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君的尊严

2014-06-24 22:35胡展奋
新民周刊 2014年22期
关键词:燕园病魔截肢

胡展奋

王亦君纵身一跳,一了百了。身后的舆论,或责其轻生,或憾其惨烈,最婉转的说法是“主动终止生命”,我却为他的这种大无畏、大通透的大了结暗暗喝彩,并且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都要死的,但雁过留声,能否死得体面一些。

不知何时起,我们的伦理语境总是简单地、笼统地否定自杀的行为,上面所说的“轻生”也罢,“惨烈”、“主动终止”也罢,那措辞绕来绕去无非就是要绕开“自杀”两字,似乎那两字先天性地“不名誉”、不主流,我对此种见识是一向大谬不然的,因为他们都忘了,在诸多情况下,“尊严”往往比“生命”更重要、更高贵,为尊严而舍身才是一种大勇大仁大贵,迥非常人所能企及也!

四楼不高。但王亦君纵身一跃前其实都已想清,下去必死,但自己解脱,周围人也解脱,否则漫长的化疗、放疗,抢救,苟延,家财耗尽,单位受累,伦理上固然无懈可击,却还是一个死。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预知,这种恶疾的发展就是祸及另外一条腿,甚至双臂也不能免,那就是再截肢、再截肢……最后可能无肢可截,与其被病魔狞笑着折辱,为什么不能让病魔瞠目结舌呢——同样以自杀结束生命的海明威说过:人可以被摧毁,但就是不能被打败。

海明威长期被ED所折磨,他宁可选择死,选择尊严,你就是打不败他,上海人说“死不买账”,哪怕只剩最后一点点的尊严!

这些天,我反复地问自己:类似的境遇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你敢不敢?!

我想了很久,结论是“不敢”。因为自杀实在是一种高贵的行为,哪怕你的身份只是农民或矿工,“生存或毁灭”不但是个哲学问题,也是个人品问题,项王临败敢于自刎,汉王敢吗?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站在死亡的边缘,想想刹那的至痛,邓拓、老舍、杨朔、傅雷、言慧珠、严凤英、容国团、上官云珠……都毅然地选择了尊严,我们这些怕死的后人,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节操去妄论这些先贤的大无畏和大品行呢?长期以来,“好死不如赖活”者反倒常常因为自己的怯懦而指责自杀者“怯懦”、“脆弱”,似乎怕死的可以哓哓菲薄那些不怕死的,已成天理,世间还有比这更可笑可鄙的吗?

我和王亦君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1999年新民周刊创办不久,我去北京出差,住新民晚报北京记者站时认识了他,初次见面觉得他有点倨傲,话很少,几天后要发稿,站长杨丽琼说可以借王亦君电脑一用,我说,看上去王不太好打交道,杨说,错,有困难,亦君恰恰最好商量。于是去找王亦君,他二话没说,清出大块桌面,说,尽管用,当时我心里还嘀咕着,倒是个热水瓶,外冷内热的。

小憩时,发现他桌上有本小书《尚书史话》,便顺手拿来翻翻,马雍撰著的,中华书局1982年北京版,价格才0.26元,扉页上有一行清秀的笔迹:“八四年四月于燕园”。大概购书时,王亦君正好大二。

翻着翻着,爱不释手了,王亦君看看我,竟然说,喜欢?拿回去看吧!

我当时心里且喜且疑,此书王亦君显然仔细看过,内页到处是杠杠和眉批和夹批,有铅笔划痕,也有圆珠笔划痕,看批注,都是王亦君个人的阅读思考,拿回去不妥吧。但亦君爽快异常,说,这书我都看过了,难得你喜欢,这类书,现在还有谁看呀。

问题是,他是体育记者,一个体育记者而研究“尚书”,怎么说跨度也大了点吧,当时没好意思问他,后来才知道,王亦君原来是北大中文系八三级古典文献专业——简称“古八三”的。

那本书还在,书页早已泛黄。十六年了,彼此很少联系,只有周刊的记者去京偶见亦君,转达一下彼此的问候,我相信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本小书。

但他一定不会忘记北大给他留下的文史哲印痕,也许,正是那种修养、那几根燕园道骨让他参透了生死,才为尊严,也为他人减压而纵身一跃。

有人说,阴阳两界不过变换日月,亦君还在。

是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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