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悲伤

2014-06-10 13:57杨逍
文学界·原创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固城电话

杨逍

我所居住的小镇总是给像我这样———进入担当年龄的年轻人一种悲壮的委屈感———顶不了天,立不了地。我和我的朋友们,从周一到周五,大都蛇行鼠窜地散布在方圆几十里的乡间,坚守着十年寒窗苦熬得来的铁饭碗,一晃已近十年。而今想来,十年前的豪言壮语,就像肥皂泡,吹出来五彩缤纷,却又在刹那间无踪无影,细究起来,除了能让人产生气馁的挫败感之外,我们一无所有。只有周末的时候,我们才风尘仆仆地像归巢的鸟儿一样,争先恐后地回到小镇。

其实,最早的时候,我们都与小镇毫无关系,而后来,为了显示我们与普通农民的区别,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家安在了小镇。准确地说,把我们居住的房子叫家,会让我们羞愧———我们仅仅是在这儿租了房子,在这儿娶了媳妇,又在这儿生了孩子而已———我们的家,在别人的家里,我们的户口本上还无法填上一个准确的地址。有网友聊天,问我的家在哪儿,我说,我的家在沙丘上,大风一来,沙丘从这儿消失,又从另一个地方长出来,我们的家也就跟着消失,然后长出来。就是这样。当然,如果你偏执地认为,我是在发牢骚,我也会愧疚的。

每个周末,我都要和朋友好好聚一次,听起来就像是我们的生活只为了这一次相聚一样。没错,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认为的。我们把每一次去乡下上班都看作是一场又一场的鸿门宴,我们总是在这样有惊无险的宴席中磨炼自己,久而久之,十年之后,我们一个个变成了坚强的人,就像久经磨难的唐僧师徒,见惯了妖魔鬼怪,等后来的妖怪威胁时,就差不多能坦然面对了。我说,我们就是唐僧———幸运而又坚强的唐僧。这么说,我又有点脸红了。我知道,我们的坚强,其实就是麻木,对工作的麻木,对领导口暴粗话,当众呵斥的麻木,对同事尔虞我诈的麻木,对奸诈的乡民逼到墙角扇耳光的麻木,对镇上的商贩蔑视的麻木,对镇上的混混欺侮的麻木……我说,再过十年,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们就成精了,或者得道了,我们就能宠辱不惊,举重若轻,镇静和孤傲了。

周五的晚上,就是我们的节日。我有一群与我同病相怜的朋友,十个,或是二十个,或者更多,我数不清楚,就像我面对一大群吃草的羊儿一样,我从东边数,或者从西边数,他们都在随意地挪动,我每数一次,都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数字,有时比预想的多了,有时又比预想少了好多。他们有的会莫名其妙地调到城里去,或者考试考到国务院去,有的赌钱输了,一夜之间就没了声响,有的睡了别人的老婆,与人私奔了,有的升官调离了……他们总是来来去去地变化着,来时真诚,坦荡,去时悄然,惶惑。我们谁都无法确定别人的动向———小镇是铁打的营盘,我们都是流水的食客。

我总是设想,我如果是一方霸主,就拿弯月尖刀在他们的胳膊上打下一个记号,让他们都听我的,当然,这不是黑帮行径。我只想给每个人种下一颗善良的种子,让他们不论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我们的小镇,我们的王国。让他们一个个都是好人,但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我一直都没弄清楚。

可惜,我不是霸主,别人也不是,谁都不是。我们只好各自为政。好在,我有五个至好的朋友,冯二便是其中一个。我们是死党,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我个高块大,体重一度超过了一百六十斤,冯二形小偏瘦,体重一度低出了一百二十斤。我们的体重简直就是高血压患者的两个标点。很多时候,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街上,熟识的人总用狼狈为奸这个词语来跟我们打招呼,我就说,我是狼,冯二跟着说,我就是狈。

体重是我们谈论不休的话题,就像我们谈论文学和女人一样。每每一见面,就要相互掂量一下环肥燕瘦,冯二通常要先称我,他让我放松,站直,然后绕到我身后,双手抱住我,就像抱住一颗百年老松一样,他扎马步,气沉丹田,大吼一声,这一声吼之后,就有了结果,若是我悬地而起,他就说我瘦了至少五斤,若是纹丝不动,或是勉强离地,他就会骂我吃成了死猪。我通常用一个胳膊,拦腰把冯二架起,略一停歇,便说,好,比上周多了二斤。我总是说他多了二斤,我是想给他鼓劲,他实在是太瘦了。冯二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砰地一声倒地,标准而又迅速地做上几十个击掌俯卧撑,起身后,脸不红,心不跳。嘴里骂骂咧咧,娘希匹这是他的口头禅。我笑话他,信不信,我一把就能把你扔到窗子外面。他不服,就几个直勾拳,打在我的肚子上,我就喘不过气来,向他告饶。他的精敏机灵,我自愧不如。

