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

2014-05-12 14:12黄孝阳
长江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阿城京都

黄孝阳

第一部分

父亲入狱三年零七天后,再次逃离。那几幢由规训与惩罚建造的灰色圆穹建筑,被他抛在身后。秋日的河流、土地在他脚下展开,咚咚作响,呈现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油画效果,而他一路上所看见的黄昏、幽暗树林、像鸟一样叫喊出声的星辰,又为这幅油画添加了神秘的沉默。空间,或许还有时间,脱离了它们一向遵守的轨道;他灰色的头颅悬浮在众多螺旋状的光束之上,两腿变形成一种指甲盖大小的不明生物穿过铁丝网,手掌在空中飘荡若风擦过人的脸庞。这幅油画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如此强大,有关世界与人的完整性、连续性都被它无情打碎,让我在一次次的噩梦中清晰地看见那具藏在身体里的骷髅。

作为他昔日混乱生活的旁观者与亲历者,我不断地看见、听见、梦见有关父亲的一切。我不清楚父亲这次是怎么办到的。逃狱是困难的,尤其是逃离一座经过现代化理论彻底武装过的圆形监狱。这需要勇气、智慧、上帝的眷顾,更重要的两点:一是如何摆脱身边众多犯人目光的纠缠,在一个极度匮乏的环境里完成必要的信息搜集与分析整理,找到可以信赖的人与愿意帮助自己的人;二是如何在高强度劳动之余保持对自我的清醒认知,保证内心作为一个人(不是犯人)的思维体系的完整,保护对自由的渴望不会因为“身心俱疲”干涸。

父亲有过三次成功的逃狱。这一回相对平淡无奇,稍作审视更加不可思议。他说服了一个即将退休的女狱警。她的名字极普通:王小兰。众所周知,她还有一个比花岗石还要坚硬的大脑,与一颗献身于狱警事业的心。她获得过的各种荣誉勋章足有几公斤重。这次成功的说服,使父亲前三次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极富想象力的逃狱过程变得无聊且多余。她提审他,用早已录好的一段影像瞒过屋内监控探头,替他准备好制服、证件及易容物品。他在几分钟内改头换面成另一个人,不慌不乱地剜去手腕处植入的纽扣式GPS定位系统,扎好绷带,在她的目送下,吹着轻快的口哨,平静地穿过数重哨卡,在穿越最后一道哨卡后还不忘回头挥手示意。高墙外一条分岔小径边的树荫下停着一辆套牌汽车。她以身陷囹圄的代价换来父亲的自由。

借助于监狱管理局的老朋友帮忙,我知道王小兰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全部供认不讳,但她始终没有交代这样做的真正理由,一直用“鬼迷心窍”来搪塞。这种自甘堕落的选择令人难以理解。她的丈夫与两个儿女勃然大怒,前者提出离婚,后者宣布要与母亲断绝关系。她还是一言不发。这让我好奇,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哪怕那个逃走的犯人并不是我的父亲。我来到看守所表明来意与身份,她沉默地看了我十三分钟,脸容终于发生细微变化,眼轮匝肌向里收缩,眼角处形成褶皱,颧大肌非常敬业地把嘴角慢慢地向两侧、向上拉扯。无论是嘲笑、取笑、耻笑、讥笑还是开怀大笑,都只由两组肌肉主导而成。要鉴别它们却极为困难……是的,她是在微笑。

四周皱巴巴的,寂静压迫着耳膜。耳朵里轰隆隆地响,有一辆火车在来回跑。

“如果是因为我爱他,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爱”这个字眼从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情形太过诡异。我都能听见站在角落里的小警察胸腔处回荡的嘲讽声。我宁肯相信这只是她为了避免尴尬给我一个台阶下,但当她说出这个字眼时,我清楚地看见她原本坚硬的下颌在几秒钟里变得柔滑光洁。紧接着,一种痛苦把她的眉尖拧蹙。

许多年前,我也曾在一个少女的下颌处看见这种“柔滑光洁”。我们甚至在众目睽睽下,发明了一套极复杂的用几何图形来表意的话语。点、线、面,繁殖出种种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心领神会的意义。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让我越来越迷恋于这套话语本身所拥有的智性。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学会用它搭建出一个几何上的宫殿,并触类旁通,相继建构出物理的城堡,化学的街道,语文的广场。当我完成这些,杏仁眼的少女已怀了他人的孩子。

“爱不是加减乘除。是高潮,戏剧冲突的顶点,音乐中最震撼人心的部分,羽毛被飓风卷上高空的时刻。”

我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我在太多年轻的雌性脸上看到过这句话的各种表达。它根源于一种鲁莽而又轻率的热情。所以这些雌性,也包括那个杏仁眼的少女(她与男友共同吸毒贩毒,被执行枪决),皆不可避免堕落与被毁坏的命运。现在我又看见了它那张颟顸自得的脸庞。我该说些什么呢?

“一个老女人爱上一个小她二十来岁的男子,与他合谋杀了丈夫,背弃了孩子。后来,谋杀被发现。他们争着为对方掩罪,都说是自己独自干的。他们最后被判了死刑。押赴刑场的时候,他们许下来世结为夫妻的承诺。很感人,寒风吹动妇人的白发,吹着男子年轻的眼。影院里一片唏嘘与被刻意压抑的抽泣声。他们恨不得马上去拥抱身边的陌生人,共同分享这种动人的情感。电影结束了,他们迟迟不愿离座,掌声经久不息。大火突然袭来,他们这才如梦惊醒,争先恐后往通道挤去,践踏别人,也被别人践踏。452个人死于那场灾难。出席电影首映式的女主角,几分钟前还被众星捧月;几分钟后,她被踩成肉酱,肠子流了一地。”

我咳嗽起来。

吸烟有害健康。早在五年前,京都市政府便颁布法令,要求卷烟厂必须改良配方,烟草的味道便一天比一天难以忍受。许多人戒掉吸烟恶习,嚼食一种品牌叫“梦娜”的口香糖。而我之所以还保留这个习惯,也许是因为对母亲的怀念。

我的咳嗽传染给对面的中年妇人,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她用手掌擦去鼻涕与眼泪。她的声音因为痛苦变得悦耳,是河底卵石在水流中互相碰撞的声音。

“电影把人的一生搁进九十分钟内。但没有人的一生真的就是九十分钟。这种技术上的裁剪、叙事,剔除了九十分钟以外的大量冗余。这些冗余看起来是无用、重复且令人难以忍受的,但它是人的血肉,保障了人的真实性。可为什么我们还要上影院,不断地为它热泪盈眶?因为它不仅是一次虚构的热情,还是一种说谎的艺术,一个做梦的时刻。没有比梦与艺术更重要的。”

“这话不是我说的。但我相信它。我用了五十多年才发现,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任何一件事比梦与艺术更重要。爱,是这两者结合时的显现。”endprint

“能给我一根烟吗?”

她说得又急又快,说到最后一句话脸上浮现出恳求之意。

我回头望小警察。

小警察瞟向屋内墙壁右上角的监控头。

“你吸吧。我吸你的二手烟。好么?”

