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2014-06-26 02:51孙志保
清明 2014年2期
关键词:一金天明

孙志保

说话

孙志保

宋天明到麦地里转了一圈,太阳才慢慢地从东边升起来。太阳很暖和,被一层玫瑰色的云包围着,软软的阳光就成了玫瑰色,麦地也成了玫瑰色,所有的麦子都成了玫瑰色,好像漫天遍野种的都是玫瑰花。麦穗已经齐整了,浆也灌了,已经有柔软的麦仁了。天明吸着麦香,感到自己也变成一株麦子了。他走到麦子中间,试着往下蹲了蹲,看自己能不能被掩在麦地里,不料被麦穗戳了屁股,有些疼。天明就想起小时候被焦黄的麦芒扎进屁股的事。麦芒扎进屁股,是看不见的,只有疼了才知道。天明记得他大压着他的腰和腿,让娘拿了一根针在他的光屁股上挑,扎了好几个眼,才弄出一截眼睫毛一样的麦芒。现在,大和娘都走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他能看见的,只有自家麦地中间的一座大大的土坟。

天明甩着胳膊回到家里,妻子王大云已经做好了早饭。一大锅白米稀饭,一大罩头白面馍,还有一盘鸡蛋拌蒜,一盘腌萝卜干。三英和钱瓜两口子昨天晚上就来了,说怕耽误早上的事。三英和钱瓜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饭馆,临近县一中,生意很不错。四宝刚从床上爬起来,正端着一茶缸凉水在院子里刷牙。四宝是去年年底退的伍,27军侦察连的,有一身好武功。可惜这小子不爱显摆,县里一家武校邀他三次了,硬是不去,到现在还没有事干。天明刚端起饭碗,大门开了,二儿子宋二银抱着孙子宋千万进来了。天明笑了,向宋千万招了招手。宋千万挣脱了二银,哗哗笑着跑过来,一把搂住了天明的脖子。天明夹了一块鸡蛋放到千万嘴里,千万嚼了嚼,苦着脸吐到桌子上了。天明有些心疼,撮过那块鸡蛋丢进嘴里。

“大,有啥事,你就说吧!”二银呼噜了一碗稀饭,抹了抹嘴。二银在常熟打工,接到天明的电话,昨天早上坐上火车,晚上才到家。天明看看堂屋后墙上挂的钟,快八点了。他疑惑地看看刚坐到饭桌前的四宝。四宝说大你别看我,我昨天下午给他打了三个电话,把你的指示原封不动地传达了。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反正我通知到了。天明点点头,说咱说着等着吧,反正一金早知道我的想法,就差一个决定了。

宋天明早就有一个想法,他要把全家的二十亩地全拢在一起,然后买上几台机器,由他统一耕种。眼下这二十亩地是散着的。天明说就是这么个意思,咱把这二十亩地调换到一起,由我来种,你们出门各忙各的,也不用操心这些地了。种上两年,我就把村南那块地全租过来,二百亩,足够开一个大农场的。二银撇撇嘴,说,“你种地有瘾呵?人家有地的都把地租出去了往外跑,你倒好,当个大事做了!你有没有算过,一亩地一年能收成多少?我出去打工一年,顶你种一百亩地的收成。”天明说,“我种了一辈子地,就是有瘾,一天不种地手就痒,摸一下锄把子我就兴奋。农民不种地,你就是个屁。你想削尖了头往城里拱,能拱进去吗?早晚得爬着回来。我这是给你们留后路呢,不然你们早晚也得把地租给人家。前些年只顾着给你们娶媳妇,手头没攒着钱。现在我有钱买机器了,就要大干一场。”二银还要说什么,天明截住他,说,“让你们来,就是通知你们一声,不做也得做。哪怕换地时吃点亏也无所谓,上午就开始做这事。”二银和三英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笑了。天明当过二十多年村书记,养成了见火就着的脾气。虽然前年退下来了,脾气却一点也没退休。

正说得热闹,大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车的轰鸣,然后是几声咳嗽,宋一金进来了。宋一金两手污黑,脸上也有几道污痕,看着有些狼狈。一金在县水务局受聘,开一辆破旧的水务工程车,经常搞成这样。钱瓜打了一盆水,让一金洗脸。一金摆摆手,说你们就关上门瞎热闹吧!出大事了,竟还坐得住!天明点燃一支香烟,说,“太阳还在那儿挂着呢,能出啥大事?你也快四十的人了,也是在县里做事的,遇到个事儿就弄出这个样儿?”一金气急败坏地说,“要征地呵!人家来咱小宋庄征地了!大,你还坐得住吗?”

天明蹭地站了起来。这回,他真坐不住了。

天明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的消息严重落后了,这是几十年来没有过的事,也是他无法接受的。

村南的二百亩地,要被征了。人家一个多月前就开始运作这事了,村南有地的人家都知道了,有一部分人连协议都签了。这个村子里到现在还蒙在鼓里的,只有宋天明一家人。天明看着一金,问他消息确实不。一金说比你是我大都确实,是袁大头代表镇里来的。二百亩,正好建一个服装厂。据说是从山东引的资,要投资几千万呢!天明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些。袁大头真名叫袁镇强,因为头大,据说下面那东西也特别大,就被人起了个外号叫袁大头,连夸带贬的。天明想,袁大头代表镇里来的,那不是个屁吗?书记镇长他代表不了,连镇里的计生办女主任他都代表不了,他还能代表谁?天明还没退位的时候,在镇里开会时就亲眼见到袁大头被计生办主任于小英骂得狗血喷头,原因就那么简单:他摸了人家的屁股。一个副镇长,摸了一下屁股,就被人搞得脸上红一块绿一块,真他妈寒碜!如果那屁股是书记和镇长摸的,于小英恐怕连个屁都不敢放,谁不知道那女人外号叫拖拉机?从那以后,天明就瞧不起袁大头,觉得那狗日的白长了一个大头。天明想这么重要的事镇里会让这狗日的代表了?不是瞎屁才怪。而且,即使是书记和镇长亲自出马,这事也有得说,镇里有权征地吗?大前年县里搞开发区,要征村东那一百亩地,不是拿着省里的批文来的吗?批文就是天,天明一句话没说,立即主动地跑去做大家的思想工作。省里会专门批一块地,让一个小镇招一个狗屁服装厂过来吗?不可能。天明想,都是狗B蝇子瞎哄哄,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都是来圈地的。为什么要圈那块地?开发区来到村东以后,村里的地就值钱了。村南那二百亩地现在值多少钱?不好算,但一亩地没有五十万是拿不动的。如果以征地的名义圈走呢?一亩赔偿三万八,连块骨头都不算。

天明算定了,都是袁大头自己弄的事,什么服装厂呵,什么招商呵,都是他找个名目圈地搞钱呵!这狗日的!可着肚子长个胆呵!名声都是这些人坏掉的!

村里人都知道了,只瞒他一个,把他当最后一个堡垒攻,就更说明问题了。以往做什么事,像计划生育,像拿红旗村什么的,不都是先来拜个山?为什么要拜山?是要他放头一炮,把最硬的石头崩掉。这次是怕,怕他识破,怕他带头闹,他一闹,事情就没法进行了。索性把他放到最后一个,闹也晚了,只好随大流走了。看来这次袁大头狗日的还真动了些脑子。但是,他越这么做,越说明这事是假的,是借势哩!天明只有一点想不明白,袁大头瞒着他,为什么村里人都要瞒着他?袁大头一双手也捂不住恁些人的嘴呵!也许人家以为是好事,怕他作梗;也许人家是有意办他的难看,当书记时得罪的人肯定不少。天明心里很难过,不论是什么原因,这样的结果都够人受的。

天明把一支香烟的烟头接到前一支香烟的屁股上,狠抽了一口,说,“假的真不了,我让那狗日的拿批文出来,没有批文,他一分地都别想拿走。”一金笑了,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说,“大,咋见识还是三年以前的呢?你知道这个袁大头已经弄了多少地了?城南的燕庄,一百亩,说是建什么化工研究院。燕庄的人厉害不?男人胳膊上全部刺了花,外人称燕庄是百花庄。结果怎么样?不但没斗过袁大头,还给捆了几个扔拘留所去了。地占过去了,插了几根钢筋在那里,就抵押给银行套钱去了,弄了几千万。项庄呢?更惨,没摸着一个鸟毛,被袁大头弄走一百七十亩。袁大头说按规定要征二百亩,你们也别要赔付金了,返还你们三十亩,就当是那钱了,你们还占便宜呢!你看,一分钱没出,拿走一百七十亩。项庄的人不知道他是假的呵?人家傻?先是上访,到省里。市信访局的人连夜到省城的高速路口给堵回来了,说有什么问题市里解决。到了市里,人家说了,解铃还得系铃人呵,就把材料批到县里,县里批给镇里。镇里那几个狗东西都有股份,他们会割自己的肉呵?项庄的人没办法了,扔黑砖,把袁大头的大头打得鼓了几个包,头更大了,胆也更大了,带着县城几十个小痞子,把项庄人治得一个星期没有敢出村的。这地现在就是女人,被人看上了就跑不了,跑了他也能把你强奸了。”天明愣愣地看着一金,问,“那你说该咋办?没办法了?我估计这几天他就得来家里,和我谈咱那七亩地了。”一金摇摇头,看看嘴张得能吞下一个馒头的二银,说,“只有一个办法。”天明赶紧问,“啥办法?”一金说,“给他。”

天明抓起一个饭碗砸过去,一金一偏头,饭碗带着风声擦脸而过,击碎了东墙上的一块花匾,那是宋天明过六十大寿时宋三英和钱瓜送的。天明说我日你娘个B,宋一金,给你娘个B!

一家人都寒着脸,坐在那里看着呼呼气喘的宋天明。忽然就传来一阵风声——早上风还很小,柳树叶子似动不动的——听起来像擂鼓一样,呼,呼,房顶的瓦也哗啦啦地响了几声,要滚下来似的。宋天明瞅瞅二银,二银愁眉不展;看看三英,三英正用手指头戳钱瓜的肚皮。四宝在屋里来回走着,头上冒了些青筋,忽然就停住了,说,“袁大头来了,我一刀捅了他。”一金咧了咧嘴,冷笑了一声,又斜眼看看宋天明,低声说,“他都祸害一百个女人了,你连个B毛都没摸过,就和他换命了?”

