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作者诸说考辨(上)*

2014-04-17 05:42曹炳建
关键词:真人西游记长春

曹炳建

(河南大学 a.文学院; b.国学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1)

《西游记》的作者问题,是学术界长期争论而又未能解决的问题。《西游记》作者除人们所熟知的吴承恩外,自古及今不少学者还提出了的种种说法。可惜对于这些说法,过去学者们并未进行认真的清理和深入的考证。本文不揣浅陋,拟对除吴承恩说之外的诸说一一加以考辨,以求教于学界诸贤。

一、邱(丘)处机说

在《西游记》作者诸说中,除吴承恩说外,以邱处机说的势力最为庞大。《西游记》现存最早版本世德堂本,记载了《刊西游记序》的作者是陈元之,校者是华阳洞天主人,世德堂的主人是唐光禄,唯独没有记载《西游记》的作者是谁。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虽然谈到了作者,但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说道:“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意,近足也滑稽之雄,巵言漫衍之为也。”[1]可见,世德堂本刊刻时,《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已经无从知晓,只知道作者和王府有一定关系。

进入清代,所有《西游记》版本又都明确说明是“长春真人邱处机”所著。金末元初,全真道士长春真人邱处机确曾应元太祖的召请,远赴西域大雪山拜见成吉思汗。不过,邱处机本人并没有写过《西游记》,倒是他的弟子李志常记述此次行程,写了《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此后,元樗栎道人秦志安《金莲正宗记》“长春邱真人”条,在历叙邱处机的生平事迹后说:“所有歌诗杂说、书简论议、直言语录,曰《磻溪集》、《鸣道集》、《西游记》,近数千首,见行于世。”[2]12把《长春真人西游记》置于邱处机名下,并直接称其为《西游记》。元人陶宗仪《辍耕录》“丘真人”条亦记载了邱处机言行事迹,并说:“已上见《蟠溪集》、《鸣道集》、《西游记》、《风云庆会录》、《七真年谱》等书。”[3]153

最早将《长春真人西游记》和小说《西游记》混为一谈并提出小说《西游记》是丘处机所作的,很可能是明末人伍守阳。伍守阳(1574—1644?),原名阳,字端阳,自号冲虚子,江西南昌县人,道教龙门派第八代弟子,著名的道教内丹学家。他在《天仙正理》中说:

邱真人西游雪山而作《西游记》以明心,曰心猿,按其最有神通。禅宗言猕猴跳六窗,状其轮转不住,其劣性难纯,惟炼可制。[4]32

这里明确提到“心猿”,称其“最有神通”,显然指小说《西游记》。再由“邱真人西游雪山而作《西游记》以明心”看,显然把小说《西游记》的著作权归于邱处机。

到了清初,毛奇龄进一步坐实邱处机著《西游记》说。毛奇龄(1623—1716),又名甡,字大可,号秋晴,又号初晴,学者称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康熙十八年(1679)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列二等,授翰林院检讨,充《明史》纂修官。据《清史稿》本传及相关典籍记载,毛奇龄博览群书,学问十分博杂,特别对儒家经典有很深的研究。“然好为驳辨,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词”[5]1476。不过,由于他学问大,别人很难驳倒他。他关于《西游记》的论述,见于清人钱大昕的记载。钱大昕在为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所作《跋》中说:

《长春真人西游记》二卷,其弟子李志常所述,于西域道里风俗,颇足资考证。而世鲜传本。予始于《道藏》抄得之。邨俗小说有《唐三藏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萧山毛大可据《辍耕录》以为出邱处机之手,真郢书燕说矣。[6]288-289

可见,钱大昕虽记录了邱处机说的提出者为毛大可,但并不同意将《西游记》的著作权归之于邱处机。

和毛大可大致同时,下层文人汪象旭在清康熙二年(1663)刊刻了《西游证道书》,实际上是将百回本《西游记》删节之后,加上自己的评语出版。同时,他又伪造了一篇元代文人虞集的《原序》,冠于《西游证道书》卷首。该《原序》说:“余浮湛史馆,鹿鹿丹铅。一日,有衡岳紫琼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札来谒,余与流连浃月。道人将归,乃出一帙示余,曰:‘此国初丘长春真君所篡《西游记》也,敢乞公一序以传?’余受而读之,见书中所载,乃唐玄奘法师取经事迹。”[7]