她轻叹一声。紧绷如弦的身体因为这声叹息松弛下来。她的眉心有一颗美人痣。我能想象出她年轻时的风韵。她细长干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她额头上有一些阴影,若深海处透明而又抽象的鱼。那会是头颅深处大脑皮质层的投影吗?我在梦里见过这种鱼群的游动,在一个极蓝的空间内,它们的游动纷乱有序,宛若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妇人把我吐出的烟雾深深地吸入肺里,一点也没有浪费。她在仔细品咂烟草的滋味,表情像一个饥饿的孩子。这回她没有咳嗽,喉咙里咕噜几声。

“怪不得他喜欢抽。”她用手背擦擦嘴,“不用多久,你就能听到你父亲的消息。到时你便会明白我这样做的理由。”她说得很慢,声音干巴巴的。这句话一下子掏空了她体内的气血,她的样子在迅速衰老下去,嘴角出现很明显的法令纹。

我准备离开,示意小警察打开房门。

她一声大喊:“你不像他。你不配像他。”

我差点被她这句话搡出门外。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们中间隔着几米的距离,也隔着铁、猜忌与怀疑。我回身尽量让自己语气保持平静。

“为什么要像他?他给了我衣穿,还是饭吃?是的,他提供了一个精子。我是他某次性冲动时射出的几千万分之一。我有什么必要对这种性冲动感恩戴德?别说他是一个可耻的在逃犯人,哪怕他是秦始皇加马克思,我也不想与他有丝毫相同处。这是我的权利、我的意志、我的自由!”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冲动,说到最后还朝她挥舞起拳头。

我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一切不可被控制的,都应被剔去。

“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是想再次把他送入监狱吗?”她冷笑起来。一只鹰从她喉咙里飞出来,卷起一阵冷风。

父亲是在三年零七天前认识王小兰的,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不存在一段不为人知隐秘而又炽热的情感;在三年零七天里,他们之间也没有发生人们通常以为的那种爱情,当然按王小兰的交代,他们上了床。他们之间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性行为发生在父亲逃狱七天前,是她做出帮助他逃狱决定的三个月后。提审她的警察本意借这种问题,摧毁其意志,故意在细节上反复盘问。这种人格羞辱没有取得效果。中年妇人讲完后,我那个监狱管理局的有着一双凌厉丹凤眼的老朋友,在阅读审讯笔录时,惊讶地发现,这是一篇在网络上广泛流传的色情文章。

这是一桩令人难堪的笑话。原来的审讯者被迅速替换。这回他们直接嘲笑她,指出她关于与父亲上床的交代纯属谎言,说男人宁肯与母猪发生性行为也没法在她面前勃起。

她不分辩。这个有经验的前狱警深谙审讯的奥秘。连续更换了三位审讯者后,我的朋友不得不承认,要想从这个妇人嘴里撬出一句真话,不比父亲的越狱容易。

朋友把我叫到她那个位于27层楼的椭圆形办公室。我们俯瞰着京都市的黄昏。这是奇迹与日常碰撞之所。熙熙攘攘的车流遵循流体力学原理流过街道,车辆之间有着奇异的黏;橙黄的夕阳贴着京都塔的曲线往下坠。塔座悬挂着的巨型LED屏幕上在播放一则公益广告。在它异彩光芒的笼罩下,世界成了剧场;更远处,霓虹伴随着夜前进的步伐在逐一亮起,犹如一团团汹涌的火。

天地间有一种让人屏声静气的旋律。

“这种秩序与美是值得捍卫的。”她顿了下,转身凝视着我,“哪怕它是假的。你说是么?”

桌上有半杯水,我把它倒入喉咙。水让身体更渴。这个念头如此真实不虚,几乎要把五脏六腑翻搅起来。但我的身体不缺少水。进屋半个小时,我已经喝下三大杯上千毫升的白开水。我只是渴。

办公桌的电脑屏幕上有一组自动循环播放的幻灯片,主要是对父亲狱中生活的记录,或站或坐或行或卧,有远景、近景及特写。其中几张拍摄的是睡梦中的他。这张极普通的脸上略显孩子气。很难想象这样一张脸会成为许多京都市民心中的图腾。

“对你父亲的好奇已经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样一个平庸的脸容下,居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杰出的犯罪大脑。从保险公司偷数千万不困难,困难的是把这些钱交到数百名理应获得赔偿的人的手中,他做到了;把退潮时才能看见的土地拍卖给房产商也不困难,困难的是在房产商在发现骗局后,因为法律手续的无可挑剔,仍然不得不把土地款转入专门为被强拆户设立的援助基金,他也做到了。”她看见我疑惑的目光,笑着解释,“所以我没法不对他好奇,纯粹的好奇。追捕他是警察部门的职责。当然如果我发现了什么线索,我也会及时通知他们,这是一个京都市民的义务。”

警察部门对父亲的悬赏花红已经开到令人咋舌的百万京都币。

“我这里还有一件东西。是在王小兰办公室找到的。你父亲的手笔。正件已被警察拿去。这是我搞到的拍摄件的打印稿。”她眨眨眼,瞳仁深处有一抹阴翳。

“也许里面隐藏着某些线索。这需要你这个心理与行为分析专家帮忙。怎么说呢,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那些愚蠢的人们还阅读的……”她拉开抽屉,找出一个档案卷扔在我面前,嘴里有点不情愿地吐出一个词,“小说。”

我哑然失笑。父亲这个臭名昭著的罪犯,京都市的“救世主”,在干下那么多件让人惊骇莫名的疯癫事余,居然还有心思写小说这种早已被众生唾弃的东西。这真是一桩咄咄怪事。或许像大家传言的那样,父亲脑子里可能真的藏有一匹马,一匹额头长角、被神灵所遗弃的匪夷所思的马。

马蹄声踏踏。

落地窗外,一群鸟,是灰色的鸽子,以鸟类特有的优美姿态,迎着霓虹所掀起的火光振翼掠过。夜,闭上了眼睑。城市上空,低垂的云层犹如一块灰黑色的帷幕。风掀着它,掀起许多褶皱与一些似是而非的图案,有的是独角兽,有的是吼声如雷的夔,更多是那种透明而又抽象的鱼。它们在高速运动。因为游得太快,一尾鱼一头钻出自己的鳞甲,而后面那尾鱼则一头扎入那具鳞甲中,鱼身一下子鼓胀起来。整个鱼群的秩序顿时发生了一种变化。如果用流体力学里的一个概念描述,即是“雷诺数到了临界点,气流从层流转为湍流”。一尾尾鱼甩动头尾,随着一连串噼里叭啦的声音在空中炸响,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endprint

这些被某个神秘意志主宰的它们在聚集成形。

帷幕中间终于出现一张虚拟的人脸。缓慢而又迅速。这张脸上同时有着金属的光泽、木的纹理、水的流动、火的颜色,以及土的气味。尽管不大真切,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父亲的脸,一个在每位京都市民心里出现过的漩涡。

我惊呼出声,下意识闭上眼。等到再次睁开,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后,我才确信眼前所见并非幻觉。京都塔顶,确实有一台大功率的镭射机在把相关图像投影至云层上面。所有人都能望见那道强有力的,要把天地贯通的光柱。

“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想干什么?”

她看看我,一脸震惊。

从技术上说,在云层投影成像并不困难,一台高功率光源再加上投影机、图案器件等若干设备就能办到。但要把这些设备搬上京都塔是困难的。作为地标性建筑,京都塔执行特级安保方案,各大门皆设双岗、中控室实行24小时不间断全方位的监控,对游客有着从头发梢到脚趾甲的检查,塔内工作人员在内,每次进出也都要履行这套极繁琐的手续。这种警惕性让苍蝇与蚊蚋也惟恐避之不及。而且云层是不可控的,这需要有着极丰富的气象学知识,知道今晚会出现这种反射率高的云层。

父亲这样煞费苦心地折腾究竟想干什么?

我与她面面相觑,都嗅到一丝不祥的气味。我们此刻能想象得出京都塔安保人员现在惊慌的样子。他们奔跑,跺脚,破口咒骂,恨不得能在下一秒关掉那个该死的激光投影系统。这多半是徒劳无功的,电梯会无法启动,安全通道也将被封死,等到他们取来破门利器,父亲早已做完他想干的,然后像他曾经做的那样,用一只滑翔的降落伞包摆脱追踪,消失在人海里。我还能肯定的是,父亲消失的方式一定比我现在所能想象的要高明百倍。

虚拟的人脸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消逝不见。

云层上出现一行黑体字:

我爱你们。现在是娱乐时间,欢迎来到京都塔下。

我回头看我的朋友。她手上多出一支高倍望远镜。因为落地窗外霓虹的映耀,她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绿一阵蓝。她搁在桌上的手机开始振动鸣响。

她抓起手机看了眼不知道是谁发来的短消息,嘟囔道:“市长完蛋了。”

“他若再被逮捕,就要被绞死。丑闻不是不可以被公开,但换一个市长对他有什么好处?他还不如捏着市长软肋去弄笔钱,或者干脆换一纸特赦令。傲慢与虚荣?还是渴望革命?”她把脸埋入手掌,搓了几把,露出两只困惑的眼睛,“革命一旦爆发,便有它自己的逻辑,必将充满血腥地一浪高过一浪。若说他不惮于革命,以他的智商不可能不知道,革命只会发生人们对苛政感受最轻的地方。”

我凝视着她身体的曲线。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在一本已经被禁止提起的书里读到过,因为“人们耐心忍受着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难时,它就变得无法忍受了”。事实上除此之外,革命最起码还需要:组织、资金,一个“正确、坚定、有感染力”的信仰体系。而据我所知,父亲就是一个独行侠。换句话说,革命不是父亲所渴望的。

“当他选择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暴露市长丑闻,极可能导致民众的普遍混乱。失控的暴力一旦来临,那是所有人的灾难。对秩序,或者说对安全感的渴望,是人的天性。当流血事件发生,而且流血的必然是那些他曾声称要为之伸张正义的弱者,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良心的谴责?”