宋天明抽了半包烟,拍拍手站起来,喊了一声黑儿黑儿,一条壮硕的黑色狼狗从大门外飞跑过来,到了堂屋门口,看到一屋子人,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尾巴,慢慢地卧到天明面前。天明摸摸它的头,掰开嘴看看,说,“白长了一副好牙。”然后天明对王大云说,“去把那钱拿来。”王大云迟疑了一下,问,“收割机不买了?”天明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地都快没有了,买收割机割你呵?”王大云瞪了他一眼,走进东屋,弄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然后手里掐了四沓红色的百元票出来。天明接过钱,闻闻,然后拍到桌子上,说,“我想了,访不赢,斗不过,只有一个办法了。”一家人都提了精神,张着嘴等他说。天明说,“找人给咱说话。”大家都愣了一下,又不敢问,不解地相视着笑了一下。天明说,“找比他能的,比他大的,胳膊比他大腿粗的,鸡巴比他脖子长的,给咱打个招呼,给咱说句话,让袁大头狗日的滚蛋。最起码,保住咱自己的几亩地也行。”二银看了看那摞钱,说,“我支持大的意见,不,是决定。我支持。谁不怕官呵?谁不怕拳头硬的?”一金叹了口气,说,“大,我这几年,也算是经了点事的,你也知道的。我年初和宋天成争那个村长,钱花了不少,最后连个村委都没当上;我想弄个水务局正式的工勤名额,钱也花了不少,屁用没有,还是个招聘的,一个月打发要饭的一样,给个千儿八百的。这找人的苦,我是知道,不容易!”天明瞪了瞪眼,说,“当然不容易!要是容易,人家燕庄和项庄早做成了。咱就是换条路子走,人家走过的,不行的,咱不能走。人家没走过的,行不行,谁也不知道。这条路就是人家没走过的,不走咋知道不行?再说了,你能给我指一条别的路?”一金伸手拿了一沓钱,哗哗地翻了一下,说,“找人说话也行,但咱得想一下这条路走不通时该怎么办。咱得设定一个最低目标,实在抗不过,地可以给他,一亩地要三十万。村里那些瘟猪一声不响三万八就卖了,咱就要个三十万,气死他们。”天明摇摇头,说,“不赌气,也没有最低,地坚决不给。从今天开始,一金,二银,三英和钱瓜,大家各想办法,找亲寻友,攀龙附凤,找到的线头咱一起商量,然后从你们娘这里拿钱。一个线头一万块,多找几个线头,最起码一人找一个线头。我也去找。你们看好了,我就这四万块钱,花完还办不成,再说!人家四万块钱都能买个镇长当,咱就挡不住一个副镇长?”天明看看四宝,说,“四宝就算了,刚从部队回来,除了那几个能喝会吹的战友,也不认识别的人。你就在家里睡觉,没事出去遛遛狗。”看看大家有些闷,天明喊了一声,“听见了吗?”大家都说听见了。天明说听见了就走人,这事也就半个月的空儿了,都抓紧点吧!

二银牵着宋千万的手,走到院门口又踅身回来,说,“大,千万过几天就三岁了,咋过?”天明想了一下,说,“就按村里老规矩呗!请不请戏班你自己定,乡里乡亲的再通知一声,在家的都来热闹热闹。”二银点点头,说,“在家的也不多,十来桌就够了。”天明摸了摸千万的脸,说,“席搞好点,面子该讲还是得讲的。”

转眼人去屋空。天明走到院子里,晃了晃那棵二十年的石榴树,哈哈地清了清嗓子,来了一段《野猪林》: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底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派遣

乡村沽酒慰愁烦……

王大云正在厨房里刷锅,这时也走出来,看着他唱完,低声说,“下面一个节目该是要我备酒了。”话音未落,天明喊道,“中午去打斤酒,切一块牛肉吧!”

王大云不满地说,“不是唱《野猪林》,就是唱《群英会》,你当初唱《苏三起解》唱得恁好,自打生了一金就没听你唱过。”天明在石榴树上拍了几掌,震下来几片树叶,说,“你还没听够呵?”王大云红了红脸,说,“我是听不够,我要不是贪听,也不会跟了你这头驴。”王大云讲的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宋天明还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喜欢追着戏班子听戏,也喜欢唱,声音刚刚的,能把丈把厚的乌云刺破。宋天明偶尔也唱几句温柔的,虽然不能说柔情似水,也很能撩动少女的心扉了,不知不觉就把前王村的王大云弄到手了。天明看看王大云,走回屋里,说,“你懂个屁!”

宋天明知道袁大头肯定会来,而且会在三天之内来,他只是算不准袁大头是上午来还是下午来。袁大头果然来了,是第三天早上来的,早上事少,该在家的都在家。袁大头进门的时候天明正坐在院里喝稀饭,腿边趴着黑儿。大门口一暗,袁大头带着两个人就来到了院里,哈哈笑了两声。天明抬起头来,笑笑,没说话。袁大头愣了一下,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结果。袁大头说老宋你当了二十多年的书记,是不是变憨了?来了客,你也不叫两声?天明喝了一口稀饭,说,“那你当个鸡巴副镇长还不得憨成不透气了?我这条黑儿进门还知道呜一声,你进门都不知道敲一下,连黑儿也不如了。”袁大头尴尬地冲同来的两人笑笑,说,“这个宋不黑,总是爱和老子开玩笑。”袁大头跑到屋里拿了几只小凳子,摆到同来的两个人跟前,让他们坐,然后指着白脖子上勒了个红领带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对天明说,“这是山东万民集团的方总,大老板,上亿身家呵!”然后又指着方总旁边的年轻人,说这是李主任,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天明点点头,问,“吃了没?要不,一起吃点?”方总和李主任笑着摇摇头。天明掰了一块馍,扔到一丈以外,说黑儿去吧!黑儿一跃而起,叼了那块馍就往大门口跑。天明在桌子边儿上搓了搓手,说,“我这院里来过的最大的官儿是镇里的书记,今天连上亿身家的老总也来了,估计得是正厅级了,那肯定是有重要的事呵!”袁大头咳嗽了一声,扭头看看方总,就把征地的事儿说了。袁大头的意思很明确,就征村南那二百亩,这样就可以与县里的开发区连在一起了。征地的事是县里统一搞的,是有批文的,按正常标准赔偿,而且,在村南有地的人家都同意了。袁大头说完,就有些紧张地看着天明,屁股下的小凳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把一块蛤蜊壳压得叫了一声,碎了。天明把碗推到桌子中间,看看方总,看看袁大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才咳嗽了一声,说,“我是我们村最后一个知道的吧?”袁大头说,“你是压轴的,壮牛都是架辕的。”天明撇了一下嘴,不屑地说,“驴嘴就是用来乱咬人的,又不好戴笼头,你见过戴笼头的驴吗?”天明站起来,说,“你不是说有批文吗?拿来给我看看。”袁大头暗了暗脸,说,“批文是省里批的,在县国土局档案柜里放着,县长不签字连我也看不到。”天明笑了,说,“这倒是怪了,你们来征我的地,就凭你一张嘴?你的嘴是啥呵?村东的地咋征的?那可是白纸黑字的红头文件。”袁大头急了,说,“我以人格担保,绝对错不了。”天明摆摆手,说,“就算我信你,你一个多月前就跟别人说了吧?你最后才弄到我这里来,我得好好想一想。你们也别急,等我半个月吧!”袁大头脸上紧张的表情放松了些,他本来是等着一块石头的,没想到等来了一团棉花。“一个星期吧!”袁大头说,“对于人家方总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天明笑了,说,“你这人真小气,你来拿我的地,还给我限时间。”这时一直在旁边微笑不语的方总说话了,“那就半个月吧!总得让人家想清楚呵!”袁大头点点头,说,“半个月后,我带着合同来。你们村基本签完了,你指头一按,这事就齐了。”

送走了袁大头,天明朝石榴树上狠狠地跺了两脚,然后就给一金和二银、三英打电话,说那狗日的来过了,你们有本事现在就可以使了。然后向王大云要了一万块钱,推过靠在西墙上的自行车,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天明去找李为善。

李为善的工地在小宋庄北面一里多路,过了那条省道,骑自行车三分钟就到了。李为善的丰田越野车就停在工地大门前,上面落满了灰尘,八天没洗过似的。

李为善正在工地上和几个头戴橘红色安全帽的人商量事,看到天明,赶紧走过来,笑着说,“老哥咋亲自来视察了?”天明说,“到你这里来视察的,那得是书记和县长了。”

李为善的工地是一个已建到一半的小区,整整二百亩,十几幢楼房拔地而起,从远处看,就像一座座金山在太阳下闪亮。这二百亩土地五年前属于小宋庄,那时李为善是镇党委书记,宋天明是村支部书记,工作上打了五年的交道,私下里喝过几十场酒,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比亲兄弟还亲的朋友。那时外界盛传李为善要升了,据说可能要做副县长。宋天明为他高兴。几年前,宋天明曾为李天善把这二百亩地低价买到,二百亩地到手,李为善给天明送去两万块钱,说是辛苦费。天明说钱我不要,但你得告诉我你买这些地做什么。李为善笑笑,说,“哥呵,三年后见分晓。那地做什么都不亏,种草都不亏。”天明不信。开发区开到村东头时,天明信了。半年前,李为善拉来了施工队,要把这里建成小区时,天明终于恍然大悟了。李为善是高人,比县长还高半头呵!

李为善感激天明,这一点天明心里有数。李为善曾让天明往小区工地上送黄沙和水泥,天明不送。送黄沙和水泥是好活儿,很多人求爹告爷都揽不到手的好活儿。但天明不送,他不想把好端端的朋友关系变成生意上的交易关系。

今天,天明找到他,天明说既然兄弟你高抬我,把我当哥看,我今天就充一回哥了。天明把袁大头要征村南那二百亩地的事和李为善说了,说哥今天来找你,一是想让你给我出个主意,一是想借借你的厚势,看能不能压那狗日的一把。你当年在这里当书记时,袁大头还是镇里的小办事员,你的话,他还是听的。听说他的副镇长还是你当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时给弄的,所以我觉得你在他面前是金口玉言。李为善始终面带微笑,偶尔扭头看看工地,向工地上的人喊一声。李为善搓搓手,说,“哥呵,不瞒你说,要是别的事,我招呼一声,他袁大头不敢不办。但这是征地呵,他是代表政府去征地呵,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利益。”天明截住李为善的话头,说,“兄弟你当了恁些年的官,该比我明白吧?你真以为他是代表政府征地?你就看不出来他是在以权谋私,在圈地?”李为善吃了一惊,笑容忽然从脸上消失了。“哥,不会吧?我好像也听说有征地这回事呵!虽然我在班子里就是个跑龙套的,但消息还是能听到一点的。袁大头就是一个酒色鬼,玩女人,他倒是有个小胆。但是,玩圈地,他的胆可不够肥呵!”天明有些疑惑,说,“我判断这是他自己弄的事,真是政府的事,也不会派他来。”李为善笑笑,掏出一包熊猫烟,一人一支,然后把剩下的塞到天明衣袋里,说,“那也可能,这事不好说。”天明狠抽了一口烟,说,“这事,就当是假的,你想个办法压他一下,看他会不会缩头。最起码,要保住我那七亩地。你也知道,我没有地种,吃肉就跟嚼苦瓜一样。”李为善点点头,说,“哥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当自己的事来办。如果是假的,争取让他滚蛋;是真的,就靠到最后,给你弄个好价钱。”天明摆摆手,说,“如果是真的,我就认了。”

