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交响

2014-06-14 09:01李明海
师道 2014年5期
关键词:蝉蜕蛙鸣稻田

李明海

孩子,这回,咱们来聊聊五月吧,五月里那些最迷人的事物,和最动听的声响。

一春花事,热热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繁花照眼,香气袭人,会不会觉得有些昏昏然了呢?

匆匆走过学校大门,走过宽阔的校道,巨大的凤凰木,高高的桉树,成排的绿榕,茂树丛里,忽然流出一声两声拉长的、断续的、清亮的,蝉鸣。你愣住了,停下脚步,细听,车水马龙里,依稀可辨,初试鸣声的,正是今年里最早的蝉唱啊。你是不是心里也有根晶亮的细弦,被轻轻地拨动了呢?夏天啊。

我仔细找寻过那伏在枝上的蝉,跟北方老家的不大一样。课前兴致勃勃地跟孩子们聊到一首叫《所见》的古诗,“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是讲儿童捕蝉的事。那时候的孩子们是怎么捕蝉的呢?他们通常是用面粉在水里反复洗,洗出一团极黏的面筋来;用一根长竿,竿的顶端抹上这种面筋,蝉一旦被粘住便很难挣脱。我在离家数十里外读中学时,学校在汉江边上,高树,沙路,入夏时节,雨后,沙路润湿却不积水,树下路面上常有指肚大小隐隐的小圆洞,拿手指轻轻捅开,里面往往就呆着一只刚要出土的嫩嫩的幼蝉。听本土的同学讲,这是可以烧了吃的,味道据说还不错;要是晚上在树下生一堆火,树上会陆续有成年的知了飞下来扑火——那自然也成全了孩子们的好“口福”。可我没尝过。

单是听蝉的声音,我觉得就够了。在北方,高高的白杨树上,蝉会鸣叫整整一个夏天,古诗里常说“蝉噪”,在许多人听来大约是会觉得聒噪。不过,要是你知道蝉的幼虫是要在地下埋四年甚至更久,然后才会爬出地面,变为成虫,而这成虫的生命也只有短短的两周——如果知道这些,也许你会对蝉无休无止的叫声多一些理解吧。事实上,古时候有人会用小巧玲珑的笼子养着蝉在房中听其鸣声,也有人曾把蝉称作是“大自然的歌手”呢。蝉刚钻出地面还不会飞,需要慢慢爬到树上,再经历一个蜕化的过程。等蜕去外壳,它身体的颜色由绿变棕,翅膀变硬,就可以在树间自由来去了。而透明的蝉蜕(也就是蝉蜕化后留下的空壳)甚至会在树上挂一两个月,在渐渐变凉的风里荡来荡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里有这样一句话,“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同时蝉蜕还是一味中药呢,秋凉时,孩子们会把树干上高高低低挂着的蝉蜕收集起来,卖到中药房去。

与蝉噪并提的另一个词,是蛙鸣。也是我们所在的这所学校,大门两边,留有两个不大的水池,住着不多的几只牛蛙。总是这个季节,夜里或雨后,那边会传出中气十足的一声两声蛙鸣,气壮如牛,宣告着它们的存在。捉蝌蚪是时下孩子们兴味十足的一个事情。捉来养在玻璃瓶子里,放在教室窗台上。我也曾跟班上的孩子们一起幻想过亲眼看到蝌蚪们长出两只、四只小脚来。可是从没成功过,似乎越养越瘦,甚至瓶里蝌蚪的数量也无端地变少——我后来才知道当食物缺乏的时候,大蝌蚪是会吃掉小蝌蚪的。你这时才会深深地知道,清浅的小溪流里摆动小尾巴的蝌蚪是怎样的自在啊。我在乡下小学教书的时候,学校前后是村野和池塘,入夏有雨的晚上,青草池塘处处蛙,那是最再寻常不过的写照了。通常落雨或是飘雪的时节,我喜欢在灯下安静地读书;可是蛙鸣四起的夜晚,总会约着三两好友,灯下对坐,一杯清茶,聊到很晚。蛙鼓不歇,夜谈未央。老家的村子多池塘,多稻田,五月的晚上,蛙声如沸。周末回老家,有月亮的夜里,睡不着觉,我会一直走到村头的台渠顶上,独坐良久,头脑里寻思着“蛙声浮起村庄”之类的句子,感受到无来由的满盈的幸福。来南方教书,在顺德的时候,住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的一栋楼上,终日不息的是市声和车声,起初很不习惯。有天深夜,竟也从这城市的扰嚷嘈杂里听到隐约的蛙鸣。开始以为是幻听,可是再细听,真的有。想起住的这栋楼离广东四大名园之一的清晖园仅一条马路之隔,那里曾是明末一位状元的宅第,留存至今,内有园林、假山、池塘种种,蛙声应该是从那里传来的。也正是从那时起,异乡的夜才开始变得踏实,同时也不由起季节之叹,遥想着家乡的田畴,已是到处杜宇声声,蛙鸣阵阵,白水汪汪,插田正忙了。

