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书:地下室里的设计革命

2014-05-14 16:53吴子茹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39期
关键词:子书刘青林木

吴子茹

上午九点半,周子书来到家附近的咖啡馆,快速吃完早餐,喝一杯咖啡。半小时后,第一家事先预约的媒体来到。这一天属于周子书自己的时间宣告结束。他看上去很疲惫,但仍然乐意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北京防空地下室项目。“一天下来就一直一直在说话。”

北京地下室问题极其棘手。它和“农民工”“鼠族”“清退”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构成中国大量社会问题中的一道难题,背后是几乎难以解决的城乡发展结构问题。很少有人像周子书这样,愿意全面了解它,并且试图去改变它。更何况,他并不是政府官员或者社会学学者,他是一名设计师。

周子书的望京地下室改造设计项目历时近一年,近期被广泛关注。在望京花家地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地下室里,周子书的实验曾取得小范围成功,并在两个月前,作为他在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的研究生毕业设计作品完美收官。

周子书被熟悉的人称为“理想主义者”。这词汇的含义基本等同于“空想”。但他本人并不同意,他更愿意称自己是“理想的批判实践主义者”,即“认清这个社会所面临的现实的前提下,仍然抱有极大的理想主义,批判地去实践和改善它。”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他已经开始着手组建团队。建筑、材料学、折叠家具设计、通风、防霾等等方面的人才,他通通“迫切需要”。现在,周子书决定先花半年时间,扩展这个实验间至整个地下室,共约600平方米。实验成功后,这个地下室将包括居住区、咖啡馆、学习区等,实现地下室相关各方各取利益,并最终实现周子书理想中的“空间正义”。

地下室是中国城市与农村的交接点

花家地北里居民楼302栋地下室,有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屋子,是周子书的实验场地。

楼旁一扇半开的大门,门上方一幅黄底横幅广告牌,印着粗黑体的“地下室招租”字样,两侧辅以红色小字,“手机有信号,安全有保障”。这是附近这一片地下室管理公司圣安物业的招租广告。但事实上,地下室手机并不时时有信号,因此广告牌上的联系电话还印上了座机号,通常只能打通后者。

大门外是宽敞的马路和充足的阳光,不远处是中央美术学院、望京大厦、西门子大厦和一些高档社区。跨进通往地下室的门就是长长的台阶,斜伸向幽深的地下。

周子书居住的小区就在附近,但那里并没有地下室。和大多数人一样,周子书此前对地下室的理解停留在媒体报道和官方话语中——脏乱差和藏污纳垢。

根据周子书的调研,在北京大约有1.7万套这样的防空地下室,容纳了约一百多万居住者。而每栋高过十层的居民楼里,都有无数扇这样的门,清晰地划分出地上和地下世界。一道门禁锁将地下和地上区分开,楼上居民的电常常被盗用,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大多是地下室房东所为,一般都归因于地下室的住户。小区草坪也常常沦为地下室居民的晾衣处而被诟病。对于地下室居民,一些人表示同情,另一些人则呼吁关停。但很少有人想过如何改变。

周子书35岁,江苏人,高个,头发微卷,戴厚镜片眼镜,看上去像个书呆子,但又具备艺术家的散漫气质。聊天时,“社会资本”“空间正义”等词语不时从他嘴里冒出来。他强调,地下室改造项目的目标,是“构建大卫·哈维所说的社会正义和空间正义。”

后来的项目实践中,周子书把那道通往地下室的门刷成了干净的白色,这让它不经意看上去像一扇极为平常的单元楼大门。而门上的“地下室招租”字样也被他玩了个花样,“下”字转了半个圈,成了“上”。

地下室的地面和大部分墙面被粉刷成白色,天花板和一小部分墙面仍然保留原来的样子,整个房间看上去像一个白色的容器。遵照地下室居住者们的想法,天花板原来的破旧样子,能让他们“回忆起曾经经历的生活”。白色房间则适当改善了生活环境,让地下室居住者拥有了某种程度上的体面。

