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65和1966年

2014-04-22 05:31田润民
传记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红卫兵黑帮红旗

田润民

我的1965和1966年

田润民

(下)

“八· 一八”以后,“北外”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首先,各种各样的群众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地诞生了。“筹委会”支持下的多数派成立了北外当时最大的红卫兵组织,因为他们是保工作队的,被称为“保皇派”,和以批判工作队为主要目的的少数派组织“红旗战斗大队”形成对抗。北外红卫兵的组成以干部子女和学生中的党员、干部为骨干,他们的主攻方向是“黑帮”和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他们在大操场举行了批判和声讨北外黑帮大会,“黑帮头子”刘柯被揪到了批斗台上示众。郝金禄也终于被揪回来了。8月是北京一年中最热的月份,而中午又是一天中最热的一段时间。在这最热的月份最热的时间段里,北外两个女红卫兵押送着郝金禄在校园里游街,最让人吃惊的是,郝金禄除了脖子上挂着“打倒黑帮分子郝金禄”的大牌子以外,身上还披了个大棉被,郝金禄低着头,满脸淌着汗,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这种折磨。又有一天,西班牙语系教授孟复被几个红卫兵押送着在校园里游街,老教授脖子上挂着一双皮鞋,脸上被画了几个黑道,一边走一边敲着一面破锣,自报家门,自己喊打倒自己的口号。他的罪名除了“反动学术权威”以外,还有一条是国民党的外交官;解放前曾在国民党政府驻某外国使馆当过三等秘书。与他一起游街的还有西班牙语系主任熊健,他的父亲熊斌解放前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当过北平市市长,父辈欠下的孽债子孙偿还,“文革”把中国封建社会“一人犯罪,全家遭殃”株连九族的做法照搬过来。“黑帮头子”之一石春来被从外交部揪回来了,一天,在5号楼前,英语系的筹委会和红卫兵包括部分教师举行了批判和声讨石春来的大会,石春来脖子上套着一张画有口吐毒液的毒蛇的漫画,有人说,那位英籍专家陈梅洁(Magret Turner)就是看到这个场面后吓得神经失常。也是这8月的一天中午,二饭厅前临时搭起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站着一个人,几个红卫兵按着他的脑袋,强行把他的头发推成光头,他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大流氓曾铁耕”。曾铁耕本是北外图书馆一名普通的图书管理员,时年30多岁,尚未结婚。平时衣着打扮很是讲究,头发梳的整齐,一丝不乱,皮鞋擦得锃亮,在全国人民几乎都穿中山装的年代里,他经常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显得有点“另类”,早晨起来还手捧一本书津津有味地在校园里朗诵。曾铁耕只不过是生活方式和举止行为不符合当时时代潮流的普通知识分子,此时竟被当作“牛鬼蛇神”拉出来示众。他因为既无历史问题又无现行问题,于是站在那张桌子上理直气壮地和红卫兵争辩说:“我不是当权派,你们斗我大方向错了!”台下没有人和他争论,只是一片哄笑。斗争曾铁耕这样的人只是“文革”中红卫兵上演的无数恐怖剧中的幕间滑稽,或者说是恶作剧。运动后期,北外所有教职员工和学生都要下“五七干校”,当军代表动员他去时,他问:“干校有没有牛奶?没有牛奶喝我不去。”那个年代,湖北沙洋的“五七干校”连干净的饮用水都没有,哪里还有牛奶?后来他因病逝世于海淀医院,享年40岁左右。他死后,没有亲属料理后事,也没有什么值钱的遗物,只有一套西装、一顶鸭舌帽、一双皮鞋这些生前给他带来麻烦的“行头”。海淀医院向学校发布了曾铁耕的死亡通知,学校派校医务室一名医生前去处理。一位可笑又可悲的图书管理员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要不是红卫兵当初把他当作“牛鬼蛇神”拉上批斗台,北外很多人可能还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

