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医生”的社会投影

岸石

2014年1月，兰越峰举报的绵阳市人民医院院长王彦铭因涉嫌违纪违法接受调查，这时兰越峰已经坐在走廊680多天。兰越峰反映的医院过度医疗，盘剥患者的问题也在调查中。一个规模不大的医院的内部问题为什么让社会广为关注，引起强烈反响？因为医疗界这类乱象多有发生，兰越峰所在的医院不过是一个缩影。“走廊医生”投影到社会上，促使人们更深入地思考医疗保障、医疗体制、医德医风问题。

从“随大流”到“异类”

年过50岁的兰越峰曾是医院的业务骨干，担任超声科主任多年。她受到医院待岗处理的根据是“推诿病人”。

2012年2月24日，一位乳腺肿瘤患者到医院做彩超复查，点名要兰越峰做。导医护士说兰越峰不在，可患者在走廊里遇见了兰越峰。患者非常不满，大吵大闹，指责医院把好医生藏起来。三天后，绵阳市人民医院院长王彦铭签发文件，称兰越峰多次推诿病人，决定停止她超声科医生的工作，责令其“待岗学习”。兰越峰不承认自己推诿了病人，更不服从对她的处理。

医生推诿了某个病人，在医疗纠纷中一般算不上大事，何况导医护士说不在，还不是兰越峰本人推诿，医院为何却对兰越峰大动干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兰越峰与医院领导矛盾由来已久，时起时伏，而又愈演愈烈。

兰越峰认为矛盾产生于“过度医疗”。医院多年来实行绩效工资与科室、医生为医院带来的收入挂钩。超声检查是当今医疗的重要手段，也是医院采取治疗措施、收费挣钱的重要依据。什么情况应该检查，什么情况不必检查，根据检查的结果是否应做手术？虽有标准的医疗规范，但医生自由裁量的空间也不小。兰越峰自己承认一些检查曾有意配合手术“创收”，坑害过病人，“良知一直备受煎熬”。她也曾找院长王彦铭反映医院过度医疗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你吃啥？”此后兰越峰也就不再多嘴。

冲突爆发在2009年5月中旬，临床医生为一位住院病人开好了手术单，打算为病人做下肢血管手术，还要安装心脏起搏器，做超声检查不过是补充一下程序。兰越峰为这个病人做了检查，血管没问题、心脏也没问题，认为根本没必要做手术。病人是位农民，经历了汶川大地震，有幸活了下来，兰越峰觉得让病人没有必要地花钱遭罪太过分了，她几经犹豫，还是将检查结论告知手术科室。病人没做手术出院了，兰越峰的麻烦也开始了，不但和手术科室有冲突，还因此成了医院“创收”的绊脚石。

说到医院赚钱，人们往往义愤填膺。现在的公立医院虽然有国家补助，有税收优惠，但医院的收入主要还是靠行医、卖药。医院要运行，要发展，职工要追求相对高一点的收入，医院就得想方设法赚钱了。医院讲成本核算、收支平衡、自我发展也不能都看成弊端，在现行医疗体制下，经营可以和先进的医术、尽责的服务、崇高的医德结合起来，起码不能冲破法律、科学、制度的底线。兰越峰“随大流”反映了医疗界经常性的牟利倾向，但多属于规范允许范围。在没有充分调查取证的情况下，还不能轻易说成“过度医疗”。如果医院违反科学、违反治疗规范，不顾病人的利益去“创收”，就是违纪违法，就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兰越峰在一位患者是否需要手术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坚持医生的职业道德、做人的良心，其行为完全应该肯定。

盯上大是大非的“疯子”

因为经常不配合医院“创收”，兰越峰在医院成了异类，人际关系挺紧张，后来又因为医疗设备采购，兰越峰与医院领导的矛盾更激化了。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绵阳市人民医院争取到来自澳门特区政府的900万元捐款，用于购买医疗设备。兰越峰作为医院超声技术专家，参与了设备采购招标，给投标的商家“打分”。到了考察供货方的环节，又不让她参与了。几个月后，购买的彩超机等设备到位，财务人员找兰越峰签字，兰越峰有疑问：“这些老款机，为什么还这么贵？”她向院长提出了疑问，院长却认为采购没什么问题。这一下，兰越峰与院长王彦铭的矛盾结下了死结。既然兰越峰对新采购的彩超机说三道四，干脆将彩超机另指定医生管理。机器虽然在超声科，操作机器的人却不归超声科管。2010年6月13日早晨，兰越峰看见有人在超声科搬机器，院里已决定超声科一分为二，新购进的机器归到了另一个科室。兰越峰火冒三丈，找院长，找区卫生局，还是改变不了这一决定，她做出了出格之举：身着工作服在医院大厅跪下，控诉医院种种劣行。这一下，兰越峰与院领导的矛盾演变成影响恶劣的事件。兰越峰还在一些超声报告单上写下“绵阳市人民医院是最差医院”的字样，很多患者看着报告单莫名其妙，怀疑医院的诊疗水平。一方面，兰越峰这些行为很不理智，不应该提倡。另一方面，院领导掌握行政大权，玩弄权术，也只能激化矛盾。事实上“分科”仅维持了半年，又合二而一了。一番折腾下来，医院损失不小，兰越峰也是名声扫地，“兰疯子”的外号不胫而走。

