油锅,快要他的命了。

但我不能让他逃走,否则,他将不知道这次冲突最终会以和好及美丽的友情结束,也不知道发生冲突时应该怎么去解决。他内心会留下一个判断:老师仍然是可怕的。

他不断踢我,踢得特别狠。后来我实在疼得受不了,就把他的腿夹在我两腿中间,仍对他说:“你踢疼我了,你不能踢我。”他无动于衷,还在骂:“臭大李!臭老师!我讨厌你!”

最后的防线

我坚持着,坚守这最后的防线。

这种重复挣扎使王茂睿发现,事情并不因为他的挣扎而如他所愿,也不会变得更糟。渐渐地,他松懈下来,由纯粹的发脾气变成了哭诉——前者是情绪,后者是情感;前者是破坏性的,后者是建设性的。

是时候了。于是,我松开那只抓他的手。

王茂睿没有跑,只向远处挪了挪,趴在地板上,撅起屁股,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不再尖锐,也没了刚才的那种愤怒,而是真正的忧伤……

这时我是不能离开的,否则在他心目中,就会成为一个敌人。我挪到他对面,低下头,看着他哭。

他哭啊哭啊,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又坐起来,一边哭,一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立刻挨近他的脸,温和而同情地说:“我可以给你擦擦汗吗?”

他似乎很吃惊,哭声戛然而止。停了大约一两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再一次趴在地上哭起来,哭了几声又抬头看我。

我站起身,拿一条毛巾,在上面洒上热水。擦了他的脸,并将头和后背全部轻轻地擦了一遍。在我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我再一次问:“王茂睿,老师可以抱抱你吗?”

他没吭声。

我轻轻抱起他,把他抱在怀里。在我抱起他的第一个瞬间,那个小身子,便软软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苦尽甘来的感觉啊。

我是你的知己

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到王茂睿在我怀中动了一下。

他举起指头,指向远处。我顺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原来小安妮正站着尿尿。安妮是个女孩,1岁9个月大,还不知道上卫生间,也不知道应该蹲着尿尿。

我没有动,而是把他搂得更紧。直觉告诉我,如果这时我走开,王茂睿就会受到伤害。

我俩安静地看着安妮,就在这段时间里,王茂睿显得特别的乖。潜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魔鬼,似乎突然飞走了,使得他脸上第一次显现出祥和的人性之光,如同满月一般……

就这样,我们一直看着安妮把尿尿完。我才说:“王茂睿,老师可以去给妹妹收拾一下吗?”

他点点头。

我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说:“谢谢,你已经知道帮助小妹妹了。”

收拾的时候,我故意装出很狼狈的样子,王茂睿忍不住笑起来。

到这时,我认为我与王茂睿之间已不仅是默契的问题,而是——由于我捕捉到这个难得的教机,喊了声“芝麻开门”,他那扇心灵之门便应声而开了。

之后,他拉着我的手,领我去看他的一个东西。在这一天里,不管他做什么事,都要让我看。这就是说,我真的成为了他的知己。

我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姑娘,平静而幸福地跟在男朋友身后,任他把我领到任何地方。我俩浑身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第一道曙光

我看到的第一道曙光,就是王茂睿开始对自己的暴力倾向进行抑制。

那天学园上的课是“抢救刘老师”,就是为了让孩子们知道,当生活中出现危急情况时怎么办。

刘老师扮演得急病的人,所有的孩子都参与抢救。在抢救中,老师们不断给他们提出各种各样的难题。

马老师说:“这个病很急,也很严重,我们怎么办?”

孩子们说:“动手术。”

“谁来当医生?”

一番争先恐后之后,予枫和王茂睿当起主刀医生。

刘老师被“抬”上手术台,她大叫:“唉呀,我上不来气了!”于是,大家赶快解决这个“上不来气”的问题——有的按肚子,有的做人工呼吸,有的给她输氧气,有的打针……问题刚刚解决,刘老师又喊:“好饿啊!我快要饿死了!”于是,孩子们全体出动去找吃的。

予枫把“鸡”递到刘老师嘴边,说:“看,鸡,你吃。”

王茂睿大声说:“不行,开刀了不能吃鸡!”

予枫说:“能吃!”

王茂睿说:“不能吃!我爷爷开刀时就不能吃!”

两个“医生”,在手术台边,隔着病人开始吵架。病人无奈,只好抬起头来,跟他俩讲:“做手术时,医生不可以吵架。”

予枫“啊”地一声尖叫,尖叫声使王茂睿激动起来,他用指尖在予枫伸过来的脑门上推了一下。予枫便绕过病人的脚,跑到王茂睿的那边,先是举起鸡,朝他砸过去,之后又一头撞向他肚子。