在这血腥的8月,伴随着游街、批斗、抄家,北外相继发生了几起自杀事件。一天,我到校医务室去看病,走廊里墙上一张大字报闪入我的眼帘,那张大字报的标题为“历史反革命黄XX自杀罪有应得”。黄某是校医务室一名老医生,一年前,我们刚入学时举行例行身体检查,老头给我检查完说了几句客气话言犹在耳,给我的印象是位和蔼可亲的老者。不曾想,“文革”这一关他没有过得了,起因是红卫兵在抄他家时抄出了一身少将军服。原来老头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军医,而且由于医术高超被授予少将军衔,老医生遂保留下来作为一个纪念。可红卫兵说这是他要变天的物证,是准备有朝一日蒋介石反攻大陆时穿的。老医生心里明白,这身将军服和“变天”、“蒋介石反攻大陆”联系在一起等待他的是什么,于是用那双给人治病的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那身将军服则作为红卫兵的战果,除了在北外展出以外,还与从熊健家里抄出来的一把日本刀并列在一起,陈列在北京展览馆举办的“首都红卫兵扫四旧成果”展览中,作为阶级斗争的活教材,激发人们对阶级敌人的仇恨。

英语系教授水天同是解放前我国在国外学习比较文学为数不多的学者之一,此人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水梓是甘肃有名的教育家,曾担任过国民党政府时期甘肃省的教育厅长,蒋介石曾为其题写“西北完人”条幅。仅此一条,就可以定为“牛鬼蛇神”,何况他还是1957年的“右派”。罪上加罪,他还有一个日本老婆,大有外国特务的嫌疑。当红卫兵进入他家抄家时,一听说他老婆是日本人,少不了“老实交代”“砸烂狗头”几句警告,这日本女人哪里见过这场面?遂吓得上吊自杀。水天同终于熬到了“文革”结束,1975年,我见到他的时候,谈起他那日本妻子的自杀,伤感地说,他本人当时死的念头也有了。

在“筹委会”及其支持下的红卫兵热火朝天地扫“四旧”、打黑帮的同时,少数派“红旗战斗大队”显然对他们这些所作所为不感兴趣,认为“你们搞的这些牛鬼蛇神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们大多数都是过去历次政治运动已经搞过的对象,是死老虎,你打他们算什么英雄呀?”其中对他们这种打人、抄家、搞变相武斗的做法从内心里很反感,但又不能公开批评。“红旗战斗大队”认为:当前运动的主要方向应该是揭发批判以刘新权为首的工作队在“扫障碍”运动中所犯的错误,为被整的学生平反。于是,多数派,即北外的临时权力机构“筹委会”及其支持下的红卫兵认为:“红旗战斗大队不打黑帮不打牛鬼蛇神,而把矛头对准工作队,其大方向错了。”他们的逻辑是:刘新权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老革命,工作队是外交部派来的,外交部是陈毅领导的“红线”。你们不打黑帮,而攻“红线”,究竟要干什么?“红旗战斗大队”反驳道:“工作组(队)犯了压制群众的方向路线错误,要批判,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是最高指示,你们所谓的打黑帮才是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围绕着到底是打黑帮还是批工作队,北外的学生、教师、干部、工人要么支持红旗战斗大队,要么支持筹委会和红卫兵,观点越来越尖锐,情绪越来越对立。这边批工作队的大字报刚一贴出,那边则用批刘、郝、石的大字报盖上。你批工作队的调门越高,我打黑帮的劲越大,多数派还说:“我们打在黑帮和牛鬼蛇神的身上,痛在某些人的心上。”

“红旗战斗大队”刚成立时,因为是少数派,受掌权的筹委会压制,其活动受到种种限制,很多时候在西院语言学院饭厅开会。人数虽少,但士气旺盛,只见他们常常打着红旗,唱着“红旗,红旗,革命的旗……”的队歌,排着整齐的队伍从东院向西院走去,那些饱受多数派批斗的“黑帮”及“牛鬼蛇神”虽然不敢公开站出来支持这个组织,但从内心里对这个组织抱有好感,甚至把他们个人的命运寄托在这个当时前途未卜的群众组织上,有的通过他们的子女或者亲属传递同情、支持的信息。多数派嗅到了这一点,于是在大字报上攻击“红旗大队”成员大多出身不好,“黑五类”据多,背后有黑帮分子支持。

