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2014-06-20 20:08王咸
江南 2014年3期
关键词:阿米白杨树麦子

王咸

去年,母亲让我一个人春节回家。小原小,北方冷,受不住。但是,阿米一个人带不了小原。我说:来年清明放假一起回去。

快到清明的时候,小原感冒了,咳嗽。我打电话给母亲。

母亲体谅地说:“咦,就是。这里也很多小孩感冒了。”

母亲又说:“孩子感冒了就别回了。”

我说:“嗯。‘五一放假,我们一起回。”

母亲说:“好吧,挂了吧。”

母亲说挂了吧,就是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她不会按停止键。

我听到她在手机那头说:“是啊,一晃六七年没回了。孩子小,又感冒了。” 手机大概还攥在她手里,声音一远一近,冷幽幽的。

母亲现在住在县城里,是父亲退休前买的单位自建的一个很小的家属院,在郊县,很旧了。前面是一个废弃的木料市,堆满了合抱粗的松木。据说是从东北运来的,同来的还有一种叫“小咬”的虫子。

旁边一条路,从我上学时就坑坑洼洼的。现在也没有改善,汽车开过去,扬起很高的灰尘。

他们两个单独过,哥哥家在县城,弟弟家在乡下。

我们都是很孝顺的孩子,但是北方的父母跟孩子都不亲近。双方都习惯了。没有事孩子都不往父母跟前凑。现在他们年纪大了,明显感到孤寂了。

到“五一”节,小原又感冒。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收麦子的时候,天热了。 我们一起回去。

母亲说:“要是不方便,你一个人回来一趟。”

我愣了片刻说:“我们一起回。”

过了“五一”节,小原三岁了。会走路,会叫爸爸妈妈,哥哥有时候能叫出来。其他还不行。我们觉得可以回去了。说话晚的小孩是常见的。母亲就说村里林芝家的小孩三岁了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呢。小原的两个眼睛有点对视,小原的堂哥说他的小孩小时候也对视。

他看上去只是发育晚,看不出其他。如果五岁了,他还是这样,那就遮不住了。那是有可能的。

我们先坐火车到济南,再乘汽车回家。从济南回家的路上,两边都是白杨树、麦田。

阿米说:“白杨树、麦田,麦田、白杨树。真单调,看到一棵其他树都很稀罕。”

我倒没觉得,我小时候就这样,现在这样很正常。当然也感到单调。要是冬天来就更单调了。白杨树没有叶子,麦田里只贴地的麦苗。

现在白杨树有叶子,麦田里的麦子快熟了,兖州那边的麦子已经在收割了,茌平的麦子颜色还深,到了家,麦子的颜色又浅一些,也快收了。

阿米指着外面的麦田对小原说:“麦子。”

小原说:“啊。”

阿米说:“麦子。”

小原说:“妈妈。”

我看着车窗外面的麦子。

阳光很好,路过小河的时候,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河水延伸到很远。但是这里的小河很少,开几十公里看不到一条。一路上,小原倒是没有闹,除了睡觉,就是在吃饼干。没有闹。

我看着车窗外急速往后退的麦地。

我对阿米说:“你说什么是麦子啊?”

阿米说:“什么?”

“我在想怎么告诉小原什么是麦子。”

“嗯。”

阿米不再说话了。

那条路果然还是尘土飞扬,路还是坑坑洼洼的。门口那个变电站房子还在,发出嗡嗡的声音。

父亲、母亲还有大嫂都在路口等着。

母亲叫:“原原。”

小原“嗯”地摇头。

父亲上来叫:“原原。”

小原也是“嗯”地摇头。

大嫂说:“我就不叫了。爷爷奶奶都不给面子。”

大家都笑了。

大家往胡同里走。他们住在胡同最里面。胡同里面的门都紧闭着。电话里,我觉得胡同很幽深,其实也就几步路。

胡同是砖铺地,当中高,两侧低。

我们走在前面。母亲和父亲走在后面,两个人都蹒跚着走。父亲因为是中过风,一只脚有点跛。母亲就是因为老了,已经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姥姥了。我觉得她想跟上我们,努着劲儿往前赶。

小原不受时空变化的影响,一直缠着妈妈,除了我偶尔能抱一下,其他人都不让沾边。他不知道爷爷奶奶是什么意思,大伯大娘更不知道。也不知道老家的意思。妈妈陪着他,他就很快乐,别人要抱他,亲亲他,他立刻就哭起来。