这便是邱处机著《西游记》说的最早的源头。

汪象旭的生平事迹不详,大约只是下层社会的普通儒生。今知汪象旭的著作有6种:(1)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医学类存目”录汪淇笺释的《济阴纲目》十四卷。(2) 同书同卷又录汪淇撰《保生碎事》一卷。(3) 同书卷一九四“总集类存目”又有汪淇与徐士俊同编的《尺牍新语》二十四卷。(4) 《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于“子部,通俗小说类存目”录《西游证道书》一百回。(5) 同上书“子部兵家”录汪淇《武侯心书笺注》一卷。(6) 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影印汪淇所撰《吕祖全传》一卷附《轶事》一卷。此书卷首题有“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等字样,并于其下用小字注曰:“原名淇,字右子。”同时,书前还有《憺漪子自纪小引》一篇,题“康熙元年初夏西陵奉道弟子汪象旭右子氏书于蜩寄”,末尾又有“汪淇之印”、“右子”、“汪象旭号憺漪”的印记。综上所述,可知汪象旭原名淇,字右子,号憺漪子、瞻漪、残梦道人等,书斋名曰蜩寄。王裕明先生根据“《吕祖全传·证道碎事》第四册,‘神宗己未’汪淇‘年十六’”,“推知汪淇出生于万历三十二年”,即1604年[8],当是。至于汪象旭的藉贯,有的写作钱塘,有的写作西陵。黄永年先生考证说:“因为《西游证道书》和《吕祖全传》都自题‘西陵’,这个西陵是绍兴府萧山县西的渡口,在六朝时有西陵戍之称,《明史》卷四四地理志浙江绍兴府萧山县下说‘西有西兴,亦曰西陵,往钱塘者由此渡江’,而这条通往杭州的江水也通称为钱塘江。这当是籍贯萧山的汪象旭或称‘西陵’或称‘钱塘’的原因。”[9]可见,汪象旭和毛奇龄一样,也是浙江萧山人。汪象旭之后,清代所有《西游记》刊本便都以讹传讹,承袭了汪象旭的谬误,认定《西游记》为邱处机所著。

其实,早在清代,不少学者就对邱处机著小说《西游记》的说法加以批驳。纪晓岚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中就这样记载说:

吴云岩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长春。一客问曰:“《西游记》果仙师所作,以演金丹奥旨乎?”批曰:“然。”又问:“仙师书作于元初,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司,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何也?”乩忽不动。再问之,不复答。知已词穷而遁矣。然则《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10]190

这里的“客”,很可能就是纪晓岚自己。正是因为他知道小说《西游记》中多有明代的典章制度,所以才有这种发问。由此得出结论:《西游记》并不是邱处机所作,而是“明人依托无疑也”。如前所述,钱大昕则从《道藏》中抄出了《长春真人西游记》,认定“村俗小说有《唐三藏西游演义》,乃明人所作”,可以说是对邱处机著《西游记》的说法最有力的驳斥。20世纪20年代,经过鲁迅、胡适等进一步考证,吴承恩说占据了统治地位,邱处机说逐渐销声匿迹。当今虽还有极个别学者仍坚持邱处机说,但并未提供新的证据。

二、许白云说

这种说法是由清代人桂馥提出来的。他在《晚学集》卷五“书圣教序后”条,引用了《唐高僧传》中玄奘取经的有关记载,然后说:“馥案:许白云《西游记》由此而作。”[11]162可惜的是,桂馥并未提出许白云作《西游记》的任何证据。笔者查阅有关典籍,发现元代到明代中期曾有两个许白云。

第一个许白云(1270—1337),名谦,字益之,自号白云山人,世称白云先生,卒谥文懿,元代金华人。许谦从小就失去父亲,母亲陶氏为其启蒙老师。长大后拜金履祥为师,穷读众书,成为元代著名理学家,与当时北方著名理学家许衡齐名,并称“南北二许”。延祐初年,许谦在东阳八华山开门讲学,山东、河北、江苏、浙江、湖北等地学者,不远千里前来拜师求学。由于许谦在儒学上的巨大贡献,被当时人尊为“金华四贤”之一。明代嘉靖年间,当地人又在东阳城内建“仰高祠”纪念许谦。清雍正三年(1725),皇帝亲自下诏,将许谦的牌位置于孔庙之中。