8月底9月初,“红旗大队”开始走向社会,他们派出一部分人先到位于沙滩的中宣部,要求当时的中央文革小组领导成员陶铸接见,反映北外“文革”的情况,希望得到支持,但陶铸始终没有露面。后来又到东交民巷的外交部政治部,要求陈毅接见。9月2日,陈毅在参加完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国庆招待会后赶来接见并讲了话,陈毅讲话的基调是劝同学们要冷静,他不主张两派对立、互相指摘、谩骂,认为都是革命群众,应该团结,不要结仇。有人说,他这是和稀泥,陈毅说:“我看,人民内部矛盾和点稀泥好。”

这个时期,“红旗大队”主要负责人是法语系的陈伯,西班牙语系三年级的伍望生,英语系三年级的陆幼甫,汉语师资班的赵双之,英语系二年级的宋远利等人,像张万安、丁金国、丁文棋等这些“大游鱼”因为“扫障碍”已被搞得名声较臭,不便公开出面活动。刘令凯、王佐兰则似乎认为“红旗大队”造反的力度不够,缩手缩脚,因此,有意识与之保持距离。伍望生是当时中共中央联络部副部长伍修权的女儿,当时各派群众组织都在有意识地物色一些高干子女担任他们的头头,以此增强号召力。“红旗大队”因为有伍望生这么一个出身高干而人缘又不错的人当头头顿时增添了不少人气,多数派对此很头痛,却又抓不着伍望生的什么把柄,于是派人特意走访了伍修权。9 月15日,六号楼从顶层往下悬挂着一张大标语式的大字报,上面写着:“经调查,伍修权同志不知道其女儿伍望生担任北外红旗大队负责人一事,他还说,如有,此事和他无关。”这幅费尽心机的大字报并没有对瓦解“红旗大队”的军心起多大作用。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伍修权也受到了冲击,伍望生为了不因为她而牵连“红旗大队”主动辞去了负责人的职务,并退出“红旗大队”组织。不久,康生和江青点了伍修权的名,说他和彭真、林枫结成“桃园三结义”,解放战争期间在东北反对林彪,伍修权从此被关了起来,伍望生不但没有和父亲划清界限,反而为其辩护,成了“保爹保妈派”,自己的身价随之一落千丈,由“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红五类”一下子变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1968年的春天,军训团进校以后,伍望生出现在北外“黑帮”、“牛鬼蛇神”队伍中,和刘柯等人一起在校园里劳动改造,其罪名是有反江青和康生的言论。直到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伍修权被“解放”,伍望生又恢复了她“高干”子女的身份。伍望生“文革”中的经历颇有代表性,她由“红”变“黑”,再由“黑”还原成“红”,反映了很多干部子女在那个荒唐岁月里的荒诞人生,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他们本人表现如何,他们的命运不可抗拒地和他们的父母联系在一起。

进入9月,各大学围绕着工作组问题两派斗争越来越激烈。9月底10月初,《红旗》杂志发表了第十三期社论,正式把工作组的错误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篇社论还没有正式发表,宋远利等人就已经通过内部渠道搞到了社论的清样,“红旗大队”欢喜若狂,认为这是他们斗争的胜利。

1966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再次检阅了红卫兵,林彪发表讲话,号召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之后,全国掀起了批判工作组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高潮,北外的多数派开始崩溃,其中一部分人避开风头趁机到外地串联去了,有一部分红卫兵开始反戈一击,加入“红旗大队”,只有少数“死硬分子”还在“负隅顽抗”,他们不服气的主要原因是“红旗大队组织不纯,里面有许多出身不好和本人表现不好的人”。“筹委会”所把持的“喉舌”—— 广播站还在继续播音。10月下旬的一天,“红旗大队”决心拿下这个多数派的最后“堡垒”,于是派出以武XX、段XX为首的小分队冲上二饭厅二楼,强行砸开广播室的门,里面有两个值班人员,其中一个人交出了钥匙,忿忿不平的走了,剩下一个人死活不走,送来的饭也不吃,手里捧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在默默地念叨,颇有点儿“革命气节”和“宁死不屈”的样子。紧接着,由翟XX率领一拨人冲向西院的院部办公大楼二楼,郑平教务长和其他一些院领导正在开会,翟站在开会的桌子上当场宣布:由于院党委和工作队一起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从即日起,停止其一切活动。与此同时,“红旗大队”在各年级、系开始有组织地揭发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年级政治辅导员、系党政干部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和“资反路线”的活靶子,挨整的学生纷纷起来控诉。在基层批判会的基础上,全院举行了多次批判大会,张万安、王佐兰、刘令凯、丁金国、刘于来等被工作队定的“大游鱼”进行了控诉,王佐兰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刘于来拿出了他在挨整期间向党表示忠诚的血书。法语系钟XX是印尼归国华侨,他在大会上讲了他怎样摆脱印尼反动统治的迫害,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祖国怀抱,没有想到工作队把他打成反革命。这些批判会激起了大家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义愤,教育了大多数,使人们开始认识到这些人不是反革命,而是热爱党热爱毛主席要革命的学生。张万安针对工作队整理他的所谓反动言论,在大会上说:“我敢说,每个在大学待上五年的学生,如果把你平时所说的话整理出来,每个人都能给你整理厚厚几大本,如果再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地一整理,每个人都可以被打成反革命。”他的话引起了台下所有的人一片喝彩。