母亲也看出了阿米的辛苦。大家都看得束手无策,好像对着一个刺猬。

后来,小原找到了一个乐趣。就是进堂屋的时候有一个水泥斜坡,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走下来。

这个时候他不需要阿米陪了。

他就这样一直走上走下,不进门,下坡的时候也不摔倒。

大哥端详着小原说:“他还挺稳当的。这下好了,终于找到一个乐子。”

大哥知道情况。回家之前,我跟他商量过,是不是要告诉老人。大哥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别说了。”

院子里的香椿树长得像杉树一样高,细。阿米也有时间发个感慨说:“终于是一棵非白杨树的树了。”

我坐在院子里抽烟,和大哥聊天。大哥也老了,人胖成了个球。头发倒是黑的。

他嘿嘿一笑说:“染的。”

他也退休了。在工商所上班的时候还是个副所长呢,现在到一个民办学校里看宿舍。一个月七百块钱。

阿米突然说:“你给赵胜打电话了吗?”

我说:“还没。”

阿米说:“他知道我们回来吗?”

我说:“不知道。”

阿米嗯了一声。在院子里抬头看天。

她第一次到这里来,老是爬梯子上屋顶。我们这里是平原,怎么也看不远,她觉得闷。后来每次来,母亲都给她准备好梯子。

这一天来了很多人,小原的大伯大娘,小原的叔叔婶子,小原的二堂哥二堂嫂,小原的堂姐堂姐夫,小原的三个侄子,最大的已经十二岁了,小原的外甥女和外甥。只有那个外甥比他小两岁。

大家都跟小原打招呼,小原都不理。他不知道他们是亲人。

到饭店里,挤满了一间屋子,爷爷还是蛮高兴的,一定要小原坐在他的旁边。

小原不干,小原只要妈妈,他不知道一屋子人吃饭是什么意思。

他吃了一会儿就不想吃了,开始哭闹。大娘想带他,他哭得更厉害。奶奶想带他,也是一样。阿米匆匆吃了几口就带着他到街上玩了。

父亲说就喝一杯白酒。

父亲割过一个胃上的间质瘤,但是他不知道。他一直全心全意地对付脑细血管的毛病。脑细血管里经常给他闹点乱子,而肿瘤则真的割干净了,好像从来没生过一样。

喝完一杯父亲说:“给我倒上。我看着。”过一会儿,酒杯又干了。

父亲工作的时候,经常有酒局。他的同事对我说:“谁要是一提你考上了上海的大学,你爸爸就高兴,酒量就没底了。”

这大概是他们享我的唯一的福了。

母亲坐在席上只是提醒父亲不要喝了。她肚子里装不了食,多吃一点就胃胀。一桌子菜,就挑个白菜尝一尝。看到阿米拖着小原走了,她心神也不定的样子。

下午人都走了,院子里一下子又空了。父亲骑着三轮车去遛鸟。母亲总想坐在我旁边,跟我说说话。阿米陪着小原在屋里睡觉。

我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香椿树。

刚回家都是很热闹的,但很快就变得孤寂。

我给赵胜打电话。电话打通了。电话里赵胜用低低的声音说:“你在上海还是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赵胜说:“我正在开会,过一会儿我去看你。”

我说:“还没放假吗?”

赵胜说:“没有,明天放。”

我挂了电话。

母亲说:“给谁打电话呢?”

我说:“给赵胜。”

母亲说:“嗯。好久没看到他了。”

这次回家,我就想见见赵胜。

我们是最好的同学,初中在一起上了两年。后来又都考上了一中,但是他上的理科,我上的文科。我们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镇上我们上过的学校教书,后来又调到一中教书,教化学。

上大学放假的时候,他还到我家里帮着干农活,他个子高,有力气。吃饭的时候,我先吃完,他就一个人慢慢地吃。母亲说你陪着吃啊。我说不用。他也说不用。

他回家,我送他到五里外的公路上,在公路的一棵树下聊半天再分手。

聊天的内容现在只记得一句。

他说:“我要是像你一样学习好就好了。”

我说:“我要是像你长得高,宁愿不要学习好。”

好像是谈到找女朋友时说的。他认为学习好能找到更好的女朋友。我认为长得高才能找到漂亮的女朋友。

母亲也很喜欢他。

每次放假我一回到家,母亲就不放我出去了。只有我说到赵胜家去,她才同意。有时候我放假是大年二十,我就给家里说是二十三放假,然后,直接到赵胜的学校里玩两天。

他真的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几乎跟他一样高。他学的是化学,但是体育也好。他参加学校里的体育比赛,找了个体育系的女生做指导。后来他就跟教练相爱了。

