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冰柜

2014-05-18 09:03稻花村
星火 2014年3期
关键词:冰柜小苏二叔

□稻花村

奔跑的冰柜

□稻花村

1

文化馆创研部没有什么大事情,除了下基层去辅导调研,平时很少坐班。创研部主任小苏把电话打给我,声音很急促。说:大作家,你快点来吧。再不来出人命了。我想打听个究竟,小苏那边“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从我家到文化馆的距离不远,打车就是一个起步价。我一般都是骑自行车去单位。后来自行车总是丢,几次报警也无效。丢的自行车没找着,新买的自行车继续丢。气得我就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路上由我来骑自行车,上楼的时候由自行车骑着我。我扛着自行车上下楼,虽然形象不是很好,但是形影不离总比丢了一辆又一辆强。

老远就看见文化馆大门口围拢着一群人。其实平时这的闲人就不少,文化馆不走前门,前面三楼以下出租出去了,过去是一家大酒店,娱乐休闲一条龙的。后来上级下文件整顿,不叫经营餐饮,必须跟文化有关才成。现在晚上里面的小剧场唱二人转,白天有时候搞传销,有时候搞表彰会,有时候还举办农民工唱歌比赛,泳装展览等乱七八糟的,不细听,根本分不清楚俗雅黑白。

文化馆后身正对着城隍庙,往来的善男信女不少。平时蹲墙根的老头老太太也成了气候。不过今天的气氛不对,老远就看到小苏着急地喊着:你这个同志怎么不讲道理,快松手,快松手。再不松手,我就报警了!

分开人群,吓我一跳。只见一个乡村女人浑身是土,满脸是汗,一只手抓着保安晓亮,一只手逮着收发室老黄。乡村女人以一敌二,毫无惧色,看情形战斗很久,而且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我仔细看一下,发现这乡村女人挺会打架,一只手死死抓着保安晓亮的裆下。保安晓亮脸色苍白,努力保持着矜持和优雅。目测一下,一定是被这女人抓住了要害。收发室老黄五十八了,不知道为什么也加入了战团。而且被这个女人死死地揪住了一撮头发,嘴里一个劲地朝小苏嘟囔着,细听是叫小苏别乱动。

小苏看见我,朝着那个女人喊:来了,来了,你要找的人来了!

找我?我没认出这个女人是谁来。想不到那女人“扑哧”一下笑了,松开了手。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朝我说:锁柱子,我可把你找到了。

我愣了下,这乳名可有年头没人叫了。连当初给我起名的奶奶都不再叫的名字,想不到被她叫起来如此流畅。

我问:你……谁啊?

她大大咧咧一笑,说:我你老姑,井绳!

2

我老姑的确叫井绳。或者说,我的确有个叫井绳的老姑。

我老家在辽西丘陵深处一个叫马耳朵沟的山沟沟里。有人说,我们老家住的那条山沟整体形状像一只“马耳朵”,故得名。还有的说,我们老家最早是有两个姓氏的人家居住,一个姓马,一个姓代,所以应该叫马代沟,叫得时间长了,叫白了,大家伙也叫我们村为“麻袋沟”。叫“麻袋沟”的说我们村像条敞开口的麻袋,叫马耳朵沟的说像一只马的耳朵。这两个说法我都没有求证过,因为没有俯拍技术,整条沟曲里拐弯的像条猪大肠,看不出所以然来。

甭管叫什么名字吧,反正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老姑井绳其实跟我家也不是近支儿,出了五服。因为两家是邻居,相处得好。老姑的年龄跟我同岁,属鼠的,周岁四十二岁。我是三十年前跟随父母离开马耳朵沟村的,走的时候是十二岁。小时候跟老姑一起上学放学,玩得不拆帮。

想不到三十年后老姑井绳还能够认出我,想不到她还能够找到城里来。不过,打架斗殴的行为不好,不知道老姑是为了哪一出。我赶紧劝架,打听半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老姑井绳来找我,进门跟年轻气盛的保安晓亮发生了几句口角。俩人动上了手,保安晓亮是武警转业,练就了浑身的武功。不过在老姑井绳这没起作用,老姑井绳出其不意一个黑狗钻裆一招就给制服了。看保安晓亮不是好声地喊救命,收发室的老黄跑出来劝架。他误判了形势,以为一个妇女手无缚鸡之力,上去拉开就算了。结果老姑误会了,以为老黄是帮着打架的,老黄糊涂着被揪住头发制服了。

好说歹说,双方才算和解。保安晓亮一直嘴里像含了辣椒一样“咝咝哈哈”地呻吟,想必是疼痛未消,心有余悸。

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老姑井绳,这叫她很不爽。老姑板着脸说:锁柱子,你现在要是觉得老姑给你丢人,我抬腿就走。再不登你们家门一步!

别别别……我慌了。连劝带说,总算把老姑拉到了附近的饭馆里。

在饭馆的卫生间里洗把脸,我才依稀找到了那个十二岁清纯少女的记忆。不过,只能是记忆了。都说女人老得快,老姑表现得尤甚。跟我一样的年龄,老姑现在像个邋遢的老太婆。要不是她说话的声音,根本分辨不出还是女人来。我瞅着狼吞虎咽吃大米饭的老姑,不明白当初那个嫩葱一样的少女是如何蜕变成这般模样的。

老姑井绳的辈分高,虽然跟我同岁,我却要恭恭敬敬叫她老姑的。在乡下,这叫“萝卜不起眼长在了辈(背)上”。老姑那个时候特别有姑姑的样子,记得有一次邻村的大孩子欺负我,老姑护着我,跟一帮半大小子厮打在一起。老姑似乎从小就有打架的天赋,她那个时候就很能打。邻村一个孩子叫风匣,他的脸被老姑给挠花了。风匣的家长不依不饶找上门来。我五爷爷(就是老姑的亲爸)罚她在烈日下站着。老姑也倔强,不肯认错。我心疼老姑,给她头上遮片蓖麻的叶子,给老姑卷了两张煎饼,她全吃了,还喝光了我端来的一大瓢水。喝完水就在墙角的沙土地上欢快地撒了泡胜利的尿,沙土地呲出的一个深坑至今还温暖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吃饱了的老姑,抹一把嘴巴。

抬头问我:你现在闹好了。发达了?

我摇头,说:马马虎虎。

老姑撇嘴:马个屁虎,你看你那肚子,喝多少啤酒撑的啊?都公家钱。那什么,我不去家里了,到这找你有个事。你得跟我回老家一趟。

我说:老姑,你都到这了,不去家里哪成。

老姑叹息:唉,老姑找你有事。你得帮帮我……

老姑酝酿情绪,像有个喷嚏爬半道,又出溜回去了。可是不甘心,还想往上拱,拱不上来,很纠结。我一直等着老姑哭出声来,想不到老姑打个响亮的饱嗝,然后起身说:我先去方便方便。

不久就听卫生间里老姑一声哀嚎,动天动地的。饭馆里的顾客都吓了一跳,几个服务员冲进去架出了终于来了情绪的老姑。这一哭不要紧,老姑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

老姑叫井绳这个名字很滑稽,不过这不怪老姑。五爷爷没有文化,五奶奶更不用说。生了三个小子,一个闺女,起名字就是大问题。三个儿子,依次叫留根,留得,留代,到了老姑这,实在是起不出来叫留啥了。五爷爷不想求人,就因地制宜,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问五奶奶第一眼看到了啥,看到了啥,乳名就叫啥。于是,就有了井绳。老姑在家里排行最小,跟我的关系也最好。

老姑抽抽搭搭地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按说不该再管娘家的事情。可是爹是自己的爹,不能看着他老人家遭罪……

我的心也一沉,三十年了,很少跟老家那边联系来往,不知道五爷爷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给老姑拿了纸巾,叫她擦干眼泪慢慢说。谁知道,老姑把纸巾蹭一脸,眼泪还一个劲前赴后继地往下滚。

越劝老姑哭得越凶。手机响了,在老姑的哭声中,我接听小苏给我打的电话。小苏问我在哪。我回答说陪我老姑呢。就打人那个。小苏说,哦,有这么个事情,馆里前些日子说要下去调查非物质文化遗产,你不是说跟着下乡体验生活吗?正好车里有地方。

我脑子迅速转一下,想起来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其实离老家不远。我看一眼老姑说:正好带着我老姑一起去。

老姑井绳“嘎噔”一下止住了哭声,瞅着我:你答应了?