“红旗战斗大队”主要成员是学生,成立初期几乎没有教职员工。北外的教师、职员大部分出身于非劳动人民家庭,运动中其家庭及本人多属于被整对象,即使思想上同情或者支持“红旗大队”的观点,也不敢轻易表达出来,更不敢公开加入,“红旗大队”也不敢轻易要这些人。他们有家有业,顾虑多,胆子小,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往往眼睛都盯着他们的顶头上司,而他们的顶头上司即那些各级政工干部几乎都是跟随工作队和院党委的,工作队撤走以后,这些人又大多看院“筹委会”眼色行事。对于“红旗大队”举行的各种活动和批判会,他们内心里同情,但不敢公开表露,只能远远地看热闹。随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深入,局势逐渐明朗以后,一潭死水的教职员工队伍才开始起了波澜。第一个站在“红旗大队”所召开的批判大会讲台上的是王XX,他是院部办公室一名普通干部,她揭发批判的对象是她的顶头上司——院办主任于一夫以及教务长郑平。接着是总务处一名科长,他揭发批判总务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种种表现,特别是为他老婆鸣冤叫屈,他老婆是校医务室一名护士,运动初期不知因为什么问题被打成“牛鬼蛇神”而游了街。不久,北外的教职员工成立了自己的组织,起名为“二·七大队”,其主要成员有汉语教研室的张XX,英语系教师潘绍中,司机班的于锡凯、王学让等,成为“红旗大队”的同盟军。

“红旗大队”在二饭厅楼上举行了多次批判揭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控诉大会,其中两次影响很大。在一次大会上,请来了《北京日报》一名记者,他的妻子是北京市某中学的一名教师,运动初期被红卫兵多次批斗、殴打并施以酷刑,最后被折磨而死。记者在控诉发言时带着他的小女儿,满含悲愤,详细叙说了妻子遭受残酷折磨如头被剃光、身上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情景,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女儿在旁边不时发出一阵阵“妈妈”的哭叫。大会的主持者赵双之和台下的听众无一不掉眼泪。接着发言的是本院英语系党总支副书记吴璞,被聂元梓那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点了名的旧北京市委“黑帮分子”吴子牧是她的亲戚,她本人是本院“黑帮分子”石春来的大红人,因此被定为“刘、郝、石反党集团在英语系的黑干将”,其丈夫付丰贵因为英语好被称为是“修正主义的苗子”,因此,她本人及其家庭在运动初期以及红卫兵“打黑帮”阶段受到了冲击。吴璞口齿伶俐,发言有根有据,逻辑性强,目标直指英语系紧跟工作队执行“资反”路线的党总支书记蔡XX和副书记张XX,博得了台下听众的同情。不幸的是,1968年12月,工宣队和军宣队进校以后,吴璞又成了被整的对象。吴璞是一个清高、自尊心很强、又有个性的知识型女性,英语系整她的人和军、工宣传队不断地给她施压,想从她身上榨出他们所需要的材料。1969年春季,在离北外不远的京密运河岸边打捞上来一具女尸,其怀里还揣着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死者就是吴璞,她以死来洗刷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并表示她对伟大领袖的忠诚。可整她的人并没有原谅这个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的刚烈女子,就在自杀现场举行了一个批判会,声讨她“畏罪自杀”的新罪行,她的丈夫也被迫参加批判,还要喊“打倒反革命分子吴璞!”的口号。多年以后,北外的老人谈起吴璞的死都感到惋惜,很多人认为:吴璞是个德才兼备的优秀干部,如果她能活到今天,北京外国语大学校长位置很有可能是她。

