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家中的登山家

2014-04-28 20:16黄际沄
户外探险 2014年4期
关键词:登山家山峰探险

黄际沄

2013年10月中下旬的某一天,一番焦急的等待后,我收到了如下的攀登消息:10月9日,经过五天的攀登,英国登山家米克·福勒和保罗·拉姆斯登(Paul Ramsden)终于站在了印度喜马拉雅地区基什瓦·凯拉什(Kishtwar Kailash, 6451米)峰的山顶。这样的攀登非常难得,一般会等上一年才有一次,因为米克·福勒在税务部门工作,他领导着一个小组负责评估非上市公司的股权价值。和律师及财务人员斗智斗勇之外,福勒每年利用三到四周的年假去世界上的各种偏远地区尝试一座6000米到7000米的未登峰。这种方式他已经保持了很多年,发现了这种规律以后,我也就保持了每年在攀登季等待他的攀登消息的习惯。

梦幻之路

和其他大多数中国攀登者一样,我第一次听说福勒是源于2002年4月幺妹峰的北壁直上路线“梦幻之路”。凭借这个攀登,他和老搭档保罗·拉姆斯登同时赢得了当年法国的金冰镐奖和美国的金岩钉奖。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不仅是从前不为人知的位于中国西南隐秘地带的美丽雄伟的山峰,还有这两位有着全职工作的登山家利用假期完成世界上最高技术难度攀登的奇迹。和惊奇的外国人一样,中国的不少登山爱好者也头一次知道了在美丽的川西还有那么漂亮的攀登路线,那么陡峭的山壁上有人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攀登。幺妹峰在1981年被日本人用围攻的方式沿山脊首登,南壁只有一位美国登山者完成过一条solo路线。而由花岗岩构成的北壁上,有一道直上直下错开的裂缝线,里面嵌着白冰,福勒从第一眼看到照片时就立刻被迷住了。他们在这道巨大的裂缝里爬了四天,路线上很难找到像样的保护点,夜晚也几乎找不到可以躺下的营地,两个人把帐篷布套在头上待上一晚,第二天继续向上。爬上顶峰平台的两天之后,总共经过五天1500米的技术路线,两人终于完成了这条如梦如幻的路线。从这时开始,中国登山者知道了一种和围攻式8000米攀登完全不同的攀登方式—阿尔卑斯式攀登:小队伍,简单装备,无后援,不使用固定路绳和膨胀螺栓。对福勒来说,还要是新路线,包含了浓郁的探险意味。2002年的这次攀登也可算得上是中国阿尔卑斯式攀登的启蒙。

然而这并不是福勒第一次带给人们惊喜,在从1982年陶利拉吉峰(Taulliraju)开始的对大型山脉的征战中,他已经完成了数次世界一流的攀登。四姑娘的“梦幻之路”后,2012年他在印度湿婆山的攀登同样荣获了法国金冰镐奖。此外,上世纪80年代斯潘蒂克峰金色柱路线,90年代的塔威切、强卡邦,中国藏东地区的山峰等多个攀登,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除了假期到世界范围内大型山脉的攀登,英国最高峰本尼维斯山,峰区国家公园,无数的海边悬崖,苏格兰冬日的冰壁,英国能找得到的攀登地点,也都是他平日周末寻求攀登乐趣的地方。他不但能爬,还能写,他把攀登故事记录起来写成了《垂直快感》(Vertical Pleasure)和《如履薄冰》(On Thin Ice),这两本书都获得了英国包德曼-塔斯克(Boardman-Tasker)山岳文学奖。

疯狂的热爱

这样一位登山家是如何成长起来的?让我们把时间倒转,看看福勒的过去。

米克·福勒出生于1956年,三岁丧母,由外祖母照顾他。父亲乔治二战时期从军,到过南非德拉肯斯山脉附近,也到过斯里兰卡和北印度,因此有机会远眺喜马拉雅山脉,也培养了他对登山的兴趣。福勒童年活泼好动,乔治很早就带着他一起去远足。1969年,乔治报名参加了奥地利登山俱乐部的攀登培训,同时给13岁的小福勒报了名,乔治不得不花了很多力气去说服教练接受他。福勒在这里接受了正规传统的攀登培训,打下了他未来攀登生涯里重要的技术基础。