我说:嗯。亲不亲,打折骨头连着筋。你是我老姑,你家的事情,我咋能不管?

3

车里的确够挤的。比较胖瘦以后,他们决定把我塞到副驾驶上。小苏开车,后面是馆里的三个同事,外加老姑井绳。

老姑体格粗壮,别看是搭车回去,还不搭人情。因为她认出了小苏,在跟保安晓亮和老黄厮打的过程中,小苏是站在实力强大却处于劣势那一边的。老姑哭哭啼啼了半天,大米饭吃多了,上车就有点犯困。不管挤不挤,先睡了一觉。

这一睡不打紧,呼噜如雷。偶尔还会在呼噜的中间抽搭一下,想必是哭得太过伤心和投入了。好在这几个同事跟我关系不错,都笑着看我。

老姑以为我是记者。在乡亲的眼睛里,记者这个职业可是无所不能的。有困难,记者一来就给解决了。事情其实也没有严重到老姑哭诉的那样,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情,谁家过日子都有勺子碰锅碰碗的情况。

主要矛盾是五奶奶去世以后,五爷爷又找了个后老伴。儿女虽然开始不同意,可是架不住五爷爷的倔强。五爷爷倔强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我在老家的时候,有一年五爷爷上山挑柴火,结果来了脾气,就在村街上摔扁担。引得全村人看他跟一根扁担怄气。

据老姑说,前段时间五爷爷要跟后老伴结婚。这下三个儿子留根、留得、留代都不干了,闹上门来。在我们农村,一般娶后老伴都不办结婚证,就是搭伙过日子。五爷爷这么一正式要跟后老伴办理结婚证,三个儿子家拼命反对是有原因的。因为老家那要开发建钢厂,土地要占。听老姑说我还不信,一条山沟沟能建什么厂子啊。后来猛然想起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年初的报纸都报道了,听说是招商引资的一项壮举。这样情况就复杂了,建厂把土地占了,五爷爷就能够获得一笔赔偿金,数目不小。五爷爷真要是跟后老伴登记结婚,这财产就成了儿女们注意的焦点了。所以,五爷爷家开始鸡犬不宁起来。三个儿子发动全家老小,把五爷爷的后老伴给抬了出来,送回了娘家。结果五爷爷后老伴的儿女们也动怒了,说我妈晚节不保再嫁给你们家,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于是再给抬了回来。双方目前就是隔三差五运输老太太玩。五爷爷气得不行,要喝耗子药。老姑心疼老爹的死活,这才万般无奈找当“记者”的我来调停战争。

我解释很多遍自己不是记者,无效,老姑井绳认了死理。还说:村里人都知道你当记者的事情,我家的事情你不能看热闹。这事你得回去管管。尤其我那三个哥哥,你给报道报道,吓唬一下,就不来抢老太太了。

我的几个同事在后面苦不堪言,碍于我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只好赔不是,说到目的地我请大家下饭店。为了尽可能消除老姑井绳的呼噜扰民,我们尽量谈点艺术什么的,陶冶一下情操,消解一下噪音。

小苏说:大作家的诗歌写得真好。

我业余喜欢写诗歌,这几天写了首纪念曼德拉的。在网上贴出去以后,点击率惊人。

正说着曼德拉,老姑在后面扑棱一下惊醒了。问:哪有茅房?

大家都被老姑给问懵了,都瞅我。我赶紧问:老姑,是不是想去厕所?

老姑缓了缓神,摇头,小声嘀咕:我听你们说慢点拉,慢点拉,以为到了茅房。

几个人先后反应了过来,开始都憋着,越憋越憋不住,小苏率先发出了一串压抑之下显得很绝望的笑声:哈哈……对……对不起……哈哈……

我紧张地回头看老姑。老姑井绳的脸蛋子拉拉得像井绳那样长,眼白翻着瞅小苏。小苏愧疚之中掺杂着快乐,不知所措,笑声就像开闸的水一样控制不住,继续哈哈得没完没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小苏手里握着方向盘呢。

我赶紧打圆场说:停车,停车,方便一下。

事情果然很糟糕,老姑井绳不是吃亏的人。她知道小苏的笑声里面带着嘲讽,她不顾我的阻挡,跟小苏说:妮子,我跟你说几句话。

小苏跟她去边上说话,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开始剑拔弩张,后来变得风平浪静了。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小苏是用什么办法化解了老姑一触即发的愤怒。

小苏其实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叫她小苏而不称呼她主任是有原因的。我们创研部原来的主任调走了,本来我的呼声最大。大家以为我当主任是板上钉钉有把握的事情了。谁成想领导却把文化局的小苏给调过来,而且一来就当了主任,成了我们的头。小苏是个二十六岁的女孩,挺活泼的,原来在文化局开会的时候,见面小苏长小苏短的。冷不丁当了我的主任,还不好改口。小苏主任也挺大度,私下跟我说就叫她小苏感觉挺亲的。

4

车到了距离马耳朵沟八里远的镇上,这是此行的目的地。他们要在这里拜访两个民间的剪纸艺人。几个同事去调研,小苏负责开车跟我一起去老家。事先跟这边的同事商量好了,要是马耳朵沟住得不方便,晚上小苏开车到镇上住招待所。反正大家有手机,可以在微信上及时沟通联络。

小镇不大,镇上超市里卖的货物跟城里没啥区别。重返老家,还是要给五爷爷一家带些礼物的。去超市一路选,老姑虽然嘴上客气,手脚却没闲着,把车的后备箱塞满了。我去买单,发现要买的货物里多了箱白酒。记得五爷爷是不喝酒的,以为是服务员错拿了白酒。刚要问询,老姑抢先说:白酒给风匣买的。

风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跟老姑打架被挠花了脸的邻村男孩来。心想我凭什么给风匣买酒喝啊。老姑说:风匣是你老姑父。

我“扑哧”一声笑了,连说:再拿一箱好酒。

一路上小苏跟老姑相处得很融洽,这叫我有点出乎预料。据说,小苏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她能够一路冲上来做创研部主任,其实是冲着我们副馆长的位置的。我这个人平时跟小苏关系还好,她不难为我,总给我开绿灯,支持我创作,我自然也给足了她面子。

重回马耳朵沟,感慨很多。三十年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老姑一路指指点点,给我讲解介绍。初春的丘陵山地显得还很萧瑟,不过大田的春播已经结束。辽西十年九旱,春播是要抢墒的。尽管有时候天气还很冷,甚至有的年份这个时候还下点薄雪,苞米种子却不能耽搁,直接干埋下去。等着暖和了,苞米就该出苗了。

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小苏很佩服。说:想不到大作家还食人间烟火啊。

我得意地炫耀:怎么样,这就是下生活的好处。你要是把种子泡了埋下去,到时候墒情不好,春天不下雨,苗可就出不齐了。哪个从乡村出来的人,不懂得一点侍弄庄稼的常识呢。

小苏说:种地能得多少钱,招商引资占了地,老百姓都去当工人,多好。

老姑井绳嘴巴里啧啧几声:没屁眼的市长,他就想着自己当官的好处,给我们那点钱,我们这辈子行了,下辈子咋办?给我们挖坟圈子呢。

小苏被抢白了几句,脸色不好看。

我问:招商的事情靠谱吗?哪个领导来了不是一窝蜂先整点动静,然后走人。

老姑伸个懒腰说:谁知道呢,这帮当官的嘴巴不如好老娘们的产门,没把门的。

小苏听得无可奈何,摁喇叭,驱散小路上几只不怕车的绵羊。

车进了村口,老姑眼睛尖,指着外面的山坡喊:你五爷爷在地里呢。

我也看清楚了,远处的山坡上佝偻着一个白发老人。我叫老姑坐着小苏的车直接回家,我下了车,朝着山坡喊五爷爷。喊了七八声,五爷爷才费力地朝我这边搭话:是喊我吗?