“红旗大队”在二饭厅召开的第二次有影响的批判“资反”路线大会其实和所谓的“资反路线”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借一个“文革”前被开除的工人的事件来打运动以来未受到触及而且还在掌权的当权派——主管行政和后勤的副院长熊正阳以及总务处处长贾XX。那位工人原是北外学生食堂的炊事员,“文革”前几年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被开除,被发落在内蒙古一个偏僻的地方落户,在那里过着十分艰难的生活。“文革”开始以后,有人把这个情况透露给“红旗大队”,希望借助群众组织的力量解决这个工人的问题。“文革”是工、农、兵即工人、农民、军人备受赞美和倚重的年代,一听说这件事,“红旗大队”认为这是北外总务系统当权派迫害工人阶级的严重事件,于是派了两位工农出身的学生满怀阶级感情前往内蒙古把老工人全家接回北京。批判会上,这位工人“字字血,声声泪”地哭诉他的悲惨遭遇,激起台下听众的一片同情和义愤。不料,这位工人在发言过程中情绪失控,对熊正阳和贾处长动了手,而且他是学过武术的人,下手很重,一下子把熊、贾二人打倒在地,这时台下发出一声“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喊声,还有人接着喊:“不要打人嘛!”接着台上出现了两个外校16岁的女红卫兵,她们手拿皮带,不由分说,对着熊正阳和贾某劈头盖脑地乱打,一下子打出了血,同时还勒令他们跪下。好在会议的主持者还算理智,采取了措施,打人到此为止,否则,那天非出人命不可。

那位报了仇、雪了恨的工人又回到他以前的工作岗位上,后来还被安排住在西院南楼一处三居室房子里,与那些名教授、院长、书记们为邻。老工人工作之余仍然没有忘记练练拳脚,经常在校园的树阴下挥拳踢腿。可是,不久,他半边身子瘫痪,一条胳臂再也抬不起来了。

被打的熊正阳副院长在处理这个老工人的问题上到底该负多大的责任,没有人说得清。在后来你死我活而又惊心动魄的两派斗争中,这件事情早已被人们淡忘了。可是,熊正阳这个人的资历值得一提,他在抗日战争初期曾和后来担任国务院总理和总书记的赵紫阳是平级,两个人当时在一个抗日根据地一起共事,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县长。在赵紫阳“文革”中被打倒的时候,大字报要他揭发赵的问题。这也是“文革”中揭发他的唯一的历史问题。

这次批判会对原东院以及后来从外交部和其他渠道调进来的干部、即“文革”开始以来紧跟院党委和工作队的这部分人心理上是一个很大的震撼和威慑,他们担心自己过去工作上的什么失误会被“红旗大队”抓住,加上“资反路线”的错误,被“新账老账一起算”,于是,开始“夹起尾巴做人”。而“红旗大队”则毫不客气地将这些人中一些在“扫障碍”中跟得紧、保工作队中跳得高的当权派拉出来游了街,他们中级别和职务最高的是教务长郑平。

该是工作队回到学校做检查的时候了。

11月份,工作队队员们陆陆续续回到北外。这些昔日的整人者如今成了挨整者,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除了写检查、接受批判以外,在学生宿舍扫地、打扫厕所。