冯二在镇上的医院上班,他有理由把自己的房子打理得冠冕堂皇。我们另外四个,就把他看作是镇上人,理直气壮地在他那儿蹭饭,聚会。我们总是玩一种叫挖坑的扑克牌游戏,五个人轮流坐庄,输了的人喝酒。我们边喝酒,边玩牌,边说各自的工作,就这样,浑浑噩噩,一周复一周。

我只是想说,我们挖坑,喝酒的小镇,就是百废待兴的大汉初年———我们带着希望休养生息的地方。也许,你觉得我的比喻有失恰当,你不以为然,那我也不想和你争论,因为在我看来,我的小镇,就是这样的———像极了大汉初年。我和我的朋友,就是楚汉之争后,项羽残留的兵士,无所适从。

火车跑了七个小时,终于到了固城。站在干燥的街面上,打量行人,仿若是从大汉穿越到了民国。

其实,我在坐火车之前,还倒腾了两次。我早上十一点从镇上坐一个小时小面包车到县城,然后,在县城苦等了两个小时坐上了去往市里的大班车,大班车翻山越岭四个小时到了火车站,我在火车站做了所有无聊的事,包括一次高质量的睡眠———真他妈的倒霉,我竟然在火车站睡了结实的一觉,错过了晚上九点去固城的班次,无奈之下,我只好坐了凌晨四点的另一趟慢车,等到了固城,刚好一天一夜。我想,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穿越吧。

真的,我觉得固城就是民国。这是我出了固城火车站,站在白马购物广场上的第一感觉。我不知道白马购物广场在固城算不算是标志性的建筑,或者是极为知名的地方,但我觉得它与我的小镇上的任何建筑比起来,都会让我仰视和敬畏。当然,我说的不仅仅是它的高度,还包括它的深度。

我在這个巨大的商场门前,像电影镜头里演的那样———慢慢环顾了三百六十度。蓦然觉得,城市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那气势排山倒海,我的呼吸在一刹那间竟然艰难起来,这与长久闭气缺氧的感觉一模一样。我喜欢无事可做的时候,想象着把自己置身于汪洋大海,想象着自己被海水淹没,然后,我就深吸一口气,憋得满脸通红,头晕目眩,我经常享受过分缺氧之后的第一口空气,简直是起死回生般地令人幸福。对,现在的感觉,就像我在闭气,慢慢地,慢慢地,我的大脑空白起来,浑身膨胀,眼前的车水马龙快镜头一般哗哗闪过,春天的太阳让我的头扬起来,白灿灿的阳光刺得我眼花缭乱,我闭上了眼睛,似乎有震耳欲聋的风声掠过,像火车从身边擦过,那股强劲的风把我打了一个趔趄,我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我觉得我站立不住了,窒息一般。

周芸打来了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我在民国。她那头哈哈大笑,一定是仰着脖子,头发垂到屁股后面的样子。她的声音尖利,听起来就像个荡妇。她边笑边说,不会是在冥国吧!我说,真的,我真的在民国。她又笑,肯定是前仰后合地笑———她是个喜欢夸张的人。她说,你去过民国?我说,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到了民国。她说,什么感觉?我说,荒凉的,纷乱的,窒息的感觉。

周芸来了兴趣,说,怎么解释?

我说,我在乡下呆得久了,到了城里,就像是到了沙漠,在我眼里,一切似乎都是不存在的,海市蜃楼般,而存在的假象,却又混乱无比。

周芸说,听起来倒像个唯心主义的哲学家。

我说,你不觉得我们是在进行一场革命吗?

周芸停顿了片刻,说,那我们就将革命进行到底吧!