事件发生之后，医院领导和兰越峰的矛盾再难调和，此伏彼起，轮换着占上风。兰越峰向区卫生局等上级机关反映医院的贪污腐败问题，利用各种场合“声讨”院长王彦铭，医院也采取一些措施制裁她。兰越峰把医院、院长弄得声名狼藉；医院却得到上级表态支持，区卫生局纪委在2010年底召开全院职工大会，宣读了调查报告，全面否认了兰越峰反映的贪污腐败问题，以正视听。接着医院用时兴的“公推直选”方式，选任超声科主任，有一位医生得了20多票，兰越峰仅得了4票，医院据此免去了兰越峰的主任职务。兰越峰受到这样沉重的打击岂能认输，不停上访，医院在上级机关要求下，也曾安排她担任中层干部，待遇不错，但这只是暂时的妥协。兰越峰要恢复超声科主任职务，还要医院挽回各种不良影响，医院也在寻找着处理她的机会。在2012年3月，医院终于以“推诿病人”的罪名，给予兰越峰“待岗学习”的处罚。待岗学习在这家医院是很重的处分，受处分的人离开医疗岗位，靠边站了，收入很低。接受不了，就得调离。未料到的是，兰越峰又出奇招，坐到了走廊里，闹出动静，继续抗争。

兰越峰为人处世的方式真有点怪，“疯子”的外号发起者可能有深深的用意，意在减弱她举报、抗争的影响。能传开，很多人倒未必深思熟虑，只是觉得这个人行为不正常。可是，从社会、政治的视角看问题，兰越峰抓的是社会热点问题，盯住不放的是大是大非，举报诉说于法于理有据，怎么是“疯子”呢？鲁迅的《狂人日记》，写旧中国一个“疯子”对当时社会的感受，狂人所思所想不合世俗，却振聋发聩，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兰越峰虽言行“出位”，但她举报的贪污腐败、过度医疗问题值得社会关注，值得有关部门重视。出格的行为虽然不应肯定，但事出有因，是身处不公正境遇时的抗争，人们更关注的是谁迫使她走到这一步！

触犯众怒的“斗士”

兰越峰身穿白大褂坐在走廊，给医院出了一道难题：说她旷工，她又在医院里，说她上班，她又没做什么工作。人们只要和她搭搭话，就是一番“血泪控诉”。医院开始来个冷处理，院长表示“不能怕困难”，坚决顶住。上级医疗主管部门坚持原来的调查结论，只是要求医院做好解释工作。兰越峰一时复职无望了。然而“走廊医生”逐步引起了媒体关注，特别是2014年初，一些全国性的权威媒体报道了兰越峰的遭遇，在社会上反响强烈，医院、区卫生局的压力加大了。

医院接连发生了大事件：今年1月，兰越峰控诉的院长王彦铭突然倒台了。接着医院由于医疗水平、社会声誉问题，传闻被绵阳市卫生局取消市人民医院的牌子，改称区医院。消息虽未经证实，却在医院引起了强烈反响。丢了市医院的牌子，医院声誉、收入都可能走下坡路。职工们纷纷指责起兰越峰，把她当成医院被“摘牌”的罪人。2月19日上午，医院部分职工走上街头，要求开除“给医院带来负面影响”的“走廊医生”兰越峰。这是一个群体性事件，兰越峰又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面对着“众怒”，其中滋味只有自知。

医院的收入直接关系职工工资、福利，过度医疗、乱收费等医疗乱象不但让少数医院领导、不法之徒牟利，也为众多医护人员带来了好处。医院职工维护本单位利益情有可原，但国家法制、社会公德不应因为一个行业、一个单位的局部利益而有法不依，有令不行。对无理制造群体性事件的职工，应该进行法制、医德教育。兰越峰确实给医院带来了震荡，但震荡是一时的，查处贪污腐败，端正医德医风，会使医院走上正确的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