教练叫周芸,除了长得高,一点也不像体育生,赵胜说她长得像蒋雯丽,我觉得比蒋雯丽还漂亮,至少比她文静。喜欢看书,也喜欢赵胜看书,不喜欢赵胜喝酒。

她比赵胜有主见,赵胜说她是他的精神导师。不仅是妻子还是知音。

因为我不喝酒或者说喝酒有节制,她也喜欢我到他们家玩。赵胜喜欢钓鱼,我就跟着他们去钓鱼。有时候也打牌,打羽毛球。

有一年寒假,我住在他们家,正赶上下大雪。到夜里十点多了,我们一起到田野里看雪。天地白茫茫的,又静又清净。我们在田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看到有农民留在地里的玉米秸秆,我们就点着了,然后跑得远远的,看着火苗在雪地里飘。

他们两个都喜欢看书。她原先喜欢看余秋雨,我就给她推荐了泰戈尔。她看了泰戈尔,就不怎么喜欢余秋雨了。

黄昏的时候,他们两个来了。

赵胜提着一串香蕉。周芸笑眯眯地跟着。两个人真是一般高,看上去周芸还要高一些。

赵胜说:“没有,我比她高两厘米。是吧,周老师。”

周芸笑眯眯地不说话,转身叫小原。

小原不理她。她就看着他笑,笑里有淡淡的忧伤。赵胜也在打量小原。他们俩也知道小原的事情。

母亲问:“孩子没有来啊?”

周芸说:“没有,他想来呢,没让他来。”

母亲说:“咋不让孩子来啊?”

赵胜说:“没有,没让他来。”

小原盯着阿米的手机看。

赵胜说:“小孩不能盯着手机看。”

阿米说:“没事儿,看一会儿。”

赵胜还在打量小原。

“站得很稳了。”他说。

我说:“走路也比较稳了,急了还想跑呢。”

赵胜说:“哦。”还点了点头。

周芸不说话,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小原。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母亲说:“你看,你的头发也白了很多。”

赵胜笑笑,摸了一下头说:“是,好操心。”

母亲要留他们吃饭,他们说晚上还有事,得走。

我们送他们出胡同。

赵胜说:“你明天有安排吗?”

我说:“没有。”

赵胜说:“那你明天跟我回家吧,我包了村里二十亩地,你帮我参考参考,看看干什么好。”

阿米很高兴说好。

周芸走路时一个手掐着腰,她还是很瘦,因为高,显得更瘦。她掐着腰好像是扶着自己一样。

我说:“你的胃怎么样了?”

她笑眯眯地说:“好了,现在。”

赵胜微微扬着头,打量着周芸,说:“算好了呗。”

周芸又笑。

我问:“现在工作吗?”

赵胜说:“没有,在家休息。”

赵胜把车开过来,周芸看着我笑一下,看着阿米笑一下,说:“阿米,那我们走了。”

阿米说:“看上去,周芸的身体还不大好。”

周芸上学训练时落下了胃下垂的病,十几年前到上海去看过。好像一直也没有痊愈。他们一起调到一中时,她还教体育,后来做学生工作,办校报,再后来做了清闲的计生工作,然后就病休了。

阿米说:“他们看上去真像‘伉俪。”

我说:“说不定他们看你也像‘伉俪呢。”

阿米说:“‘伉俪要两个才行啊。”

我笑了笑。

我们往回走,阿米说:“你看周芸笑眯眯地看我们的样子真好。”

“嗯,”我说,“还像少女一样腼腆地笑。”

“不是。”阿米说,“我们的事她都装在心里呢,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嗯。”

晚上,他们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后来,我去关了院子里的灯,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

每次回家,都会看到满天的星星。

上学的时候回家,我经常到一条马路上玩。我喜欢的一个女孩还在上高中,她回家会从那条路上过。两个月的暑假大概就能碰到一回。碰到了,打一声招呼就过去了。

工作了,我都是春节回家了。我开始读托尔斯泰,又读《薄伽梵歌》,我觉得大地都是我身体的延伸,仿佛真的体验到天地一体的感觉。

后来我开始学佛,食素。那次,对父母的影响是最大的。也是晚上,我在院子里过,听到父母屋里聊天,父亲叹气说:“没想到培养了一个和尚。”然后,父亲又说,“城里这条脉就断了。”

