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麻风村

2014-05-08 09:51张平宜
中外书摘 2014年4期
关键词:阿金麻风病人麻风

张平宜

在川、滇边界,少数民族分布区,有不少1949年以后建立在山巅水涯的麻风村,几十年来由于孤悬在外,这些麻风村就像与世隔绝的神秘禁地,外人难以一窥究竟。

翻山越岭,跋山涉水,1999年初次踏进这些不曾有过访客的麻风村,不见神秘,只见破败。即使外面世界已迈入21世纪,但由土墙危屋建构而成的麻风村内,一切却仍停滞在无水无电、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

村内的病人以无家可归的老残病人为主,经年累月在恶劣的环境下自力更生,遭疾病侵袭后,深烙身上的伤痕仍叫人触目惊心,有人眼瞎、鼻残、五官严重扭曲变形;有人则缺手断脚,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他们身上衣衫褴褛,容颜苍凉凄苦,不敢奢望生命的尊严,活着对他们而言,就是夜以继日的折磨。

最叫人痛心的是,跟那些逐渐凋零的老残病人比起来,村内有不少年轻健康的生命正在茁壮成长,他们是麻风病人的子女们,生在麻风村、长在麻风村,除了集体户口外,他们没有个体身份证,背负着麻风病人的宿命,他们走不出麻风村,生命也被冷漠地拒绝在文明社会之外。

昭觉麻风村

昭觉县原是凉山州州会所在地,是典型彝族区,彝族比例高达百分之九十七,彝族对麻风病十分畏惧,早年无人闻问麻风病人的死活,昭觉是在1979年在地形险恶的狮子山建立一个集中收容的麻风村,村内有112户人家,其中病人165人,家属111人。

昭觉麻风村位居峭壁悬崖上,附近又是原始森林,方圆5000米内连个学校也没有,文明根本渗透不进来,大大小小家属,几乎全数是文盲,除了会讲彝语,不懂其他文化,置身其中仿佛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村内8岁以下的儿童有32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张肮脏的小脸,一身破烂的衣裳,有几个才四五岁的小娃儿,紧挨着大人抽着烟,像个浸淫其中的老烟枪,在彝族的生活习惯中,烟酒比吃饭重要。

村内孤儿不少,13岁的瓦渣石古本来是村长的独子,今年2月死了娘,7月又死了爹,现在他靠的是父亲留下的洋芋田劳动过活,看起来怯生生的他,不善于和他人沟通,看他手中紧抓着一个塑胶袋,以为他把全身家当带在身上,后来才发觉,他也在帮别人卖香烟。

另一个父母死了两年的勤格黑曲男,现在是村内的流浪儿,15岁的他,个儿虽小,却灵活得很,身上穿了一套村民施舍的衣裳,已经穿了五个月,破烂不成样,脚上套的一双胶鞋,十根脚趾都已绽露在外,他坦承从没想过读书识字这回事,每天在乎的是哪儿有的吃,就往哪儿,睡哪儿,三餐难得饱的他,最常去摘野核桃来填肚皮,野核桃吃太多,他的一双手手背和手掌都黑黄油亮,洗都洗不掉。

19岁的陈,是村内少数还可以说点普通话的年轻人,他8岁时父母相继过世,并留下一个小他4岁的妹妹,他已想不出那个艰困的童年自己和妹妹是如何挣扎长大的,14岁时,他曾离开麻风村去山西当建筑工人,最后还是返回麻风村,他说:“外面世界挺好的,可是自己没条件,不识字又无身份,在外面日子过不下去。”

现在,兄妹靠着父母的地,种点玉米马铃薯维生,收成不好时,勉强度三餐,收成好些时,一年还可以赚一百元左右,仅够买点煤油,添点衣物。问他朝夕跟麻风病人相处怕不怕有一天也会得病,他摇摇头,不过讲到未来时,他眉头深锁:“我常常想,就是想不出来要怎么办?大概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在村里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在山里过一辈子吧。”

大火地麻风村

跟昭觉县比邻的雷波县是四川最边远的山区贫困县,两地麻风村都有穷山恶水的天险为阻,以达与世隔绝的目的。雷波麻风村离县城97公里远,三面环绕金沙江,一座叫作大火地的荒山坡上,从麻风村到最近的乡所仅有一条长达12公里、紧挨着山边水涯的羊肠小径,只要金沙江水一发,小路淹了,麻风村对外的交通便完全瘫痪。