说到这儿,我的心就特别地跳了一下,简直就是抗议,像是问我,你要革谁的命?我脸红的毛病就在此时又犯了一次。我说,我在白马购物广场门口。她说,站在那儿别动,等我。

对,等她,等这个和我约会的女人。挂了电话,我终于挣扎着在这一瞬间解决了困扰我几天几夜的郁结难题。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固城了,很简单,就是和周芸约会,气死米雪。

我说,米雪,这就是你不让我好好活的下场。我竟然在心里得意了一下。

我不得不先说一下米雪,以此来缓解我心中的愤慨。米雪是我最后一个女朋友,是我女儿的母亲,三岁的女儿并不把她叫妈妈,而是叫“你妈妈”。女儿从一生下来就被我们安置在姥姥家,姥姥在乡下,不习惯像城里人一样,给外孙女称呼米雪直接称“妈妈”,而是实实在在地称呼“你妈妈”,女儿也跟着姥姥喊,你妈妈,每次她和米雪通电话,一张口就说,你妈妈吃了吗?米雪说,吃了。米雪问,想妈妈了吗?她就说,想你妈妈了。好几次,米雪很愤怒,除了责备她的妈妈之外,就执意要女儿叫她妈妈,可女儿一出口就是你妈妈,听起来就像是骂人,米雪不依,坚持要她改口,往往弄得小家伙哇哇大哭,米雪就铁青着脸,骂她狗日的。我说,米雪,你不能在孩子面前口吐粗话,她已经够排斥你的了。米雪一听,反而来劲了,也冲着我吼,狗日的,狗日的。连着喊上十几个狗日的,她才能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女儿总是靠在姥姥的怀里,吓得像个见了狼狗的小兔子,怯生生地望着我,也望着米雪,有时候,看着女儿惊恐的眼神,我就很心酸,心里想,米雪,你凭什么像个泼妇一样大吼大叫?但我不说,我知道,我稍有怨言,便是无休无止的麻烦。我在网上看过一个四受的感言:当不能享受时,就承受;到不能承受时,就忍受;而不能忍受时,就接受。这句话让我感同身受,严格来说,我与米雪之间五年的婚姻里,我在心理上正好经历了四受的一次次嬗变。多数时间,我想都不敢想,一提起来,我就委屈得想找人打架。

我对冯二说,我的生活失败极了。而这时候,冯二却像我的女儿那样,一脸无辜和懵懂的表情,他望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像望着一堆破旧的烂棉絮,不发一言。我说,米雪,他妈的米雪。冯二说,挺好的啊!他一面喝着茶,坐在我租房的转椅上,晃动着身子,给我核算米雪曾经对我好过的例子。最后,他总是说,这么好的女人,你还嫌弃,不要就让给我好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笑了,这就是冯二之所以是我最好朋友的原因之一———他每每都能把我从愤怒的深渊中拉扯回来。冯二一脸阳光,从无忧愁,他有自己的一套,让你的烦恼在他的面前一无是处,尽管快要而立的年纪还是单身一人,但他从没为此事犯过愁,我和我的朋友也都深信以冯二的本事,找个女人结婚根本不是问题。

尽管冯二能帮我疏导对米雪的厌恶,尽管我有时候也能用精神胜利法念起米雪的好来,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至少对我来说,我已经不能与她坦诚相对了。单位发了福利,我不告诉她,给年迈的父母寄钱了,我也不告诉她,我甚至还背着她和冯二一起去城市找小姐,或者网聊网恋,我想,混一天算一天吧。

米雪似乎也渐渐适应了我的颓废心态,依然我行我素,趾高气扬,像个王后一样指使我,我们都认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每一个家庭,必然都有高低优劣,不是你战胜了我,就是我最终控制了你,等大家都顺从了,也就安静和谐了,针尖对麦芒的日子注定要散伙的。我们散不了,乡下人的婚姻不像城里人那样,说散就散了,说合就合了———与陌生人上床造爱就跟吃饭拉手一样方便。乡下人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爱情往往是无限压抑之后产生的,有人闹了一辈子,等老了,却像年轻人一样彼此呵护有加,有人闹上几年,各自有了别的心上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但家还是那个家,照样供孩子上学,照样一起早出晚归在田里干活,等都老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日子照样过得风生水起,也有的人,一辈子没完没了,相见如仇,孩子分家的时候,老头跟着大儿子住在村子东头,老婆子跟着二儿子住在村西头,老死不相往来,可一旦一方入土,另一方反而越发惦念,日子又变得温顺起来,盼望着儿子和睦,孙子乖巧。凡此种种,家还是家,日子还是日子。

我和米雪心知肚明,即使我们搬到了镇上,可我们的根子里仍然是农民,年轻气盛时说一些气话,慢慢地心性也就磨平了,坦然接受了,这就是村里人常说的命。

我的命不好,这是我对周芸常说的一句话。

周芸说,你信命?

