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京京：生命中不仅有音乐的作曲家

解瑂

几年前，我坐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听北京交响乐团演奏旅美华人女作曲家罗京京的委约新作《睦梦·思乡》，那丰沛而富有激情的音乐还记忆犹新。多年过去，2011年初夏，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上，罗京京又一部新作《草书》在国内首演，音乐笔墨沉凝、跌宕起伏、富于变幻，作者个人生命感情的曲折经历，在优美的乐曲中徐徐展开。

时隔数日，罗京京带着金发碧眼的儿子哪吒登上北京长城，极目远眺自己生长的故土，心中升起万千感慨。

在海外，一个女性职业作曲家如若不是嫁得好，事业与生活往往是动荡的。在音乐与感情婚姻的交错中，罗京京挣扎过，但又重新站了起来。而十六岁的哪吒，天才般的灵性，遗传了罗家三代的音乐天赋，成为罗京京生命中创作的又一个富于音乐生命力的“作品”。

跨越时空的《中国安魂曲》

哪吒是在音乐中诞生的。

那是罗京京第二次十月怀胎的日子，一部委约之作《中国安魂曲》正在酝酿中。创作的激情像挣脱缰绳的烈马在内心狂奔，罗京京特意在标题中加进“中国”二字，她用音乐深情地抒发着扯不断的祖国情怀，更忘不了那曾经养育了她的沧桑而伟大的祖国。写作到最激动的时刻，她心底里最强烈的音响，是父亲在电影《阿诗玛》中回荡于重叠石林中一声声震撼人心的合唱：阿诗玛——阿诗玛——，那永恒的爱情呼喊，再现着民族音乐生生不息的力量，也是父亲的魂灵在召唤。

父亲在罗京京的成长中，不仅给予了她生命。

已经57岁的罗京京，出生在北京一个音乐世家。父亲罗宗贤是总政歌舞团的著名作曲家，笔下创作了歌剧《刘胡兰》《草原之恋》，电影音乐《阿诗玛》，歌曲《英雄战胜大渡河》（合作）、《桂花开放幸福来》《岩口滴水》等大量脍炙人口的音乐作品。罗京京从小听着父亲的美好旋律长大，四岁开始学习钢琴，七十年代进入广州军区战士文工团，之后进入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师从陈钢、桑桐学习作曲理论。1979年，罗京京毕业后进入总政军乐团，写出《林中的小路》等年轻人熟悉而喜爱的歌曲。八十年代初，管弦乐作品《敦煌辞曲》在中国第一届交响乐作品比赛中获鼓励奖，罗京京的创作天赋初露锋芒；与此同时，她又被调入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作曲。

八十年代初，罗京京有幸获得美国福特基金会作曲奖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赴美，在哥伦比亚大学周文中教授的指导下深造。她的留学时间被排得很满，一星期就有十场音乐会，学习、观摩、上课、钻图书馆……罗京京在几乎还来不及完全消化的情况下又如饥似渴地吸收国外的营养。好奇、渴望、寻求、探索，美国对于她来说，完全是崭新的生活状态和方式，也向她打开了通向世界的大门。也就是这一年的经历，给了罗京京回国后再度赴美学习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今后富有挑战的生活之路。

真正步入美国社会，罗京京才感到作为一个异国人，精神上的苦闷和生活上的漂泊不安。尽管周围的人都很友好，但语言、文化乃至生活习性的差异使她内心倍感寂寞，生活上更是疲于奔命。她做过家庭管家；每周末清晨四点赶火车去教堂弹管风琴；走遍哈佛等大学校园到处张贴广告毛遂自荐；为节省房租鼓足勇气与五六个男孩合租一间陋舍（隔断成几小间）……整整五年，她坦言自己好像一直是大海中抱块木板渴望求生的溺水者，陆地近在咫尺，却总也靠近不得。种种彷徨与失衡体现在她这一时期的音乐作品中，当1986年尼德兰现代艺术剧院向她委约为一部现代舞写音乐时，一曲《独白》诉说、抒发了她深藏于内心的压抑。

应该说，生活对于每个求生者都是公平的，你努力地付出了，大门就向你敞开。几年中，罗京京战胜了精神中与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先后取得美国新英格兰音乐学院作曲硕士学位和纽约州立石溪大学作曲博士学位。其作品在德国第四届芬尼·门德尔松国际作曲比赛中获荣誉奖；两次获纽约州艺术协会作曲委约奖；多次获得美国库茨维斯基音乐协会作曲大奖、美国福特基金协会音乐艺术奖、加拿大世界作曲比赛奖、美国艺术家音乐大奖以及其他大奖；先后被荷兰音乐艺术节、德国艺术音乐节、北京国际音乐节、上海国际音乐节、美国克里夫兰现代音乐室内乐团、香港交响乐团、荷兰阿姆斯特丹现代室内乐乐团以及许多著名音乐团体特邀委约创作。