天明摸摸腰里那一万钱,总觉得不好意思拿出来。天明想,算了,都是自己人,掏钱出来倒显得假了。

天明坐在家里等消息的时候,对两个儿子和三英两口子作了一个简单的判断。天明认为最有可能给他惊喜的,还是大儿子宋一金。一金毕竟在城里混了几年,虽然家还在村里,主要活动范围已经移到城区了,能力也有了不小的提高,偶尔还和城里的狐朋狗友吃顿饭,也能喝得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有时还学学城里人,带着老婆到咖啡馆喝杯咖啡。但是,天明失算了,第一个向他报喜的,是二儿子宋二银。二银告诉天明,他通过关系,找到了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科长。天明有些激动,组织部的干部科长,那可是管全县干部的,书记镇长都归他管。有一次组织部到镇里考核书记镇长,就来了一个副科长,带着一个科员,书记镇长就像招待二大爷似的,吃了喝了还给他们带了不少东西。

二银的一个初中同学叫李小完,在城里开饭馆,虽然饭馆不大,管理得还是不错的,干净、周到,还有几个特色菜。二银说那个科长就爱吃李小完亲手做的白水氽羊球,几乎每周都要去吃一次,有时是两次。羊球就是羊蛋,吃蛋补蛋,蛋生精,精生血,血上脸,所以那科长经常红光满面的。李小完会做生意,对经常去的顾客,偶尔来一点小回馈,像送几张夜总会的票,给几瓶从南方进的青梅酒什么的,不值钱,却结交了不少人。干部科长就是李小完用这种方式结交的,处得很亲密,几乎可以说是朋友了。李小完把二银拜托的事向科长透了一点风,没想到科长很爽快,竟一口答应了。李小完提出请科长吃一顿饭,让二银当面敬一杯酒。科长说敬酒可以呵,但这事得往后推一下,因为我后天就要出差了,时间可能在十天到半个月左右,等我回来再吃吧!二银把这事向天明汇报了,说大你看这事咋办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人家还要出差。天明说你傻呵!人家的意思多明确呵,人家不吃你的,是想让你到家里去表示呵!二银打电话和李小完说了天明的意思。小完想了想,说这倒有可能,我和他走得比较近,有时倒看不太清,要不就按天明叔的意思,咱到他家里去一趟吧!

半下午时,天明揣了一万块钱,和二银一起坐过路的出租车到了李小完的饭店。李小完睡觉刚起来,正坐在门口揉眼睛。天明掏出钱,说小完这钱你揣着吧,到时候你给科长。小完摆摆手,说,“叔,现在谁还送钱呵?都是买卡了。送钱叫现金行贿,卡是代金券,到时候逮到了,定罪轻点。”天明觉得有些晦气,还没送出去,就想着被逮到的事,就扭头轻声地呸了两下。小完让二银拿五千块钱,到对面苏果超市买张卡,然后装到一个小信封里。天明觉得五千块钱有些少,说第一块砖头砸不倒,第二块就不起作用了。小完说肖科长这人胃口不大,我平时给他几张夜总会的票他都高兴得什么似的。咱得把握好这个度,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于是就按小完说的办,买的卡装在小完的腰里。挨到太阳下山,爷俩在小完饭店里吃了饭,等到八点来钟,小完说行了,即使肖科长有应酬,饭局也该结束了。肖科长家离饭店不远,就住在县委东边的天街小区,那里是县委的公务员小区。三个人慢慢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里都有些紧张。月亮很好,在东南天际斜挂着,似乎在喜眉笑眼地看着他们。路灯隔三差五地亮着,弄得路上到处是树影和电线杆的影子。车辆依然很多,偶尔有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子经过,身上的香水味像一把扫帚,逼得人不得不把头偏开。

肖科长的家在3号楼二单元四楼。李小完敲了敲门,屋里传来嚓啦嚓啦的走动声,门开了,一片明亮的灯光钻了出来,洒了大家一身。还有电视机响亮的声音,像是在播韩剧。小完脆脆地叫了一声,“肖科长好。”肖科长呵呵一笑,把大家往屋里让。客厅有一套奶油色的沙发,还有一只塑料小凳子。小完和天明坐到沙发上,二银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小凳上。肖科长说小袁倒水呵,来客了!从卧室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就没长手?自己不能倒?”肖科长尴尬地笑笑,跑到厨房倒了几杯水出来。肖科长拿起茶几上的香烟,让了一下,自己取出一支点着了。“不是说好了等我出差回来再说这事吗?”肖科长问。小完看看天明,天明忙说,“主要是这事有点急,怕来不及了。”肖科长点点头,吐了一口烟,说,“那个袁大头,他算个屁,他招呼我十句,我能答理他一句就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了。听小完说,没有批文,是他自己弄的事是吧?”天明和二银都点点头。肖科长笑了一声,说,“这年头,但凡是个能蹦得离地一尺的,都觉得自己是神仙了。我明天就给他的书记和镇长打招呼,让他们制止袁大头。现在我们制止他,是帮助他,是在挽救他。如果现在不救他,将来他会弄出更大的事来,那时事发,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天明非常感动,端起茶杯吸溜了一口,拿眼瞅瞅小完。小完拍拍肖科长的胳膊,说哥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两人进了卧室对面的书房,关上门,不到一分钟又出来了。肖科长搂着小完的肩,亲热得像抱了一个女人。肖科长打开一只糖盒,抓出一把糖来,一人硬塞了几个,说,“这个袁大头,我手头有几封检举他的信,都是关于男女关系的,我随便甩出去一封,都够撤他的职的。还有你们的书记和镇长,别看表面上光鲜得很,屁股后面都是拴着绳的,绳头捏在谁的手里?当然在我手里。我拽一下绳子,年终考核,干部交流和提拔,经济责任审计,哪一条都能让他们难受半天,勒住脖子的事也是常有的。放心吧,我明天上午就跟他们说。”天明笑着站起来,用两只手握住肖科长的一只手,连着摇了几摇,说我们盼望着领导胜利的消息。肖科长哈哈一笑,说,“你这是个病句。我的消息都是胜利的,所以,你不应该再在前面加个‘盼望’,重复了吧?”大家都笑了,卧室里突然也传出一声女人的娇笑。

三人回到小完的饭店时,已经是十点多了。天明嘱咐小完明天中午或者再晚一点,给肖科长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小完一拍胸脯,说,“叔你放心吧!他有了消息会先给我打电话的。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了解他,他是个宁可放臭屁,也不放虚屁的人。今天晚上,你们就睡个好觉吧!”

第二天早上起来,天明没有按照习惯去麦地,心里没谱,一想到那几亩地有可能被人家弄了去,心里就不舒服,就有些不忍目睹的感觉。好不容易挨到十点多,就想给李小完打个电话,问一下肖科长那边有消息没有。摁了几个号,又把手机放下了,怕李小完说他性急,找人家办事,怎么能性急呢?人家一烦,兴许就没戏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晌午头。天明实在沉不住气了,就一咬牙打了小完的手机。小完接了,说,“叔,我比你还着急呢!我一上午给肖科长拨几个电话了,一直没开机呵!可能是手机没电了,也可能是还没起床呢!”天明说不会有什么不对吧?小完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不会,不然,人家也不会收咱的钱。”小完的口气似乎比昨天晚上软了一些,天明心里越发没底,惴惴地坐在石榴树下,任由中午的阳光洒在身上,任由黑儿在他腿下钻来钻去,觉得身子虚虚的。

吃中午饭的时候,一金回来了,照旧是一手油污。一金洗了手,坐到饭桌前,问王大云有酒没有。王大云拿了半瓶酒出来,去厨房炒了个鸡蛋,又把悬在房梁下的一块腊肉取下来,炒了个蒜薹腊肉。一金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到天明面前。天明一直没说话,端起杯子喝了。一金笑笑,说,“大,二银那边回话了吗?”天明摇摇头。一金喝了一口酒,说,“我这里倒联系了一个,如果你愿意,咱们随时都可以去找人家。”天明眼里放出两道彩,瞬间就熄了。“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自打上次选村长失利,你就不相信我了。”一金说,“那我就不说了吧!”一金又喝了一口酒。天明用筷子在盘子上敲了敲,说,“老子没让你说吗?老子告诉你我不相信你了吗?快四十的人了,你还和四宝一样呵?”一金这才想起问四宝去哪里了。王大云在旁边说,“头都睡扁了,起来就跑城里找他战友去了。”一金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找人难。嘴皮子说说,人家不当一回事儿;请人吃饭,还不好约。我昨天上午通过局里的一个同事,好不容易才约到牛县长的司机徐大量吃饭,吃过饭又陪着人家去洗了个澡,还找了个女的给他捶背,人家才答应给咱牵根线,找找牛县长。”天明想了想,问,“是那个叫牛善意的副县长吗?”一金点头,说就是他,他分管的是工业、交通,还有招商这一块儿,咱正好顺便问他一下袁大头是真招商还是真圈地。”天明嗯嗯了两声,端起酒杯向一金举了举,说喝!然后让王大云再炒一个菜。一金问要不要把这事落实,如果需要,他下午再去找牛县长的司机徐大量。天明想了想,说,“这肯定是条好线,比二银那根线还粗。但是,我觉得应该等一下,等肖科长回了话再说。”一金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咱能省一个就省一个。

天明不知不觉喝了三两酒,感觉有些头沉,就躺到床上睡了。下午三点多,天明刚醒,小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肖科长那边回话了。天明连忙问结果怎么样。小完说肖科长直接找了你们镇的书记,书记答应找袁大头说说,尽量把这事办好。天明想了想,觉得这事似乎向前发展了,又似乎还在原地踏着步。但是,有一点是越来越明白了:如果这次征地有上面的批文,书记肯定会把实情告诉肖科长,而不是如此这般地回答。天明在大腿上拧了一把,想,怎么总是纠结在真假上呢?项庄的人明知道他是假的,不是也没斗过他吗?关键是要找到大人物帮着说话,不是真假的问题。小完说叔怎么办呢?肖科长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咱还是等等吧,看看书记那边工作做得怎么样。天明说只能这样了,咱不能打死和尚要秃头呵,也不是硬逼的事呵!挂了电话,天明到院里洗了把脸,郁闷地坐了半晌,给一金打了个电话,说,“你联系那个徐大量吧!看明天晚上行不?明天晚上咱到牛县长家里去一次。”

天挨黑时,天明正在从手压井里打水泼院子,一金的电话回了过来,说明天不行,牛县长这几天忙得很,有几个会要参加,还有他自己引过来的招商项目,老板要过来考察呢!估计得三四天时间。反正人家随时给咱联系着,一有准确消息,立即就通知咱。天明有些不解,问,“县长也有招商任务吗?”一金笑了一声,说,“县长的招商任务比谁都重,听徐大量说,一年有一个亿的任务呢!不过,奖金也多,一个亿完成后,能奖励三十万呢!”