从各种迹象看来,许谦不可能是通俗小说《西游记》的作者。证据如下。

首先,查阅许谦的多种著作,如《读书丛说》、《诗集传名物钞》、《读四书丛说》、《白云集》等,以及有关许谦的典籍,均没有许谦写作《西游记》的记载。

其次,从许谦的生平及其思想来看,也没有创作小说《西游记》的可能性。许谦早年即有宏大抱负,读书十分用功,“孙窗挟册,与晓鸡而俱兴;韩堂挑灯,对秋虫而共语”[12]574。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可能去创作小说《西游记》。大约31岁的时候,他拜当时理学家金履祥为师,从此开始了研究儒学的历程。大约40余岁之后,他即在金华山开门讲学,一直到去世。他曾自我评价说:“吾非有大过人,惟为学之功无间断耳。”[12]531由此看来,许谦并没有写作小说《西游记》的时间。许谦以程朱理学的传人自许,“读晦庵之书,而泝伊洛之源”[12]574。学有所成之后,有人曾举荐他做官,他“逾垣而避”。其原因就在于他认为儒学就是“正学”,自己应该“独以身任正学之重”[13]790,而不应该去当官。许谦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曾著《自省编》以自励:“昼之所为,夜必书之;其不可书者,则不为也。”[14]596许谦也从事诗文创作,但是他称自己的诗文“非扶翼经义,张维世教,则未尝轻笔之书”[13]790。许谦曾批评当时一些学生,“年少气锐,喜怪厌常,彷想乎高大而不知有细微”[12]588。试想,一个以“正学”自任的正统理学家,一个要求文学创作要“扶翼经义,张维世教”的正统文人,一个对“喜怪厌常”大为不满的严师,如何会去创作述奇言怪、离经叛道、被一般文人视为“小道”的通俗小说《西游记》呢?如果他真的创作通俗小说,在当时社会他就不够资格从祀孔庙。

其三,在百回本《西游记》中,有不少明代的典章制度,是卒于元代的许谦不可能知道的。清代大学问家纪昀就认为《西游记》中涉及的不少典章制度,“皆同明制”,故断定“《西游记》为明人依托无疑也”。

其四,从文学自身的发展来看,元代还不具备产生成熟的章回体小说的条件。中国通俗小说从宋代开始崭露头角,到元代仍处于短篇话本和长篇平话阶段,长篇章回小说还不可能产生。就连《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学术界也公认最早是元末明初才出现的。

其实,清人平步青在《小栖霞说稗》中,对桂馥的说法,早已经提出反驳,认为许白云的《西游记》“当别是一书”[15]193,并非小说《西游记》。

第二个许白云见于明初人杨基的《眉庵集》,其中一首七言古诗题为《赠许白云》。全诗如下:

白云老翁乐且贫,眼如紫电炯有神。麻衣纸扇趿两屐,头带一幅东坡巾。清晨扣户走过我,谓我旧是诸侯宾。入门长揖肆雄辩,动引四代卑先秦。初疑傲睨意骯髒,稍久渐觉情真淳。从兹兴至每一到,不问风雨并昏晨。矫知野鹿不受絷,去不可挽送乃嗔。我来杜曲少朋旧,一境二姓唯朱陈。租征税迫夜继日,未暇与我谈逡巡。荒村不意得此老,洗我三斗胸中尘。我时信口答所问,怪我出语多惊人。翁年耳顺学不倦,片言有益书诸绅。我惭习懒竟成癖,日影照腹脚未伸。起来巾栉不自理,一饭且饱南湖蓴。诸生幼弱学久废,数字费我言谆谆。翁来相对辄太息,谓“可馆阁胡沉沦?”“人生富贵等泡幻,达何可喜穷何颦?纷纷道路饿死骨,半是台省公侯身。庞公未为无所遗,夫妇白首襄阳民。”翁闻我语乃大噱,呼我共醉华阳春:“正须狎昵到鸥鹭,何必影像图麒麟?秦淮雨过秋水碧,中有一尺黄金鳞。明朝买鱼期再酌,我自掇拾山中薪。”[16]365

诗中所写到的许白云生平事迹不详,亦未见有任何著作留传下来。但从诗中可以看出,他虽然是一位僻乡穷儒,却有一股傲然之气。在和诗人杨基的交往中,他谈古论今,雄辩而又刚直,待人接物还透出真淳之气,似乎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如果这样的人来写《西游记》也还说得过去。但是,下面作者所写“我时信口答所问,怪我出语多惊人。翁年耳顺学不倦,片言有益书诸绅”数句,却又很难让人将其与《西游记》联系起来。诗人杨基虽然只是“信口”回答他的问题,也总能让这位乡村穷儒感到吃惊;听到杨基有一句启发的话语,马上就写在自己的衣襟上。由此可见,这位许白云并未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什么超越常人的见解。这样一个人,显然很难写出《西游记》这样具有深邃思想意蕴、奇崛艺术风格的世界名著来。

三、宗泐说

这一说法由清人俞樾在《九九消夏录》中提出:

邱长春真人《西游记》,钱竹汀《元史艺文志·地理类》著录,注云:“李志常述邱处机事。”此书世多知之。《千倾堂书目》,有僧宗泐《西游集》一卷。此书无传本,世罕知者。宗泐字季谭,临安人,洪武初,举高行沙门,命往西域求遗经,还授左善世。《西游集》盖其奉使求经,道路往还所作,见闻既异,记载亦必可观。今俗有《西游记演义》,托之邱长春,不如托之宗泐,尚是释家本色。虽金公木母,意近丹经,然意马心猿,未始不可附会梵典也。[17]178-179

文中提到的宗泐,是元末明初一位高僧。宗泐(1318—1391),字季潭,别号全室,俗姓周,浙江临海人。宗泐从小父母双亡,八岁时于临海天宁寺(今龙兴寺)出家,十四岁正式成为和尚。明洪武九年(1376)春,明太祖令其蓄发当官,宗泐明确表示不愿为官。洪武十年(1377),宗泐应朱元璋之命,出使西域取经。他涉流沙,度葱岭,遍游西天,行程十四万余里,备历艰辛险阻,至洪武十五年(1382)返回京师,前后历时六年之久。他的《西游集》便是为记录此次行程而作。宗泐在钻研佛教之余,也精通诸子百家,并从事古诗文创作,兼通古隶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他的诗“风骨高骞,可抗行于作者之间”[18]785-786。宗泐取经归国后被授予僧录右善世,并经常出入宫廷讲经论道,与明太祖朱元璋的关系十分密切。有《全室外集》等著作传世。

从俞樾的话来看,俞樾并非不知道宗泐的《西游集》是记载其“奉使求经,道路往还”的作品,而不是小说《西游记》。他之所以还要将小说《西游记》归为宗泐所著,是因为邱处机的《西游记》,已经被证明是“李志常述邱处机事”,而不是小说《西游记》。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为小说《西游记》找出一个作者,才有“托之邱长春,不如托之宗泐,尚是释家本色”之说。这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真的认为宗泐写了小说《西游记》。因此,这一种说法也就不攻自破。

四、鲁王府朱观火定说

这种说法是由黄霖先生提出来的。黄霖先生从陈元之的《刊西游记序》中的“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等记载入手,认为《西游记》“出自某藩王府”;再由“今存最早提到《西游记》的目录著作《古今书刻》”所记录的鲁府所刻《西游记》,将《西游记》的最后写定与山东鲁王府联系起来。黄霖先生认为:“明代的藩王,不能涉足政治,闲得无聊,或附庸风雅,或寻仙访道,《西游记》这类既有趣味性、又有宗教性的作品正合他们的口味,故完全有可能成为他们编写和刻印的对象。”“今从隆、万年间的《古今书刻》已有著录,陈元之序称有旧刊的情况来看,当以《西游记》原刊出于嘉靖年间最合情理。”而这一时期的鲁王有两个:一个是端王朱观火定,一个是恭王朱颐坦。其中朱颐坦“是一个注意遵循封建道德规范的人。这样的人一般是不大可能编著和印行这样一部怪力乱神的作品的”。“而相反,朱观火定则是一个游戏无度的人,他又与简王一起合刻过《文选》、《文粹》、《文鉴》、《文类》、《文衡》等一大批文学作品。这样一种人,显然与‘游戏之中暗传密谛’的《西游记》比较合拍,是会有兴趣编著或组织编著、刊印这样一部小说的。而其人也比较开放,甚至以‘淫暴’著称,有过‘挟娼乐,裸男女杂坐,左右有忤者,锥斧立毙,或加以炮烙’等劣迹,受到过皇帝的处分,这也就不难理解陈元之等故意回避他的大名了”[19]

应该说黄霖先生所用材料和推论过程都十分严谨。但同样也有一些绕不开的问题存在。这包括:

其一,《古今书刻》所记录的《西游记》是一部什么性质的书,还有待进一步考证。吴圣昔先生就怀疑,《古今书刻》所载的鲁府本和登州府本《西游记》,“极有可能并不是被称为神话小说的《西游记》”(见西游记宫网站),而是邱处机的弟子李志常所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如前所述,元代樗栎道人秦志安《金莲正宗记》和元人陶宗仪《辍耕录》,都直接把《长春真人西游记》置于邱处机名下,并直接称为《西游记》。因而不能排除鲁府本和登州府本为《长春真人西游记》的可能。长春真人邱处机的老家就在“登州栖霞”,登州府出于对乡邦文献的宣传,刊刻《长春真人西游记》是极有可能的。而鲁府本《西游记》,只不过是登州府本的重刻本罢了。此外,《古今书刻》所记录的《西游记》,还有可能是元末明初杨景贤的杂剧《西游记》。