《中国安魂曲》首次公演时，罗京京那从华夏历史中走来的音乐，深深感动了在座的三千多名美国观众，四位美国听众在演出结束后流着泪跑到罗京京面前向她祝贺。罗京京的音乐，不仅超越了民族，超越了国界，也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更将思念之情带给九泉之下赋予她生命、智慧和才华的父亲。

伴随着《中国安魂曲》的成功，哪吒出生了。他幼小的生命里，外祖父的音乐、妈妈的旋律，冥冥中与之血脉相承。

那时的罗京京是幸福的，事业丰收的同时收获了爱情与婚姻。守在身边的，是她的美国诗人丈夫，一个追随着她搬了三个城市的浪漫男人。海文·斯蒂文（译音），这位酷爱音乐擅长诗歌文学的年轻人（英裔美国人）无意中走进了罗京京的生活，在那些为理想奋斗的艰难岁月里，罗京京似乎从这位高高个子比自己小三岁的年轻人身上找到了爱的影子。新的生活又给罗京京带来了新的选择，与斯蒂文结合将意味着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美籍华人。为了爱情，罗京京几乎牺牲了发展正旺的事业，从美国的经济文化中心纽约来到丈夫任教的小城市——俄亥俄州克利夫兰附近一座偏僻的大学城爱士兰。也为了爱情，罗京京生下令她牵挂的一对儿女。

荣誉并不是罗京京所刻意追求的，更喜欢在定与不定中探寻新的创意和风格的她，疯狂地迷上电子音乐，那超越人声、器乐的丰富音源和无穷尽的时空感给予了她创作上的无限想象。她特意向电子音乐大师布兰·阿劳拜师。阿劳给了她很多创作及创作之外的东西，1993年罗京京应邀写下室内乐作品《The spell》以纪念阿劳。这部作品感情真挚，用音乐探索了管弦乐曲民族化、民族音乐器乐化以及中国传统音乐结构“有与无”的辩证关系。《The spell》在1995年公演后，每年都有很多乐团争相演出。1996年罗京京的作品又先后获得上海中国海外作曲家声乐作品比赛鼓励奖、美国文学艺术研究院瓦特·亨利其森大奖等多种奖项。endprint

琐碎中迷失，用乡情找回灵感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也许两个艺术人的结合最终走不到一起，儿子哪吒刚刚3岁时，罗京京和先生分手了。离异使罗京京的生活陡然失去平衡。爱士兰远离闹市，远离美国社会主流，周围的陌生和相隔，文化艺术信息的封闭，几乎让罗京京又一次陷入初来美国时的感觉。虽然协议儿女共同抚养，但罗京京的生活已经陷入零乱，创作在琐碎的事情中一次次失去激情。

在亲朋的鼓励和支持下，娇小柔弱的罗京京毅然面对困境，又一次战胜自己。她不仅带好儿子，在美国奥伯林音乐学院任作曲教授，又先后受邀美国斯坦福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茱莉亚音乐学院及其他大专院校以及中国近十二所大学及音乐学院为客席作曲理论讲师。她重新梳理生活，梳理自己的感情世界；重新找回创作灵感，找回自己的音符。于是，新作《华南虎》《室内交响曲》以及《马林巴协奏曲》又相继出现在美国舞台。

罗京京终于又写出了作品，音乐的旋律贯穿着生活，转而又追寻更加深沉的大气与原始的厚重。几年来，生活多遇不顺，但全心投入创作，成为罗京京最大的快慰和享受。她的近期作品短笛、打击乐、单簧管与小室内乐作品《小放牛》，大型室内乐《盼雨》，女声合唱《四季》，管弦乐《蜕》等，无不借助记忆里中国民歌、中国民间习俗风情的再现而发展。1997年创作的《蜕》，借用中国墨笔书法观念，音乐旋律线条似书法运笔刚柔结合，表达了人生在艰难磨炼中获得数次新生的历程，整部作品如同一幅抽象的笔墨画，2001年在加拿大温尼比克世界交响乐作品比赛中获奖。北京首演的《睦梦·思乡》，是应上海音乐学院的老同学、著名指挥家谭利华之邀的委约之作。“这部作品是我内心深处与中国纯真的少数民族在精神及感情上，通过音乐语言紧密沟通而焕发的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感呈现。作为海外游子，每次回国对祖国都有很深的印象，作品借音乐抒发思乡情怀，因此我给它取名叫《睦梦·思乡》。”而《草书——是为钢琴与乐队而作》，则是一部为管弦乐队写作的室内乐作品。罗京京借从小至今习修书法的心得，描述内心深处的感受。钢琴在乐队中以色彩的变化表达了一种情绪中最激动的因素，京剧中大钹、小京锣与弦乐的对比产生具有中国元素的音响色彩。