我说,信不信,都是命。

周芸说,信,还是不信?

我说,不知道。

我总是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真让人脸红———我们往往是把无能为力的事归咎为造化弄人,是我们自己没有打理好日子,却怨天尤人。当然,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仍然不能改善我和米雪的关系。

周芸说,幸福是自己争取的,与命有什么关系?她笑我是个迷信的人。

和周芸以各种通讯工具深入接触的时候,是我和米雪正处在水深火热的要紧时刻。米雪不知道哪根神经断了弦,她在参加完一次同学聚会之后,就恬不知耻地向我宣布,一定要我全力以赴調到县城去。她说,她不能忍受我长期潜伏在鸟不拉屎的山沟里。我抗议说,我们学校前面就是宽阔的柏油马路。米雪就鼻孔出气,轻蔑地说,你能不能上进一点,像个男人那样去打拼?我被她的语气压得矮了三寸。我点了支烟,随手翻看桌子上博爱医院的杂志。这是我一贯的做法,每当她找茬的时候,我就这样干,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很是奏效,她往往在一阵自言自语之后,把那份悲壮慢慢消解掉,倘若我再适时地对她轻哝软语,稍加温存,我能保证她在钻进被窝不久后,盘着我的裸体叱咤风云。但这次却大不一样,米雪竟然被我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她咆哮起来,再一次强烈谴责我,她说,她的同学大都已经有房有车,在他们面前,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她再也不想在这个租房里过下去了。她给我布置了任务:托关系,调到城里去,然后迅速买房。

坏就坏在我忍不住笑出声,我要是严肃一点就好了,但我没忍住。我的笑被米雪狠狠的目光压回了一点,但还是把那种嘲笑的味道传递了出来。我想,米雪,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厚颜无耻了啊。一个调动谈何容易,我曾听闻有人花了十万都调不到城里,我们有何德何能,异想天开呢,别说我们没钱,即使有钱,又没有人脉,就是背着羊头也找不到庙门,土地爷也不收。哈,好家伙,还想着迅速买房,那是能迅速的事吗?又不是脱衣上床,两三秒就能黑灯闭眼。那是几十万的事,是一辈子的事,没有打虎的胆,敢上景阳冈?我就笑了。米雪一下子就把整个三层楼弄响了。她说,没想到,连你都瞧不起我?我赶紧纠正我的不是,我说,你是我最敬佩的人,怎能瞧不起,只是我们距离这个梦想还很远。米雪一下子激动得哭起来,准确地说是连哭带闹,她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以一种近乎疯狂的语气对我说,懦夫,窝囊废!

我知道这次我的错误犯大了,她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而我却又火上浇油,极不厚道。于是,我就把自己摆在承认错误的角度,嬉皮笑脸地说,别人都叫我硬汉呢!这一下,我又错了。米雪二话没说,冲过来就给我一个耳光,还没等我回过神,她便开始砸。我被她弄糊涂了,她之前可没有这个坏习惯,最多只是砸我,她知道砸不坏。可她却被自己感染得激情澎湃。她拿起脸盆就向电视机扔过去,叮叮咣咣,噼里啪啦的声音马上不绝于耳,玻璃、瓷片的破碎聲惊得我乱了方寸,我冲过去,狠狠扇了米雪一个耳光,这种久违的动作让我产生了快感,我没管住自己,又反过来扇了一个。米雪不干了。她咆哮着,狗日的,离婚。我没忍住,也大吼,离就离,谁怕谁!然后,我扬长出门。

接下来的日子,我连着两周住在学校里,没有回家。我们之间开始了持久的冷战。这是我们惯常的作风,冷战往往以我的低三下四而结束,我至少要在米雪面前不断地忏悔若干次,才能求得她的原谅。可这一次,我不想再失尊严,我心里说,米雪,让我静一静吧。

周芸就在我们冷战的第五天出现了。那个星期四的下午,晚饭后我躺在学校的宿舍里看电影,电影情节很缓慢,电脑又很卡,我烦躁得直骂社会。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电话,一个女人张口就是普通话,问你是谁?我一听就来气,我断定是某个混蛋神经又错了位,我说,你不知道我,还打个鸟。说完就挂了电话。可过了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她说她是周芸。