憋了几天雨,就没见一滴水从天上落下来。空气一直热烘烘的,还有些潮湿。无数小虫子结成团飞舞着,忽东忽西,目中无人地随意滚动。天明从院子西南角不到一分地的小菜园里摘了一篮子有顶花的黄瓜,慢慢来到隔壁宋天祥家的院门前,用力拍了几下门。过了好一会儿,院里才传来浑浊的脚步声。宋天祥打开院门,眼神迷离地看看天明,问,“天亮了?”天明又好气又好笑,说,“你昨天晚上又喝多了吧?都半晌午了,你还做着梦呢!”宋天祥“哦”了一声,说就半斤酒了,我想喝多也没有呵!

宋天祥和天明有一个共同的曾祖父,他们的父亲是堂兄弟。曾祖父有六个儿子,个顶个的壮。六个儿子总共生了四个儿子五个女儿,但是这四个儿子后劲不足,只有老大和老三各生一子。宋天祥是老大的儿子,宋天明是老三的儿子。宋天祥只有一个女儿,二十年前就嫁到外村去了。宋天祥媳妇十年前得了乳腺癌,治了两个月就死了。他一直单过,寂寞时间长了,就养成了喝酒的毛病,每天斤把酒,不喝睡不着觉。天明随着宋天祥进屋,把黄瓜放到桌子上,看着满屋子的寒酸,心里不舒服。宋天祥坐在凳子上,垂着头,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天明叹了一口气,说,“哥,要不你找个媳妇吧,也别挑,能做个饭扫个院子就行。”宋天祥抬起头来,说,“没钱娶,再是个二婚,也得个三五万吧?”天明苦笑了一下,说,“你留着钱做什么?买酒吗?也喝不了恁些呵!”天祥警惕地看看他,扭头不说话了。天明走到他跟前,说,“你毕竟是我哥,咱们的爷都是一个大门楼里出来的,是抱一个妈头子吃奶的,这些年我跟你分过彼此吗?你为啥有事瞒我?”天祥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天明说人家瞒我我一点不难过,我当了恁些年书记,干的好事就当是喂狗了。你瞒我,我寒心。你宋天祥村南那几亩地已经和袁大头签约了吧?钱拿到手了吧?天祥站起来,换了一只小凳子坐下去,从桌子上取过一支香烟,点着了猛吸一口,说,“既然你知道了,我就说清了。这一次征地,没人愿意给他,都知道那地值钱。但是,谁都知道弄到最后还得给他,改变不了,还费那个劲干啥?说不定中间发生个啥事,人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这事为啥到最后你才知道?袁大头有意瞒你,这是肯定的。在咱村子里你是个战斗机,马达响得很,人家怕你带头闹,人家要把你放到最后,好有精力单个收拾你。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宋天成也瞒你?宋天成为啥瞒你?还不是选村长时,他和一金弄得不得劲?他这次是有意扮你的难看哩!你不是能吗?连个跑风漏气的都没有,没地方放脸呵!”天明气得呼呼喘了几声,从篮子里抓出一根黄瓜,咔咔咬了几口,说,“那你呢?你是为啥?也是要办我的难看?”宋天祥摇摇头,说,“你难看不难看,跟我有啥关系呢?就像你当不当书记也跟我无关一样。你当书记的时候,我想把西头那块公地包过来养猪,你不是也没同意吗?我要是从那时候开始养猪,得挣多少钱了?人家宋天成不让跟你说,我就不说,我犯不上香一个臭一个。”

天明明白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村西有十几亩公用地,是机动地,准备分给新增添的人口的。其实十几亩地根本没法解决新增人口的用地问题,每年都要娶过来七八个新媳妇,生一窝子小孩子,还有一些违反政策偷生的,十几亩地根本就没法匀,所以那块地从当年土地流转开始,一直没动过,一直由外号叫“老转”的宋天云种着,每年给村里两千斤粮食,所有的农业税由宋天云自己缴。五年前取消了农业税,一亩地国家还补贴百十块钱,宋天祥眼热,就找到天明,要求把那十几亩地转到他手上,他要建一个养猪场。天明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想占便宜。人家宋天云种了恁些年,不能一来好事就让人家滚蛋吧?天明就没同意,还把宋天祥说了一通。天明以为仗己,说了没事。现在才明白过来,别说是这样的兄弟,就是亲生儿子,也是不能随便说的。天明不想解释,把吃剩下的半截黄瓜扔到桌子上,转身咚咚地走开了。

天明回到家,四宝正在手压井旁洗摩托。摩托是四宝用自己的退伍费买的,还没超过两千公里,红色的烤漆就像一片朝霞,把四宝朝气蓬勃的脸映得通红。天明沏了一壶六安瓜片,斟了两杯,把四宝喊过来,让四宝给他打一套擒敌拳。四宝有些不解,但还是打了,一招一式像是抡着一把刀,呼呼的。天明很满意,指着一块红砖说,“人家电视里的侦察兵都能用掌开砖,你有这功夫吗?”四宝拾起红砖,来了一个骑马蹲裆式,双手一用力,那砖就拍到头上了,哗地就碎了。天明连忙跑到四宝跟前,用手抚了抚他的头发,看看头皮上没有血,只有微红的一小片,才放了心,拿起一杯茶水让他喝。四宝不喝,说我洗好车还得去城里呢!天明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四宝脸红了一下,说没有,我这傻了吧唧的,哪个女的愿意要我?天明点点头,说,“如果真谈了,要先向老子汇报一声。”

天明算了一下,距他去找李为善已有六天了,就给李为善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去找袁大头。李为善那边噪音很大,好像是在工地上。李为善说他亲自去找了,袁大头说征地的事是真的,上级的命令谁也不敢违抗,他不敢中途撤兵,撤了兵就等于被撤职。然后李为善劝天明在这个问题上不要想太多,只想一条就行了,那就是尽量争取多赔些。尽管国家有严格的包赔标准,有些情况还是可以区别对待的。挂了电话,天明心里非常郁闷。李为善不可能欺骗他,那这事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连牛县长那里都不要去了。天明思来想去,总算理出点头绪:袁大头是个没诚信的人,他就不会欺骗李为善?这样想着,心里就好受了些。

吃过中午饭,一金打电话,说和徐大量联系好了,今天晚上和牛县长见面。天明说我现在就到城里去,你就在你们局里等我。一金犹豫了一下,说,“你别到局里来了,李小完的饭店南边有家茶馆,咱在那里见面吧!”天明答应了一声,就向王大云要钱。王大云迟疑了一下,说,“前几天刚花了五千,没听到什么动静。今天又要一万多,你心里到底有谱没有?”天明想,要是有谱我就不是我了。天明说你絮叨个啥?你就是个保管员,领导亲自来拿钱,你还推三阻四的,是不是不想干了?王大云暗骂了一句:“干你姐。”看天明扭头瞅她,连忙捂了嘴,乖乖地拿钱去了。

天明赶到李小完饭店南边的“谷清”茶馆时,一金还没到。天明看看自己的一身平民装,拿不定主意是等一金来到一起进去,还是自己先进去。正在犹豫,看见李小完从茶馆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男人。李小完愣了一下,笑着和天明握了握手,说叔你来了怎么不到我店里去呢?天明有些尴尬,说,“我也是刚到,一金让我在这里等他,我们一起去办个事。”小完点点头,说叔那事你别急,这几天我再催一下肖科长,一准让他给咱一个满意答复。天明点头,说,“我不急,我等你的消息。”小完走后,天明急忙进了茶馆,要了一个房间。一个穿着镶黄边白制服的男孩子进来,问他喝什么茶,然后把一张茶单递过来。天明从头看到尾,心里起了慌。连他平日最爱喝的六安瓜片都要三十元钱一壶,更不要说龙井、毛峰了。他把茶单放到茶几上,问,“有白开水吗?”男孩子愣了一下,说,“我们这儿的白开水都是随茶的,点了茶叶,多少开水都是免费的。”天明有些作难,想起身走人,面子上又下不来,就有些气一金,想,不就是碰头办个事吗?他娘的还找个花钱的地方!正在气恼,一金进来了。一金一脸汗水,手里拿着一只崭新的保温杯。一金把茶单拿过去,要了一壶屯溪绿茶,四十五元。天明看着他,说,“大热天的,你拿保温杯干啥?灌冰水呵?”一金把杯盖拧开给他看,说,“上午顶了一个小车司机的班,和副局长一起参加了一个公司的开业庆典,吃饭后一人发了一个杯子。你看,杯胆就跟暖瓶似的。冬天你出去散步时,就带着它,随时都能喝到热水。”然后一金坐下,擦了擦汗,说徐大量刚才给我打电话,让咱们在酒店订个房间,八点钟左右牛县长过来,说过事就走。人家忙得很,如果不是看徐大量的面子,这一会儿时间都抽不出来。天明想了一下,小声说,“不去他家里了?钱就在饭店里给?”一金点点头,说,“人家徐大量说了,牛县长轻易不让人到家里去,除非是非常好的朋友。人家做了七八年副县长了,做事谨慎得很,廉政得很。”