光影在她额头上跳动扭曲,犹如一群盲目飞动的蚊蚋,让人无端心悸心慌。

她跌回到椅子里,手托住腮。

我接过望远镜。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困惑。这是一个悖论。我不是父亲。我在高楼往下看。父亲在空中打出的那行黑体字是一句神秘的咒语。许多人互相张望着,渐渐开始离开他们原本的行走路线,或者走出家门,三五成群,四六一堆,犹如不断叠合的一个个不同尺度的漩涡。人流很快形成,开始还只有铅笔画出的细线大小,眨眼就有大拇指头粗细。

这是一种具有非常怪异特性的流体。它能掀起拍沉钢铁巨舰的浪头,也会瞬间化作虚无。在人流中,不管一个人多么智慧、强壮、高尚,一旦被其裹挟就必然要跟随它移动的节奏——哪怕眼看着自己脚下有一个被践踏的人,也会身不由己地再踏上去一只脚。它能最大程度地攫夺理性,使一个人沦为一个单向度的畸形物。人流是危险的;当人流被有意引导至某个特定区域就更加危险了;而当一个能激怒他们的事实,再被不加丝毫掩饰地摆在眼前时,受到挑衅的人流,会变成一头比世界上所有恐怖生物加在一起还要可怕的怪兽。

父亲想干什么?

“我恨你们,我假装爱你们。”

也许父亲在意的,并不是对正义的诉求,他内心原有的道德体系早已在某个暗夜分崩离析,他已经成为他所憎恶的那种人。如果说他过去像罗宾汉一样替弱者打抱不平,纯粹出于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悲悯与同情之心,而他近年的“打抱不平”,只是为一个他所津津乐道的游戏争取筹码。

我一直在观察他,一直在收集关于他的种种。他这些年的行为有太多不合逻辑的地方。或者说,他必定有他的逻辑,而我要找到父亲,就一定要弄明白这种逻辑,即使它的实质是一座“不可能的楼梯”。

人不可能不改变,哪怕是父亲这样的人。

一个越有道德强迫倾向的人,越易坠入自己的对立面。若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父亲这次完全有可能与市长的政敌们达成某种默契,或者一桩让人厌恶的交易。如果说不管谁坐在市长这个位置上,他都只能成为“市长”而不是别的什么;那么父亲根本不在意谁是“市长”,他就像一个智商高达二百的孩子在打游戏通关。

我没有说出心中瞬间转过的百般念头,胸腹处传来阵阵隐隐的痛楚。若我没有看错,京都塔下已经出现一只让人望而生惧的饕餮怪兽,通体散发出令人晕眩的光晕。广场即是火光所在;但不能说来到广场的人是一群心甘情愿地以身饲火的蛾。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出于人之对热闹与娱乐的本能追求。父亲在欺骗他们,玩弄他们。endprint

脑子里出现一道光。

然后是厌恶感与无力感。

躯体出现异样的不适感,像躺在坦克履带下一条被碾碎的马路。我憎恶这种行径。我很想把那个叫王小兰的女警叫到窗前,问问她,这是不是她想让我看到的有关父亲的消息。朋友尖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夺过我手中的望远镜,“这不是你父亲干的。有人在栽赃!”

“你在看什么?”

“看防暴警察出动的时间。你注意看那些警察的车辆,他们对人群的隔离。天哪,他们居然连高音喇叭都准备好了。这只是一场演出。他妈的。你父亲的虚荣心与智商虽然一样让人叹为观止,但这不是你父亲做事的手法,太煽情了,太无耻了。这种刀口舔血、火中取栗的作派,极可能是……”她停住嘴。

手机响了。是我兜里的。一个陌生的来电号码。

“我的孩子,想来你正在看着窗外深为困惑。这是我为你上的最后一课。”

是父亲的声音,我不可能听错。声音里有我从来没有耳闻过的一丝温情。我打开免提,手机轻搁在几案上,朝一脸惊愕的她示意一个别出声的手势。

“编号10787691。”

父亲的声音蓦然间变得威严而又冷漠。几乎同时,原本斜靠窗边的她猛地挺身行礼,手臂高抬右臂45度,手指并拢向前。她的身体把我撞开。一个念头犹如电光石火照亮了我。我毫不怀疑,就算我此刻被她撞落悬崖,她也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块巨大的阴影从心底悄无声息地升起。父亲的声音像石头一样,在房间里一颗颗滚动。

“人民需要狂欢。这是狂欢的时刻。孩子们,我乘烟火去了。从明天起,维护京都秩序的重担就交到你们手上。我的儿子,从今晚起,你的编号就是19678701。”

一颗颗汗从她额头跳出,她没看我,身体在颤抖,她的手指骨节已经发白。如果说几分钟前,我还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丝女性特有的柔软;现在我从这种“轻微的战抖”中所感受到却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机器轰鸣时的节奏。

父亲挂断电话。他的话短促,坚硬,难以消化。屋内死一样的寂静。几分钟后,落地窗外传来一阵阵山呼海啸的呼喊声。巨大的光影在墙壁上跳动。这不是革命,是一条被精心设计的疯狂过山车的轨道,是对人这团混乱的激情暂时的释放。当人们走下过山车,内心会重新平静——这个盛大的狂欢节,会成为他们一生中反复咀嚼的橄榄果。那个丑闻被曝光的市长是一头养肥后被宰杀的猪。民众的仇恨与不满,会被引导集中到他身上。夜晚过去,明天来临,他们将重新拥有憧憬,能忍受他们昨日觉得已经不能再忍受下去的生活。

而父亲……父亲昔日的形象,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被有意建构的神话。父亲与京都政府,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这枚硬币,即是秩序。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从哪里获得了这种可怕而又隐蔽的权力;又如何愿意为对这种权力的行使,付出一个人所本该拥有的生活;并不惜为了使这种权力所捍卫的秩序得到延续,把自己打扮成“反秩序者”,还被自己的儿子送入监狱?

又或者说,这只是我的臆想?

这是2016年的京都市。一只鸽子在玻璃幕墙外的支架上缓缓敛起翅翼。这不是一只真正的鸽子,是一台被人操纵的监控系统,微弱的红光在它腹下有规律地闪烁。我对它挤出笑容,眼角余光瞥见朋友的手臂在慢慢放下。一个是“缓缓”,一个是“慢慢”。我努力翘起嘴角,挂住笑容。这很艰难,但必须这样做。

“你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恢复了昔日的轻柔。

“我会给你解释的。”

她把手放在我额头上,比我的额头还要冰凉。

我抽出她开始给我的那份关于父亲的档案。是拍摄的打印件,但还是一眼能辨认出原件是抄写在荣宝斋出品的那种八格淡黄色底的笺纸,纸质相当不错,这让我想起母亲在炎炎夏日裸露的光滑手臂。我猜想父亲在书写过程中一定感受到某种隐秘的快意。

父亲书写的文字全部待在那个由锁链图案连成的大方框内,又未完全遵照笺纸给出的既定格式,横着从左至右,把那些竖排的格子线无视了。这应该是一种下意识的复杂心态,有对京都传统文化的热爱,也有对这种古老秩序一定程度上的冒犯。

从看到这些字的第一眼,我便相信它们是父亲亲手所写。母亲留下不多的遗物里,有一本硬壳《不列颠英汉大词典》,其页眉边,被这种笔迹密密麻麻地填满。我没问过母亲那是谁留下的。我知道是谁留下的。其中一段笔记,或许可以是对“这种下意识的复杂心态”最好的解释——书有横排与竖排两种。竖着读,自上至下,不断点头;横着读,从左往右,不断摇头。人类的大多数文化不约而同地认为:点头表示肯定、顺从、敬畏;摇头表示否定、质疑、不恭敬。点头与摇头是人类两种基本的行为模式。有时想,横排与竖排,看似一个简单的版式问题,却可能一直在隐秘地影响着人类文明的进程。

窗外响起霹雳。一些光影扑簌簌落下。那是雷声,还是什么?