这真是太突然了,尽管时隔八年,我还是记得她。我和周芸相识于一家手机营销公司,那时大学刚刚毕业,我们都异想天开地预谋留在金城,几次交谈后,我得知周芸是我的校友,同级不同系,她是一个豁达开放的外向女孩,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小组里推销手机。她在我面前活蹦乱跳,行为对我勾引很大,我忍不住就爱上了她,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把全部的感情都投入到她的身上,可我的精神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浑然不知,我自惭形秽,不敢向她坦白。后来,我突然接到了分配的通知,可她却在外地出差,我只好星夜回家,竟没来得及把爱说出口。等我经人介绍认识了米雪,我就知道我的梦该醒了,这位镇政府最有潜力的计生专干就像缰绳一样把我牢牢拴住了。

周芸说她在我们县城,正和我们可亲可敬的县长吃饭,她传递了一个信息,希望我能陪她四处走走。我一听就惊得目瞪口呆。天哪,她是和县长在一起呢!说实话,最初想着和周芸见面,完全是因为她认识县长的缘故,我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凡事都想得比较实际。我觉得我的生活或许会有转机,说不定拉着周芸这条线,我就能实现米雪的梦想。

我第二天一早赶到县城,却没有见到周芸。她说她是代表公司来我们县洽谈一个合作项目,因为公司临时有急事,天亮就已经往回赶了。她说了许多抱歉的话,表示能联系到我真是很幸运,她会和我常联系的。

周芸说话算话,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就开始了热烈的交流。及至有一天晚上.,我向她说了我和米雪的婚姻,暴露了我的不幸。周芸却说,那时我对她的爱,她其实是心存感激的,但那时她有苦衷,现在看来,她真的错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就问她,那你现在会爱我吗?周芸想都没想,就说,爱。我被她的一个爱字感动了。尽管我深知她的这种爱真诚的因子不多———在职场打拼多年的离异独居的女人多数时候是不可信的,但我还是决定和她交往下去。

某一天,周芸说,你来固城吧。我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这时,我和米雪因为孩子的关系,掩人耳目式地一起回了一次老丈人家,我们之间的冷战略有缓和,渐渐起死回生,但这种升温因为我的不积极而效果不显著。我想,等我靠着周芸,真把自己调到了城里,你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了。我只淡淡地对她说,我要去固城。她也神情漠然,说,爱去哪儿去哪儿。我知道她不会问我去固城的原因,这个问题她会在我回来后,我们和好了,死灰复燃的时候,骑在我身上问。我已经想了好几个理由,等我从固城回来,我就能确定对她说哪一个。我说,我向学校请了假,大约要十天左右。米雪哼了一声,理都没理我,甩手上班去了。

周芸开着那辆火红的雪佛兰拉着我一口气回到她的住处。一进宽大的房子,就饿虎一样扑过来咬住了我,我像一座雕塑靠着墙,任她翻云覆雨。我不得不交代一个细节:就在我们如火如荼的紧要关口,米雪打来了电话,气势汹汹地说,女儿病了,怎么办?真是可笑至极,我走时女儿还在家里疯玩,才过了一天就病了,谁信!我确定是米雪对我此行固城极不放心,却又不好意思质问,只好出此下策。我没理她。周芸从我手中抓过电话,一甩手扔在了沙发上,我们一起冲刺了。

周芸是个细心而有情趣的女人。她在房间里布置好了一切,餐桌上除了必需的红酒之外,还有火红的蜡烛,高高低低地在蜡台上矗立着,像卫兵,等我们转战到床上的时候,我发现床单和被套都是崭新的,玫瑰花打底的大红色,晃得我睁不开眼,周芸也不让我睁眼,她以米雪从未有过的新鲜手法把我伺候得全身几近痉挛。

我不得不承认,在我享受着周芸全方位服务的时候,我还是想到了米雪。她这时候突然打来电话是什么意思?她可没有主动与我和好的先例。真是女儿病了,还是她另有企图?我觉得米雪真是莫名其妙,她竟然会在我们冷战的时候,主动给我打电话,真是奇迹!莫非是她真的担心我?

周芸正在我的身上驰骋,头发披散开来,头发左右摆动的样子就像夕阳中迎风招展的金柳,简直和人家诗里说的一模一样。周芸就是周芸,她除了脸蛋比米雪更标致一点之外,连皮肤都是那样的光亮,腰上又无赘肉。我想,米雪,你究竟凭什么资本在我面前吆五喝六?