“技能交换室”是他这个地下室改造设计项目的重要一环。房间两侧的墙面被绘制成中国地图的样子,并细致地标出了各省区的地理位置。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些彩色的绳子,来参加技能交换的人包括地上和地下的居民,他们各坐在绳子两侧,并在对面墙上找到自己家乡的位置,拉上一根绳子用图钉挂在相应的地方,写上自己的姓名、拥有什么技能、需要学习什么技能等信息。

这本是一间房屋和一个过道,去年11月,北京市规定地下室最小的房间必须大于5平方米,很多小隔间被拆除。房东把过道一起交给周子书“捣鼓”。

经过采访调研,周子书发现,居住在地下室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大多并不像媒体报道的那样充满危险性,相反,他们从事着最基础的服务行业,尽管生活逼仄而令人失望,但他们仍然愿意改变自己。他们的目标是攒够钱回家修一栋房子,或者有机会从事更好的工作。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让他们留在这座城市的唯一念想。而终有一天离开地下室,则是他们的目标。地下室其实是一个流动的空间,承载了中国社会发展中城市和农村的交接点。

沿着302栋楼地下室水泥楼梯走到底,地面经过粉刷,印着一个大大的黄色 “G”字。再往前走,不同颜色区分出不同的区域,分别对应不同颜色的阿拉伯数字“1”至“6”。按照英文的用法,“G”是一栋大楼的第一层。稍微调动一下想象,地下室在这里成为一栋躺倒的高楼,从地下室入口走到最深处,相当于大楼的第一层走到第六层。

技能交换室位于第三层。靠里面的一个小房间,被周子书和他的团队改造成了体面的小木屋。有人在这里组织了一场私人电影放映活动,两小时为这间地下室收入300块钱。一间地下室月租金大约七百块,周子书和房东都觉得赚了。接着又有人预约在这里举行小型讲座。

项目往后实施下去,周子书渐渐改变了起初通过“技能交换”让地上居民帮助地下室居民、构建双方和彼此之间信任的想法,周子书发现,“对房东来说,或许有一个潜在的很好的地下室运营的商业模式。”

去英国留学之前,周子书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并以设计师身份在中国美术馆工作。在美术馆,周子书参与很多平面设计活动,其中包括一些国家层面的大型展览、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时的展览画册和红毯设计等,他渐渐发现“里面有非常多的讲究”。

在这家具备事业单位气质的国家级美术馆,周子书说自己“的确有机会见识到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他并不喜欢,比如根据官阶排位,堪称繁冗的展览开幕式发言,相对中规中矩的设计要求等。

汶川地震后一周年,周子书曾负责组织策划“渡:国际应急建筑设计展”。从寻找资金、邀请艺术家到设计海报,周子书几乎包揽了展览相关的所有工作。但展览开幕,各个领导相继登场发言,周子书一个人溜回家睡大觉,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怎么睡觉了,“那场合没什么意思,也没人在乎是你做的这些事儿。”

他从美术馆离开,自己创办了一间建筑设计工作室,并申请到英国著名的圣马丁艺术和设计学院读研究生。“叙事性空间设计,”这个专业名称非常吸引他。

去年,周子书身在伦敦,看到BBC一则报道,说维多利亚挖出了一个酒窖遗址,报道解释说,该酒窖很长一段时间来曾被用做贫民居住区。这马上让周子书想起北京。在他生活的望京花家地附近有无数地下室,“北漂”农民工和从附近中央美院毕业不久的学生,多选择租住在地下室里。

周子书发现,工业革命时期,社会结构剧烈变动,英国社会出现新的贫困形式,房屋短缺成为社会问题,许多曾经作为酒窖的地下室被改造为居住区。周子书还发现,在美国的拉斯韦加斯、纽约这样的大都市中,普遍存在“鼹鼠人”现象。进一步调研发现,英国曼彻斯特著名的贫民窟天使草甸,地下酒窖也曾大量入住贫民,他们是恩格斯1844年写作《英国工人阶级现状》时的深入调研对象,“甚至帮助恩格斯形成了他的政治观点。”周子书微微一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毕业设计选题通过后,周子书回到北京,租下了花家地北里这间地下室,并决定改造这间地下室,作为毕业设计的“行动调研”部分。他从建筑设计室团队里调了个刚入职不久的小姑娘,成为自己的助手,专门和他一起实施地下室设计项目。