我还是觉得渴。我抓起办公桌边搁着的水瓶,直接把水倒入喉咙。喉咙里有火。我看见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像。我也同时看见身边她的影像。她的丹凤眼里比昔日要多出许多内容。我不清楚我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我们对外界感知不全由真实环境决定,而极大依赖于已有经验的映射。” 换句话说,我们看见我们想看见的,我们看不见我们不想看见的。

“也许我在做梦。”

我嘟囔着。

“如果要明白,就应当相信;因为除非相信,否则永远不能真正明白。”

她在我对面坐下。

“几年前我们在一个培训班同窗时,我问你小说是什么。你说一是自我观照之镜;二是镜中虚影。影中又有自我之眸。眸中又见虚影。重重虚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又或者说,小说一直在死去,因为所有的过去(人的形象)只有暴露在美杜萨的目光下,才具有被雕塑的可能,以及必要。而要窥见这个痛苦漫长的石化过程,就要借助帕修斯手中记忆之盾的反光。”endprint

她望着我的目光极其复杂。

我能在这双淡褐色的眸子里找到怜惜、痛苦、欣慰等等。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的情感能同时出现在一双眸子里。

她瞟了眼我手中的档案袋,不无犹豫道,“我本来希望自己能把它当小说读的,但读完后背上生出一层冷汗。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让你看看。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把它留在王小兰那里。我也不知道你能看见什么。我曾希望在你眼里,它只是一个不具有完整性的小说。现在我应该告诉你,尽管父亲虚构了许多,我还是能大致辨认出我们这个组织的起源与来历。”

她从抽屉里摸出一块“梦娜”。

“要不要?”

我接过这块粉白色的圆形口香糖。

她的手指在我掌心停留了片刻。

“有时真想到这个离我们七千八百公里的一个叫普卡的地方去看看,毕竟它在父亲的脑海里真实不虚。”

她笑起来,笑得不无勉强。她说的是“父亲”,而不是“你父亲”,这是她对“我们这个组织”表达敬意的方式吗?我把“梦娜”扔入口中用力咀嚼。口中有湿黏的感觉,像有条蜥蜴藏在舌头底下。我吐掉它。

我想读完手中的这几张纸。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抓住我。

第二部分

普卡在世界的西南面,那里阳光灼热,大部分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与一望无际的草原,到处种满能结出红果的咖啡树。一群肤色黝黑、头发卷曲、齿白若贝的人生活在这个自然馈赠极其丰厚的国度。尽管这个星球上的其他人都觉得他们同根同种,他们也都信奉一个叫阿亚的女神,文字与语言完全一样,奔跑同样敏捷迅速,而且男性阴茎就没有不粗而大的,年轻女性肌肤也没有不丝滑若绸的,这群高额头黑眼睛宽扁鼻子黑皮肤的人,还是根据某个奇怪的原因一分为二,分别自称为希族人与伯族人,把对方蔑称之为亚族人与利族人(在普卡语中,“希”的意思是聪明智慧,“伯”的意思是勤劳勇敢,“亚”的意思是呆笨愚蠢,“利”的意思是见钱眼开)。

许多外来游客被搞得头晕脑胀,想了个简洁法子,私下里把一方称为希利人,另一方称为伯亚人。只能是私下里。早年曾有一个背包客,因为在几个特定场合未能准确区分他们的自称与蔑称,结果上午被希利人砍掉左胳膊,下午又被伯亚人剁去右胳膊。这桩惨案直接导致游客数量的急剧减少,普卡政府这才紧急出台了一项法规,规定:希族人与伯族人都是普卡人。

普卡人欢迎全世界的人来普卡观光旅游,但请游客自重,不要故意伤害普卡人的民族感情。有违反者,视其情节轻重,不分男女长幼,一律处以鞭笞三记,立刻驱逐出境,其直系亲属亦被普卡政府列为不受欢迎的人。

这份通告惹来一片嗤笑。既然是“一律处以鞭笞三记”,又何必“视情节轻重”呢。不过法规一经颁布,便已生效,不容质疑。据几位游客说,那个行鞭刑者,是一个独眼老人,他手中握着有众多宝石装饰的鞭子真是造物的奇迹,可能是鞭梢系有羊眼圈的缘故,第一鞭下去,便让人性欲亢奋。这本来是天底下所有性冷淡女性及男性阳痿患者的福音。可惜第二鞭下来,就让人顿感生不如死,身体像被刀子劈成了两半。到了第三鞭,就是纯粹的痛感,人的意识与潜意识在脑子里做着布朗运动,连挂在天上的太阳看起来都像冰天雪地里的鸟叫。

很难说,这项法规在多大程度上刺激了普卡的旅游业。短短数年内,去普卡就已风靡全球。它意味着品味、时尚,是一段非凡的体验,一种必须拥有的生活方式。有人宣称,“一个人若一辈子没去过普卡,他的一生就是不完整的”;许多人宣称,当鞭子抽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普卡老人那只布满灰翳的独眼里,同时看见镶满星辰的天堂与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地狱。可惜当老人因某种不知名的突发病死去后,这种奇迹不复再现。鞭子抽下来,只是鞭子,不再是别的什么。

普卡老人没有留下后代,他的三位妻子都未能继承他神奇的能力。尽管政府一再严令禁止,在遍布街头的咖啡馆里,人们还是情不自禁地讨论起老人的种族属性。关于老人是希族人还是伯族人的争论引起一系列流血事件。老人火化后所余下的三十七颗舍利子的归属更差点引起一场战争。政府不得不紧急出面调停,在普卡政府议会大厅,用一架天平把这些椭圆形的结晶体均匀地分成两半,由希族人与伯族人的代表抓阄决定所得,再分别装入锦盒与瓦罐,护送至各自的圣庙,办了一场在外人看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仪式,把舍利子安放入龛。

在这个乏味的世界里,这样的故事犹如磁铁。所有生物的目光都被吸引,连迁移越冬的斑头雁在飞过珠穆朗玛峰后,也不忘朝普卡这个方向瞥上一眼。

很快,有学者找出了那个奇怪的原因:普卡人之所以把自己分成希族人与伯族人,是因为二百三十七年前他们祖先对牛的占有数量。当时的普卡尚在白人殖民者的野蛮统治下。为了统治的便利,白人把有十头牛及以上的称为希族人,没有十头牛的就是伯族人,并实行了一整套相应的身份登记制度,规定伯族人不得与希族人通婚,不可同居一车,在路上偶遇希族人时要双手举过肩头。希族人杀死伯族人,需赔偿一头牛;伯族人杀死希族人,抵命。另,妻子儿女罚于希族人为奴。

这项规定大约在一百年的时间里得到有效执行。一百年的时间虽然是地球进化史上的一刹那,却足以让许多希族人与伯族人真诚地相信:希族人天生就要比伯族人高出一等——他们在这里取得了一致。

伯族人里就出了一个英雄,叫阿尔达。

这个据说能把一头公牛摔倒的雄俊男子,与他的兄弟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殖民的独立运动。在长达十五年艰苦卓绝的斗争后,他们用刀与长矛赶走拿着火药枪的白人,建立起一个今天人们称之为“普卡”的国家。阿尔达没有惩罚昔日高高在上的希族人,没有宣布他们是贱民,是不劳而获的剥削者与吸血鬼,是该死的秃鹫与胡狼;反而说伯族人与希族人是一家人,是阿亚注视这个世界的左眼与右眼。

披象皮的女神阿亚,这是多么荒谬的言论呵,可这是阿尔达说的,那就必定是对的。

阿尔达又说:白人之所以要把普卡人分成希族人与伯族人,就是希望普卡人分裂,继而分而治之,妄图实现其对普卡千秋万代统治的野心。endprint

多么卑鄙无耻的白人。几位没来得及逃走的白人妇女被从屋子里拖出,被愤怒的伯族人剥光吊死在树上。“看,这些母狗是这样的白,这是最大的罪恶呵。女神阿亚。”

阿尔达制止了暴行的蔓延。

他说,“把伯族人吊死在树上,这是白人犯下的罪恶。如果我们做与他们一样的事,那我们就被白人的罪恶感染了。仇恨是白人故意散播在我们心里的瘟疫。”

伯族人醒悟过来,齐声赞美着阿尔达的智慧。阿尔达的身手像山鹰一样矫健。阿尔达的心灵像平原一样宽广。阿尔达的目光像天空一样深邃。

阿尔达就是女神阿亚的……弟弟!