五爷爷年龄大了,眼睛不好用,耳朵也有点聋。看清楚了是我,抑制不住的高兴。一个劲地跟我说:大孙子,你出息了。今天早上起来就感觉眼皮跳,门前的喜鹊也叫喳喳地闹。你老姑说去城里找你,我没当回事。以为她说着玩。你爸妈身体都挺好的吧。一晃多少年没见了,自打你们走了,就你爸爸隔三五年回来一趟……

我一直听着五爷爷唠叨,插不上话。

这片山坡地,土质肥沃。粗略目量一下,也得有几十亩。不都是五爷爷一家的。五爷爷眯着眼瞅垄沟,里面除了黄色的土,再无他物。五爷爷却说:锁柱子,你听听。

我啥都听不见。五爷爷嘿嘿笑,说:满垄沟都是苞米种伸懒腰的动静。走了这么多年,庄稼活都忘了吧?

我不好意思:我爸在阳台上弄一空地,我跟他出去买的花盆,跑公园里面偷的土。栽不少蔬菜。长得挺好的,就是吃着不行。嫩不是好嫩,吃着发柴。

五爷爷摇头,说:不接地气,也没有日头照着。长出来没劲。唉,等夏天的时候,你带着你爸妈一块回来。我给你掰苞米棒子,烀着吃。啃苞米,就着蒜泥茄子。

好啊,好啊,我欢快地答应着。

五爷爷突然神情黯淡下来,说: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听说没,这片地都得占了,要建钢厂,去年就有人在这量尺寸,听说都上了电视和报纸,真要动真格的了。

我一下子想起此行的目的来。是啊,明年这块苞米地可能就不见了,吃不上五爷爷家的烀苞米了。最关键的问题是,因为这项轰动一时的招商引资项目,不但从经济上改变这个封闭山村的现状,其他方面也受到冲击和碰撞。

五爷爷咳嗽一阵,说:你老姑喊你家来,我没挡着。早晚也得麻烦你一回,咱们家族出息的人家,还就你们家。你看,你爸妈都是国家干部,你也是记者。家丑不可外扬,我这么大岁数,也不爱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的糠都抖搂出来。可是,事赶到这了,不解决也没法。我也不怕磕碜了。

我坐在山坡上静静地听着,我脚下的土壤里,千百颗苞米种子正在蠢蠢欲动,一起倾听。

五爷爷腿脚不利索,就着土坡坐着,话匣子打开,根本也不用我插嘴了。五爷爷是村子里第一个木匠,我们马耳朵沟村出的木匠特别多,据说都是五爷爷的徒子徒孙。五爷爷年轻那会,带着几个徒弟出去干木匠活,每年都能够赚回来不少活泛钱。

五爷爷娓娓道来:你五奶奶走得早,你三个叔叔都成家了,你老姑出了门子。我体格也不好,受过那回伤以后,腿脚就不行了。要不是后老伴照顾我,我活不到今天。你家是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好,知道疼老的。三个儿子不如一个姑娘,你老姑对我没说的。后老伴就是她帮着张罗的。这些年陪着我,把我照顾得挺好。头年她得病了,下不来地了。我们在一起就是搭伙,也没办结婚证。现在孩子们硬把她往自己家送,人家儿女也不愿意要。跟我一场,到了还闹这么个下场。锁柱子,咱们家没出过这样阴损坏的事情。我就想跟她登记结婚,给她个名分,你是记者,这事你得帮我弄弄。

听着五爷爷的讲述,我心里一阵发酸。迎着他殷切的眼神,我就赶紧表态:五爷爷,老年人再婚不算事。还有啊,你们都在一起过了快十年了吧?整十年,那更没有问题了。已经是事实婚姻了,就差领个证。谁去乡政府民政那,这事都能够解决。

五爷爷的眼里流淌出快活的光芒,说:那敢情好了,回家,晚上叫你老姑父过来陪你喝顿酒。也没啥好吃的,都是农家饭菜。

5

从脸上留下的伤疤就认出了老姑父,老姑父风匣是个实在人。老家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村子小,风沙大,马耳朵沟人没啥话,就听小酒唰唰下。老姑父风匣不会客套,上了酒桌就一通喝。老姑开始给他使眼色,他仍然闷头喝。老姑就不再客气,一脚踹过去,老姑父红着脸掉炕下去了。起来出门,一会儿就听摩托车远去的声音。我赶紧劝老姑喊住老姑父,喝酒以后骑摩托车危险。老姑不理会,说:没事。都是熟道。家里晚上不能没人看家。毛驴半夜要喂料,都揣了驹子了。早上还得喂猪,不然猪老拱猪圈门子。

小苏看得目瞪口呆。老姑亲自上阵,倒酒,首先跟五爷爷说:爸,锁柱子一来,啥事都能够解决。你就放心吧。锁柱子如今发达了,给你买的这些东西,都不是花自己的钱,全是公家的,那张小卡片就一划拉完活。你说,咱国家得养你们多少闲人啊?

小苏“咯咯”笑着瞅我。我不好意思,心想,明明是我的工资,偏要说是公家的钱。

“五奶奶”安静地躺在炕上,不能动。我进门问候了她几句,她只会朝着我笑,五爷爷不敢叫她说话。“五奶奶”以前是不会骂人的,在乡村老家十里八村备受尊敬的“五奶奶”得了这个病以后,只要一张口跟人说话,她只会说三个字“你妈蛋”。

按照五爷爷的话说,得的是怪病。

小苏跟着老姑井绳一起进来的,往家里搬东西,顺便跟“五奶奶”打招呼,五奶奶看着一炕的好东西,感激地朝小苏说:你妈蛋!

小苏一下子愣在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姑大大咧咧地说:没事,这是我爸后老伴,我叫姨,得病以后见谁她都操人家的妈。

老姑挺能喝酒,话也多。批驳无能老公风匣:就知道喝,一个屁都不会放。来,老姑求你们办事,你们辛苦了。今天晚上咱们就敞开了喝。

我始终对老姑为什么嫁给风匣感兴趣,老姑呲牙嘿嘿一笑,在灯光下状如鬼魅。老姑说:你走以后,咱班同学老打架,哪回我都把你老姑父挠满脸窜花。挠完他们家人就找你五爷爷闹,挠一回找一回,说破相耽误他说媳妇了。后来实在看他可怜,就嫁给他了。

本来是计划开车回去的。从山坡地里下来的时候,同事在微信里还问询我们。我当时回了句:不晚的话就回去。想不到小苏酒量不行,被老姑几下子就给灌多了。走是走不成了,就赶紧给那边打个电话。电话里很嘈杂,想必是镇上的文化站宴请。我简单说了情况,那边怎么回答的也没听清楚。

五爷爷嘱咐我早点休息,我哪有困意。跟老姑商量明天咋解决这事,明天要不要去直接找镇政府那边管民政登记结婚的干部。老姑说:不是登记的事,登记就一个本本,主要还是我那三个哥。你得跟我去挨家吓唬,镇住他们就好说。

我笑了,说:老姑,你别一说话就动刀动枪的。有理讲理,讲不通还有法律。

老姑说:你是不知道,要是好办事,我能找你吗?行了,今天都累了,歇着。里屋有地方。

老姑也进了里屋休息了,我跟五爷爷再坐一会儿。聊聊这三十年马耳朵沟的变化,里屋传来老姑的呼噜声,五爷爷把“五奶奶”倚在后背的枕头放平,像哄孩子似的说:睡吧,睡吧,没有妖精,我在你枕头底下放笤帚疙瘩了,镇住了。

“五奶奶”安详地笑了笑,轻声说:你妈蛋!

五爷爷瞅我一眼,翻译道:你五奶奶说,都睡吧。

我出去转一圈,在月亮地里走了走。回来的时候,五爷爷和“五奶奶”酣酣入睡了。撩了帘子,进里屋。老姑扑面而来的呼噜声引领着我找睡觉的地方。进来才发现,里屋也是一盘炕,连着外面的。老姑在炕梢呼噜不断,自娱自乐折腾得挺欢。小苏静静地在炕的这一角,睡得很安静。

我瞅瞅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床之类可以睡觉的。地上赫然摆着一台冰柜,闪烁着红色的灯。夜晚安静下来以后,会听到冰柜喘息一样嗡鸣着。听动静,是台老冰柜了。

看来我只能睡中间地带了。我猛地想起,我跟小苏不能离着这样近的。这样睡肯定是不合适的。可是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轻轻脱了袜子,其他的衣服没有脱,慢慢钻进了属于我的领地。还没睡着,就听见小苏轻声笑。我这才知道,原来小苏一直没睡。

我歉意地说:小苏,你还没睡啊?

小苏说:你听你老姑那动静,还有那大冰柜,我能睡得着吗?