那些居住在地下的人们

助手林木村白净,戴黑框圆眼镜,文文弱弱的样子。她生于1991年,去年从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史论系毕业。她的目标是成为一名专业设计师,设计特别漂亮的作品,“很高大上那样子。”

毕业后,她应聘到周子书的建筑设计工作室工作,但没想到很快就被抓来做地下室项目。周子书给她的第一个任务是关于地下室的纸上调研。林木村到现在还能把北京地下室的来源和功能演变一字不落地说出来。“简直太熟悉了。”

但项目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刚开始工作的林木村都觉得不知所措。她认为自己在做一件“与自己专业完全无关的事”。同学分享各自去设计公司的经历,也跟她开玩笑,“木村你这做的是什么?”

周子书给她的任务,是让她尽可能多走访地下室,和那里的居住者聊天、采访,并且保留下来第一手资料。但和大多数人一样,地下室只存在于林木村的想象中。她拉了朋友一起去,“要是被我家里人知道每天的工作是这样,恐怕得吓坏了。”

林木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走进那扇门时,“入口又黑又长的台阶。”她第一次去的是旁边的303号楼,房东是一个裁缝,每天在街口摆摊。林木村天生话少,更不太会主动找人聊天,裁缝一开始就拒绝了她。还有一次,她站在一间地下室的水房里等待,对方一转身,用异样的目光打量面前这个小姑娘,林木村低着头,侧身让对方过去,没敢开口。

林木村胆小,但周子书可不管这么多。工作起来他就像一个疯子,“什么都忘了。”一次她和周子书工作到很晚,整天一直采访,林木村举着相机拍摄,记录。结束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周子书转身对她说,“明天八点地下室见。”林木村坐上出租车后忍不住大哭,出租车司机没办法只好一直安慰她,“小姑娘你被谁欺负了?”

但林木村渐渐也感觉到越来越有意思。她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把望京地区的地下室逛了个遍。地下室的人也渐渐吸引着她的兴趣。一位汽修工人告诉她,现在很多人很无聊,他们都想着房子、车子和女人,“由于我的工作,我很想学能源和环保。”另一个小伙子是锅炉工,但他想成为平面设计师。他花了9100元去培训班学了几个设计软件后,没能成为设计师,依然干起了他的锅炉工。这就是后来“技能交换”的灵感来源。

林木村第一次见刘青时,他瞪着眼睛不说话。发现来者的善意后,刘青开始给他们讲述地下室故事,说得最多的是一个地下室房东如何维护原始的地下治安的故事。“靠的就是打架”,刘青说,他指指床头那把菜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是犯了我,我就只好往死里打。”

但这些年刘青不想打架了。女儿的出生让他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他说自己爱老婆,也爱孩子,“再不好好过日子就不是人了。”他对周子书和林木村的态度由警惕渐渐变得热情,后来的技能交换活动,刘青热情地召集起大家,并告诉他们如何参与。走廊刷墙时,刘青把剩下的油漆往没刷上的墙面涂,“看上去要好看一些。”

他说是周子书影响了他。 周子书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充满理想,热情,性格又有些执拗,“多么难的事也要拼命去做,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对比起来,刘青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潭死水,整天坐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不分日夜打游戏。

他强烈要求加入周子书的团队,在未来改造地下室的项目中发挥更大作用。周子书和他拉了钩,保证带他一起玩。虽然刘青还是不太明白周子书到底要把地下室改成什么样,但他很相信周子书。“这个人特好,特善良。”他说。