最后一句话是一个身高盈尺的伯族妇人嚷出的。当这个声音第一次出现时,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这种震惊体验在每个伯族人心底迅速滋长,他们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本固有的赞美格式及内容都属于想象力的极度匮乏;他们头一次发现那个瘦小一脸惶惑的侏儒,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让人动容的真知灼见。他们不约而同地流下眼泪,奉侏儒妇人为先知,确信唯有“女神阿亚的弟弟”才是对阿尔达最恰如其分的描述。

而希族人是如何回报阿尔达的宽宏大量的?

“如果说白人是狗东西,他们就是连狗都不如的东西。”在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成了伯族人相遇时的寒暄问候语。

普卡立国之初,随着对原本占统治地位希族人不可避免的打倒、清算、财产剥夺,许多相貌美丽的希族女子境遇悲惨,沦落底层操持各种贱役。“每个伯族男子都有义务迎娶希族女子”被确认为促进普卡各民族和衷共济、和睦相处、和谐发展的国策。为鼓励两族通婚,阿尔达以身作则,在一年时间内迎娶了十二位希族少女——无数伯族少女望着那座用象牙与紫色玫瑰装饰的花轿嫉妒得几乎要发疯。要知道,伯族少女中最美丽的阿丽儿卡,只是被阿尔达看了一眼,就幸福得晕厥倒地。少女们是勇敢的。为了接近心中的神,她们甚至愿意在深夜里化身为一只飞蛾。当时在她们中间有一首歌非常流行:

阿尔达,我愿是飞蛾,只为靠近我的光明我的火;

阿尔达,我的光明我的火,请靠近我这只飞蛾。

歌词不长,反复吟诵哼唱,便无端让许多伯族少女脸颊上挂满泪珠。

伯族少女们知道,当阿尔达娶了第十三个少女,她们中的一些人就有机会坐进那座用象牙与野玫瑰装饰的花轿。这是阿尔达在阿亚神像前许下的承诺。她们衷心盼着阿尔达能早点娶了那第十三个希族少女。所以当那个额头上有月牙痕迹的希族少女被抬入阿尔达的帐篷后,许多伯族少女忍不住载歌载舞,看着自己在月光下优雅婉转的姿态,想象着春日里的含苞花朵,与秋日的丰饶果实。她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第十三位希族少女,竟然趁阿尔达熟睡之际用剪刀扎入他的心窝。

整整七天,山河恸哭,哀声如潮。伯族人觉得“天塌了下来”。大家心中只有一种感受:悲痛。数十位伯族妇女因为过于悲痛而精神失常,她们扯碎衣裳,宣称自己就是阿尔达的新娘。这些亵渎之语招致惩罚,在侏儒妇人的指挥下,她们被装入麻袋逐一扔入阿尔达帐篷后面的河流。

帐篷四周竖起十二具十字架。阿尔达娶过的十二个希族少女被逐一钉死在十字架上。那个额头上有月牙痕迹的希族少女,被绑在中间木柱上,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族、母族,与她那个希族情人的父族、母族共三百四十二个人,被十头大象踩成肉酱。她疯了。许多人对她的疯困惑不解,这难道是某个邪恶神灵对她的庇佑么——使她能逃脱来自心灵深处最痛苦的惩罚?侏儒妇人的话安慰了他们,因为,“从这一刻起,她就是一块徒然具有‘人形象的肉”。她被闻讯赶来的十二个希族少女的父亲一人一刀切成十二块,喂了狗。然而,这并不是结束,一夜之间,希族人沦为连狗都不如的贱民。

那是一场大屠杀。

占人口百分之七十的伯族人在国家议会上通过了一项决议。内容很简单,就九个字:

所有的利族人都该死。

希族人的圣庙被大火付之一尽。伯族男子们纷纷用刀与绳索杀死了各自的希族妻子。不管他们内心有多么不舍或不解。不是所有的伯族男子都这样做了。阿丽儿卡的哥哥,那个叫阿门儿卡的青年黑人带着他十六岁的希族小妻子加入逃亡人潮。他们在月光下的红果林里奔跑,跳上独木舟,借助于森林与河流的掩护,一次次地摆脱近在咫尺的死神。

阿门儿卡的敏捷与神奇只有他的妻子知道。在必要时候,他可以化身为河面的枯叶、山谷中的石壁,甚至是一匹头上长着犄角的马。他的法术欺骗了追来的伯族人。

他们成功地逃离普卡,来到一个叫托米尔的希族人聚集之所。不幸再次发生,阿门儿卡被希族人认出身份。当他被人喊出名字的一刻,他的法术都失去效果。他被绞死,尸体被扔入垃圾堆被野狗分食,头颅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希族顽童脚下的足球。他的妻子绝望而又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切。一个月圆之夜,她离开了托米尔,在一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溜进一艘开往东方的远洋巨轮。

那时,她并不知道她腹里已经有了一个孩子。阿门儿卡留下的遗腹子,我的同母异父的哥哥。

他叫阿城,他的全名应该叫做阿城儿卡。

(父亲原本秀丽飘逸的笔迹,渐趋浓郁顿挫,能够察觉到其中一种刻意抑制的情绪。怎么说呢,就像那些体内蕴藏着火的煤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比喻。我没有抬头。眼角余光瞥见我的朋友。她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坐姿,一动不动,犹如雕塑。很多年前,我见过她这种样子。一个公安局的副局长以为她被他的话吓傻了,结果下一刻就被她踢碎睾丸。我抽抽鼻子继续往下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抽出了一些纸张。)

在京都市,阿城是一个传奇。

最早,他只是作为女佣之子,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异类,不断地被他的同龄人嘲笑。阿城没有去问妈妈大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他没读过《左传》,没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父亲留在他身体里的血足够让他认清这个事实。他也曾在几个夜里想用刷子把皮肤上的“黑”都刷去,可在一次次徒劳无功后,他终于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endprint

阿城最喜欢读京都四大名著里的《水浒传》,都能把那一百单八将的人名与绰号默写出来,但他的读书生涯还是因为一桩很普通的校园事件戛然而止。一个同学丢了一百块钱,崭新的京都币。同学们在班长的指挥下排队打开书包翻出口袋证明清白。阿城不肯,抱着书包不放手,嘴里反复说,“你们没有这个权利。”这不应该是他那个年纪说的话,他偏偏就这样说了。这激怒了大家。他们一拥而上。阿城表现得像一头狮子,他把牙齿、唾液乃至身体的每部分都当成反抗的武器,还不惜在裤裆里拉了一泡屎。他的书包还是被扯开,在众目睽睽之下,课本被倒出,里面确实有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

阿城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几十分钟后那个小个子的黑皮肤女人匆匆赶来。尽管她一再声明,那张一百块钱是她给阿城的早点钱,可谁信呢?母为子隐,这是人之常情。一件小概率事件挽救了这对母子。黑皮肤的女人在绝望中想起被自己遗忘多年的女神阿亚。她面朝西南方向,行等身磕头礼,嘴里诵出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音节。她古怪的行径让大家面面相觑。几分钟后,阿亚眷顾了她。她哆哆嗦嗦地掏出钱包,从中数出十七张百元钞票。它们是崭新的,号码相连,而那张被视为“罪证”的钞票号码是其中之一。

阿城没再去上学。黑皮肤的女人失掉了她这份异常珍惜的女佣工作。用那个走路像大象移动的主家妻子的话来说,“虽然用黑人女佣挺有国际范儿,但万一她是女巫咋办,万一她把我家男人变成她的男人,我到哪去叫撞天屈?”