我说:你看,都怪我,叫你见笑了,委屈了。

我起身下地,找冰柜的开关。摸到了电源插头,给关了。重新回到炕上,听小苏那边也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迷迷糊糊中,感觉小苏钻了过来。扯开我的被子,一下子就贴近了我。她的呼吸一下子跟我近了,我的心狂跳了起来。赶紧回头看老姑那边,好在呼噜依旧。小苏紧紧抱着我,一下子吻住了我。我有些迷乱,头脑里一片空白,做梦也没有想到小苏会对我这样。她吻我,我也没客气也去吻她。吻着吻着就去解她的衣服。结果遭到了反抗。

我赶紧自觉起来,主动不去吻她了。手脚也开始规矩起来,想不到小苏却捉了我的一只手,放在她胸口。我再次被撩拨起来,以为这次有机可乘。手又开始不要脸起来,摸到了她的乳罩,想解开。结果再次遭到反抗,弄得浑身是汗了。

老姑在那边又翻个身,大喊一声:风匣,给我铲子。

黑暗中,小苏和我都吓了一跳。

我把小苏推出被子外,说:不准再来捣乱。好好睡觉。

小苏调皮地钻了出去,不久,又试探着把手伸进来,像上次一样捉着我一只手。有了刚才的教训,我索性不动了。小苏就一直牵引着我的手,放到她的胸口。没有想到这次乳罩是开的了。小苏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乳房上。黑暗中,我看不见小苏的乳房。却能够感觉到那份坚挺和柔软。小苏的乳房不大不小,握在手里像一团暖玉一样美好。

6

早上醒来的时候,里屋已经空无一人。屋子里亮了,看清楚了墙角的那个大冰柜。此时,它也好像累了一样,不再聒噪了。

出了里屋,炕上的“五奶奶”已经重新倚坐在那里。见我出来,她礼貌地打招呼:你妈蛋!

不用五爷爷翻译,小苏在灶间说:大作家,问你早上好呢。

我一时尴尬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五奶奶”那句骂人的话,还是跟小苏晚上的事情。

小苏表现得很冷静,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这叫我感觉很奇怪,瞅着她的胸部我脑子里产生了恍惚和错觉。怎么回事?难道晚上不是真的吗?可是我手里分明还有一股她的体香。

小苏说:他们今天要调研,昨天下午啥都没干成,文化站的干部安排喝酒。可真行,也不怕抓了典型。今天他们镇上给派车,我跟着你走。

我说:油钱算我的,我这毕竟是办私事,不能叫你为难。

小苏:哎呀,大男人呢,这点东西也要算来算去的。赶紧吃饭,吃完饭咱就去办事。

我红了脸,试探着问:小苏,昨天……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小苏瞅我:开始不行,冰柜老响,你关了以后我就睡着了。

我有点大失所望,不想五爷爷听到我的话反应很诧异。赶紧冲进了里屋,说:咋关了冰柜啊,东西会坏的。

五爷爷打开电源,大冰柜又开始嗡嗡地叫了起来。

在乡间的小路上开车,小苏很狂野,感觉也过瘾。因为开得快,老姑反倒有点不适应。吓得不住地大喊大叫。我频频走神,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告诉我,是真的,是我确实摸着小苏的乳房入睡的。一个告诉我,怎么可能,是做了一个春梦。因为小苏那样好看的女孩就睡在不远处,产生了某种念头,于是就在梦里一厢情愿地摸了人家的乳房。不过,那乳房不是现实中小苏的乳房,是自己虚幻来的。

我们的第一站是老姑的大哥家,也就是我的大叔留根家。

车开出了十几里地,到了大叔留根家门前。老姑在车上酝酿情绪,果然下车以后,先发制人,在门口大喊大叫。

留根是没出来,放出来一只大狗。吓得小苏哇哇叫着躲避,心里多了层疑惑和暧昧,我保护她的意识大增。勇气也不知道哪来的,护着小苏。色胆果然很管用,不但能够包天,也震慑住大狗。老姑井绳丝毫不惯着大狗,捡起块石头把大狗打得惨叫一声,逃回院子里。

大叔和大婶迎出来,大叔还是认出了我,喊着我的名字,拉着我的手打量。看见小苏,以为是我媳妇,挺友好地往家里让。小苏很得体地解释是我主任,这个平时没自称过的“主任”俩字一出口,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凉”了半截。

谁想到老姑先我一步进院的,没出三分钟时间,已经和婶子战成了一团。婶子长得像老姑一样彪悍,俩女人不听我们劝,揪扯着叫骂着扭打在一起。具体内容就是关于五爷爷结婚的事。大叔留根很讲究,先把我和小苏带进门,还要找烟倒水。小苏和我瞅着院子里的战斗,赶紧说:大叔,你不用客气,你先去把她们拉开。

大哥歉意一笑,开门出去。大喝一声,院子里消停了。两个彪悍的女人收拾战场,尤其是婶子特别得体,跑进灶间点火做饭。我赶紧出去制止,说:婶子,千万别忙乎,我刚撂下饭碗。老姑不进屋,但也不离开,大脑瓜子挂在窗口,一张大嘴得空就蠕动着发起挑衅。

事情因为有了老姑掺和,弄得一波三折,谈话中间老姑和婶子又差点动起手来。好说歹说,小苏才把老姑的脑袋从窗口给摘下来,拽到车上。小苏挺绝,把车门给锁上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够看到老姑的脸像压扁的倭瓜贴在车窗玻璃上向外咒骂的轮廓。

老姑被囚禁起来,说话就没有人再搅和了。

大叔留根叹口气,听明白我的来意了,就把事情的原委跟我说了。期间,婶子几次要插嘴,都被大叔留根大喝一声制止。看来,这个家还是他说得算。

大叔留根说,按理说作为长子,他不该掺和家里的事情。老爸含辛茹苦拉扯大四个孩子,哥三个都娶媳妇盖房子,累没少受,罪没少遭。这个,作为老大明白这个理。五奶奶走得早,五爷爷一直自己过,找个后老伴也无可厚非。许咱年轻人成双成对,老人咋了,老人也有资格享受生活。

听大叔留根这番话,我的心情放松了,不再担心沟通的问题。

大叔留根还有个特殊情况,当初他结婚的时候,家里挺困难。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就给大叔留根定的是上门女婿,倒插门到现在的婶子家。当初走的时候,说好了是“清身出”,这一点村委会给证明,乡里乡亲也认可。“清身出”具体的意思就是娶媳妇盖房子啥的,都不用老人张罗,自力更生自己想办法。既然是不拿家里的一根草棍,大叔留根也就没有了赡养五爷爷和五奶奶的义务。这些年大叔留根做得不差,岳父岳母养老送终了。五奶奶没的时候,大叔留根也没少掏钱,跟哥几个平均分的。那时候,老二留得刚盖新房子,老三留代老婆得病刚去世,都是困难阶段。虽然说好了老大留根没有义务再管父母,可是留根还是发扬了风格。这件事情,全镇家喻户晓,都夸大叔留根做得好。

现在情况是五爷爷非要跟后老伴登记结婚。大叔留根一家也参与了反对。据说抬“五奶奶”出门大叔留根也冲锋陷阵走在了前面。

这点疑问大叔留根也给了我解答。

大叔留根说:事就出在结婚证这事上,十里八村没有这样干的。正式登记结婚,就是说明法律认可了。现在的乡下都懂法,明白你五爷爷的用意。你五爷爷就是想把占用土地的钱都给了老太太。在一起过日子咋都行,我们该叫妈还叫妈。可是登记这事高低不行,那土地不是我爸爸一个人的。咱们马耳朵沟的土地三十年不变,现在还有十七八年到期。我现在是农村的黑户口,我那份土地一直在你五爷爷名下种着。我清身走以后,土地不能跟着走。到了这边,也没有土地,几个孩子出生也分不着一根田垄。所以我们家除了你婶子,全是没土地的。这么多年了,那几亩地都归你五爷爷种着,粮食也归全家的,我没说啥。可是国家要占土地了,给赔偿,我就不能不要我那一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年龄也不小了,也得有自己的养老本钱吧?