哈哈,哈哈,真是有趣,我禁不住笑出了声。周芸被我笑得停了下来,叫声也停了下来,惊讶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就是高兴。说着,我就全力以赴地冲刺,周芸大叫起来,好到极致的时候,她在我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我和周芸瘫软在床上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周芸示意我别管,但我还是坚持要接。我现在把我看作是一个入室偷盗的贼人,心虚而胆怯,在我不想破坏一切之前,我必须把自己隐藏得极好。

电话是女儿的姥姥打来的。我的满头白发的丈母娘居高临下地问我,你们吵架了?我说,没有。她问,为什么吵架?我说,就一点小事。她问,是你的不对吧?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太太十分执拗,在她面前,任何辩驳都是无效的。她又说,一定是你的不对!你一个男人家,就应该让着她,她在你面前就是个孩子,你怎么能让她受委屈呢……老太太开始无休无止地说起了老三套。她的这些话,这几年我都听得耳朵起茧了,我能倒背如流。我的头条件反射般地嗡嗡作响。我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周芸倒了杯红酒凑近我,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又把杯子凑到我嘴边,我也喝了一口。

就这样,我在周芸的指引下,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學生,享受着属于两个人的生活。我想,城里人真个好舒坦!

晚上,我和周芸在锦盒鱼庄吃饭。米雪又打来电话。我一看就来气,我想,米雪,你是不是成心捣乱啊!我没接电话。可米雪就像个无赖,一遍又一遍地打,惹得周芸都有些心烦,她让我接。

我一张口态度就不好,我说,你要干什么?

米雪仍然是那一副冷静的语气,她说,孩子病了。

我说,孩子病了,你带到医院去看啊!

她说,那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在你眼中,我从来都不是什么东西。

我能听出来米雪又激动了,她刚打算骂,我说,我受够了。我就挂了电话。

实际上,我并不生气。像这样的斗嘴在我和米雪之间已经稀松平常了,况且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在骂,我仅仅是充当了聆听的角色,而每次她都十分委屈,理由充足得让外人一听都十分愤慨。关于我和米雪在外人眼中的印象,我觉得有必要补充一下,在很多人眼中,米雪就是那种乖巧听话的小女人,米雪在公众场合,从不插嘴多舌,她总是在小圈子里到处散播我的不是,让人听起来,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歹徒。的确,我在我的亲朋好友中落下了极坏的名声。见过米雪面的人,都说那是一个多么文静的好媳妇,真想象不到她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听过米雪言语的人,就说我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多么好的一个女人,竟用脚踢,有福不会享。而那些模棱两可的人则说,那小子,看起来就是个暴脾气,有问题,也是出在他身上。因此,我真的不生气,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好像我一生下来,就是要承受这世界上所有的错。

当然,除了不生气之外,我事实上是有些许愧疚的。像我这样貌似背负着一身错误的男人,真犯一点错误,心里其实是恐慌的。简直是罪该万死。而我决然在周芸面前挂了米雪的电话,并冲她吼,完全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自尊,我不想让周芸觉得我比她想象的要糟糕。我觉得米雪简直是故意要这样为难我———我好不容易出一次家门,她也不让我清静。但反过来一想,我也着实是对不起米雪,也许,孩子真是病了———我尽量往好的一面想。

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给冯二打了电话。我让他尽快去一趟我家里,看看孩子是不是真的病了,顺便去安慰一下米雪。冯二房间里的音乐很吵,他大声问我是不是又去鬼混了。我说,我在固城。他嘲笑说,是不是又在固城有了相好的。我不想和他在电话里说这类事,反正回去之后,也是要向他显摆一番的,就说,你先别管,等我回来告诉你。你先快去帮我搞定米雪。冯二没有推辞就答应了,有点义不容辞的感觉。我想,关键时候还是朋友顶得住。

我和周芸在锦盒鱼庄吃饭又喝酒一直到很晚才回家。刚进家门,冯二就来了电话,我一看已经快要十一点了。周芸朦朦胧胧问,又是谁啊!她因为醉酒的缘故,口气里带出了明显的不悦。我能理解周芸的不悦。像她这种对生活质量要求颇高的上层人士,在她和一个男人浪漫的时候,是不允许被别的情绪所影响的。谁叫我的那些电话来得那么不是时候呢!我顿然感到了自己的虚弱———这儿原来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地方。