阿城与母亲在街头摆起水果档。

阿城削水果的本事让人叹为观止。一只梨,眼不看它,一刀下去,数秒,皮肉脱离到底,皮薄如纸,宽窄均匀。整个过程跟变戏法一样。用一位以研究《庄子》为己任的京都老教授的话来说,“此虽小术,近于道。”学问高深的人自然不只这一个,京都文化向来博大精深。在另一位阴阳家眼里,这梨肉是白的,是为昼;削梨人若黑炭,是为夜,每个削好的梨便就有了昼夜、四季、晴明,除生津润燥镇咳化痰外,更能调和阴阳,若能日啖一颗,上能促进国运昌盛,下可改善夫妻关系。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阿城的这手绝活让许多人慕名前来。半年后,阿城与母亲把水果档搬进一间临街店面,取名“黑人水果铺”。说是临街店面,有半截子属于违章搭建,占用了大约五平方米的人行道。阿城搬进去不久,京都市要搞一场世界大学生运动会,整治市容这事就迫在眉睫。

阿城的母亲能理解政府。用一名城管的话来说,“不理解也得理解”;用几位学者的话来说,这是生为京都人最起码的道德与义务,否则就要丧失作为一个京都人的资格;用部分群众的话来说,政府就是爹妈,光顾着往自己碗里拨拉的,那叫不孝顺。

房东却不肯理解阿城的母亲,尽管其他房东都设法给予租户一定补偿。那位盘发髻的京都胖女人执意不肯退出那五平方的收益。她的喉管可能与某种音乐器具有着差不多的构造,颇有中古雅意的京都方言从那里冒出来后,变得又急又快,跟尖锐的锥子差不多。不仅是锥子,还有破裂的冰、机床刀刃上刚刨下的螺形铁丝、卡在喉咙里的鱼刺等等。

路人多半情不自禁地驻足围观。围观就是力量。他们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他们一致为胖女人对京都方言颇富有想象力与现代性的革新拍掌叫好,有人干脆建议大家应该立刻发起一场“替京都方言申报世界非物质遗产”万人签名活动,聘请胖女人当“申遗”的形象代言人。阿城的母亲都要躲进她的黑皮肤下面了。

阿城咬着唇。他都把嘴唇咬破,咬出了血,还是不能战胜心中的魔鬼。魔鬼扔出他手中握得冰凉的水果刀。刀子战胜了牛顿力学。大家明明看见刀子是朝北边的一面方镜子扔出的,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在下一刻来到胖女人头顶,还割断了那个拳头大的发髻。胖女人一脸煞白,鼻孔慢慢朝上,她头一次在这个羸弱少年的眼里看见熊熊燃烧的火,同时感觉到自己额头的发丝在这种热量下正在迅速卷曲,与脸颊上那刀子一掠而过后遗下的阵阵的凉。胖女人的眼泪都要涌出来。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她意识到这是一桩奇耻大辱。几秒钟后,耻辱打败了她。胖女人捂着脸一声不吭跑出水果铺,一眨眼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火在阿城的眸子里跳动。这让他的形象显得格外古怪而又悲伤。谁也不清楚这些火是怎么来到阿城的眸子里的。他弯腰捡起滚落到地上的几个莱阳梨。梨的表面有褐色锈斑,有很粗糙的凸起颗粒。他叹口气把梨子摆完原处,就走出了水果铺。

他没有去把那把小刀从墙壁上拔下来。

他没有回头看缩在角落里的妈妈。

他没有看电线杆、众生的脸庞、麦当劳明黄色的标志、远处高高低低的屋檐、蔚蓝色接近透明的天穹、一只趴在垃圾桶上打盹的野猫。

他把手指藏进口袋。他在街道上移动着,就像一块影子,树的影子、云的影子、车的影子。

从那一天开始,阿城变了。他身边多了几个流浪少年。一个叫杨二,一个叫车三,一个叫刘四,一个叫宋五。他们用了一年半的时间便在京都闯荡出一番名气。

最广为人知的就是那场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开幕式。2174名身穿红绿上衣、白色长裤的表演者在体育场内“叠罗汉”,搭起一座 “通天塔”后,人们惊恐地发现场地四周的草皮下蹿出成千上万只耗子,其中有一些还背负着烟花爆竹。一只老鼠被一只强大的二踢脚带至半空。“塔”迅速垮塌,在一片尖叫声中。如果说它的构建用了三十七分钟零五秒;它的分崩离析只用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犹如一幢匪夷所思的大厦,刚刚成为现实,就被外星人爆破拆除,全世界都目瞪口呆。

扁脸庞的京都市长反应机敏,他一眼望见事情的实质,看到了这桩突发事件既是灾难,亦是机遇。通俗地讲,这是京都人民考验他们的市长是否合格的关键时刻。

这将是一个伟大的时刻。

市长在赶赴主席台前,差点在木梯上失去了重心,还好,他接近圆柱的体形迅速帮助他摆脱了尴尬。

他拿起话筒,大吼一声。

全场寂静,唯有老鼠的吱吱声。

市长又大吼了一声“同志们”。endprint

全场掌声响起。混乱的人流在掌声中恢复了秩序,他们横排竖列,纵深十九,执起想象中的标枪、盾牌、重剑,口中发出唿哨声。这是曾经在地球上摧枯拉朽的罗马方阵。在这个方阵的覆盖下,连最胆怯与懦弱的人也会成为无畏的勇士。

扁脸庞知道幸运女神已经朝自己投怀送抱了,双腿中间睾丸激素急速分泌,原本隐藏在“扁”下面的五官一个个凸出,他挥舞起手,赞叹着京都人民的智慧与勇气,感慨起京都这座古城与老鼠的渊源,讲到远古鸿蒙时鼠咬天开的民间传说、十二生肖之首的来历、耶路撒冷大学研究人员公布的《老鼠骨骼断层扫描图》……最后话题一转,指出在现代性的浪潮下,在一个全球视野的社会民俗学里,老鼠早已从过去人人喊打的坏蛋形象进化成一个聪慧神秘的性灵,所有的老鼠其实都是迪斯尼动画片《猫与老鼠》里的那一只,“鼠”通“福”,万鼠奔腾,实为万福奔腾;这是天人感应,天降吉兆。

扁脸庞的京都市长抓起一只溜进他裤管的老鼠,当场宣布“自今日起,这只可爱又会卖萌的老鼠将是京都市第一千零一位荣誉市民”。

数小时后,称职的京都警察在下水道逮住阿城一伙。

如何惩罚他们的恶作剧引起一场广泛的争论。这里有一个悖论,市长已表态,这是“天降吉兆”,阿城一伙按理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若真不罚反赏,京都市的未来恐怕都要陷入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恶作剧中。阿城一伙在看守所被“挂”了起来。

几个月后,当关于这桩事件的讨论逐渐平息,他们被送去位于郊区的少年管教所。在那个风景优美之地,他们同时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与改造,一种来自于政府,另一种来自于他们自己的交流。如果说,在进少管所之前,阿城还只是一个顽童;两年后,从少管所出来的他具备了一个犯罪天才所必须有的各种素质:冷静、胆大妄为、计划周密、组织能力强、行动高效。更重要的是,他好像继承了父亲阿门儿卡神奇的法术。整整十年,没有人再亲眼看到他的踪迹,更别说亲眼见到他的肤色;而他一手缔造的组织——创善会,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速度在京都迅速壮大。

谁也说不清创善会是干什么的,尽管最初它只是一家小小的商贸公司。创善会的总部设在和平大道481号,是一幢灰色的占地约六百平方米的不起眼的五层建筑。市民可以随意登门拜访。只需要在保安室做一个登记手续,就算把自己的名字写成贾宝玉或孙悟空也没关系。总部前台是一个漂亮的长腿少女。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对来宾鞠躬,说声“您好,请多多关照”,再继续埋头用手机阅读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网络言情小说。