正说着,男孩子把茶水送了进来。一金给天明倒了一杯,碧绿碧绿的,有一层轻雾在茶水上像蜜蜂一样旋着,煞是好看。天明端起来喝了一口,觉得还没有自己的六安瓜片好喝。城里最好的酒店叫“五香”,是一个靠五香黄牛肉起家的人干的,房间的起订价是八百五。一金征求天明的意见,天明同意了,想,哪怕牛县长就看一眼,也得让那一眼丰富多彩呵!一金给那家酒店打了个电话,订了一个十人桌。一金又说酒的事,说酒店里的酒太贵,去酒店之前要到烟酒专卖店去买两斤古井八年原浆,比酒店里便宜百十块钱。天明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一万二千块,让一金拿着,说一万给牛县长,二千用来请客。一金喝完一杯茶,又续了一杯,说,“有一件事差点忘了,我去去就来。”一金出去十分钟,手里拎着一本厚厚的书进来了,是路遥的中短篇小说集。天明有些不解,问,“牛县长还喜欢读这个?这书我二十多年前读过,有一个中篇叫《人生》。”一金笑了,说,“是不是俺娘说你流泪的那次?说你喝了半斤酒,边看边哭,哭得孟姜女一样。”天明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娘这人就是没有原则,啥事都和你们说。”一金把那一万块钱打散了,一张一张地夹到书页里,隔两页夹一张。天明问他什么意思。一金说,“这是徐大量教的方法,当着再多的人,这钱也能送出去,书是多高雅的东西呀,谁也想不到里面会有钱呵!而且接受书的人也不会不好意思,人家接的就是一本书,你日后想告人家也没有证据。”钱夹好了,书合上,显得厚了很多,有些地方看着有些虚,明显里面有东西。一金拿到暗影处看看,说不碍事,晚上的灯光比这个暗得多。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五点半,爷俩从茶馆出来,先去买了两瓶古井八年原浆,买了两包烟,然后走着去了“五香”大酒店。找到订的房间,天明有些傻眼,说咱不就四个人吗?房间这么大,不是浪费吗?再找两个人吧!要不要把三英和钱瓜喊过来?一金摇头道:“咱就是拉着一个隆重的架式让人家县长看看咱的诚心,要恁多人干啥?你是来办事,还是来打狼呵?”天明想想也是,就坐到沙发上眯着眼睛假睡,让一金全权指挥。天渐渐黑下来了,服务员进来问什么时候起菜。一金摆摆手,然后给徐大量打了个电话,问他牛县长忙好了没有。徐大量说县长正陪着外市的一个考察团吃饭,估计得半个小时才能抽身。又过了半个小时,徐大量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五分钟就到了。一金赶忙跑了出去,到酒店门口迎着去了。天明也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不安地走动,想着见了牛县长该怎么说,如果牛县长答应帮忙,他应该怎么办;如果牛县长犹豫了,他应该怎么劝;如果牛县长不同意,他又应该怎么办。没想到越理越乱,脑袋很快就成了一盆糨子。正在懊丧,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天明赶紧打开门,笔直着身子迎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瘦高,戴眼镜,穿一件白色体恤,乳白色的长裤,语文老师一样。天明是当过小学语文老师的,立刻就有了一些亲近感,心里放松了不少。男人的后面跟着一个脸黑黑的精干的年轻人,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真皮公文包,还端着一个茶杯,肯定是徐大量了。天明赶紧把牛县长往屋里让,一边跑出去喊服务员上热菜。牛县长到上座坐了,看看环境,说,“这家酒店还是不错的,有特点。”徐大量在牛县长对面坐下,笑着说,“知道县长喜欢吃这里的油酥烧饼,特意安排在这里的。”牛县长点点头,说,“让你们久等了,不好意思呵!太忙了,我坐一会儿还得走,还有两个事等着呢!”说着话,热菜上来了。一金打开酒瓶,把牛县长面前的分酒器倒满。牛县长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瞬间上了六个热菜。一金看了徐大量一眼,徐大量说县长咱开始吧!牛县长夹了一块芥末凤爪,很斯文地吃了。徐大量向一金示意了一下,一金看看天明。天明连忙站起来,说,“县长恁忙,今天能来,我们爷俩非常感谢,我敬县长一杯。”牛县长端起酒杯,碰了碰嘴唇,放下了。天明犹豫了一下,一口喝干了。牛县长点点头,说,“这个酒还是不错的。”一金走过去,象征性地给牛县长添了一点酒,说,“我也敬县长一个。”站着把一杯酒喝了。牛县长笑着抿了一点,说,“我听大量说,你们有事,先说事吧!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天明迟疑了一下,觉得酒还没过三巡,上来就说事,不好意思。徐大量说,“就说吧!”天明就结结巴巴地把袁大头在村里征地的事说了,说得四分五裂的,但大致意思表达出来了。牛县长皱着眉头看看徐大量,徐大量连忙说,“老宋的意思,是想问问有没有政府征地这事,如果不是政府征地,想请县长和下面说一声,照顾一下。老宋这人爱地如命,没有地种,他心里不舒服。”牛县长沉吟了一下,说,“你们都知道眼下市里的形势,县里的形势也一样,经济建设热火朝天,招商引资工作效果也很好。但是,力度仍然不够大,与周边地市比起来,我们的步子还是慢。所以,市里每年都有艰巨的招商引资任务下达,市直机关和县里都要承担很重的任务,县里也要给县直单位和乡镇下达任务。没有招商,经济发展就少了动力。我们本地的工业企业你们也了解一些,是无法指望作出太大贡献的。我们只有走出去,引进来,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天明明白牛县长的话很有道理,但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牛县长接着说,“所以,我们鼓励有能力的同志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全力引资。需要政府支持的,我们给政策;自己能独立完成的,我们给奖励。但有一点,任务必须完成。完成不了,单位领导要被诫勉,连续三年完成不了,主要领导要被撤职。好比你老宋,你要是能引进来一个大项目,要地给地,要政策我给你政策,引进一个亿奖你三十万。”天明笑笑,说我哪有那个能力。一金鼓足勇气,说,“我听说有些人是想圈地,圈了地就到银行抵押贷款,套取资金做其他的事。有些人是想将来卖地赚钱……”牛县长截住他的话头,说,“听谁说的?说的谁?你写个材料,我来查。”一金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了。牛县长看看手表,又看看徐大量。徐大量喊服务员进来,说上油酥烧饼吧!牛县长站起来,说不吃了,来不及了。推开椅子就往外走。天明和一金都愣了一下,无助地看着徐大量。徐大量拿起皮包和茶杯,随在牛县长身后急急地走出去了。一金咧咧嘴,取出屁股底下那本路遥中短篇小说集,问天明怎么办。天明一咬牙,说一金你赶快追出去,把书给他,看他怎么办。咱就把这鹰撒出去,看能不能找到兔子。一金出去不到五分钟,脚步匆匆地回来了,说我扔徐大量身上了,他正要启动车呢!天明心里有些发紧,不知道这只扔到人家身上的鹰还能不能飞起来。天明正在难受,徐大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书拍到桌子上,说,“你们不是让我挨骂吗?你们不知道牛县长从来不收这些吗?他和我急了,指着我的鼻子训我。你们怎么这么冲动呵?”然后转身一溜小跑下了楼。

天明和一金对坐着,愣了足有五分钟。天明结结巴巴地说,“你听明白吗?人家是要招商呵!人家招商就得让咱用身子铺路!真的假的,咱都得铺路!”一金喊服务员拿来一只三两的玻璃杯,哗哗倒满了,一口喝尽。天明一拍桌子,说,“打电话让你老婆来,让二银把你娘和千万都带过来,让三英和钱瓜也来,咱吃,今天不吃完这桌菜,老子就不回去!”

天明拿过一金的玻璃杯,也哗哗地倒了一杯,仰头喝到一半,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噗地一口喷到了桌子上。

九天过去了,事情还没有一点眉目。李小完又给肖科长打了一次电话,关机了,可能还在外地。天明让大家继续想办法,不到最后不是结局。但他心里越来越没有底。“如果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办法吗?”他多次问自己。答案自然是有办法,但是他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等于没有。九天里天明只到麦地里看了一次,麦粒已经有些饱满了,就像一粒粒亮晶晶的眼睛,整个麦地里都亮着这样的眼睛,它们看着他,似乎在向他笑,令他感到莫名的悲伤。天明想,如果没有土地了,就到外乡去,到地多的地方去,租别人的地种,照样可以办农场。这个想法令他感到羞辱,这就像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人家日了,自己转身再去日别人的女人一样。

第十天的上午,天明坐在院子里,懒懒地听着收音机里的一段京戏,大门响了一下,宋天祥走了进来,说,“天明,南地里开始轧麦了。”天明没反应过来,问,“轧什么麦?”宋天祥说,“地不是都卖给袁大头了吗?人家把轧路机开过来了,把麦地轰平,就要建厂子了。”天明心里凉了半截,无奈地说,“还有一个月就能吃麦子了,这个时候轧倒,真是造孽。”宋天祥笑笑,说,“你最好去看看自家的地,你不是坚持着不卖吗?小心人家捎带着给你轧了。”天明冷笑了一声,说,“他敢!你信不信我敢割他的老二?”宋天祥又笑笑,转身走了。天明觉得有些不对头,就打电话让二银到南地里看看,又通知四宝和一金都赶回来。天明坐不住了,在院子里转着圈,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王大云让他去地里看一下,说你看一下不就明白了吗?天明不去,说老子是坐中军帐的,我养三个儿子是干什么的?

不一会儿,二银的电话打了过来,二银说大你快来吧,狗日的袁大头把轧路机开进咱地里了,我正在车前站着呢!天明啪一脚跺在地上,拎了一把抓钩出了门,走出五十米,站住,又给四宝打了个电话,问他到哪里了。四宝说已经到村口了。天明让四宝直接到村南的麦地里去,说你记住一条,不要打人,就把开轧路机的那龟孙拽下来,你把他钥匙拔下来,把他的方向盘卸下来,车给他扣住就行了。天明又给一金打电话,也是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通。然后天明转身回了院子,让王大云拿出一瓶酒,坐在院里的小桌旁,对着瓶嘴一点一点往嘴里滋。王大云端出一盘花生米,被天明一把扔出老远。过了二十分钟,大门咣当一响,一金咕咚咕咚地走了进来。天明瞥了他一眼,仍仰头喝酒。一金在他对面坐下,说,“车扣下了,把那几个狗日的撵滚蛋了。”天明把酒瓶从嘴上移开,问,“袁大头呢?”一金说,“四宝跑到他跟前要摔死他,吓跑了。”天明手一甩,酒瓶像箭一样扑到院墙上,啪地碎了,酒水泼洒开来,在墙上开出一朵醇香的野花。天明拍拍一金的肩,说,“我的儿都是好样的。”

快到中午时,二银和四宝一起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巨大的车轮子和一个方向盘。天明说你卸车轮子不是出憨力吗?方向盘卸了就行了。二银说我让他推都推不走。天明又问了问麦地的情况。二银告诉他,二百亩地,除了家里的七亩,其他的都被推倒了,据说推倒的麦子这几天就要被铲车铲走,送到饲料厂卖掉。

一金问天明扣下的车怎么办,要不要派人看着,零件什么的别让人偷了。天明摇摇头,让他不要想太多,没人敢偷。然后天明让一金到镇里暗地里打探一下消息,有动静了就赶紧打个电话过来。

一金刚走,李为善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天明在哪里。天明说在家里。李为善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到,咱哥俩好久没一起玩过了,我请你到城里喝酒洗澡去。天明心里有些纳闷。和李为善交往这么多年,酒喝了多次,澡可是没洗过一回。再说了,现在说洗澡,多半含有一些不正常的意思。天明一点也不怀疑李为善经常洗花澡,他那张脸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那样油光水滑的,不花才怪。但这并不妨碍天明和他做朋友,花或者不花,那是各人自己的事。