我听了一会儿,觉得大叔留根说得有道理。就说:那能不能跟我五爷爷只要你那一份,他们该结婚还结婚?我觉得五爷爷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

大叔留根拍一下大腿,说:大侄子,你是不知道啊。这事最大的阴谋家是你老姑。你可别小看你老姑井绳,算事算人都能够算到骨头里。

我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反应。

大叔留根越说越激动:咱们家出的这点幺蛾子,都是你老姑怂恿的。她把你五爷爷给迷惑了,她说啥你五爷爷就信啥。要不然你五爷爷那性格脾气,没啥说道。

我说:不会有那样严重吧。我老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心情不差。

大叔留根不屑地瞅车里那张扁脸说:你知道吗?你老姑做得有多绝,你现在五奶奶的户口不在她儿女的户口本上,在你老姑他们家户口本上。你还没听明白吧,你五奶奶就是你老姑的阴谋,她把你五奶奶安插在你五爷爷身边,目的就是为了分财产。

我有点不知所措,这事有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跟大叔留根表明了态度,我回来呢,虽然是老姑叫的,但是不会偏向。五爷爷要结婚,这事你们做儿女的都不能反对。有矛盾咱们解决矛盾,看五奶奶那身体条件,不能抬来抬去的了。

大叔留根很开明,支持我做工作,他是老大,只要钢厂占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利益得到保证,他就不会干涉老人的婚事。

这我就放心了,婶子还要做饭,我说:不麻烦了,没有到饭时呢,我去找二叔谈谈去。

从大叔留根家出来,我就板着脸不搭理老姑。老姑会察言观色,试探着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老姑,你不能说打就打,这样咋行?事根本讲不清楚。

老姑直点头,表态说她没有文化,叫我多担待,以后只说事,不动手。还辩解说她大哥家做事太过分,放大狗咬人。小妮子你护着,我没人管。当初我是怎么对你的,现在你一点情意都不讲。要不是我是你老姑,我当初嫁的人就是你。

我喝水的时候老姑讲这番话,我一下子喝呛了。咳嗽着赶紧打岔,问她户口怎么回事?五奶奶的户口怎么在你家户口本上?

老姑听了以后“哇”一声哭了起来。

小苏把车停在路边,叫老姑哭个够。

老姑看没有人劝,不哭了。说:我也有难处啊,就知道我大哥和大嫂给你灌迷魂汤了,我要是在跟前,看我不撕……好,我说实话。当初我看我爸可怜,就把风匣他姨介绍给我爸。俩老人觉得挺好,就在一起过日子了。这不吗,风匣那几个表弟表妹不答应,说我们给他们当儿女的丢脸了。说他们断绝关系不管老人了,我没办法,就把风匣他姨的户口迁到我们家户口上了。我一片好心,还被我大哥他们误会,真是狗咬鲁智深,不知好人心。

一句鲁智深,叫小苏放声大笑起来。老姑骂:笑你姐个腿。我们说正事呢。

这么说来,老姑还真是一片好心。看来这中间还罗圈亲戚,现在的五奶奶其实是老姑父的姨,双方亲上加亲。不过,大叔留根他们生疑也是情理之中,户口在老姑的名下,那样将来的财产是不是要归老姑所有?

我用问询的眼神看小苏,小苏意味深长地瞅老姑,说:潜力股啊。

老姑听不懂潜力股的意思,斜着眼察言观色。

我琢磨得头疼,说:老姑,你带路,去我二叔家。

7

老姑没往山沟沟里带路,到了镇上的公路边上。

老姑说:你二叔家养车包线。就在这等吧。

整十点,二叔开着车,二婶卖票。已经跑了一个来回。看来生意挺忙。车要在这里短暂逗留,半个小时以后再跑一次。陆续有乘客上车,都是附近的乡亲。车门子敞开着,我往车上走,二婶前胸吊个破包,拦住了我:去哪?买票。

我看二叔,二叔在给车加水,抬头看见我,没敢认。老姑一手扳着车门子,朝着二婶说:哎哟,二嫂子,你是赚钱赚疯了咋的?连亲戚的钱你也收啊。

二婶和二叔都看见了老姑,二叔就认出了我。

二叔说:锁柱吧,看着面熟呢,没敢认。胖成这样了,啥时候回来的,坐车吧,不用买票。

还没有说明来意,老姑和二婶已经一个车上一个车下的撕扯到一起了。二婶跟大婶比,体格明显偏瘦。力量上吃亏,被老姑一个趔趄给拽车下去了。

我一看这么打下去咋成,喊小苏。小苏被老姑骂过,心情也不爽。磨蹭着过来,说: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豆腥,我看你老姑天生就是打架的。见谁都动手。

我说:你赶紧拉她回去吧,把老姑送回家去。然后你去忙工作吧。

好说歹说,老姑薅走了二婶的一绺头发骂骂咧咧地跟小苏走了。

二叔一直没动手,唉声叹气地看俩娘们纠缠。在自己老婆和妹妹之间,二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婶吃了亏,大哭小嚎地骂祖宗八代。不过上来乘客,二婶马上恢复原状,该收钱收钱,丝毫不会搞错。

我坐上了副驾驶座,跟二叔聊天。

二叔说:你来就来呗,别跟着你老姑来。她一来就打架,总薅你二婶的头发。你看你二婶的脑袋,本来就头发稀。越稀越薅,越薅越稀,原来梳辫子,现在都扎不起来了。你也是,下车干啥,把车门关上拿臭狗屎臭着她不行啊。

二婶开始忙碌了,不管二叔说什么,也不拿正眼看我。

我说:二叔,您别误会,我也是刚从大叔家过来。想跟你谈谈我五爷爷的事情。

二叔熟练地检查车,抽空还跑下去,进一屋,灌一瓶子热水上来。那瓶子挺大,里面翻着一大堆劣质茶叶。二叔说:十分钟就开车,我们家的事没辙。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

十分钟肯定谈不拢,我索性豁出去了,安心坐下来,耐着性子跟二叔磨。

二叔说:我爸要结婚登记的事,你甭说了。我们肯定不能答应。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走了,走了,上车上车。河屯子,下河首,牦牛沟,李杖子,柏木山沟……你等会再说,我去把麻袋塞进去。

二叔麻利地下车,帮着乘客把大件东西往车下塞。这一路上谈话总是被打断,二叔一路鸣着喇叭。二婶开半扇车窗,见人就喊:河屯子,下河首,牦牛沟,李杖子,柏木山沟……上车上车……

二叔家养车已经很多年了,最近听说有变动。跑线也不容易,承包费增加,听说县交通局那边也有变化了,原来关系好的局长调走了。新来的局长要重新招标投标。二叔的生意受到了影响。二叔家有个儿子,学习不错,很有出息。前些年找过我爸帮着找过学校。后来听说事情办成了,现在孩子在北京都工作了。处了个女朋友,俩人一直同居隐婚着,等着在北京买房子。打电话叫二叔和二婶帮助凑钱,首付凑齐了,每月还贷款。

这些情况我其实都知道,这次断续听二叔又复述一遍。二叔重复讲这些是有目的,我能够明白二叔的想法。占地涉及到赔偿,全家的地其实都归五爷爷种着,儿女们都嫌种地累,收成少。谁成想突然要占地建厂了,这笔赔偿对二叔一家而言是久旱逢甘霖。这个节骨眼上,五爷爷提出正式与“五奶奶”登记结婚,事情就显得蹊跷了。

二叔明确表态:锁柱子,不是二叔不开面,老的我们养,你问问你五爷爷,吃的喝的,我哪点做得不好。跟后老伴过就过呗,非要结婚领证,明摆着是你老姑的坏道道。你老姑那人,心理阴暗着呢,趁我们不在家,把你五爷爷哄得团团转。她的土地也在家里呢,这些年,她跑回去种。我们当儿子的都没种,寻思打点苞米给你五爷爷一个人花,治病买药啥的也宽裕。她一个姑娘家跑回去种地,收秋,打粮食,风匣开着车,把苞米都拉自己家去了。以为我们都是傻子,风匣他老姨,儿女们都不要不管,你老姑给划拉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家是养老院还是慈善机构啊,生给撮合到一块去了。我爸都跟我们说了,不找后老伴,身体也不好,没有啥要求了。她可倒好,违背我爸的意愿,用女色诱惑。

二婶突然喊:趴下,趴下!