中国几千年优秀的历史文化，成为几乎所有海外华人作曲家创作的生命源泉，也为他们在世界乐坛上一次次争得荣誉。2000年，罗京京的民乐作品在纽约中国长风乐团世界作曲比赛中获大奖；2001年，她的又一部力作获得美国洛克菲勒音乐基金协会艺术奖……而这一切的背后，是罗京京在创作中，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心灵真诚的表达，她幸福地感受到，自己的音乐在异国他乡，为人喜欢、热爱和感动。

儿子的颜色作曲，是艺术气质的延续

不管父母的情感发生了什么变故，哪吒是听着妈妈的音乐长大的。儿子对音乐特有的聪慧和敏感，给了罗京京不小的惊讶。

“生哪吒时我已经41岁，当时经历了23个小时的阵痛，儿子才出生，后来他几乎一直没有离开过我，音乐沟通了我们彼此，也让我们渡过生活的艰难，哪吒长大后，特别痛惜我。”

儿子四岁时，罗京京开始教他弹钢琴；九岁时，儿子第一次弹出自己创作的音乐。

“那年哪吒的爷爷去世了，他很伤心，一个人坐在钢琴前，一支忧伤的曲子从手指间流出，我很惊讶，这是他的音乐，是他心里的情感流露。”

从那时起，罗京京开始指导儿子学习作曲理论，请来奥柏林音乐学院的作曲教授给哪吒上课。哪吒聪慧勤奋，每年都能创作一部作品。15岁时，哪吒以他天赋般的优异成绩和每年只需四万美元学费的全额奖学金的优厚待遇考入了美国甚至是全世界最好的音乐学校——波士顿胡桃木山艺术音乐学校（Walnut Hill School for the Arts）。2011年初，这个有着中国血统的小作曲家的钢琴作品《一个角落》，获得了纽约现代艺术室内乐团举行的“青年作曲家作曲比赛”第二名的大奖。第一名是一位三十岁的成年人，而哪吒那时才刚满十六岁，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得到美国音乐界的关注和重视。

“儿子刚刚又被选为全美优秀青少年音乐家作曲比赛的最后候选人！这是难度系数较大的大奖比赛，若是赢了有一万美金的奖励。他的人声合唱刚刚在美国首演，获得了成功，波士顿的合唱团也将演出此作品，这个作品确实写得非常精彩和深刻！”

哪吒的音乐充满灵性，他能用耳朵听到生活里的颜色，他的音乐世界如色谱般斑斓。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热情的、温暖的、抒情的、安静的……在梦里，哪吒经常被一簇簇奇异的色彩所感动，音乐便止不住汩汩而出。他写出的音乐，如天籁般纯净，圣洁而美好，瞬间似时空倒流，好似回到巴赫时代。

哪吒说，他的每一首作品中都有妈妈的影子。“妈妈是我的观音，妈妈喜欢大海，所以我的音乐很多是蓝色的。”来北京旅游，听到处处都是红颜色，他觉得中国人很热情。

哈佛大学的一位著名作曲教授听了哪吒的作品后，情不自禁地表示：“他是一位特殊的天才，我一定要他！”因为这句话，哪吒现在定期到哈佛上课接受教授的辅导。

音乐学校的创作课每次都要写作业，哪吒听不到颜色时，不情愿为完成作业而写，所以开始还不太适应学校的课程。他不喜欢刻板的学习，也无所谓将来是否出名，只是面对的世界中感受太多，想用音乐表达太多的东西。他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珍惜生命，懂得感慨一个生命在地球上的短暂，渴望不断求索、求知，不断地创作出好音乐。他甚至不屑于美国本土音乐的通俗与大众，内心向往欧洲、向往世界，想去寻找音乐的渊源。

站在北京的长城上，哪吒充满深情地靠在罗京京身边，个子已经比妈妈高出一头。罗京京转过头来，欣喜中看到自己的艺术气质在儿子身上延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