我们现在谋生的学校在中山南部的一个小镇上。从学校出发,穿过一片扰攘的工业区,在一座叫小琅嬛的公园门前,有近百亩的连片稻田。是课余或周末我们一家人最爱逛的地方。五月正是这边头季稻扬花吐穗的时候。稻花香,是眼前的写照,也是湖北老家的白酒品牌,正是爱屋及乌的关系吧,想要小酌的时候,我总是首选稻花香。那次咱们一起从小店里买酒回来,十分钟的步行,硬是比赛着把酒盒上印着的那首辛弃疾的《鹊桥仙》背到烂熟:“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去年偶然翻看本市的《中山商报》,有一整版的稻田、乡村的风光图片和文字,觉得眼熟,细看时正是我们常去的这片田园,大标题是“稻田边的村落”,带回来给全家人看看,仿佛比自己发表文章更得意,这也更增添了我对那片田园的喜欢。

有稻田就有白鹭。白鹭的翩飞,也是在这个季节显得最为和谐、优美的一景。成群的白鹭,衬着五桂的青山,在无边绿浪之上,背驮夕阳,款款地划过白墙黑瓦的村舍、新修的庙宇,精致的别墅群,以及芭蕉和竹林,都让人觉得有说不出的风情。就是一只两只白鹭偶尔停下来,落在绿秧掩映覆满青草的田埂上,用长喙梳理洁白蓑毛,那也是一幅精致的小品。等到稻熟时候,就只剩下满世界的麻雀,在黄熟低垂的穗尖上,叽叽喳喳一阵风似的忽起忽落,遮蔽着天空,未免叫人有些扫兴——还记得吗,那时我曾专门带你去看稻田间成阵的麻雀,我们站在田边击掌,惊飞一片,飒飒有声,亦颇壮观。其时农人为防雀害,在一大片稻田间遍插各色稻草人以及各类大红的广告横幅之类改成的小旗,凡此种种,单从视觉观感上,也少了许多的美。

南方的头季稻扬花的五月,也正是北方老家的麦秀时节。

这时麦杆已经及腰,麦穗也已吐齐。说到麦穗,你怕是已经淡忘了吧——我甚至不确定你是否留意过国徽或硬币上的麦穗图案。南方寄宿学校的孩子,下午茶、夜宵都少不了新鲜出炉的面包,看他们吃得那么香甜,我总是会想,他们中间有谁会想起此时北方平原上箭簇一般青青麦芒、连冈的起伏的麦田呢?在老家的五月,我每天起早在麦田埂上晨跑,每根麦芒都挑着一粒露珠,映着晨曦,看麦娘、狗尾草也不甘寂寞地在路边探头,云雀、布谷鸟的鸣声时远时近,忽高忽低。哪怕空中只有一只云雀,它高亢的鸣声也足以充斥天宇、鼓荡耳膜。还记得吗,那时你还那么小,我常常会在跑步回来,带回一只给露水打湿了翅膀的蝴蝶给你——那似乎是我一直独享的秘密:常常在路边麦地里,看见麦秆上栖着许多只彩色的蝴蝶,它们一律敛着翅,细细的足叮在麦秆上,一动也不动,人至不惊。它们的翅膀都被夜露沾湿,变得滞重,只待太阳出来,烘干了翅膀,才能继续一天的翩跹。

读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我以为虽云“春中”,但语及“露湿青皋,麦陇朝雊”,则当已春深初夏,“中有深趣”,正在此时。

树头花未成阴,说的也是这个时节。往年由春到夏,一直跟班上的孩子们一起,满校园看花开,也观察野花草。我在每周为孩子们编辑的《班级作文周报》里,曾经连续用几个月的时间,在周报上做了一个专栏,“新春花讯”,用简短的文字追踪校园里由春到夏的每一拨花开花落。从最早开放的杜鹃、山茶,到木棉芒果洋蒲桃,一直到六月的凤凰花开。今年我忽然对南方校园差不多是仅有的落叶乔木细叶榄仁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往图书馆去的校道边有成排的细叶榄仁,冬天落光了叶子,层层如盖,大枝舒展,细枝繁密,枝丫间织着的几只鸟巢此时无可遁形,精美如艺术品。晨间,月下,雾里,雨中,缄默如斯,疏朗隽秀蕴藉感伤一如东山魁夷的风景画作。细叶榄仁新的嫩叶长得极细致、缓慢,总要到三月底四月初才开始有动静,几乎每一个叶芽,都同时是了秘密的指令似的,一点儿一点儿地吐出来,像小小的鸟喙,一律微微上翘,然后极小心地打开如小指甲盖那么大的嫩绿叶片——整棵树像是被极富耐心的艺术家慢慢地着色,显形。我所痴迷正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老早就跟班上孩子们讲,今天春天我要做一件有趣的事情,但我一直没告诉他们是什么。或者,就算说了,他们能懂吗。一棵树是怎么变绿的。我几乎每天,都会在中午午休时间,阳光明亮的当口,校园安静的时候,在同一位置,对同一棵细叶榄仁,拍下一张照片。到五月,这件工作就该有个眉目了吧。

五月,还有哪些美妙的事物呢?太多了。再比如草。“没有人看见草生长”。诗人戈麦曾这样感叹。到五月间,草已经彻底攻陷了所有的城郭,地头田间,沟沟坎坎,皇城和废墟,石缝和屋檐。戈麦这样说:

可是没有人看见草生长,这就和

没有人站在草坪的塔影里观察一小队蚂蚁

它们从一根稗草的旁边经过时

草尖要高出蚂蚁微微隆起的背部多少,一样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纪念中学三鑫双语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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