其二,从明代嘉靖朝的实际情况来看,鲁府和登州府也不大可能刊刻小说《西游记》。明世宗嘉靖皇帝在位期间崇信道教,服食金丹,修炼房中术。在他的影响之下,三公六卿、地方官吏、缙绅文士甚至太监之流,也都沉溺于房中术的修炼之中,闹得整个社会乌烟瘴气。《西游记》的作者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所以在《西游记》中,便把不少国君写成昏君、把道士写成妖道。在嘉靖皇帝宠信道士的社会大背景下,让鲁王府去刊刻这么一部讽刺皇帝宠道昏乱的《西游记》,无疑是要冒极大风险的。

其三,朱观火定既然以“淫暴”著称,而在《西游记》中,却有大量反对暴政的故事情节。如作品第四十四回写车迟国国王信任妖道而到处捉拿和尚服劳役,致使二千余名和尚死了一千多名,余下的五百名亦是不死不活。再如祭赛国只因丢失了宝塔上的佛宝舍利子,就将寺院“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致使“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枷锁”。再如,灭法国的国王“曾因僧谤了朕”,就许下大愿,要杀一万名和尚。对于这些国王的淫暴,作者都予以深刻揭露。如果真是朱观火定这样一个“淫暴”之人创作或者组织创作《西游记》,怎么可能暴露如此众多国王的淫暴之事呢?

其四,最重要的是,没有朱观火定创作《西游记》小说的更直接的证据;查有关朱观火定的生平资料和相关文献,也没有著《西游记》的蛛丝马迹。

五、周王府朱睦柛说

这种说法见于2003年3月27日《汴梁晚报》(赵国栋,《西游记》的作者应是开封人。有人以为是《开封日报》,经笔者查阅,误)。明代盛于斯《休庵影语》曾引当时书商大梁人周如山的话说:《西游记》的“抄本,初出自周邸。及授梓时订书,以其数不满百,遂增入一回。”[20]36世德堂本陈元之《刊西游记序》又有《西游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的记载。因而该文认为,“《西游记》的最初抄本出自开封的周王府”。“《西游记》一书,博大精深,作者不但对佛道有研究,而且对历史、对《易经》都有很深的造诣。作为《西游记》的作者,非得是一通儒不可。这个人既要生活在嘉靖、万历年间,又要是一博学多才之人,而且还要与周王府有关”。因此该文认为,《西游记》的作者就是周王府的朱睦柛。《西游记》中在唐太宗游地府之后写到了开封大相国寺的来历,就和朱睦柛“为开封人”有关。《西游记》中大闹天宫的故事,也和第一代周王朱橚“不停地有造反的想法”有关。“书中的取经经历,是周王流放云南的经历”等等。

从盛于斯记录的有关材料来看,周王府的确存在过九十九回抄本和百回刊本《西游记》,但这并不意味着《西游记》的作者就一定是周王府人员。陈元之也的确将《西游记》的作者和王府联系在一起,但并没有说就是周王府人,更没有说就是朱睦柛。就朱睦柛的生平事迹来看,他也很难创作小说《西游记》。经查,朱睦柛(1511—1580),字灌甫,号西亭,周定王朱橚六世孙。《明史》卷一百十六有传,传曰:

睦柛幼端颖,郡人李梦阳奇之。及长,被服儒素,覃精经学,从河洛间宿儒游。年二十通《五经》,尤邃于《易》、《春秋》。谓本朝经学一禀宋儒,古人经解残阙放失,乃访求海内通儒,缮写藏弆,若李鼎祚《易解》、张洽《春秋传》,皆叙而传之。吕柟尝与论《易》,叹服而去。益访购古书图籍,得江都葛氏、章丘李氏书万卷,丹铅历然,论者以方汉之刘向。筑室东坡,延招学者,通怀好士,而内行修洁。事亲晨昏不离侧,丧三年居外舍。有弟五人,亲为教督,尽推遗产与之。万历五年举文行卓异,为周藩宗正,领宗学。[21]3569

可见,朱睦柛是一位比较正统的儒家学者。在封建士大夫普遍鄙视通俗小说的文化氛围中,如果朱睦柛真的创作了通俗小说,仅此一条,就很难被评价为“内行修洁”、“文行卓异”。同时,在其所著《授经图义例序》中也说,自己的著作“无关经学、无裨世教者,皆略焉”[22]235,这也和《西游记》的主题精神格格不入。

至于说《西游记》大闹天宫的故事和周王朱橚“造反”有关,“书中的取经经历,是周王流放云南的经历”等等,更为捕风捉影之谈。实际上,早在元代的平话本和杂剧本《西游记》中,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的故事就已经出现了,怎么可能和明初的朱橚有关呢?

(下期待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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