随后的那些夏天,父子俩在瑞士附近登了很多4000米左右难度不太大的山。1976年,米克第一次没有和父亲而是自己来到阿尔卑斯山,攀登了第一条艰难线路,勃朗峰的Grand Pilier dAngle线路。1977年的攀登季又在那待了两个月,完成一些经典的北壁路线,比如马特洪峰和艾格峰。那些山峰都是20世纪30年代首登的,但都不是普通的路线,他还在Eckpfeiler开辟了一条新路线,不过在某些地方和已有路线有些交叉。从这时开始,阿尔卑斯方式在他的心里生根,随后的10年福勒稳健地完成了很多经典路线,涉及到勃郎峰山区和艾格尔峰还有大乔拉斯峰等地。

1976年福勒辞去工作搬到了设菲尔德。在这里他成了英国第一批能完成难度为E6级的攀岩选手,开辟了一系列新路线。这里是英国传统攀登的中心,聚集了很多高手。尽管取得了很多成绩,由于不习惯浓厚的竞争气氛,福勒回到了伦敦。在这里他开始了税务部门的公务员生涯,而周末时间则全部用到了攀登上。他买了一辆二手小卡车,周五晚上,和其他疯狂想逃离伦敦出去探险的朋友一起,开上一整夜到达目的地,爬上两天后在周日晚上连夜返回,周一早上坐到办公桌前。他们最长的一次纪录是连续11周的周末开车到冰天雪地的苏格兰冬攀,而往返一次需要两千公里。如果不是疯狂地热爱,很难想像那些耗尽体力的长途奔袭和连续攀爬会让人保持得那样长久。1979年他的“Shield Direct”是苏格兰地区首个标明VI级的路线。那个时代苏格兰冬攀的路线还不多,福勒和他的同伴四处寻找目标,他们只希望爬从没有人爬过的地方,有时免不了和其他攀登者竞争。在这种条件下,他们完成了几十条冬季路线的首登。

除了攀冰,英国漫长的海岸线还提供了很多海边悬崖可攀登。福勒在霍伊岛攀登的Big John (E4)是英格兰最高的海边悬崖上的第一条一日攀登海边大型悬崖的路线。“Monster Crack (500 ft, XS)”路线,则是滩头(Beachy Head)的第一条自由攀登路线。他费劲心力去寻找从没有人爬过的海边悬崖或岩柱,享受成为第一个攀登者无尽的攀登快乐。

渴望未登峰

在英国和欧洲的成功攀登经历使福勒对世界上大型山脉里的未登峰充满了渴望。1982年,他们选定了一个离开欧洲大陆的攀登目标—秘鲁海拔5830米的陶利拉吉峰。虽然不算高,但陡峭的岩壁和冰雪吸引了不少登山家开辟了若干条技术攀登路线。最初他们只是被一张台历上的山峰照片吸引,后来偶遇阿兰·罗斯(Alan Rouse),这位当时极负名气的登山家积极鼓励年轻的攀登者去尝试。福勒和他的伙伴们最终完成了西南壁一段800米路线的技术攀登。这是一次打开眼界的探险,从此,福勒登上了世界攀登的舞台。

那之后,福勒去过非洲的乞力马扎罗,也去高加索山脉开辟过新路线。但要见识高海拔最有挑战的山峰,则一定要到喜马拉雅地区去。不过他的第一次喜马拉雅之旅并不顺利,他和同伴选择了巴基斯坦喀喇昆仑山脉的乌尔塔II峰(Bojohagur Duanasir),这座7329米的山峰带给他们极大的挫败感。这条路线用不到技术攀登,而当广岛登山俱乐部从后面赶上来超过他们,并利用绳索率先登顶后,受到打击的英国人在大雾中放弃了冲顶。这次经验对福勒来说尤其珍贵,他开始思考什么样的山峰更适合自己:“我们放弃了继续向上,但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高海拔攀登。”后来,在同一地区的另一座山帮他们找回了信心,这就是斯潘蒂克峰。这是他到目前为止爬过的惟一一座海拔超过7000米的山峰,他和同伴维克多·桑德斯在山上花了四天时间,爬了40个绳距完成了1000米垂直上升后登顶。这条叫做“金色柱”的新路线至今被很多人认为是喀喇昆仑地区最成功的攀登之一。福勒对于这种探险的热情又高涨起来,他后来说:“斯潘蒂克的攀登将我和维克多带入了一个新境界。就是那种在大型山脉中,一个小队伍去攀登一个非常有挑战性的目标的方式……从那时开始,我就没有再回头。”