上次回家,是父亲病了,大便出血,很厉害。我回来了,病情却稳定了。然后我住了两天就回了。走到半路,哥哥又打电话,说病情突然恶化。我们一起把父亲带到济南。医生给我看胃镜拍出的片子,离贲门不远的地方有个直径五厘米的肿瘤。在病房里,我把笔记本电脑里的京剧放给父亲听。父亲很高兴。那个时候笔记本电脑还不多呢。而且我也不食素了。

这次我带了小原回来。三岁了,说月亮,他知道往天上看。说星星他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太阳还是很好,就是风比较大。我们坐着赵胜的车到他家去看他包的地。

他家在县城南边,叫赵屯,十里路。

我闻到赵胜身上有酒味。

“没事。”他说,“中午学生家长请客。喝得不多。下午咱们回家,我没敢喝多。”

“不行的话,我来开。”我说。

“保证没事。”赵胜说,“周老师知道。”

周芸坐在后面笑眯眯的,没有吭声。我想周芸大概觉得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她肯定会说。我就不再说了。但是,感觉得出,赵胜还是有点兴奋。

“你来,我太高兴了,我不能喝醉。”赵胜说,“要是我喝醉了,周老师肯定不答应。是不,周老师?”

“咱管不了你。”周芸说。

“不用管,我自觉。”赵胜说。

阿米打趣说:“看来周老师是你的舵手啊。”

“要是没有周老师——”他一边开车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周芸说,“那我在这个县城里还不得孤独死啊。”

我们都哈哈笑起来。

“是真的。”赵胜说,“我越是喝多了,越想找周老师聊天,我跟周老师有聊不完的话呢。”

周芸说:“你是喝多了,睡不着觉。难受。”

赵胜说:“你说得也对,但主要不是这个。”

马路两边还是白杨树。右边一条河,有三十米宽。以前不知道叫什么河,上了高中学历史,说有一个西捻军的将领张宗禹在鲁西投徒骇河而死。老师说就是这条河。

两边还是麦子,有的在收割。马路上不时开过一辆高大的收割机。

“我今天带你去个地方。”赵胜说。

“什么地方?”我问。

“你先别问了,到了就知道了。”赵胜说。

马路不宽,他总是从汽车的右边超车。他开得很快。我多少有点担心。他们是去年买的车,开的时间不长。我记得自己刚开始开车的时候,越是有朋友坐在旁边,开得越快。

转眼到了十八里铺,就是我们上初中的地方。他刚毕业也就是分在这里教书。我们雪地里点火就是在学校边上。

镇上变化不大。

下了大马路,到了村里马路。麦子就在边上,我打开车窗,风灌进来,我闻到了麦子的味道。二十多年我没有在麦收的时候回过家了。最早的时候是用镰刀割,割完麦子,手上脚脖子上都是麦芒扎的细细的伤痕。割完了拉到场里用拖拉机压,压完了还得扬。扬完了晒,晒完了装麻袋,拉回家入仓。一个麦下来,人都精疲力尽了。现在收割机在麦地里走一圈,拉回来一车厢干净的新麦。

但是还得晒。小马路上到处摊着麦子。

我扭回头说:“小原,看,麦子。”

小原看着我说:“爸爸。”

到了他们村口,有一伙人正站在田边看一辆绿色的收割机在田里忙。赵胜把车停下来,对着一个赤膊的人说:“二哥,你给我排了吗?”

那个人低下头说:“明天行吗,你有空吗?”

赵胜说:“明天行。明天我回来。”

到了他家门口,他对阿米和周芸说:“你们先下去吧。”阿米抱着小原跟周芸下车了。他调转车头又出了村子。

“我们去哪儿?”我问。

“张寨。”他说。

我吓了一跳。从县城到他家十里路,到张寨从这里算还有四十里路呢。而且张寨是山东最西边的一个镇。过了张寨就是河南了。

“去干什么啊?”我问。

“我帮你找了一个算卦的。”他说,“她算得还是比较准的。”

“嗯。”我说,心里略感惊讶。以前那么多年,我回来,他可从来没有给我介绍过算命的。

“我怕阿米不喜欢,所以没有让她去。”他说。

“嗯。”我说。

“命这个东西不能全信,也不能全不信。”他说,“我给你说个事。”

“什么事?”我说。

“我们邻村有一个男孩,长到十一岁,突然说他的家不在这里,在冠县的某个村子里。一直说,一直说。大人都奇怪了,就跑到他说的那个村子里打听。还真有他说的那个人家。冠县在河北,他从来没去过啊。”

“嗯。我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事。”