刘新权也回来了。

某日,“红旗大队”在二饭厅举行了“揭发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会议的主角是“红旗大队”负责人赵双之和刘新权。赵的位置在主席台的左侧,他既是会议的主持人,又像是主审法官;刘新权的位置在右侧,给他面前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让他坐着。在“文革”中,这是不多见的非常文明的批判会。赵双之要求刘新权就工作队的问题进行彻底检查、深刻检讨,还要他揭发陈毅;当时社会上已经公开地批判刘少奇、邓小平,国务院各口在批判“资反路线”的同时都已经把矛头对准了几位副总理;农林口在批谭震林,财贸口在批李先念,工交口在批薄一波,外事口当然要批陈毅,称他们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各口的代理人。刘新权面对赵双之的质问,反来复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我有错误,欢迎同学们批判,我愿意做检查。”“我向挨整的同学赔礼道歉,我对不住同学们。”当赵双之问他:“是谁派你来的?”刘新权不做声了,“你6月16日那天晚上是怎么向全院广播的?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刘新权沉思片刻后说:“是陈总派我来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大家都能听得清楚,全场发出一阵笑声。

赵双之接着说,“你当初到外语学院来第一句话就说你是陈毅派来的,怎么现在支支吾吾连这都不承认呢?”接着,有人带头高呼口号:“刘新权必须老实交代!”“负隅顽抗,死路一条!”赵双之又问:“陈毅是怎么给你交代的?给了你什么指示?”面对这个问题,刘新权干脆闭上了嘴,什么也不说了,逼急了,他又是那几句“车轱辘”话:“我犯了错误,我愿意检讨,我向同学们承认错误。”赵双之反驳道:“你的错误当然要检查。但是,你的错误就是你的错误,代替不了你的后台老板!各有各的账!”接着,他面向台下的听众激昂地说:“同学们,刘新权今天如不老实揭发交代,我们不放他走,这个会就这么开下去!”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这时候,刘令凯带着几个人走上了讲台,企图对刘新权动手,但被会议的主持者劝阻住了,因为事前说好,这是一次“说理斗争会”,不搞体罚。刘令凯虽然没有再坚持,却气愤难消,因为他是被刘新权抓出来的“大游鱼”,是内定的“反革命右派学生”,今天两人相见,好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会主持人考虑到他的情况,让他发言,一是借此出出气,二是给刘新权增加点压力。刘令凯一上来先带领大家读《毛主席语录》,他自己并没有带那本“红宝书”,而是大声对着台下讲:“请大家翻到《毛主席语录》第XX页,”然后他自己先朗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台下的听众按照他所说的翻到语录本那一页一看,果然和他朗读的一个字不差,可见他把《毛主席语录》从头到尾都背下来了,许多人对刘令凯开始刮目相看,其中一些工人包括食堂的大师傅以为这个能把毛主席语录从头到尾背下来的青年人最忠于毛主席,后来竟然参加了刘令凯组织的那个以打倒周恩来总理为目标的“六一六”组织而误入歧途。刘令凯接着声色俱厉地对着刘新权说:“现在刘少奇、邓小平这两个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都被揪出来了,你的后台老板算什么?”

1968年国庆节,本文作者班13人的合影照

在以后的几年中,刘令凯始终坚持反周恩来总理的反动立场,干了一系列坏事,成为中央点名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最后被逮捕入狱。这个时候,他的真实面目虽然还没有完全暴露,但那种故作革命的极端行为引起“红旗大队”大多数人的反感。

刘令凯发完言以后,批判会又恢复到赵双之和刘新权之间的“说理斗争”。刘新权一再强调:“工作队在外语学院的错误主要由我来负责。”赵双之反问道:“你能负得了这个责吗?”

这个“说理斗争会”一直开到第二天清晨,持续了一个通宵。刘新权只字没有揭发陈毅。

到了1967年的8月,整个外事口批判陈毅掀起高潮的时候,有一天,刘新权突然站出来激动地说:“我也要揭发……”当大家等着这个沉默了一年多的副部长“爆出猛料”时,却没有了下文。等到那股“八月黑风”刮过之后,事实又证明这位要揭发却没有揭发的副部长做对了,他在关键时刻没有“倒戈”。

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中,一念之差将决定一个人大半生的命运。刘新权因为在“文革”中的表现,后来很快被“解放”,先后被派往原苏联和阿尔巴尼亚担任大使(副部级),“文革”结束以后,担任中共中央联络部副部长。他的两个副手也因为“文革”中的表现各异,其后半生的命运迥然不同。

有人把政治斗争比做赌博和押宝,输和赢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个形象化的比喻在“文革”期间的所谓“两条路线斗争”中体现得更加明显。

(完)

责任编辑/赵柔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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