这时,一个奇迹出现了……

要论打架,两个予枫也不是王茂睿的对手。我说的奇迹,是在大家都以为予枫定会遭到拳打脚踢时,王茂睿却没有动,而是将两臂平伸开来,像小鸟飞翔。

这个只有4岁多点的孩子,为了能使控制有效,自始至终平伸着两条用来反击的胳膊……

王茂睿的工作

王茂睿突然开始工作了,而且是“100板”—— 那是由一百块写着一百个数字的小木片组成的教具,他需要将这一百块数字卡片分别放在指定位置。

他一开始选择这项工作时,老师们都忍不住看了看他,因为这太耗时间,工程量太大。

那天,王茂睿终于一口气做完了,整整用掉2小时。其间我看到他不停活动着酸了的脖子,连我都感觉累得要命。

当放完最后一个数字卡时,他站起来,环视了一下我们,大家不约而同一起给他鼓掌。听到掌声的他立刻跑开,藏在一个墙角,一会儿又笑着出来,像个英雄似地大踏步从我们中间穿过。我们又一次为他夹道鼓掌,连小安妮也笑着拍响了巴掌。

后来我在王茂睿身上看到的,不再是东方发白,而是旭日升空。

有一天,王茂睿正在操作100板,小安妮扑过来抢他的教具。要是抢走一个,王茂睿就没办法继续工作。

这时的他,完全可以腾出一只手去打安妮,但他没有,而是一边用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木板,生怕安妮破坏了他的工作,与此同时,他在紧张快速寻找,找啊找,找到了一块白色的数字卡片,飞快地塞到安妮手中。安妮被这个小卡片吸引了,王茂睿舒了一口气,继续埋头工作。

等安妮安静下来,她的小手伸开时,我看到,那个卡片原来是“0”。这个数字在王茂睿正在工作的数字板上没有位置,也就是说,除了特殊的用途,它是没有用的。

王茂睿在抵挡安妮的紧急情况中,竟然从一大堆卡片里面找到了它!

一股幸福的暖流突然从心里流过。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王茂睿开始懂得年龄小的孩子的心智,并且,能在冲突过程中,快速找到恰到好处的、对双方都有利的方式来解决麻烦,而不是使用简单的暴力。

我们都为王茂睿发展到这一步兴奋不已,恨不得逢人就说。

高贵的灵魂

我真的很难说清王茂睿的暴力行为到底是从哪天完全消失的。实际上,王茂睿重新建构的时间并不长,就好象突然之间建构起来了。

那天的组织工作是烙饼。

面和好后,围在工作桌边的孩子们每人一个工作盘、一块面,老师事先擦好的胡萝卜丝和干面粉也摆在那里。每个孩子都以自己的方式创造着饼。

栋栋的脸蛋上糊着一大块面粉,将老师给他的那块面撕成一小块一小块。云迪把自己的面放在盘子里,用擀面杖的头拼命捅,捅了密密麻麻的小坑。小雨无数次地抓起掉在地上的面,不停地团弄。我想这几只饼肯定不能吃了。

王茂睿有模有样地擀着自己那只饼,擀长了,便在擀面杖抬起的瞬间,手腕极优美地甩一下,饼就被转到另一边。我猜如果今天能够吃到一只像样的饼的话,那就是这只了。

这时,小木屋那边传来了超大的哭声,原来晓琪和予枫钻进了放木头的柳条筐中,并想蹲下来盖上盖子,可里面还有一个女孩。筐子只能容下三个站着的孩子,要是蹲下,空间显然不够。

王茂睿稳健地走过来,将还在试图往里爬的周周抱起,又低头看看予枫,摸了摸他的脸,予枫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了。

窗外明媚的春光喷射似地洒进屋里,也洒在孩子们身上。我目睹这一切,内心柔软……

这时,屋里早已杂乱无章。王茂睿将所有的脏盘子摞在一起,一声不吭地端到厨房。他在做以上这些事情的时候,完全是自然的、自发的、无意识的,没经过老师指令,更没有人鼓励或者暗示,无一丝一毫表演给人看的成分,如此高贵。

所有的儿童,只有在他生命的展开过程中没有受到阻碍,或者打通了阻碍,才能显现高贵。

巴学园的秋季大型建造课程

与时间赛跑

王茂睿虽然改变很大,但还需要时间,他得有时间将所有的“重建结果”固定下来。

但他现在已经5岁多,马上就要上小学了。

如果儿童的心理修复、人格重建要与文化课知识的学习同时进行的话,我只能打一个比喻:就像盖房子,一面打地基,一面却在安窗户了!结果会怎样?比如:窗户安的可能不是窗户应该在的位置,将来得扒掉重安;地基也打不好,说不定房子还没盖起来,已经倒塌了;即便不倒塌,将就住到里面,一有风雨,就会摇摇欲坠。

我与他妈妈很多次地讨论过,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抉择还是——不要拔苗助长地让王茂睿提前进入到学前文化知识的学习阶段。

7岁多上小学不算晚啊,真的没有关系。没关系的。

延长修复时间,这个问题对王茂睿来说,不仅仅是“玩一年”的问题,而是“继续重建、继续发展”的问题。

但是,我们无权停止王茂睿学习文化课——这也是让我最感痛苦的事情。于是我们只能“两线作战”:一方面,继续王茂睿的重建;另一方面,每天都给他加一些学前班课程。

多么无奈,作为老师,我却无权主导我的课程,无权按我自己的想法走路,甚至无权捍卫我们通过无数汗水和泪水换来的成果。

我们和王茂睿一起在跟时间赛跑。我们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跑得真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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