她很喜欢假发套,每天的发型款式都不一样,火红、金黄、银白、纯黑。有好事者近前仔细看了,都是用真发糅制的上等货,在淘宝皇冠卖家处的售价通常在五六百左右一个。相对于这个城市给前台小姐提供的平均薪水,这太昂贵了。可这里是创善会,大家就不大惊小怪。但有一点人们还很是疑惑,就是这个长腿少女的脸型。有人说是肉嘟嘟的苹果脸,有人赌咒发誓说那是一张杨玉环式的贵妃脸,有人坚持说那分明是一粒最完美的椭圆形的瓜子。说什么的人都有,就是没有人敢挑起前台少女的下巴,用手机拍张照片公布在网络上。

创善会每层有二十四个会议室,大小不一。京都市各行各业的人们在这里召开各种性质的会议。会议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关上厚实的大门,就是一个不透风的密闭空间。

所有这样的空间里都有以下若干事物:

圆桌。若干把滚轮椅。数个移动麦克风。镶在墙壁中央的一幅木框《创善会议事章程》。

章程共五条:

一事一议,举手发言。

所有人皆对着主持人说话,互相之间不辩论,不讨论动机。

首先表态,再说道理。言简意赅。

举手表决,过半通过。

主持人中立。

在会议室靠大门处,无一例外还有一张橡木桌子,桌上搁着一个手艺编织的竹篮。在经历最初的一些风波后,大家学会了进门第一件事即是把手机关机扔入篮内。哪怕是最肆无忌惮的人进了这些挂着厚天鹅绒窗帘的房间后,也立刻会变得严肃规矩。他们在会议室里严格按照章程议事,若会议出现争执,他们可以通过主持人申请仲裁。主持人按下桌上隐藏在一块有机玻璃下的绿色按钮,《创善会议事章程》就会往一边移开,露出一块灰色屏幕。他们对着屏幕阐释自己的理由。通常是在半个小时后,他们面前会出现一张A4打印纸,上面有清晰的仲裁结果与创善会那个著名的灰色LOGO。总有人不喜欢仲裁,尤其是男人们总是渴望用更简单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比如决斗。如果双方都同意这样做,主持人便按下绿按钮旁边的红按钮,就有一个穿黑西装的创善会会员进来,把他们护送至大楼顶端。他们会在一间小屋子里签署一系列相关文件,并从那时起至决斗日,受到创善会的严格保护。在决斗日到来之前,任何一方皆可以退出,只需要他同意对方的条件,支付一笔相关的服务费用给创善会。决斗过程在网络上直播,遵循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武器可以是匕首,也可以是枕头、西红柿。决斗方式也可以是比赛喝啤酒,吃青蛙,吐口水,甚至是做爱。曾经有两个女士决斗方式选择看谁能在单位时间内让尽可能多的男人射精。事后,其中一位女士的阴部被众人形容成一只会飞的鸟。

京都警察也在创善会大楼里开会。最早,他们想找出创善会对法律的违背处,以便名正言顺地给予取缔。很快他们发现创善会的流程设计几乎无可挑剔。所有与京都法律相冲突的行为,都必定发生在京都以外;又或者说,必定有一个与创善会在法律上没有关系的组织或个人,出面来承担其责任。而京都警察自身遇到的诸多麻烦,在这幢大楼里也总是能得到更有效与快捷的解决。一些警察开始以私人名义加入创善会。这种加入能带来的好处几乎立竿见影,旋即,入其门中的警察数量以几何级数迅速暴增。

创善会每秒都在壮大,犹如树,榕树,有着铺天席地的气象;无数带黏性的种子散落于京都市各阶层,形成寄生根。初期,蚯蚓般细小;呼吸间,便有了巨蟒掠夺绞杀之势。创善会一天比一天强而有力。但我不喜欢这样的创善会。endprint

我只喜欢那个还没有建立起创善会的阿城。阿门儿卡留下的遗腹子,我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我过去的梦想,我未来的形象。

第三部分

父亲的书写戛然而止。又或者说,她能够给我看的目前就这么多。父亲到底想说什么?她又有什么样的目的?为什么我从未听过一个类似创善会的组织?再猛烈暴戾的风雨在连根拔起一棵大树后,也无法除尽泥土里那不可计数的细小根须。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朋友嘴里的“我们这个组织”与父亲在文本里描述的“创善会”有着什么样隐秘的传承?为什么一个起源于反抗与嘲弄的创善会,会演变成为京都秩序的地下守护者?这不应该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谁推动了这种演变,为何要这样做,又从哪里获得了信念与能量?父亲肯定不是他所描述的阿城,他会是跟随阿城戮力同心的杨二、车三、刘四、宋五中的一位吗?又或者说,创善会只是父亲对他奉献了一生的“我们的组织”某种溯源性的想象?

父亲极可能继承了一种被称为隐微书写的古老的写作技艺。

这种书写有两种结构,一个是受过教育的普通人一望即知的,是字面含义;另一个是需要掌握某种密码才能解读的,是蕴藏于字里行间的意义。当然,对文本的探幽求玄往往求之越深失之越远。在所指与能指之间,在“人所能说出来的”与“那个绝对先验的存在”之间,语言并不能架起一座可以供所有人通行的桥梁,只能是在汹涌激流中的一叶竹筏。不是每张筏都能带我们安全抵达彼岸。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阅读都是误读。一部《论语》讲的是克己复礼,也不妨碍有人从中读出“儒家宪政”。而人的历史就是在对文本的种种阐释与纷争中形成的,本身即为虚构。

这段话也是父亲写在《不列颠英汉大词典》页眉边的笔记。

我把手指下意识地放入嘴里。

她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放大。

这个有着一双丹凤眼的女人的脸。

她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时空。

“从父亲叫出你的编号时,我就知道我们是骨肉血亲,都是使用他的精子培育出来的试管婴儿。我们之间的唯一区别在于你有一个十月怀胎的母亲。但你念念不忘的她,只是一个子宫代孕的提供者。你们之间不存在真正的血缘关系。这是我刚才让人通过网络发来的关于你与你母亲各自的DNA检测报告。当然,十月怀胎以及后来对你的抚养,你与她之间的感情也确实是母与子的舐犊情深。父亲可能对她产生了某种感情。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也想去她坟前燃一炷香。她是唯一一个与父亲生活过的女性。”

她递过来几张纸,是端正的宋体字。她的手掌在轻微抖动,异样的凉。

我不喜欢这种凉。

“还有这份,这是我的DNA检测报告。”

“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完成父亲的意志是烙印于基因里的密码。不容拒绝,不可改变。我们的存在不一定会让京都变得更好,至少不会让它变得更坏,使它沦落为另一个普卡。请相信父亲的智慧。我们的组织叫阿达。比阿尔达少一个字,与阿亚有着相同的韵母。”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想她应该清楚。

在这些打印件里,还有一张小纸条,是她的笔迹:

为什么低智商已经成为一个全球性的景观,随处可见惊人的无知与普遍的愚蠢?是啊,因为有惊人的无耻与普遍的愚弄。但图书馆在那里啊。为什么大多数人情愿待在电视机前娱乐至死,也不愿意去翻开书页?从德性与智性的角度来说,他们在退化,无知与愚蠢乃是他们自由意志做出的选择,不能说是一个被恶意篡改的结果。这没有什么不好。这是众生幸福。但这不是人存在的意义。

她写的字与父亲早年很像。

“有本书,我猜想你应该是读过。福山著《历史终结论》。”

她不无犹豫地瞥了眼窗外。

细微的声浪在冲刷着世界。

鸟早已离开了。

世界像一个古怪的大海螺。

“附和这个声音是容易的,也会赢得掌声。但它在这个被科学进步不断重构的今天是轻率的。这意味着人的匮乏,是哲学上的人之死;这意味着宇宙不应该像它目前所呈现的这样辽阔,这种无垠性完全没必要;这意味着人类历史的进程是不受知识增长的影响;这意味着这个原则有能力解决人所有的问题,包括那些尚未发生的,且无一遗漏。这是一个在要素不完备的情况下所进行的完全归纳法。从逻辑上讲,这很荒谬,这与许诺幸福无限量供应的乌托邦思想没有质的区别……”