这个阶段,福勒在岩、冰、登山三个领域都取得了大多数专业从事这些运动的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绩。此时他三十四五岁,却像刚刚进入佳境。好多同期的攀登者找不到合适的攀登地点后,渐渐把攀登转向了某些固定的地区。福勒没有,攀登作为探险的一部分,引领他到世界各地的未登峰、未登路线去享受攀登的快乐、寻找新奇的感觉。

福勒方式

1993年,福勒攀登了印度的塞若·基什瓦(Cerro Kishtwar)峰。但另一个真正的巅峰之作是1995年的塔威切(Taweche)东北壁,那是一座位于尼泊尔的雄伟山峰。这次攀登技术要求高,持续了一周,同伴是著名的英国探险家帕特·利特尔约翰,伴随他们的还有出了名的福勒式的“糟糕的营地”。他们在山上待了四天后,夜幕降临时却仍没有合适的宿营地,福勒发现了一个他认为是小冰洞的地方。那其实是个冰管子,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并斜进一个45度角的雪坡。两人爬进了这个像冰棺一样的地方,福特的头上就是同伴的靴子。“毫无疑问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可怕的营地”,福勒说。不过,他们还是花了三天时间爬完了这条45度的线路。

福勒的攀登方式多年来未曾改变。自己申请登山许可,办理出入境手续,选择经济实惠的交通方式,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雇背夫或马匹将装备运到山下,之后和同伴背负所有装备完成从大本营开始的所有攀登。他的组队方式也多年未变,两人结组尝试一条路线。如果说有什么例外的话,那就是1997年在强卡邦。当时福勒和史蒂夫·索斯泰德一组,安迪·凯夫和布兰达·墨菲一组,两组选中了同一条路线攀登。由于路线相同,福勒的一组在后面不得以在同一个地点宿营两天,等待前一组爬完,其间墨菲攀爬时碰掉的落石砸中了帐篷,他和史蒂夫险些受伤。当他们辛辛苦苦到达顶峰刃脊、离顶峰仅差200米时,史蒂夫滑坠,把福勒也带了下去。所幸两人滑了200米后在一片厚雪中停了下来,史蒂夫摔断了肋骨,无法继续向上,两人只好加入登顶后下撤的另一组。在最后一段雪壁上绳降时,雪崩将墨菲在离福勒几米远的位置扫下山崖。这是惟一一次福勒在攀登中遭遇同伴死亡和受伤。后来,他承认那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冒险。之后,福勒不再和另外的绳组爬同一条路线,同行的另外一组朋友一般会选择附近的另外一座山峰尝试其他路线。

强卡邦的悲剧无疑给福勒的登山生涯造成了一些影响,但这并没有阻止他登山的脚步,而是促使他更加注意避免客观上的危险,比如雪崩或落石。家人的态度也是影响他登山的重要因素,说到这里不能不提到福勒的妻子妮奇。他们对探险有相同的爱好,她曾和福勒一起攀爬海边岩柱、到亚洲的约旦和阿克苏峰探险。有一次她在遥远的喜马拉雅印控克什米尔的拉达克地区被困在雪中,长时间和外界失去联系。两人1991年结婚并有两个孩子后,她放弃了探险但成了丈夫攀登的支持者,她懂得“一个快乐的伴侣等同于一段美好的婚姻”。这样的理解和鼓励对福勒的攀登助益很多。婚后刚开始,他们约定每两年福勒去进行一次六周的远征。在强卡邦之后,考虑到陪伴孩子和兼顾工作,隔年六周的探险时间相对过长,改成了每年出去三周。1998年尝试秘鲁的休拉奇科(Siula Chico)失败后,他在1999年和史蒂夫·索斯泰德完成了印度阿瓦塔(Arwa Tower,6352米)的攀登。

福勒的选择

2002年爬过幺妹之后,福勒对中国川西和藏东地区产生了很大兴趣。2005年和2007年他连续攀登了藏东的卡加乔峰和马纳绰峰,目前为止,这仍是藏东少有的攀登记录。正当大家以为他因年纪大只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中等难度山峰时,他和老搭档来到了印度的湿婆山(Shiva)。他们尝试的西北扶壁是一条只看照片都会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近乎垂直的刃脊,从垭口向上足有700米,两人在山上爬了七天,仍是各种不舒适的营地。登顶后沿东南翼无人踏足过的未登路线下降。这个攀登如此完美,时隔10年后,法国金冰镐奖的评委没有吝啬赞美之情,再次将金冰镐奖颁给这对搭档。