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中午穿两个褂子就有些冒汗。天明和李为善坐在一家小酒店的包间里,一身热气地喝了一斤酒,汗水顺着脸滚下来,钻到脖领里,身上潮乎乎地很难受。李为善问天明还喝不喝。天明说喝。李为善笑了,问他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以往两人喝酒的时候,天明总是推让的。天明犹豫了一下,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上午的事说出来。两人见面后一直在聊一些旧事,还聊工地上的事,李为善仍劝天明往工地上送沙子和水泥,好像他今天把天明接过来,就是要说这些可有可无的话。又喝了二两,天明终于忍不住,把上午的事说了,气得脸色通红,连着咳嗽了几声。李为善沉吟半晌,问天明准备怎么解决这事。天明摇摇头,说没有准备,到哪一步讲哪一步。李为善掏出手机,给袁大头打了个电话,声音很严厉地把袁大头训了一顿,让他答应在征地的事谈妥之前不再使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术。然后李为善笑望着天明,说,“把轧路机还给他吧,放在你地里,不怕把你的地压塌了?”天明说这狗日的没道理,讲好了半个月给他回话,这才十天,竟野狗一样去糟蹋我的麦子。李为善说,“他的头虽然大,里面装的都是猪脑子,你和猪计较,不是把自己也当猪了?”天明想想,也有道理,就答应把轧路机还了,让他们下午就去弄走,免得看着心烦。李为善拍拍他的手,说,“老哥,别喝太多,我带你见识见识新鲜的,还有事和你说。”

李为善把车丢在饭店门口,打了一个的,把天明带到一家叫“四季春”的洗浴中心,要了两个房间。天明有些疑惑,问他为什么要两个房间,是不是还有人。李为善笑着摇摇头,说,“我洗好澡要睡一会儿,我怕你打鼾吵我。”两人先下池子冲了一下,然后回到一个房间,躺到床上,要了两杯水和一些水果。对面墙上,挂着一台电视,电视下的桌子上,摆着一台液晶屏的电脑。床头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只镜框,框子里有一辆宝马汽车,车头上趴着一个光屁股的女人。李为善看着那女人,笑着说,“老哥,要是这女人走下来,趴到你身上,你就成了宝马了。”天明红了脸,说,“我就成了快马了,快马加鞭跑回我的小宋庄。”李为善哈哈大笑,拿起一块西瓜,两口吃掉,然后擦了擦嘴,说,“老哥,你只想着和袁大头对着干,有没有想过,还有其他的办法?”天明的精神提了起来,问,“还有其他的办法?”李为善点点头,说,“我昨天碰到袁大头,又和他说起征地的事。他也很为难,后面有上级逼着,前面有你挡着,还有时间限制着,嘴上也急得起了泡。”天明也吃了一点西瓜,拉过毛巾被盖在身上,专注地看着李为善。李为善说,“我劝他把任务交了,安心在镇里上班不是挺好吗?他说交不掉,当初接任务时也是被强拿的。他让我和你说,如果你答应把地让出来,他争取付给你十万一亩,七亩可就是七十万呵!但是,必须口风严实,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天明泄了气,摇头说,“不要。”李为善笑笑,说,“你等我说完呵!他还答应,争取三个月内给宋一金弄个村支部组织委员当,两年后转到书记岗上去。这可是个好条件,一金花了上万块,不是没选上村长吗?咱不当村长,当书记。”天明心里动了一下。一金竞选村委会主任时,天明没制止也没支持,儿子大了,该当的家就让他自己当。一金实际上花了三万多块,一家一家地送礼,一家一家地赔笑脸,结果还是输给了宋天成。从现实情况看,村南的地真不一定能保住,目前唯一的希望是三英能找到人,但是,三英能找到人吗?钱瓜是个很木讷的人,这两口子带来希望的可能性非常小。那么,借机多落几个钱,再把一金推上去,也是一个上策呵!天明看着对面墙上的电视,一时打不定主意。

李为善又吃了一块西瓜,说,“这事我可以为他担保,这个能力他还是有的。如果三个月以后一金当不了组织委员,两年后当不了书记,你可以打我老李的脸。”天明扭头看看李为善的脸,被酒浸得通红,像一块油汪汪的卤肉。天明嘘了一口气,说,“这事,我还得认真想想。”李为善对天明说,“这事你是得好好想想。我知道老哥你是个能人,也是个正派人。但是,正派人也得花钱吧?也要儿孙过得好吧?只要不伤害别人,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你仔细考虑一下,明后天给我回个话。”

天明晚上又喝了一些酒,不喝酒心里就发慌,就觉得喘不过来气。月光很好,清悠悠地洒满院落。饭桌摆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偶尔有一片两片石榴树叶落下来,落到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天明喝过酒,揣了一包香烟,慢慢地往外走。整个村子都笼在月光里,安静的院落,安静的树,那些一刻也不停歇的狗,此刻也安静地卧在院子里,或院门前,似乎在享受这月光。天明似乎觉得,自己的轻轻的脚步,就是这村子里唯一的动静。村口的宅子河里,似乎有了一些水。天明住了脚,仔细地看,真的有了一些水。干涸了大半年的宅子河,总是在麦季来临之前开始潮湿,然后慢慢涌出水来,然后就会有一些细小的鱼虾从不知道的地方游出来,有一些细碎的浮萍漂起来。天明长呼出一口气,几天来郁积的气怨,似乎得到了一些稀释。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南的乡路,走到了那二百亩麦地的边儿上。月光更加清冽了,能照见小路边的一蓬蓬绿汪汪的小草,能照见两棵小草手牵着手悄声说着话。但是,麦子呢?麦子都伏在了地面上,似乎在与土地进行最后的亲吻,这一吻就是它们的永远,永远,它们都无法站起来了。那些在月光下仍然是绿色的身子,似乎在颤抖着,似乎在疼着。在地的中间,天明的七亩麦子仍然站立着,在微风里,做出与风一样的动作。天明站在远处,感觉那风一样的动作,其实就是它们的痉挛。月亮一声不响,响的只有风,只有那些还在站立的麦子。

天明蹲下身子,像一棵被碾倒的麦子,悄悄地哭了。

第二天上午,太阳刚刚挂上屋角,二银家的院子里便响起一挂嘹亮的鞭炮声。紧接着,一金的院子里也响起了鞭炮声。天明走出屋子,让四宝把鞭炮挂到一根长长的竹竿上,噼里啪啦地放了近五分钟。不一会儿,宋千万穿着一身新衣服,被二银两口子架在肩膀上,颠花轿一样走过来。二银的手里还拎着几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宋一金全家也来了,宋三英和钱瓜也来了,院子里热闹起来。天明情绪慢慢高起来,指挥四宝把一张方桌搬到院子里,摆上二银带来的香烟和糖果,又放上一本红账本。然后让四宝到隔壁把宋天祥请过来当账房先生。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拉桌摆案请账房,喊客使礼等一应事项,一般都是天明当大总。但今天是自家的喜事,天明这个大总就没法做了。天明问二银有没有请大总,二银说先是请了宋天成,宋天成说有事要进城,就换了宋天安。宋天成是天明的备选,天明不得闲时,大家肯定会请宋天成。天明心里有些不舒服,按村里的规矩,天大的事也抵不过乡里乡亲的红事白事,宋天成这么做,摆明了是不想随份子。天明不在乎随不随份子,天明只要这个面子,你来了,哪怕打一头就走,那也是面子。天明就想到了李为善答应一金当书记的事,想,如果自己还当着那个书记,没准宋天成大早起的就跑来了。

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乡邻,随了份子,就坐在院子里抽烟喝茶。村里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女人,大都出去打工了,来了的,大都是老人。孩子没有来,中午去镇上吃饭的时候,要把车开到学校门口,把各家的孩子都带着。天明面带微笑和大家聊着,心里却在算着一笔账。全村总共有一百三十七户,有四十多户全家都出去打工了,家里有人的,大概有九十户。已经十一点了,总共来了五十多户,也就是说,还有三十多户没来。天明眯着眼盯着太阳,看它一点一点往正南挪,看它一点一点向自家的大门口挪,心里被盐腌了似的。办红事白事的时候,乡亲是没有过节的,都是一家人,哪怕是昨天刚刚打了一架,今天照旧要笑着来道个喜,或者扮个苦脸解个忧。太阳一点一点热起来,天明心里一点一点凉起来。十一点半了,饭店的中巴车一路欢叫着开到了门口,剩下的三十多户仍然没有来。天明把宋天祥拉到堂屋里,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宋天祥知道天明的意思,劝他不要再等了,来多少是多少,不来还省呢!哪一家来了,也就是拿上五十块钱,十个人一桌,五百块钱肯定不够吃,哪一桌不得倒贴三百二百的?天明说为啥呢?为啥不来呢?宋天祥吁了一口气,说,“不是明摆着吗?你那块麦地在那二百亩地中间站着,袁大头就不给大家卖地的钱,合同签好了,拿不到钱,谁心里不发慌?人家能不骂你吗?今天来了的,也是你以前积的德,不然,今天这饭你就自己吃吧!”

天明愣在那儿,半晌没喘过气来。天明想这真是开了一代新风呵!这一代新风从自己这里开始了,这是什么道理呵!

饭吃得有些郁闷。天明全家人心里都有些郁闷,但都不说,说出来,脸上会更挂不住。二银没有和天明商量,就把饭菜的档位提高了一格,本来订的是七百元一桌,现在要了八百元一桌的,加上酒烟之类,一桌花了千把块。天明知道二银的意思,他要让来的人高兴,没来的人后悔,也是在找补一些面子。天明喝了不少酒,他用脸上的兴奋显示着自己的满不在乎,其实,他心里非常在乎!

饭还没吃完,天明带着醉意给李为善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不想让步。天明说我不能让步呵兄弟!我不让步,有三十多户人骂我,我让了步,这另外的几十户人,也会骂我。我不能让全村人都骂我呵,兄弟!