车里的乘客很拥挤,却很听话,过道上站着的,司机边上坐着自制板凳的“呼啦”一下趴下了。原来虚惊一场,以为路边有交警查超载。车里的确是超载很严重。一辆小面包车,有多少人二婶就给塞进去多少人。

我说大叔那可答应了。只要五爷爷肯把他那份土地的补偿给他就成。二叔很不屑,说:我大哥哪有发言权,他当初是清身出,按说土地都不能给他。对吧,要不咋叫清身出?带着土地还叫清身出?还有你老姑,嫁出去的姑娘,回来种地,哪有的事情啊,到哪也说不出理去!

我说:二叔,土地赔偿的事情,先这样,补偿款下来的时候再说。叫我五爷爷先把结婚证领了。

二婶分开乘客,朝着我说:高低不行,你说出天花来都不成。

二叔的手机响了,二叔接听。车紧急停在路边,二叔朝着二婶喊:快!

二婶动作很利索,蹦下车,快速拽出一条白布来,上面还有一朵大白花。几下子就挂到车前面了。二叔重新开车,二婶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把纸钱来,看到前面的交警扬手洒了出去。纸钱在车前飞舞,车也没有减速,从交警的车边驶过去。

二叔说:叫少拉人,超载罚款。油也涨价,没几个钱。

我看傻了,这哪是公共汽车,变成了殡仪车了。车里的乘客没有谁反对,都很冷静,有说有笑的很是融洽。

我瞅瞅车开出这么远的路了,二叔那还是油盐不进,工作做不通。心里也急了,就说:二叔,老人的婚姻受法律保护,你们做儿女的反对也没有用。

二叔“咔”一下把车停下了。瞅着我说:你老姑答应给你好处了吧?

我急了说:你们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老人一辈子也够辛苦的。反正这证领不领也事实婚姻。那土地赔偿也得有五奶奶的份。

车门子“呼啦”一声开了。我被二婶礼貌地请下了车,还好,二婶没叫我花钱买票。

在路边等返回的车,手机响了,先是老姑打来的。

老姑在电话里骂,说小苏那个死妮子把她丢到半路上不管了。我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二叔和二婶把我丢到路上不管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知道在对面等车往回返。老姑说,这回你算知道我那俩哥啥样的人了吧,就得治治他们。

老姑的电话刚挂,又有电话打进来。先是个女的,问我叫啥名字。说不清楚,一个男的声音又传进来。这回听明白了,是三叔留代。

留代先发制人,说:我大嫂和二嫂都给我电话了,你要不掺和我们家的事,咱们还是好亲戚。你要是帮助你老姑办事,别怪你三叔不客气。你三叔可是蹲过大狱的人。

我听着这个气,不爱跟他理论,挂了他的电话。

三叔留代其实挺不幸的,他比我大三岁。第一个媳妇得病死了,留下个小丫头,守着孩子过日子。三叔也挺能干,跟着村子里的人出去打工,干钢筋工的活。小丫头就丢给了五爷爷和五奶奶看着。结果到河边洗澡孩子被水冲走了。

三叔回来以后发疯了一样,沿着河找了几个月,孩子的尸体也没找着。从此就埋怨五爷爷看管不周。五爷爷也一直自责,大中午的,孩子热,就去河边玩了。响晴的天,也没有雨,谁知道上边来洪水了。三叔好几年不跟五爷爷说话,在外面打工也不回来。前几年在建筑队干活,老板不给开工资,他带人爬塔吊,吓唬老板。结果动静闹得挺大,电视台都给弄来了。活该出事,那天下雨夹雪,塔吊上面湿滑,三叔体力不支一不小心出溜了下来,正砸到了老板身上,把老板砸死了。结果,工钱不但没要来,为此三叔还坐了好几年的牢。

听老姑说三叔去年过年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新媳妇。那小媳妇挺霸道,双手擀饺子皮,骂人不吐核,跟三叔一个被窝睡觉也不管人多,大呼小叫地。

8

我坐着一辆拉猪的农用车返回镇上。接我的小苏说我浑身上下一股猪毛味。

没告诉老姑,我跟小苏直接去了镇政府。打听民政在哪个房间办公,直接去敲门。民政这边还挺忙,好不容易轮到了我。

民政干部问我办理什么业务。我说咨询结婚的事情。民政干部上下打量我和小苏,问:你们哪个村的?

小苏知道误会了,赶紧纠正说我们是来替别人咨询的。

我说出了五爷爷的大名,民政干部再次上下打量我们。叹息说:这事你们最好别管。

我问:为什么?

民政干部说:他们家的事情闹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结婚自由是没错,但是也不能因为结婚闹出人命来。

小苏说:哪有那样严重,就是这个老人家想给后老伴一个名分。儿女们反对,我们也做了工作,按照法律来讲,儿女们的反对是无效的。

民政干部点头说:你说的我们也认可。问题是结婚证我们给办了,以后出事怎么办?

我耐心地跟民政干部解释:我们会做通老人儿女的工作。明天我就把老人领来,你们给发证就是了。

民政干部面露难色说:我不知道你们跟老人是啥关系,你们可能不知道以前出过的事情。三月前,老人来找过我们,我们也感觉没有问题,想给他办理结婚登记,可是他的三个儿子都来镇政府闹。尤其是那个小儿子,张口就骂人,还拿了一瓶农药来威胁我们,只要我们给办理结婚证,他就服毒自杀。你说这样的事情,换成你来做工作,你敢给办证吗?所以,现在这事镇长和书记都惊动了,指示我们一定要慎重对待。

我一听慎重对待,知道办证没戏了,不知道怎么回去跟五爷爷说结果。

小苏说:要不你别管了,我看这事也挺麻烦。

我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起诉,走法律程序了。大叔留根都说了,现在乡下也都懂法。

小苏说:那好吧,晚上我拉你回去。不过这次不住那了。我感觉你五爷爷家的冰柜吓人。

说到那天晚上,我的疑惑马上又浮出水面。可是,我看不出小苏哪里有异常。

我说:有啥吓人的,就是一台老冰柜,时间长了,噪音很大呗。

小苏认真地说:不是噪音的事情,你听见没有,你关了电源以后,那冰柜还扑棱扑棱响呢。好像有人踹门似的,我后半夜都没睡好。

哦?我盯着小苏看:我怎么没听到?你不是说你睡得还行吗?

小苏说:我不那么说怎么说啊?你睡得死,你老姑的呼噜都吵不醒你。我可遭罪了,不过也算是借你这个大作家的光,体验了一把乡村生活。

我脱口说出一句:是啊,不容易啊,还在一个炕上睡觉。

小苏脸一红,马上说:大作家,这事你觉得吃亏了呗?

我慌忙改口说: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正说着,手机响了。是老姑井绳打来的电话,不是好声地朝我喊:锁柱子,快回来看看吧,你三叔两口子回来作呢。你给想点办法啊,这结婚证必须给我爸办了!

9

文化馆临时有事,小苏没有陪我再回马耳朵沟。

我没有见到三叔留代,回去的时候只看见院子里有摊凝固的鲜血。说是三叔留代喝醉酒自己用手砸玻璃划破的。三叔留代带着新媳妇,进门就先把“五奶奶”往院子里抬,五爷爷气不过,拿拐杖打三叔。拐杖被三婶给夺了过去,拦腰给撅断了。

三叔留代这次回来,是因为听了他大嫂和二嫂的电话,知道老姑请我这个“记者”出面解决问题。三叔觉得这事要是曝光,是寒碜他这个老儿子不孝,所以情绪很激动。

老姑井绳被小苏给丢到半路,没有车,自己走着回家。赶来的时间就晚了,进门看见了兄弟媳妇撅断五爷爷拐杖的一幕,二话没说,上去先把三婶的头发给薅住了。三叔看三婶吃亏,上来帮忙,结果把风匣扛起来摔到屋里。三叔愤怒至极,挥拳打在玻璃上,手就出了不少血,被赶来拉架的乡亲们拉到镇上医院包扎去了。三婶因为是新媳妇,从来没有跟老姑交过手,不知道深浅,结果三叔刚被抬走,吃了大亏,被能征善战的老姑按倒一顿打,落荒而逃。

目前家里战事虽然停了,但是更大的危机来了。大叔留根带着全家赶了来,不跟老姑交手,说既然你找了锁柱来解决问题,那就彻底把遗留问题解决了。老姑打给我那个电话,正是三叔被抬出院子的时候。她把事情说得严重,目的也是叫我回去。