“这个世界它存在着,有很多事不是我们的理性能完全理解的。有些方面科学家可能不如一个没文化的人知道得多。”他突然由山东话改成了说普通话。

“小原的病是器质性的。”我说。

“很多方面都可以看看。”他说。“我给你介绍的这个老太太比较实在,她不让你乱花钱,也不胡咧咧,算得出就算得出,算不出就说算不出。我跟周芸商量了一下,觉得她比较好。”

“你经常算吗?”我说。

他踩了一下急刹车。

“怎么了?”我问。

“摄像头。”他说,“这条路上摄像头特别多,我去年半年被罚了三千多。我性子急,开车快。”

开车确实快。我们很快就到了朝城,刚才是往南开,从朝城就转向西开了。拐弯的地方有一座破旧的老建筑,接近屋顶的地方横写着几个大的宋体字:人民供销社。字体已经斑驳,房子肯定也不是供销社了。

小时候来朝城赶集,进供销社买东西都有点发憷。现在看到“供销社”三个字还有敬意。

从这里再开一会儿就是张寨了。因为它在省边上,小时候觉得这是个特别遥远的地方。大哥曾经在那里工作了十几年。我上小学的时候去他单位住过几天,感觉是长途跋涉才到的。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吃西瓜可以吃个够。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再也没去过那里。上一中的时候碰到是张寨的同学,我都觉得很亲切。赵胜选了这个地方帮我算命,也变得容易接受了。

“这周围算卦的我都熟悉。有一个还是我的学生家长呢。”他说,“他算的我觉得不在道。我给你介绍的肯定是最好的。”

“很实在?”我说。

“不光是实在。”他说,“当然,如果这个人不实在,其他的也不可信了。”

“要给钱吗?”我问。

“不用。”他说,“给她买一条烟就行了。”

“不是老太太吗?”

“老太太吸烟。我每次去都是给她带一条烟。”他说。

“有什么规矩吗?”我说。

“嗯,”他犹豫了一下说,“得朝上磕两个头。她敬的是关公,把烟放在桌子上。”

“哦。”

他一边开车一边向两边看。过了一会儿,他把车停到了马路边一家杂货店门口。

“买一条玉溪吧?”我说。

“不用,买一条云烟就行了。”他说。

我买了一条云烟,又买了两盒将军自己抽。赵胜要付钱。我说,这个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就没坚持。

十一

车子进了村,村里几乎被白杨树遮住了。相隔几十里,这里没看到一家收麦子的。他将车子停在路边。

他说:“你得问。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我嗯了一声。

他找了个断墙撒尿。撒完带着我往一条胡同走去。这个胡同比母亲他们住的胡同长,赵胜一个门一个门辨认。胡同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地里忙呢。

我们终于在一扇红漆铁门前停住了。门两边的对联还在,上联是春色明媚山河披锦绣 ;下联是华夏腾飞祖国万年轻;横批:山河壮丽。

他犹豫着,前后看看。他嘴里嘟囔着:“应该就是这里了。”他敲了两下门,里面一条狗跑到门口,隔着门缝朝我们叫。然后,听到里面有老太太的声音:“谁呀?”

“我。”赵胜说,“对,就是这里。”

门打开了,赵胜往后躲了躲,一条黄狗围着我们闻。

老太太把狗唤回去。老太太长得就是农村的老大娘的样子,六十岁左右,脸晒得很黑,很多皱纹。但是个子很高,额头宽,颧骨高,脸型有点男子气。

“来来来。进来。”她很亲热地招呼我们。

院子很大,三间红砖到顶的堂屋,盖了也有些年数了。两间西屋。东边靠南的地方还有一个猪圈。堂屋前面靠东,有一棵香椿树,比我们家院子里那棵粗,得有几十年了。

进门一张八仙桌,八仙桌后面果然供着关公。用的是电子莲花灯。

桌子右边是一张坐得发黑的老式圈椅。

赵胜把烟放在八仙桌上。老太太没有说什么。 桌子上有一盒开了口的将军烟。

赵胜在八仙桌正前面站定,我也跟着,磕了两个头。老太太也没说什么。我也觉得很自然。就是现在回家过春节,初一拜年走亲戚都是要朝人家家里的祖宗牌位磕头的。她的这种摆设跟普通祖宗摆设一模一样。只是普通人家春节一过,祖宗牌位就撤了。她家的大概一直这样摆着。赵胜真的很熟门熟路。

“孩子怎么样啊?”老太太问,声音很利落。

“考完了,还不知道怎么样。”赵胜说。

“今年肯定没问题。”老太太说。

“你还给他算着吗?”赵胜说。

“算着呢。这不。纸条给这儿呢。”老太太说。

老太太领着赵胜往屋里左边走。靠西墙,是一张大炕。炕这边北墙上还有一个用搁板做的供。老太太拿了什么给他看。赵胜也扒拉着什么看。

赵胜说:“这么多纸条啊。”

老太太说:“河南那边都有人来。”

赵胜说:“哦。”

老太太说:“这个,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今年考得不孬。”

赵胜说:“哦,那你看,我孩子还是该往南走?”