天明一直没有机会问三英有没有找到线索,三英好像一直在回避和他照面,照面时也有其他人在场。喜宴结束了,三英拉着钱瓜来和天明辞行,说如果没有什么事,她就和钱瓜直接回城里去了。三英的小饭馆在县一中旁边,主要的顾客是一中的老师和学生,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准备晚饭。三英长得很漂亮,眉眼很像王大云,但比王大云有气质,猛一看很像一名语文老师。三英是一中毕业的学生,对一中很有感情,所以做生意也要选在一中旁边。天明看看三英,问,“老子的话,你有没有放在心上呵?”三英犹豫了一下,看了钱瓜一眼,说,“没有其他办法了?”天明听出话里有话,摇了摇头,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要是没有门路,就和我说一声,我也就不指望你了。”钱瓜在旁边接话,说,“大,三英认识一个姓丁的,那人嘴上说得很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三英白了他一眼,脸红了红,又扭头看看天明,说,“那人只是普通朋友,就是真有本事,也不一定会为咱做事。”钱瓜说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你没和人家说,咋就知道人家不愿意?天明想了想,说,“你们先回去,想一想,可用就用,不可用,也给我回个话,我就断了你们这边的念头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三英一个人骑着电瓶车来了。天明正坐在院子里看四宝练拳,见她进来,就点了点头,让四宝给三英搬把椅子。

三英说的姓丁的,是市报的记者,而且是记者部的主任,戴一副窄边眼镜,很斯文的一个人。丁记者是本县人,虽然在市里工作,老婆和女儿还留在县城里,所以他一到周末就回来看她们。丁记者的女儿在县一中读高三,快考大学了,他周末接送女儿,经常带着女儿在三英的小饭店吃饭。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熟悉了。三英前几天还和他说过征地的事,丁记者拍着胸脯愿意帮忙,而且说得很有把握,似乎在他那里,多大的事都不是事。天明说,“你既然有这么好的一条线,又问过人家了,为啥一直不和我透露呢?我和你两个哥天天像黑儿一样跑来跑去地求人,你咋就不说一句话呢?”三英红红脸,没回答。天明起了疑心,问,“人家只不过在你店里吃过几次饭,为什么会答应帮你的忙?”三英站起来,说,“哎呀,你就别问恁多了我的爹,你只说这事做不做就行了。”天明说,“我当然想做,但是你必须和我说清楚,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厚薄,咋下这个决心?对了,钱瓜咋没来?”三英犹豫了半天,才说,“我和这人是挺好的朋友,他能不能做成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他肯定会尽力帮咱的。”天明有些明白了,他冷冷地看了三英一眼,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就咳嗽了一声。天明站起来,在院里转着圈。黑儿跑进来,跟在他后面走。天明蹲下来,黑儿就偎到他身边。天明摸着它的头,它的嘴,忽然就在它嘴上甩了一巴掌。黑儿疼得跳了起来,窜出一丈多远,扭头不满地看着天明。天明说,“啥都不说了,这事之后,立即和他断了。”

天明和丁记者的见面,自然放在三英的小饭店里,三英把唯一的小包厢留给了他们。钱瓜表现得非常积极。小饭店开业两年了,天明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吃饭。钱瓜亲自掌勺,炒了八个菜,又亲自跑到超市买了两瓶酒。天明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丁记者,心里百感交集。丁记者倒真像三英说的那样,长得一表人才。如果你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单凭长相也能猜出来。丁记者精神焕发,侃侃而谈,恨不得把他知道的东西全都倒出来。天明为钱瓜抱不平,恁好个孩子,硬是被三英给骗了,娘的,自己领了二十多年的闺女,这次倒看走眼了。但是,天明又不得不佩服丁记者,渊博、热情、正直、坦诚,这些天明喜欢的优点,似乎在他身上都能找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英走进来,笑眉笑眼地坐在旁边陪着,说你们谈得咋样了?丁记者,你到底有啥招,都给我大说说吧!丁记者端起酒杯敬了天明一杯,又和三英喝了一杯,说,“办成这事很简单,一是勇敢,二是科学,而这些对于我们记者来说,都是基础性的东西,是常规要求。”三英睁大了眼睛,丁记者把他要采取的办法说了一下,令天明感到新鲜和刺激。丁记者准备明天到镇里去采访,直接找到书记和镇长,以免费在市报上为他们做招商引资专题为诱饵,把镇里征地招商的真相查清楚,特别是小宋庄征地这件事,要查个水落石出。然后,把这个欺上瞒下的典型案例在市报上公布出来。这样一来,袁大头只有撤兵一条路可走,撤了也不能饶,必须搞得他身败名裂,让他永世不再害人。天明有些激动,连着和丁记者喝了三大杯,说这事成了后,我一定把你丁记者请到我家去,咱们欢庆三天。三英有些担心地看着丁记者,说你能保证市报一定登你的文章?丁记者少见地哈哈大笑了,说,“这事就像钱瓜五分钟之内能炒出一个干椒肉丝一样有把握。”正说着,钱瓜真的端着一盘干椒肉丝进来了。大家一起笑,钱瓜也跟着笑。天明把钱瓜拉到身边坐下,一定让他喝几杯再出去。钱瓜自打和三英结婚以来,从没得到老岳父的如此厚爱,一时感到很不自在。

临分手的时候,天明当着三英的面,掏出一万块钱,拍到丁记者手上。丁记者像被烫了一样,手一抖,钱掉地上了。丁记者说叔你这是干什么?你是看我不能挣钱,家里就缺这一万块?天明说,“你是为我去赴汤蹈火,我得搞好后勤工作。”丁记者捡起钱,递给三英,说,“三英你先收着,如果有一天我成了玛丽·科尔文,你就用这钱给我买一车火纸,让我的坟头变作一片火海。”

第二天下午,天明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等丁记者的消息,一金一脸怒气地进来了。不说话,抓过小桌上的茶缸喝了一通凉茶,又呼呼地抽了两支香烟。天明以为他在局里受了气,刚要劝两句,不料一金突然向他发难了,“李为善那天和你说的话,你为啥不和我说?”天明明白了,说,“我们说的话很多,你想听哪一段?”一金说就是让我当书记的那段。天明冷笑了一声,说你消息倒是灵通。这么说,你倒是想当了。一金说我为啥不当?我有理由不当吗?我花了几万块没做成的事,人家送到门口了,我为啥不接着?天明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要用地去换吗?一金冷笑一声,说,“我的大,你真以为咱能做成那事?咱比人家高一头,还是比人家粗一臂?人家恁些人都做不成的事,咱凭啥能做成?还有,我们局长今天找我谈话了,谈的就是那块地的事。他让我回来劝你,早点收手。”天明有些恼,说,“我的地,碍你局长他娘的B事?他狗日的插这么一手,不怕弄身上狗屎?”一金说,“再闹下去,我这司机就干不成了。”天明说干不成有啥了?天天一身油污的,弄得狗一样,干不成有啥可惜的?一金站起来,说,“大,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人很自私,你只想着你自己。你生儿子干啥呢?你一辈子就过你自己不行吗?”天明气得抓过茶缸就要砸,被王大云抓住了手。一金说娘你放手,你让他砸,他生的养的,他想怎么砸就怎么砸!天明一脚蹬翻了桌子,抱住石榴树,一头砸在了树干上。

天快黑了。丁记者的电话打过来时,天明头缠纱布,正在里屋床上躺着。王大云坐在他旁边,给他打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丁记者的声音很疲惫,但难掩兴奋。丁记者不愧是本市名记,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取得了书记和镇长的信任,通过实地采访和查看资料等手段,半天时间就得到了很多宝贵素材。他几乎可以断定,袁大头在本镇征收的多处土地是没有批文的,是私人行为,甚至,是和书记、镇长的合伙行为。丁记者还采访了袁大头,连哄带骗地把他弄到小宋庄村南那二百亩地里,给他和那些轧倒的麦子拍了张合影。丁记者手头的这些素材,写成文章后肯定是一枚重磅炸弹,将把袁大头炸上天,炸成灰。丁记者说天明叔你就等着我的捷报吧!我明天就可以把稿子写好,如果一切顺利,后天,最迟大后天,稿子就能见报。到那时,让他们颤抖吧!让他们像缩在岩缝里的企鹅一样颤抖吧!天明不明白企鹅为什么要躲在岩缝里颤抖,但他知道当那一刻来临时,他会像黑儿一样窜出门去,在他的麦地里大声叫喊。

天明表达兴奋的方式只有喝酒,但头疼使这种方式没法实施。他想听戏,把收音机的调钮拧烂了,也没找到一个唱戏的台。天明没办法,就把王大云按到床上,快刀斩乱麻地做了一次。不料王大云意犹未尽,嫌他太快了,问能不能再来一次。天明说没了没了,想要明天再给。王大云有些不满,说上次就说明天明天,我这一等就是半年多。天明没办法,装作头疼得厉害,蒙上一床毛巾被就睡,不料还真睡着了,一睁眼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天明起了床,头天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就给三英打电话,问她能不能和丁记者说说,稿子写好后让他先看看。三英笑他恁大年纪了还沉不住气,答应和丁记者联系一下。天快黑时,三英和钱瓜一起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说是丁记者写的稿子,传真过来的。天明赶紧到电灯下看了,看了以后就倒吸了一口凉气,想,我的个乖乖,这个家伙厉害呵!

丁记者的稿子有近一万字,按市报的开张,两版才能登完。天明是老高中毕业生,当小学老师时教语文,一眼就能看出稿子的文采很好,好得很!稿子的标题是:《开进麦地的轧路机》。丁记者先把关于土地征收的有关政策深入浅出地作了个简单叙述,又用二百字概括讲述了近期在外地发生的一些强行征地案件,然后笔锋一转,笔墨落到了小宋庄二百亩绿油油的麦地被轧路机轧成了残破的绿地毯这件事上,并借此带出了镇里的几起土地强征事件,痛斥了没有批文欺上瞒下逼着群众签征地合同的行为。文中的重点人物是一个姓袁的副镇长,捎带着把县里和乡镇有关人员以招商为由听之任之的情况作了简要叙述。然后发出一连串疑问:招商是不是必须以牺牲群众的根本利益为代价?地方保护到底应该保护哪些东西?有关领导的默许到底是为了获取地方利益,还是为了从中捞取个人好处?

天明一口气读完稿子,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下他的老脸,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天明擦了一把眼泪,看看站在旁边的三英和钱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个丁记者,他娘的真是个人物!”

天明给丁记者打了个电话,说你咋恁厉害?我真是服了你了。丁记者笑着说,“你才知道我厉害呵?我厉害的地方多了。后天报纸出来,你看效果吧,那时你才知道我到底有多厉害。”天明惊喜地问,“后天就能出报纸?”丁记者说,“主编已经看了稿子,签发了,后天的二版和三版全文刊登。严格地说,是明天晚上七点钟,七点钟肯定能开印,到后天早上八点钟,全市人民都能看到了。不只是全市人民,纸媒出来后,电子版也要上传,范围更大,说不定三天之内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天明忽然有些担心,说,“你弄恁大的动静,不怕有压力?你是端人家碗的,不怕人家对你做个意想不到的事?”丁记者说,“我写的是事实,事实一旦被公布出来,害怕的应该是被揭露的那些人。看的范围越广,我就越安全。叔,我这是借你们的事为我自己扬名呢!”