我没打断她。

我很不喜欢这种乏味空洞的言论。

她的说服力比起父亲差太远了。

我再次注意到那个事实——

四周皱巴巴的,寂静压迫着耳膜。耳朵里轰隆隆地响,有一辆火车在来回跑。

不是绿皮火车,也不是方头怪脸的运煤货车,不是动车高铁,当然更不可能是克丽斯蒂笔下的那辆东方列车。总之,它让我感觉到不祥;或者说,它就是不祥,是各种各样的不祥的总和,车厢是一种,靠背座椅是一种,车轮是一种,连从火车上空飞过的这张有着一双丹凤脸的脸庞也是一种。

我捏捏耳垂。

“人类尚在进化时。这个智慧的地球不应该只有一面旗帜,一种声音,一种政体。不管它看上去有多好,它都需要对立面,就像我们不知道痛苦就无法给出幸福的边界。系统的多样性保证系统的稳定性。也唯有此,图书馆才有存在的必要性。”

“这是京都政府存在的根源。它是罪恶的,同样是生机勃勃的。因为对绝望与不幸的保留,人才可能拥有警惕的嗅觉和敏捷的身手,不至于沦为被豢养的群畜;一旦人类面临一个整体性的灾难,比如外星人的飞船明天清晨出现在家门口,我们还有能力做出反应。”

“从人作为一个物种的角度来看,民主与专制,都是人为了应付其自身及世界的变化,所采取的策略。某时间段的最优,不意味着一直最优。匮乏时代,专制对资源的集中与相对高效,吻合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利益最大化。我们已经步入一个相对有余的时代。若科技不能再带来足够增长,人类再次陷入极端匮乏,怎么办?”endprint

“京都政府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结果。准确说,它是阿达的投影。就像上帝在矩阵之外,还设计了一个锡安……”

我打断了她的话。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系统设计得再精密,在光阴的河流里,迟早要出现种种污损、偏差与大量冗余信息的命运。戾气的积累不可避免,要在它爆发前,先一点点释放它。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系统不崩溃瘫痪。要能不断地给予民众希望,让更多人获得爱与幸福感,避免大面积的流血与残酷,这是使命,是我们的光荣,是我们牺牲的根本意义。”

她说的是真话么?

她说的我能理解。

但凭什么京都市民不能与京都政府以外的人们拥有一样的生活?

锡安,这个源自《圣经》的词语,从她嘴里说出来可真是颇有讥讽之意。

大脑出现短时间的麻痹。

我嗅到脑子里电路板烧坏时特有的焦糊味。

“凭什么京都市民不能与京都政府以外的人们拥有一样的生活?”

仅凭这句话,我就可以把自己送入监狱。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的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个是我看不懂的。

假若这不是一场噩梦与玩笑,那么我便不能讥诮父亲的道德就不是道德,父亲的信仰就不是信仰。我在反感什么?

厌恶他此刻强加于我身上的吗?但他所强加于我的,不正是我自认为能独立思考以来立誓要拼死捍卫的吗?是讨厌“19678701”这个编码?世界是一个数,这是对秩序最简洁地呈现。是万物的构造、细节、质地与瞬间;是真理最初的样子与最终的容颜。我有什么资格去讨厌,又有什么理由来拒绝?我是渴望选择吗?

选择是有对与错的。一个普通人可以用自己一生的悲伤为某次错误选择做出承担。一旦所要选择的命题溢出私域,一个人的悲伤又何足挂齿?总体利益与公共福祉高于一切。事实上社会精英总比普通公众更能意识到什么叫做“总体利益与公共福祉”——哪怕他们在这块蛋糕中不忘替自己多切一点——一头狮子总比一百头羊在战场上更有用。

为什么父亲要选择在这个时候结束他对这种权力的掌握?

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结束,如她所言,那只是一场演出。

是对自由的渴望吗?如果一个人对自由不能给出一个相对清晰的边界,那么他对“自由”的梦想,随着他握有权力的不断加大,会成为众生的梦魇。父亲的告别,难道是因为他意识到,他握有的权力太大,已近失控的边缘?还是已过天命之年的他否定了昔日的认知,对自由重新给出了一个新的界定?

究竟有一个什么样的魂灵隐藏在“父亲”这个坚硬的外壳里?我现在又有拒绝这个“19678701”编码的勇气吗?短短数分钟,脑海里已经出现了十五个问号。

“王小兰会怎样?”我想起那个眉心有痣的女人。我知道我的第十六个问题是多余的,可有什么东西在胃部重重一击。

“她会被判刑,因为执法犯法,罪加一等。她将入狱十五年。这是牺牲。”

她沉吟道:“对父亲的真实身份毫不知情。她或许是爱了,纯粹的男女之爱,肉体之爱。从技术上来讲,只需要一管多巴胺受体激动药剂与适当的催眠技巧,就能唤醒这种情感,或者幻觉。药剂与催眠的作用毕竟有限,要顺势而为,这应该是父亲选择王小兰而非其他女警察的原因。我猜想是这样的。我只能是这样猜想。”

“我略有些好奇,当药剂与催眠的作用消失后,王小兰的内心为什么还会仍然保持这种坚贞的爱?我想只能是这种难以理解的情感(信念?),帮助她熬过了审讯中的非人折磨。”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十五年后真相被公布……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是说如果,出狱后的王小兰会选择拒绝这个真相,还是相信?如果相信,她是否会崩溃,又将如何审视那个把她推入深渊的字眼?如果她拒绝,她会觉得自己因为这个字眼没有虚度一生吗?当然,这些并不重要,至少她的爱,会被人们传唱,以为传奇。”

我认识这个女人整整七年。我从来没见过她有过这样的困惑。我能相信她吗?所有的事实都一定会得到某种程度的篡改。事实上,我对她是不是我的骨肉血亲毫不关心,但她的困惑让我心生恐惧。她说的极可能接近那个只有上帝才能窥见的事实本身,而不是那个被众生篡改了的事实。

父亲的离开给京都市带来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屋外只剩下一片寂静。没有鸟、跳动的火光与巨大的喧嚣。世界好像消失了。只是黑,一种质地坚硬的存在。我看了一眼手机。她也看了一眼手机。我没起身。她抓起手机,匆匆浏览几眼,把手机扔回桌上。

“他已乘烟火去了。”

她抬头去看屋顶中内那盏水晶吊灯。

光在屋子里荡漾,柔和纯净。如果说这百余平方米大的房间是一艘漂流在虚空中的飞船;我与她,就像这个世界上最后两名幸存者。这只是一个拙劣的比喻。要不了多久,明天必然降临,在把今日此刻扔入遥远虚空的同时,绽放出万千鲜花、藤蔓与青枝。

这就是历史与现实。

人有生老病死,物有存住坏空。

我侧望着她的脸庞,想起了母亲。

借助于那本《不列颠英汉大词典》的帮忙,父亲曾翻译出一本至今被京都市新闻检查署列为禁书的书,一个名叫柏拉图的人撰写的《理想国》。这本书并不优美的译笔引起母亲的讥嘲。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母亲对父亲的异议。那是春天的下午,枙子花开出一树树细密雪白。母亲一边坐在沙发上替我纺织毛衣,一边开着电话免提与人说话。隔着门缝,我能看见母亲下颌处的“柔滑光洁”。她在与那个我只在暗夜里见过几次背影的“父亲”说话。她谈到父亲译的那本《理想国》时吃吃地笑,嘴角弯弯地翘。然后阳光跳进屋。

我亲眼看见了有关于“跳”这个动作的一切。前一秒钟的阴暗匮乏处,瞬间就丰饶起来,充满晃动着的金黄灿烂的能量。父亲回答了一句话,我还记得——

经典需要不断重译,因为人类尚在进化时。人类文明史犹如船,在被黑夜笼罩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人所能做的,某种意义上,只能是努力让船不沉没,用各自的智慧与傲慢。作为经典,那些最光辉灿烂的文本,只有被不断重译,才有可能照亮船,让那些正在与风浪搏击之人获得勇气与祷告。

鼻子有些酸楚。一些苦涩的液体在眼眶深处涌动,慢慢的,它们沉了下去,悄无声息,像一些鱼沉入黑暗的深渊。

我把粉白色的“梦娜”扔入嘴里。

父亲你好。你是我过去的梦想,我未来的形象。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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