老太太说:“往南,往南。”

赵胜说:“是西南好呢,还是东南好?”

老太太说:“这个没讲究,只要往南就行。”

赵胜说:“哦,那就好。我想让我小孩跟他去上学呢。他是从上海来的。”

老太太说:“行啊,上海好啊。”老太太看了我一眼。

老太太说:“孩子他妈身体还好吧?”

赵胜说:“还行。”

老太太说:“家里摆仙人掌了吗?”

赵胜说:“摆了。”

老太太说:“得摆,常年摆着,靠南窗户。”

赵胜说:“一定得靠南窗户摆?”

老太太说:“南窗户好,南窗户能晒着太阳。”

十二

老太太坐在那张椅子上。我靠门坐在一个板凳上。

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说:“您俩不是直接来的?”

赵胜和我都没搞清楚什么意思。

老太太说:“您俩来我这里的路上拐了个弯呗。”

赵胜看了我一眼说:“是。”

老太太说:“肯定是。”

赵胜说:“是。那您给算算吧,他小孩身体不大好。想问问。”

老太太说:“在上海啥工作啊。”

赵胜说:“您给说得详细一点,他不大好说话。”

老太太说:“咱有啥说啥,行不?”

赵胜说:“麻烦你了。”

我说:“编杂志。”

赵胜说:“就跟编报纸的一样。”

老太太说:“工作不错。报一下生辰吧?”

我说:“我的吗?七月二十八。”

老太太说:“嗯,占三个八。时辰呢?”

我从小就听母亲讲,男占三八有马骑。三个八,是指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有马骑”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问过,但母亲的口气都是赞许的,意思肯定是好。老太太的口气跟母亲的口气一样。

我说:“时辰不知道。”

老太太说:“是早上呢,中午呢还是晚上?”

我摇摇头。

老太太说:“孩子的呢?”

我说:“三月十五。早上。”

老太太不说话了,闭了一会儿目。

睁开眼睛,她没说好,而是侧身拿起了桌子上那盒将军烟。我以为她要抽烟了。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又抽出一根,垂直地摆在前面那根烟的一头。一根一根地抽出来,桌子上慢慢出现一个正方形的图案,然后,两个正方形,变成了一个长方形,长方形的一边又出现一个正方形。出现了一个三角形,很快又改变了。

她就这样侧着身子耐心地用香烟摆着图形。

摆了一会儿,老太太说:“老家大门朝东。”

我起先没听懂,刹那明白了,想了想说:“好像朝南。”

老太太没理我,继续摆香烟。

赵胜又去看里面那个供板上的什么东西了。

有时候我看着院子。那只黄狗卧在院子里,突然竖起耳朵,头朝着大门。一会儿又伏下头,下巴颏搁在砖地上,好像要睡着了。有一恍惚,我觉得就是坐在自己老家大伯家的院子里。他们两家的院子的结构很像。

天好像要阴了。

老太太又说:“老宅子没问题。”

我回过头来,老太太还在认真地摆着。

“祖坟也没问题。”

一盒烟差不多都抽出来了,那十几根香烟在她手下变换着图形。我还期望会出现八卦的那个图形。没有。有一会儿出现了一个五角星的图案,很快又变了。我看不懂里面变化的规律。

一刻钟过去了,桌子上出现了一个很复杂的图案,有点像给小学生玩的迷宫图。她动了几个地方后,不再动了。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她对着赵胜说:“不行,这个病咱看不了。不在这个范围。”

赵胜说:“哦?”

老太太说:“别说我看不了,咱聊城都看不了。这上面显示着呢。”她看了一眼那个香烟摆出的图形。

赵胜说:“那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老太太对我说:“小孩多大了?”