现大火地麻风村内有村民246人,其中少年儿童60多人,计划生育在此,似乎起不了作用,有很多人家孩子一生就是四五个。从1958年建村以来,第一次有远方来客,在瞎眼的村长号召下,几乎全村出动了,扶老携幼,能走能爬的,全穿上最好的衣服来迎客。在那飘雨已有秋意的山上,村民展露的沧桑笑颜中,让人悸动的是一群小小孩,他们仅着上衣光屁股,有的还全身光溜溜,他们伸出肮脏的小手紧抓着客人给的糖吃,好奇他们常吃糖吗?一个孩子答得好大声:“吃过,有时一年吃一次,有时一年没得吃一次。”

84例病人中,石中平是最年轻的一位,他18岁了,身高却只有一米四左右,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共有四个兄弟,只有他一人得病,讲到他的病,他开始哭了起来,声音哆嗦着:“我有病我有病。”问他爹娘在哪里,他指向角落一群瘫坐地上的老残病人,他爹石光明眼睛看不见,脸被疾病折磨成狮子脸了,听着儿子哭,他也哭;石中平的娘是个彝族,双手双脚残疾,在地上磨蹭爬行已十多年了,远远坐在地上,也正用手肘频频拭着泪水。

都已过中午了,石中平说他还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说家里大米吃光了,连包谷米也没有了,嘴巴边嚼着糖果的甜滋味,他老实说:“待会儿肚子饿了,再回到田里挖地瓜吃,咱们这里雨季还好,天干时,可是啥都没得吃。”

时间在大火地麻风村是没有意义的,过了白天就是黑夜,有些老人还会用天干地支来计算着流逝的岁月,孩子们对于时间的概念则是懵懵懂懂的,问起他们的生日,不是说“种玉米的时候生的”,就是“挖红薯的时候生的”。

文明在麻风村也是遥不可及的,孩子们也不知道什么叫作玩具,捡小石子玩进老虎窝,坐在岩石上看山看水,在野地上牧羊放牛,就是他们的童年。他们没有人出过村庄,隔着金沙江听着云南黄华镇上传来的喇叭声,不知道那是车子发出的声音。长在麻风村,孩子们没喝过自来水,没见过电灯,没见过书本杂志,更遑论电视这种时髦的玩意儿。

在大火地麻风村,唯一上过学的孩子,是覃绍钧12岁的女儿。覃绍钧在麻风村颇具传奇色彩,人家喊他“老牌大学生”,他毕业于重庆大学,干过十年记者,在反右斗争中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劳改时被发现罹患麻风病,七天后送入麻风村,一过就是二十四个春秋,由于他有文化,不管养猪或种田,甚至在麻风村当保健员、兽医或会计,他的工作备受肯定。

覃绍钧于麻风病治愈后,娶了一位健康的农村妇女,生了一个女儿,为了让女儿安心上学,他要妻子带着女儿住在外地,远离麻风村,他说自己一生毁了,困在麻风村就算有脚也无路,如今唯一的寄托只有女儿了。“我坚持要女儿上学,为的就是希望她能摆脱麻风村的宿命,要她活出有意义的人生,今年女儿生日,我送她七个字,即‘学习学习再学习,”讲着讲着,覃绍钧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我今年都已经77岁了,就算做牛做马也不知道还能供女儿念书多久?女儿今年的学费还欠着呢。”

覃绍钧为人父的心情,让人想起德昌县麻风村另一个母亲阿金。阿金四十来岁,原是一个苦命的小孤女,八九岁时染病,被送入麻风村。她在麻风村嫁给一位男病人孙庆祥,13岁的孙耀宣是她的独子,今年就读小学六年级。从外表看不出阿金的三级残障有多严重,提起她的手脚,她顿时无言,尤其她的脚因为肌肉坏死,已变黑扭曲变形,并且还化脓渗着血水,裤管才一掀开,苍蝇已在旁虎视眈眈飞舞着。

孙耀宣上学的钱,就是靠着已经完全残废的阿金每个月支领政府的50元救济金,一点一滴攒下来的,提起儿子,阿金脸上扬起了骄傲,她说:“我自己是文盲,我的儿却最棒了,每天走1500米山路去上学,还年年在班上拿奖状,他唯一担心的是,怕同学发现他住在麻风村,书念不下去,为顾及儿子的自尊心,我跟他爹再苦,也要设法买块肥皂让他洗干净了上学去,我寄望我的儿,将来有一天走出麻风村。”

为了让下一代走出麻风村,教育可能是唯一扭转命运的机会。然而在麻风村内,上得了学的少之又少,大部分的孩子,根本无学可上,不知文明的滋味。在那贫穷落后、缺乏医疗、民风闭塞的年代,他们的父母遭集中放逐,已付出一生沉痛的代价,如今现代医疗已将麻风病人带入“可防可治不可怕”的新世代,老者终将凋零,其子孙又该如何?谁来替他们打开一扇希望的窗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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