提到选择山峰的方式,福勒写道:“有时人们会问,为何我和保罗从来不去爬那种最吸引眼球容易登上报纸大标题的大型山脉。是的,这种喜马拉雅地区少有人造访的山峰就是我们的回答。湿婆山给了我们在攀登中所向往的一切—无人涉足过的奇幻路线,山峰从远处可见,直上顶峰的路线,新奇有趣,寂静无人,而在下降时有可能横切山脉的其他未登路线。在这些都满足的前提下,时间还要刚好合适我们完成一个度假。”福勒攀登的其他山峰也都佐证了他的这种选择。

英国众多的攀登好手,让福勒在选择搭档方面的余地很大。不过因为有全职工作,假期才能出行,就需要找到朋友和自己的时间一致。首先他会选择平时在英国一起攀岩攀冰的朋友,但有时也有例外,要和不熟悉的朋友结组。最典型的是塔威切时他的搭档帕特·利特尔约翰,是一位英国著名的登山向导,虽然攀登技术精湛但之前没有大型山脉经验,两人又是第一次一起爬,免不了在山上经历一番磨合。另一次是攀登秘鲁的休拉齐科,临时找到了曾经去那里探险过的西蒙·耶茨,后者就是大家熟悉的《冰峰168小时》中割断队友绳子的攀登者(事故地点就在休拉齐科峰旁边的休拉格兰德峰)。这次探险由于南美气候变化巨大,冰川大幅度退后引起落冰危险成倍增加而以失败告终。不过,不管是熟悉或是第一次搭档的朋友,福勒都能和他们愉快合作,他的好脾气和忍耐力都是大有益处的品质。也正是这种两人一组的精炼的组队方式,使福勒的攀登在安全方面有了极大的保证。

传奇登山家

福勒在他的书中经常不遗余力地“黑化”自己,那是英国绅士式的自我贬低。他说自己臂力很差,徒步速度慢得惊人,自己适应海拔的速度很慢,经常是同伴已在大本营自由活动,他还躺在帐篷里头痛呻吟。他曾说过《极限登山》里讲到的训练方法完全不适合他,因为平时根本不可能抽出那么多时间进行严格的训练。但正如马克·特怀特在书中说的:策略高于技术,技术高于装备。对于登山,福勒的头脑绝对清醒,他完全知道该选什么样的山峰,如何判断客观危险,何时进退。他的技术从不花哨,在山上却实用有效。

刚接触福勒的攀登经历时,你会感叹,一个税务局的公务员怎么会有如此出色的攀登。而仔细研究过他的攀登道路后,你又会慨叹他在登山方面的成就完全符合成长为专家所应遵循的“一万小时定律”。从十几岁由欧洲专业攀登培训打下了坚实的技术基础开始,在疯狂的热爱中把所有业余时间投入到攀登里,大量的岩、冰攀登日臻成熟了他的技艺,在安第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地区的山峰上丰富和完善了攀登经验,在追寻乐趣的同时不知不觉玩成了大家。可以说,这样踏实的攀登道路让他用纯阿尔卑斯方式解决了大型山脉的攀登难题。福勒的攀登故事没有那么多传奇,更多的是对未知地区的好奇与欣赏,对攀登的享受。在攀登过程中并非没有痛苦,可他知道怎么化解。另一个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从不贪心,他知道自己的优势是冰雪岩技术攀登和经验,而适应海拔和体力比拼都不是他的强项。他珍惜自己的工作,也珍惜和家人共度家庭生活的时刻,既然没办法协调攀登8000米山峰的时间,于是他完全放弃。裁剪得当的减法选择,不贪求功名,让福勒充分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最大限度。米克·福勒身上有优秀登山家或者说一个男人该有的所有品质:谦虚内敛,工作尽职,关爱家人,善待朋友,把刻苦磨炼的技艺发挥在最高水平的技术攀登上。对于获得金冰镐奖,他说:“这是种奇怪的感觉。有人为你的假期颁奖—太棒了!”那些攀登只是和朋友共享假期的方式,如果在攀登过程中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享受与满足,那么得奖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近六七年,问到福勒的首要攀登目标,他都会告诉你是中国藏东的达迈勇(Damyon)。由于无法申请到登山许可,福勒的这个梦想还不知道何时会实现。无论如何,我们都衷心地祝福这位老当益壮的登山家继续享受自己的攀登快乐。不管是否还有更多的攀登成就,他本身早已成了登山界的一个传奇。期待这个传奇在未来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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