我说:“三岁。”

老太太说:“嗯,这个病除不了根儿,除不了根儿。”

我点点头。狗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头扬起来,耳朵竖着,盯着门看。门响了一下,狗摇了摇尾巴,站起来,继续摇尾巴。门洞里又走出来一位老太太,手里擎了一把铁锨。她朝堂屋走来,把铁锨靠墙放下。宽额,高颧骨,有点男子气的脸。这不是算命的老太太吗?我惊异地转过头,发现算命的老太太还坐在原处。

新来的这位进得屋来,见有客人,也不说话,径直坐在里面的炕上,默默地看着我们。

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又在研究她的香烟图案。

“现在单位上是领导了还是一般人员?”她扭头问我。我愕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明白她的问题。我说:“一般人员。”她又去动了两下香烟,过了一会儿说:“下半年能升升。”

赵胜听到了说:“升得大吗?”

老太太说:“能升升。这上面显示着呢。”

十三

出来,太阳没影了,天阴沉沉的,风似乎刮得更厉害了。我感觉好像是从洞穴里出来的一样。风吹着白杨树哗啦啦地响,像是在下急雨。

“她们是双胞胎吗?”我问赵胜。

“是。”

“倒是很少见,一般见到的都是双胞胎小孩,没有见过双胞胎老人在一起的。”

“敢给人算命的都是有点异常的。”

“嗯。”

回去显得更快了。路上,赵胜没有再提算卦的事情。二十分钟到了赵屯,周芸见到我们还是笑眯眯的,什么也没问。阿米只说小原在村里玩得可高兴了,追着一只小羊跑来跑去。

阿米已经给他穿上了外套,天一阴,加上风大,我穿着衬衫都感到冷了。阿米也没问我们干什么去了。

我们一起走着去看赵胜包的二十亩地。

地里周边种的都是白杨树。里面隔上大约五米宽植一趟白杨树,白杨树中间一畦一畦地种着麦子。

“我后半生就靠它了。”赵胜说,“你给我参谋参谋,种什么合适。”

“包了多少年?”

“二十年。二十年,我快七十了,差不多了。”

“种月季吧。”阿米说,“我上海一个朋友养了好多欧月。花开得有碗那么大。”

周芸说:“哎呀,种一园子月季就好看了。”

赵胜说:“啥叫欧月?”

阿米说:“欧洲的月季品种。”

赵胜想了想说:“咱这里可能消费不了。喜欢花的不多。”

我说:“这路是你自己铺的?”

周芸说:“是,都是他自己拉土填的。有时候晚上回来干活。”

我说:“呵。”

赵胜曲了胳膊给我看上面的疙瘩,“干活干的。”

我说:“不影响上课啊?”

周芸说:“过星期的时候,放假的时候回来干。有时候晚上回来干。”

我说:“你跟着他干?”

周芸说:“星期天,赵昂也跟着来干。那些树都是俺俩栽的。主要是他干,一千多个坑,主要是他挖的,赵昂也挖了。栽树的时候我给他扶着。”

赵胜说:“周老师也干,有几次都累哭了。”

周芸说:“我没劲儿。”

赵胜说:“主要是得有个说话的。”

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小原迎风站着,老是被呛着。但是他很兴奋,还模仿被呛着的样子。

回县城的路上,赵胜说:“我再工作五年吧,争取五年后退休,我就专心干这个。现在先种上树,种一季麦子,一季棒子。那里面不全是白杨树,现在里面有二十棵核桃树,十五棵枣树。靠南边准备再栽一溜葡萄。二十亩地不多,我猜摸着得搞立体养殖什么的。这个得研究研究。先不急。等我这个园子成熟了。从粮食到水果到肉食品,我给你直供。”

我想了想说:“五年,你才五十出头,会让你退休啊?”

赵胜说:“得想办法。”

我对周芸说:“让赵昂到上海去,你舍得啊?”

周芸说:“呵呵,我想他在济南上才好呢。”

赵胜说:“那不行,这个是算好的,我不是在一个地方算了,都说得去南方。咱不能光凭自己的意志办事。”

我说:“五年退休是算出来的吗?”

赵胜说:“这个不是。”

周芸说:“好在有你们在上海。”

阿米说:“有赵昂在上海,我们吃直供就更方便了。”

十四

第二天,中午就开始落雨了。小原憋在家里不能到外面玩,特别烦躁。给他找出来爷爷原来玩的健身球,一晃里面叮叮响,玩了片刻就没有兴趣了。

给他一块糖,他能消停片刻。我让他叫奶奶。他不叫。叫爷爷也不叫。叫爸爸,他就叫一声爸爸。

母亲说:“咦,爸爸叫得多清楚。你们门口没有那些年纪大的人吗?”