我压了电话,好不容易把周芸安排进洗澡间。水声哗哗响起,我就偷偷跑去阳台给冯二打电话。冯二说,干那种事也能接电话吧?我本来情绪不好,就冲着他低吼,闭上你的臭嘴!冯二就不说话了。片刻之后,我觉得我有些过分了,但我知道冯二不是那种与我计较的人。我说,孩子还好吗?冯二说,病得厉害。我有些急了,问到底怎么回事?冯二说,原本只是小感冒,因为没有及时吃药,就发展到了肺炎。我气得向墙壁上砸了一拳。我说,那米雪是死了吗?冯二说,也不怪她,是被镇上的医生耽搁了。我说,狗日的。冯二又说,我们现在县医院里,安排了住院,挂了吊针,已无大碍。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冯二接着说,没事,你忙你的吧。我苦笑着说,多谢了,兄弟。

我还打算说些感谢的话,周芸却打开浴室的门喊我,我只好匆匆挂了电话。周芸赤身裸体地站在浴室门口,身姿婀娜,乳房坚挺,臀部紧绷,略有醉意,整个一个出水芙蓉,我的心就开始怦怦直跳,一切不如意便在瞬间烟消云散了。周芸要我与她共浴,我被她的这个要求刺激得有些眩晕,当下扒光了自己,迅猛地和她纠缠在一起。

但我最终还是被周芸激怒了。我没想到,正当我们顺理成章的时候,周芸却粗鲁地按住我的头,使劲向她下身的某个部位牵制,她连着做了三次,前两次带有暗示的成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的粗鲁让我反感,我本能地抗拒了两次。但第三次,她就显得毫无顾忌了,任性而霸道,带有强制的意味,不管我对她的怒目相向,一面用力牵制我的头,一面把自己的身体向我的头靠拢,我仍然抗拒着,不配合她。不曾想,她竟然骂了句,狗日的。她的这个腔调竟然和米雪一模一样。我太讨厌这个骂词了。她把我当成了玩具吗?我没管住自己,当场就给了周芸一个耳光。周芸也顺手还了我一个耳光。她说,你以为你是谁?她质问的语气铿锵有力,面目一霎时狰狞不堪,看起来就像个丑陋的女巫。

是啊,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在这儿享受?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来固城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报复米雪吗?我真不知道,我就是这么糊里糊涂地来到固城的。

回过神来,我二话没说,收拾行李,这儿已经没有我可留恋的了。周芸仍然赤裸着在客厅里看我,吸着烟,竟然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快要出门的时候,她却拉住了我的手,说,留下来吧。我没理她。没想到,她竟然抱住我的腿,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决然地出了门。

我直接去了火车站,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去,我都恨透自己了。

我买了明早七点的车票,这是最早的一趟。我在不同的窗口问了大约五次,我几乎是求那些满脸寒酸的售票员,我一会儿大姐,一会儿大婶地求,我能不能早点离开固城,她们后来就瞪着眼,毫不客气地说,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是啊,我就是脑子有毛病,不然我怎么会稀里糊涂地来这儿呢!我往候车室走的时候,眼睛就开始冒花了,我想哭,大声地哭。这时周芸发了短信来,向我说了很多对不起,求我原谅她,问我在哪儿?我删除了她的所有信息,包括电话号码。我觉得很有必要在休息室里睡上一觉,等醒来后,能马上坐车回家就最好了。

我真是太累了,加之酒精的缘故,我一下子就睡到了天亮,我被电话吵醒了。校长说,你班里的一个孩子出事了,家长在学校里闹得正凶,你必须尽快返校!我唯唯诺诺地应承。校长义正词严地训斥我带班不力,不尽心工作,只知道投机取巧,最后,他向我摊牌了,若是此事不能尽快妥善处理,他就会调我到更偏远的小学去。

我火急火燎地坐上车,埋怨车速太慢,坐在我身边的中年妇女,用轻蔑的口气说,你以为你坐的是飞机啊!我便不敢言语,只是默默祈祷快点回家。

等我回到县城的时候,时间已过了晚上八点。我本打算去县医院看看女儿,我向冯二咨询病房号。可冯二的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而在我坐车的途中,校长接连打了六次电话,一次比一次严厉,他所反映的祸事也影响越来越大,他说,他快要控制不住了,那帮农民围了他的办公室。校长说,你是班主任,你要承担所有的责任和后果。我知道校长说的是混账话,但我不能反驳校长,你不知道,乡下的校长能耐有多大!