让地下和地上都从中获益

周子书脑子分分钟转得飞快。他说自己甚至没法集中注意力开车,因为时刻都在想事情,分散注意力。比如他最近在上海,看到人们拥挤在火车站检票闸口前等待检票,他马上认为应该在闸机口前的地面上“铺设一种电子轨道,”让旅客在距离闸机50米处必须进入轨道里。“将闸机系统进行一种空间和社会秩序的延伸。”周子书称之为“反方向的铁路。”

尽管曾以首席平面设计师的身份在中国美术馆工作多年,但周子书坚决拒绝自己被称为设计师或者策展人,他也不同意近来因为他的地下室设计项目而被添加的“农民工弱势群体关注者”标签。

他并不认为地下室居住者就是什么“弱势群体”,只不过他们对资源占有十分有限。认真说起来,相比某些拥有权势的机构和个人,社会中大多数人都处于“弱势”。这些地下室居民,他们也拥有一定的技能,并和地面上大多数人一样,有突破自身所处困境的良好意愿。为实施这个地下室项目,周子书大量看了大卫·哈维、桑德斯等人的著述,还仔细研读看了《乌合之众》等书。

周子书的人生中,中国美术馆前馆长范迪安对他影响深刻。周子书认为他思想开放,常常有创造性想法,“同时又能协调各方关系,这个很牛。”另一个对周子书影响深刻的人是已故艺术家吴冠中。

周子书想起前几年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时,学院里要竖起一面“艺术为人民服务”的牌子,他被校方要求抠出这几个大字的字形。毛泽东“为人民服务”几个字的字体随处可见,但“艺术”二字,周子书找遍了所有文献,才勉强凑在一起,让这行标语“看上去像那么回事”。

周子书本人也曾学过“设计师的社会责任”课程,但他并不真的明白,设计师如何能真的“为人民服务”。在他看来,这样的标语也像是一种反讽,美院的老师承接了包括奥运等大型事件在内的多数设计项目。这也算是为人民服务?

但现在,周子书认为自己有些明白艺术与人民的关系了。他认为自己的地下室设计项目,“大概有这层意思在里面”。但他又非常谨慎地将这一项目与“慈善”“公益”这样的字眼区分开来。一些NGO组织找到他,周子书需要反复强调自己不是做公益,而是通过设计最终建立一种充满活力的体系,重建社会资本,“让地下、地上各方都能从中盈利,最终实现大卫·哈维所说的空间正义。”

周子书强调,他要做的不是慈善,也是不是纯商业,而是一种“社会企业”。在他的设想里,一栋大楼就是一个活的有机体,地上和地下全面互动。彼此之间通过互助,逐渐建立起诚信。

许平,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高度赞赏周子书的地下室设计为“中国设计界里程碑式的事件”。他邀请周子书为该系研究生讲述设计理念。许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中国,设计通常被当作一种抽离于社会之外的艺术门类,学校老师们忙于灌输一套源自西方的设计美学体系,学生和设计师们则更强调如何画好一款海报、设计好一桌一椅。而设计与社会当前最紧迫的问题发生关联并产生一定影响,“周子书这算是有意义的实验”。

许平曾是周子书在南京艺术学院读本科时所在设计学院的院长。他还记得周子书年少激进,曾经带领一大帮学生去校长办公室请愿,要求“改善无聊的选修课设置”。这曾经让校领导们非常尴尬,但周子书已经忘了这段往事,但他笑笑对记者说,真的有点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如今,已经有一位在美国的教授找到周子书,发来长信表示愿意加入他的地下室项目。他的微博每天都能收到各种不同的反馈,多数是鼓励和叫好,很多人表示志愿加入。他们共同的表达是,终于看到有人愿意为地下室这道难题做点什么,这让他们看到一种改变的希望。

“最让人开心的就是看到这些反馈,说明这个社会的能量已经开始流动起来了。”周子书说,他充满希望。中央美院那次交流会上,包括许平在内都在从各方面质疑这一项目运用到全社会的可能性。周子书并不生气,他甚至还打算未来将地下室作为躲避雾霾的地方。“等半年后看结果吧。”他干脆利落地甩出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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