我说:“有,都不怎么熟。”

母亲说:“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就会叫了。”

我笑了笑说是,又对小原说:“叫爸爸。”

小原一边吃饼干一边叫声爸爸。

父亲和母亲都很艳羡的样子。

小原吃了两块糖,也不想吃了,又开始烦躁,拉着阿米就想往外走。阿米说:“外面下雨。”他嘴巴一撇就哭了。阿米抱着哭,身体打挺;放下更是哭,腿弯着不落地。奶奶从哪里找出个铜盆,用个棍儿敲着逗他,他哭得更响,好像铜盆是来助兴的。

爷爷徒劳地在一边叫着:“原原,嘿,原原,嘿,小原。”

我对小原说:“叫爸爸。”他突然停住了哭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像受了骗似的又哭起来。

大嫂正好迈进门来说:“我的妈呀,这是怎么了?”

阿米说:“想出去玩。”

大嫂说:“别哭了,我打着伞抱你去玩。”

不料小原的哭声瞬间又提高了八度。有一会儿,眼睛往上翻着,好像只剩下眼白。

大嫂赶紧说:“好,好,好,我走,我离你远远的。”

母亲说:“这是哭啥呢?玩也不想玩。”

阿米摇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哭。母亲说他这是在老家不熟地儿。阿米和我都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看着小原哭,我心里还有点愿意的意思,愿意他哭得厉害。

六七年不回家,母亲心里肯定有怨怼。看到小原的样子,也许她心里的怨怼能少一些。但是看到小原哭得翻眼白的时候,我还是有点紧张。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拿出来一看,是赵胜打来的。

“你们在家吗?”赵胜说。

“在家。”我说。

“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开车带你们去县城新建的公园去兜兜吧?”赵胜说。

“我问一下阿米。”我说。

我对阿米说,赵胜要带我们去逛公园。

阿米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

我说:“小原喜欢坐车玩,一坐车就消停了。”

阿米又摇摇头说:“我不想去。”

我看着阿米,阿米不看我。

我对赵胜说:“今天算了吧,小原闹得厉害,正哭得不可开交呢。”

赵胜说:“那行。反正我这两天都有空,你想出去玩就叫我。大后天我可能要出门。”

我说:“好的。”

十五

住了六天我们就往回赶了。除了一天阴雨外,其他都是大晴天,运气还不错。县城里流行电瓶车,很多电单车、电三轮。父亲就有一辆电三轮。小原后来喜欢上了坐三轮。他坐在车斗里,我慢悠悠地骑着。一条街一条街地逛,他一声不吭,好像睡着了一样。过一会我对他说:“小原,叫爸爸。”他立刻叫一声爸爸。然后就又不吭声了,也不闹。

大哥请我们到他家吃了一顿饭。母亲说她现在老得快做不动饭了,以后怎么办。我对大哥说了。大哥说,家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了。他们做不动了,我就把工作辞了伺候他们。家里还有老三呢。我把大哥的意思给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还说,你不用给家里打钱了,父亲的工资够用了。

临走前一天,家里又来了很多人。晚上,我和哥哥坐在院子里聊天。母亲和阿米还有侄女小彤在屋子里不知道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母亲出来说,我刚刚跟阿米商量了,她也愿意,要不给小原认个干娘吧。小彤婆家三姨会算,说是认个姓刘的比较好。不姓刘也不要紧。我扭头朝屋里看。阿米也正看着我呢。

走这天早上,大嫂赶过来跟母亲一起包了饺子给我们吃。吃完饺子,他们看着我们上车走。以前,不管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每次离开家,看到母亲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我离去,心里总会有伤感,这次却一点也没有。

我们没有再见到赵胜他们。

火车开到安徽境内,外面不再是麦田和白杨树了。小河、水塘明显多了起来,阿米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说:“还是南方好。”

我脑子里一直转着什么,突然记起来了,说:“我们老家的院门是朝东的。”

阿米说:“什么院门朝东啊?”

我说:“你知道赵胜那天带我去干什么了吗?”

阿米看着车窗外面说:“知道。”

我说:“嗯。”

过了一会儿,阿米还是看着车窗外说:“他为什么带你去算命啊?”

我说:“他自己就喜欢算命。”

阿米:“那不一样。”

我说:“有什么不一样啊?”

阿米顿了一会儿说:“是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就是忍不住想。我觉得我们会失去所有的朋友。”

我说:“不会的,忍住就不会。”

【责任编辑 高亚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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