既然找不到冯二,我也就断了念头,想着尽快回学校去处理问题。等我几经辗转,花了血的代价回到学校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学校依然是我走时的样子,并无手持利器的农民,教师宿舍灯火通明。校长见到我,神情漠然,他说,等校委会的处理决定吧。

我此时倒不惋惜惊讶和气愤,我知道对于校长而言,处理我就是捏死一只蚂蚁,对学校再大的贡献,只要校长想办法,就能把那些贡献变成污点———给学校带来奇耻大辱的污点,正如我现在一样,就是给学校脸上抹黑了,这没什么好震惊的,就像这一切是天注定的。我回到宿舍,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米雪打电话叫我回一趟家。我去了,米雪说,离婚吧。

我觉得米雪真是搞笑,三天不见,竟幽默起来。我说,米雪,你真有趣。米雪说,是啊,正如书上说的,女儿生病,而父亲却在外地和别的女人胡搞,难道这还不有趣吗?米雪的声音响彻三层楼。我说,谁说的?米雪说,我掐算出来的。我说,一派胡言。我极力地辩解这可能是个误会,但米雪却反驳得理直气壮,就像是抓住了我的证据一样坚定,我的辩解在她面前显得绵软无力。米雪说,离吧。

我觉得我们就是在做一个游戏,或是一个简单的婚姻测试,不具备正式而隆重的严肃效果,就像是不小心打翻了果酱的瓶子,并无大碍一样。但米雪一定要离。她说我们实在没法过下去了,她已经无法面对和容忍我这样一个懦弱无能而又心里阴暗的男人了。我一再地辩驳,求她仔细想想。她说,她已经想了好几年了。

狗日的,想了好几年了。就像个阴谋一样。我说,米雪,你真残忍。米雪不置可否的淡然一笑,她的嘴角包含了所有的貶义。我知道,我们不离不行了。

离婚比结婚要简单得多,就像鞋子,一双新鞋制作的工序何其复杂,而要把它变成破鞋,只是几剪刀的事而已。

三天后,我净身出户,只提了一个要求,让女儿跟我。米雪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女儿跟我出门的时候问我,你妈妈要去哪儿?我心里酸酸的,无言以对。

我和女儿一起回到母亲那儿,我的衰败令她老人家很是担忧,我隐瞒了我和米雪的破事,也隐瞒了学校对我的心狠手辣。我说,我想在家里住一阵子。母亲看着女儿,叹了口气,没有多问,她老人家一直这样,从来都是把她的担忧埋在心底,我只是在某个瞬间能瞥见她的不安和忧郁,这时候,我的心就突然疼一下,也仅仅是疼一下而已。

学校停了我的工作,他们义正辞严地在教师大会上庄重指责了我的渎职,校长还专门撰写了一篇堂而皇之的批评檄文。杀鸡儆猴的事大家一目了然,但没有人表示反对,也没有人对我同情———也许,他们心里是同情我的,但表面都神情严肃。我听起来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匪徒,与人民教师的身份格格不入,我自己也被校长的声讨弄得情绪激动起来———我想,我是一个多么可耻的人啊,真是活该。

我后来问学校德高望重的前辈,我究竟犯了什么错?那次恶性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屑地说,你自己做的好事,还装什么糊涂。也有人说,我在学校惨遭不幸的时候,竟然可耻地藏起来,置学校于水火之中,真是不该。他们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接着,就有人翻我在学校十年来的旧账,我的丑恶行径一下子暴露无遗,比如,我的学生在县上的竞赛中,得了第一名,而我的尾巴却翘到了天上。比如,一个被女人扫地出门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等。他们罗列出了几十条罪状,听起来群情激昂。我知道,他们要抛弃我了。

我在家里浑浑噩噩地住着,不急躁,也不想挣扎。米雪走了,我就没有挣扎的必要了。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我都是为米雪挣扎着。突然清闲下来,我觉得自己被挖空了,就像一座废弃的煤矿。

一周后,我接到文件,我被发配去鸟湾小学,那是再往山里前进四十里的复式学校,三个班,一个教室,一个教师。他们在文件说提拔我为鸟湾小学的校长,是一个光荣的使命。我知道,那儿的老教师打了两年的退休报告,一直没人去接替他的位子,才一拖再拖,如今我去了,他就可以放心告老了。

我走马上任。阳光明媚,我喝着茶,看着几十个娃娃在操场上朗读和默写,或者,声情并茂地给他们讲解课文,无悲无喜。

第三天的中午,我正烟熏火燎地做饭,冯二来了。他厚颜无耻地给我发请帖,说他要结婚了。请帖上赫然写着,新娘:米雪。

我问冯二,这是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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