我赶到马耳朵沟的时候,二叔和二婶开着车也回来了。

五爷爷在屋里插了门,拿着一瓶汽油,谁敢进门就跟谁玩命点火。我看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心里也后悔起来。不该冒失地回来解决问题,别事情没解决,还把矛盾激化了。可是我也没有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进门先跟五爷爷沟通,说了一天的情况。撒谎说镇政府那边办理结婚证已经没有问题了。看五爷爷半信半疑,我还当场跟五爷爷要了身份证,还把“五奶奶”的也要走了。五爷爷心里的顾虑打消,才算把汽油瓶子放下。我长舒一口气,生怕五爷爷想不开闹出事来。

接着开始沟通双方,大叔留根先发言,要大家保持克制,把事情说开,把问题解决好。反正他们家的要求很简单,要是占地,他的那份土地赔偿款必须给他,这样,五爷爷结婚的事情不牵扯到他们。大叔留根补充一点,五奶奶必须要做一份协议,老太太结婚可以,但是放弃土地赔偿金。她老了去世,五爷爷这边只能出一份丧葬费。

二叔留得接着表态。其实他们家也不是反对五爷爷和五奶奶在一起,这都搭伙过十年了,我们心里不支持,但是没干涉过。所以这次登记结婚,遵循的一条,那就是哥三个达成的意见:老太太必须签署放弃财产的保证。三叔还在医院里,但是他电话里跟俩哥哥也沟通过了,基本同意这样做。

五爷爷浑浊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他瞅着我。我拉五爷爷在边上说话,问他这样可以不可以。

五爷爷说:你五奶奶有早上没晚上的,她压根也不是看中财产跟我过日子的。

我说:那就好办了,我们起草一个协议,你帮着五奶奶按个手印,这事就迎刃而解了。家里的儿女们不闹,我就去找镇政府,给你们二老办这个结婚证。

五爷爷点头说:那中。那中。

重新全家聚拢到一块,我问好大叔留根二叔留得,问他们能够代表全家,能够代表三叔留代了吗?都回答没有问题,二叔还把手机打给了三叔留代,叫三叔跟我通话。

我看天色不早,就宣布说:那就先这样,我明天写一份协议,大家没有意见的话,就都签字生效。

老姑井绳冷笑着说:锁柱子,这就是你解决的办法?那我叫你回来,就这么解决的?

我回头看老姑说:老姑,五奶奶放弃了土地赔偿金,五爷爷也同意了,他们登记结婚这事解决完了。

老姑说:你放紫花月白罗圈屁,什么玩意解决了?他们的阴谋实现了就算解决了?锁柱子,今天你不把事情给我整明白了,我叫风匣打折你狗腿!

我看风匣,想他一定会念及我给他买酒的情谊上网开一面。没有想到风匣很能大义灭亲,“呼”一下子起来,抄起墙角一根木棒,怒视着我。

我也来气了,朝老姑说:你还想打人啊?你怎么这么喜欢打架啊?你叫我回来不就是为了五爷爷和五奶奶结婚证的事情吗?

老姑唾沫星子飞溅,说:结婚证你给解决了,那地呢?

我说:老姑,你别激动,咱慢慢从头捋。你看,是不是你不反对五爷爷和五奶奶结婚?这肯定的,你找的我。你找我叫我三个叔叔家也都同意,对吧?所以,咱们一起去找他们商量。开始都不同意,矛盾焦点在土地赔偿这块,怕五奶奶把土地赔偿款继承了。问五爷爷和五奶奶,他们根本不在意这土地赔偿款的问题,所以就签份协议,事情就解决了。

老姑听半天,瞅风匣,说:你听明白没?我被他给绕进去了。

风匣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会说不如会听的,你老姑那份地呢?你咋一个字没提?

这才是矛盾的焦点所在。大叔留根二叔留得两家就都冷笑着看老姑。

我心里也明白了,故意问:老姑,你找我回来,没说你也要土地赔偿金的事。

老姑急眼了:这个协议不能签,爸的结婚证高低不能领!

大家都愣住了,最支持的是老姑,现在大家都同意了,老姑却站出来反对了。

我索性耐着性子跟老姑掰扯:那老姑你说说为啥不同意?

老姑憋红了脸说:我是姑娘不假,可是我出门子以后,土地一直在爸这种着呢。南湾子那地是我的,后洼也有我的。这些年,都是我当姑娘的跟风匣回来照顾咱爸的,我们是当儿子使唤,凭啥我的那份土地不给我赔偿款,大哥是清身出的,为什么他就能够拿?

大婶气不过,插嘴说:老太太没的时候,我们也出钱了,怎么就说清身出了呢?

老姑顶一句:他给自己妈出钱送终,应该的。他没吃奶啊,他还吃的第一口呢,尽孝应该。

大婶回敬一句:应该尽孝就应该贿受财产,天经地义,再说,我们也没有多要。不像你,上蹿下跳就为了自己的好处。

老姑蹦起来薅大婶的头发,被大婶灵巧地躲过。

大家拉架,大婶骂:别以为你随便掐吧老二媳妇,她头发你给薅没了,薅我的没门!

一看局势难以控制,我赶紧拉开冲突的双方。

二叔留得说:井绳,你照顾咱爸受累,我们兄弟心里也清楚了。我们也考虑了这事,你的土地也在家呢,行,既然你大哥清身出都能够拿赔偿金,我跟老三留代就再让让步,行吧?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你那份土地赔偿给你。

老姑斜一眼,说:那风匣那份呢?他当牛做马给咱们家干活,他就没有回报啊?

大婶说:风匣还往家拉苞米了呢,你咋没说呢?

老姑说:爸的结婚证没有我同意,谁都不好使。我们家风匣上门女婿一样,还有他老姨,给咱爸多少温暖啊,凭啥她就放弃?我们是合法的继承人……锁柱子,你回去吧,我们家的事情不用解决了,我爸的结婚证不领了。

我没有力气跟他们辩论了,老姑想要的最大利益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五爷爷把五奶奶后背倚靠的枕头放平,好像没有听到这些儿女们的争论不休。五奶奶看着大家,说一句:你妈蛋!

我以为五爷爷还会翻译成“都睡吧”。想不到五爷爷说:骂得好。

看来,这真的是一句骂人的话了。

事情僵在了这。

10

晚上我没有走,就住在五爷爷家。

我跟五爷爷说了,不管儿女们啥样的态度,结婚证是一定能够办成的。五爷爷点头,叹气,说:啥都不说了。

现在,他就盼着这结婚证了。为了给五爷爷吃定心丸,我把五爷爷和五奶奶的照片也收起来,说是办理结婚证用。五爷爷不糊涂,问我结婚照不是一起照吗?我就撒谎说,老年人走不了,那边电脑给处理。

冰柜的嗡嗡声再次响起来,我再不敢拔掉电源了。睡不着,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跟小苏的事情来,越发地感觉事情蹊跷。想着就在被窝里上了微信,给小苏发过去一个表情。很快那边小苏就回复了一个表情。

小苏问:在哪?

我手上飞快地按键,回复:老地方。

小苏:哈。大冰柜唱歌。

我回复:嗯。记忆深刻?

小苏:小心闹鬼。

我回复:哪有鬼?心里?

小苏:冰柜,笨笨。锅锅,你害怕吗?

锅锅就是哥哥的意思,这是小苏第一次在微信上这么叫我。

我:怕什么?有女鬼,睡了她。

小苏:不要命了。

小苏问询:不顺利?

我:顺利得了吗?

小苏:差哪?

我:老姑那。其实她才是最难对付的,郁闷……

小苏:你老姑是奇葩。

我:幸亏我们不能通婚。

小苏:哈……笑死我了,都喷了。

我:对了,那天车上她那样子要揍你,你怎么跟她说的?

小苏:嗨,情急之下,我出卖了自己呗。

我:?

小苏:我说是你相好的,她就放过了我。还说,她侄子花心,叫我提防。

我:汗。你真这么说的?

小苏:哎,我不这么说,那天破相的就得是我。

我:难为你了。

小苏:没有,占了大作家的便宜。荣幸!

我:小苏,哥不明白一件事情。

小苏:说,锅锅。

我: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小苏:哈,奇怪的梦谁都做。梦就是梦呗,做完拉倒,何必认真。怎么了锅锅?

我:没……什么。早点休息。

小苏:需要我帮忙吗?我是说你老姑家的事情。

我:结婚证,你能办吗?

小苏:没有问题。要没电了,再聊。88。

我在黑暗里瞅着手机出神。

门“咣当”一声开了,老姑虎虎生风进来。以为她跟着风匣回家去了,想不到没走。我假装睡觉,不理睬老姑。老姑瞅瞅装睡的我,脱吧脱吧在炕那头躺下了。

我心想总算蒙骗过关了。

想不到老姑说:锁柱子,你少跟我装睡。太叫我失望了。你在城里待几年,学坏了你。你自己有媳妇孩子的,到处拈花惹草。

我忘了装睡的事情,辩解:我跟小苏是同事关系。

老姑呼地坐起来: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你当我看不出来啊,你个老爷们,你盯着人家小苏的屁股和奶子看。看啥啊,里面有色拉油还是易拉罐啊?不要脸。

我气得翻身不理睬。

老姑继续数落我:潘金莲遇到陈世美,纯粹一对狗男女!

我被气笑了,纠正说:老姑,那是潘金莲和西门庆。

想不到老姑更大了声音骂:就是陈世美,你有媳妇孩子,勾引人家小姑娘,你就是陈世美,西门庆不够格你。

我说:老姑,你骂吧,我知道你为啥骂。

老姑被我说到了痛处,急眼了。起身下地,把屋子里的灯开了。我看见老姑裸着两条白白胖胖的肥腿,穿一条花裤衩,披散着头发瞪着我。

老姑说:锁柱子,老姑白疼你了。反正这事你掂量着办,除了你我没挠过,我怕过谁?不是心疼你吗?今天这事我不跟你计较,反正那协议你不能给我签。我跟风匣商量了一下,这事算了,你也尽心了。我爸也不用结婚了。你不说风匣老姨和我爸是事实婚姻吗?我算计了,就叫事实说话了。只要协议不签,不办结婚证也成,反正风匣老姨那份我们也得要。

我顺水推舟,说:成,我明天就回去。

老姑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啥,我跟你去镇上,再给我们买点东西。反正你花公家的钱,拿你的卡给我“唰唰”几下。

11

晚上被老姑的呼噜吵得没睡好,还偷听了老姑的梦话。内容不连贯,大呼小叫的,基本都是骂她丈夫风匣的。

一大清早,老姑起来上厕所,五爷爷给五奶奶洗把脸以后下了地。这个时候,就听见院子里踏踏的脚步声。接着外屋传来“五奶奶”你妈蛋的问候。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已经冲到我头上。我还没起来,已经被人摁在了被窝里。挣扎无效,我不知道这伙人是从哪来的。

几个人直奔冰柜,扯了电源线,几个人一二三喊着抬冰柜。又进来一个人,那声音我听过,在电话里。是昨天晚上被老姑打跑的三婶。三婶说:傻子啊你们,有轱辘,推出去。

我说:三婶,叫他们松手,我……上不来气了。

三婶说:你就是记者吧?不用按他,不关他的事。这个冰柜是我们老爷子的,你三叔在工程队包钢筋活,我在工地外面开个小吃部,把冰柜拉回去,用完再还回来。

一伙人推着冰柜出去了,我也恢复了人身自由,下地,快步追出去,见一伙人已经把冰柜推到了院门外。院门外是一个大陡坡,那停着一辆厢式货车,几个人正在想办法往上装冰柜。

五爷爷不在家,冰柜就这么被推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情急之下想起了老姑来。赶紧往后院的厕所跑。老姑在厕所里方便,我就在外面喊:老姑,三婶把冰柜拉走了,五爷爷知道这事吗?

我话音没落,老姑已经提着裤子从我身边掠过。院子里溅起一声炸雷般的叫骂:抢劫啊!

接着就听见石头呼呼打击院外车厢的声音。夹杂着一群人的鬼哭狼嚎。

我对老姑的战斗力是放心的。果然,我跑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很精彩。几个男人已经被老姑用石头打得躲在车厢后面不敢出来,厢式货车的玻璃碎了,车门子也被石头砸出了坑。那台大冰柜没人管了,顺着陡坡开始缓慢移动。然后就迈开了腿一样,奔跑起来!

三婶和老姑扭打在一起,我大喝一声:冰柜跑了!

两个女人放弃了厮打,一起追向了那个冰柜。

冰柜顺着陡坡快速地奔跑着,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飞了起来,然后一头扎到了深沟里,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面的东西也被甩了出来,杂七杂八地丢在路上。

三婶心疼这冰柜,小吃部的预算里面早都有了计划。她哭着去查看,捡起丢在路上的东西,突然,不是好声地惊叫一声:死人了!死人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三婶吸引。三婶傻子一般拿着一件东西,把大家都惊呆了:三婶手里拿着一条人的大腿!

我猛然想起五爷爷不叫停了冰柜电源,还有,小苏说过她听到晚上有人踹冰柜的声音。莫不是这条人腿在作怪!

12

镇上的派出所很快来了民警,拍照,询问,做笔录。

五爷爷家门前围拢了很多人。老姑早已经不知去向,不知道她是被冰柜里甩出的人腿吓着了,还是觉得砸坏了货车觉得应该躲躲,反正她没有了影子。

三婶哭哭啼啼地跟警察讲述经过。说她刚进门,不知道自己老公公是杀人犯。

谁都没有想到五爷爷的冰柜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警察封锁了现场,谁都说不清楚这人腿的来历。只有尽快找到五爷爷,找到冰柜的主人才能够弄清楚真相。

五爷爷在山上看地,苞米这几天该出苗了。五爷爷忙着在山坡上做假人。一个木头十字架插在山坡上,给修饰成人的模样。戴着草帽,穿着衣服。风一刮,假人就乱动,像真人一样。鸟就不能近身了。

警察为了不打草惊蛇,叫我去山上找五爷爷。他们在远处悄悄跟着我。

我也有些紧张,不知道怎么跟五爷爷说这事。

五爷爷老远看见我,问:醒了?你们城里人起得晚。

我说:早起来了。五爷爷,我想问件事情,你冰柜里藏着啥东西没有?

五爷爷看我,想想,反问我:你看到了?

我惊恐地点头。

想不到五爷爷冷静地笑笑:吓着你了吧?

我点头。心想,吓着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五爷爷轻轻撩起他的裤腿,叫我看。我一惊,原来五爷爷裤腿之下,是一条假肢。

怎么回事?我满脸狐疑,知道五爷爷的腿脚不好,但是没有看出来竟然是假肢。那冰柜里的人腿?难道就是他自己的?

五爷爷叹息一声:二十多年了,都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带村子里的木匠们出去打工干活,有一回我从楼上摔了下来,腿摔坏了,就截肢了。包工头心还挺好,赔偿款不少,给我装了假肢,还给了笔钱。这坏腿没地方扔,我就想死了以后别没有个全尸,到那头也是个残疾,就花钱买了冰柜,搁家里冻上了。孩子们都忙,知道我是假肢,都不知道我冻腿的事情……

我心疼地看着五爷爷风中那瘦弱的身躯。那条大腿我看到过,粗壮,充满男人的活力。现在的五爷爷像一株枯干的树木,那条真腿就算再组装到五爷爷的身上,看着也不够协调。我想一会儿警察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要拿回去做DNA鉴定吧。

可是,五爷爷的儿女们呢,他们即使不知道五爷爷悄悄冻着自己的腿,但是他们应该知道他是为了他们丢掉过一条腿的。而五爷爷的假肢,我竟然都没有发现,也没有人提起过。他们争论最多的是脚下的这块土地……

土地是肥沃的,种子在蠢蠢欲动,有的田垄已经有拱包的地方了。五爷爷在家里待不住,起早上山,因为这几天会有鸟飞来叼地里的嫩苗。有乌鸦,有喜鹊,也有黄鹂和金翅鸟,它们灵巧地叼住嫩苗,不咬断,往起提,牵出土层里的种子,叼走,回去给它们的孩子喂食。而五爷爷要跟一群鸟斗智斗勇,十几亩的苞米地,是五爷爷的希望……

手机响,是小苏的微信。

小苏:大作家,拿你五爷爷和五奶奶的照片回来。咱单位楼下的墙上好多办假证的。三十块钱就能够办下来。我已经联系妥了。

我顺手回复一条:小苏,你真好。

然后我听到了脚下的土地,被我掉落的眼泪砸得“砰砰”作响。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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