天明强迫自己耐心等待。等待有时让人心惊肉跳,有时令人充满希望,天明是充满希望的。天明甚至准备去城里买一个录音机,再买几盘戏曲带子,明天就在弦子锣鼓声中一身轻松地等一天。最后天明决定,当袁大头从村南撤退时,他要请一个戏班子,就在那块地的地头上,一刻不停地唱三天三夜。

一天的等待,对于天明来说,就是一年。第二天晚上八点半,丁记者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报纸已经印出来了,效果非常好。天明要立即打的去市里,他要立刻看到报纸,要立刻买上三百份,让所有他认为有必要看的人都看看。丁记者说明天上午他亲自带一些过来,让天明安心在家等着。天明让王大云炒几个菜,他要好好喝一杯,让王大云陪着,让四宝也陪着。天明喝了二两以后,仍觉得心里的高兴无法按捺,就给李为善打了个电话。李为善正在一家酒店喝酒,电话里很喧闹。当天明说明天要送给他一张好看的报纸时,喧闹声瞬间就没了。李为善躲到隔壁的空房间里,问天明要送他什么报纸。天明兴奋地把丁记者采访、写稿以及发稿的情况告诉了李为善。李为善似乎大吃了一惊,说老哥你这一招太狠了,我过去还真没看出来,你是你们村一匹独来独往的饿狼呵!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天明就到村口溜达,一直溜达到十一点多,太阳已经把他晒出了一身油,才看见丁记者开着一辆破桑塔纳晃晃悠悠地过来。天明连忙迎过去,亲自为丁记者打开车门。丁记者下了车,天明两手抓住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摇了几摇,说我真是太感谢你了丁记者,你不光是保住了我这几亩地,你还保住了我的老命呵!丁记者眼圈发暗,神情有些萎顿,似乎一夜没有睡觉。天明看看车里,没有其他人。他在心里问自己想看到谁,是三英,但是三英没有来。天明说咱到家里歇歇,我给你准备得很丰盛呵!丁记者摇摇头,说,“叔,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报纸我带不来了。”天明呵呵笑着说,“带不来就带不来,咱到县城不是能买到吗?买就是了。”丁记者又摇摇头,说,“买不到,现在就是到报社,也见不到一张报纸了。”天明愣了,连忙问是怎么回事。丁记者一掌拍到车头上,说,“谁知道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丁记者昨天晚上在报社忙到十来点钟才回家。报纸已经印出来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十七个一级销售点会直接到印刷厂领报纸,八点钟,报纸将陆续送到订户手里。但是,早上五点的时候,丁记者接到总编的电话,告诉他报纸出事了。市委宣传部刘部长刚才亲自给总编打电话,让他立即把这期报纸查封,一张报纸也不许流出印刷厂,待宣传部有关人员对报纸进行认真审核后,再酌情处理。同时宣布,总编和丁记者立即写出情况说明并严肃检讨,听候处理。丁记者不想分辩,分辩是愚蠢的,也是没有用的。丁记者在印刷厂门口与总编告别,口头感谢了他,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刚刚在印刷厂办公室里写好的辞职报告,说我这辈子还没写过检讨,下辈子更不会写。总编没有留他,和他握了握手,拥抱了一下。

丁记者说天明叔呵,我当然知道这次报道的风险,但只要能把报纸印出来发出去,风险就能降到最低,大不了就是一走。但是我没有想到,竟然没有来得及发放,这最后的半步棋,棋子已经捏在了手里,就差往下落了,却被人抢过去,砸在了我的脚面上。丁记者把天明拉到车里,开着车围着村子慢慢地绕着圈。丁记者说我做事还是不成熟呵!这事肯定是报社那几个人告发的,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把笑话看到底,看我倒更大的霉,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看破了我的棋局,提前动了手。天明的汗水流出来,把脸上身上都浸湿了。丁记者开了空调,冷气钻出来,却挡不住天明的汗水。天明咬着嘴唇,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也咬断了,然后把它吞到肚子里。天明想这个鸡巴舌头,它连昨天晚上那一会儿都忍不住,还要它弄个熊呵!

天明断定是李为善把消息透露给了袁大头,然后袁大头开足了马力,把事儿扳了回去。李为善呵李为善,我日你个娘!天明想。但天明没有勇气把真实情况告诉丁记者。人家丁记者为了他宋天明的事,把工作都搭上了,甚至把后半辈子都搭上了,他却像一条见谁都摇尾巴的狗,搂住谁的大腿都亲。天明也没有勇气把丁记者往家里带,虽然他已经准备了丰盛的酒和菜,他甚至把那条在檐下挂了一年早已风干的驴鞭取下来用温水发了,但是,他不能把丁记者带回家,他不敢坐在丁记者对面,看丁记者的眼睛。

桑塔纳围着村子转到第二圈,丁记者的情绪平静了一点。天明不知道如何对待自己的泪水,是擦掉,还是任它流下去。丁记者看看他,叹了一口气,说,“叔,你真不应该做一个农民。”天明终于下定决心把泪水擦掉,然后对丁记者说,“我就是一个农民的命,除了农民,我什么都做不成。我当过老师,当过这个村的书记,但是,我觉得都没有种地踏实,没有坐在地头看着我那几亩地的麦子舒服。”丁记者笑笑,说,“叔,健康的麦地,健康的麦子,养我性命的麦子,是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有人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富人和穷人。对于你来说,这个世界上也是只有两个人,农民和非农民。叔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做农民的农民,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做农民的人。而其他所有人,包括我,是从心眼里拒绝农民这个称谓的,同时,我们也拒绝了对这个称谓的尊重。”桑塔纳围着村子转了十圈,村里有人发现了这一反常现象,走出来看,陆续在村口聚了一些人。天明声音沙哑地说,“走吧兄弟,咱去三英饭店。”

和袁大头讲好的十五天期限已经到了,天明感到越来越紧张。当初的期待与信心,就像王大云在厨房里烧的劈柴,都化成了锅底下的一片灰,或者烟囱里的一缕烟。天明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他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呢?那七亩地如果真的失去,他将在一种烧心般的痛苦中过完剩下的日子。当然是烧心。就像一个粗壮的男人被人抢劫了,而且老婆也被人奸了,他却连个屁也没敢放,回到家里,除了烧心,除了窝心死,还会有别的结果吗?窝心死,就会把自己当根草,或者当个鸟。

天明回想着半个月来发生的事,觉得唯一一根可以再用一下的稻草,就是那个姓肖的科长。姓肖的也该回来了,如果他真想帮忙,可以再找书记和镇长追问一下。天明想到报纸被查封的事,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幼稚。而且,这半个月来的想法都过于幼稚,当初决定找人说话来解决这个问题,更是他娘的幼稚!接下来该怎么办,天明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么,就在家里等?等袁大头上门?袁大头上门以后自己怎么回答呢?说行?天明想,那还不如和王大云一起脱光了身子在村里跑一圈。

天明给一金打电话,让他和三英回来一趟,他要民主一次,听听大家的意见。等到半晌午,一金没回来,打电话,却是关机状态。天明给三英打电话,问她有没有见到一金,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三英说我正忙着,过一会儿给你回电话。半个小时后,三英的电话打过来,让他到城里去一趟。“交警队,”三英说,“到交警队来。”天明一下子着了慌。一金出事了?他想,肯定是开车出问题了。天明在村口截了一辆出租,一路心慌地来到交警队,离老远就看见事故处理中队门前围了很多人,一金开的那辆工程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天明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扒开人群往里看,果然看见一金和三英正在事故处理中队办公室里站着,正在脸红脖子粗地和一高一矮两个警察说着什么。天明挤进去,说这是咋了?一金看见他,眼圈竟有些红。高个警察看看他,问,“你是他什么人?”天明说我是他大。围观的人都笑了,一个小伙子说,“还叫大呵?好听,比爸好听。”高个警察也笑了,说,“你儿子在街上开车碰了人,又不愿意出钱,我们正商量着把他送到拘留所去。”一金高声说,“那几个王八蛋是碰瓷的,我根本就没有碰到他们。”三英在一旁告诉天明,一金把车从水务局开出来,准备回家,刚拐过路口就看见三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指着他的车议论,然后一个跑过来,从他的车前窜过去。一金开得不快,见有人冲过来就踩了刹车,车子在离那人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没想到那人故意栽倒,还大叫了一声。另外两人跑过来,拦住车不让走,还打了电话报警。三英说那几个人肯定是碰瓷的,要一万块钱看伤。而且这两个警察和那几个人很熟,从眼神都能看出来。天明问,“那几个人呢?”三英说,“一个警察带他们到县医院检查去了。”天明说,“路口不是都有监控吗?让他们调监控看呵!”三英摇摇头,说,“人家是合伙整大哥的,根本没人为咱说话。”天明上前拍拍高个警察的肩膀,说,“领导,你们为什么不调监控看呢?”高个警察说,“调什么调?人家身上的伤就是最好的证明。人家从医院打电话过来了,踝关节骨裂,赶紧拿钱去看病吧,不然只好拘留他了。”天明看看一金,一金说我对毛主席发誓,我根本没碰到他。天明相信一金,他能从一金的眼睛里看出真相。但是,他知道自己相信没用,警察信了才有用。问题是警察不可能相信。天明知道在这里理论不出什么来,就掏出手机,走到门口给小完打电话,想让小完找肖科长打个招呼,说说话。电话拨通了,小完还没来得及接,天明又挂了电话,想,自己他妈的犯了找人说话的瘾了!正在犹豫不定,忽听大门口有人喊他,扭头看时,李为善正向他招手。

天明皱了皱眉头,他实在不想看到李为善。李为善走过来,问他怎么在这里。天明把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想,还是和小完说一下吧,也许有用呢!李为善说,“从情况判断,可能是碰瓷的。但是,再是碰瓷的,解决不好,仍然会有麻烦。我记得袁大头和交警队的李大队很熟,好像还是什么表兄弟,我让他出面和李大队说说,应该没有问题。”李为善掏出手机,刚要拨号,天明冲他摆了摆手,说,“谢谢,不用,我不敢落袁大头的人情。”天明回到办公室,问高个警察,“要多少钱?”高个警察说,“据医生估计,一万块钱也差不多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就派一个人到医院,实地监督,实花实掏。”天明对三英说,“去拿一万块钱,给他。”三英刚要说什么,天明喊道,“你看不出这是姓李的和姓袁的一起做的套呵?拿一万块钱,就当喂狗了。”天明往外瞅了瞅,李为善已经走了。天明冷冷地笑了一声,说,“这年头,乌龟多,王八蛋也多。”

天明再也没有心思和一金、三英商量征地的事,从交警队出来后就径直走回了家,鞋也没脱,就歪到床上睡了,直到下午四点多才醒。在床边晕晕乎乎地坐了一会儿,天明觉得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又似乎什么也没梦到,想了半晌,还是理不出所以然。天明踢踏着鞋走到院子里,喝了一杯冷茶,才觉得清醒了一些。天明给四宝打电话,问他在哪里。四宝说在二银家,在逗千万玩。天明让四宝回来,四宝问啥事,天明说给你说个媳妇。不一会儿,四宝回来了。天明让他打一套拳,哪套厉害打哪套。四宝有些不解,说你不是要给我说媳妇吗?不晌不夜的打什么拳呵?天明不回答。四宝无奈,只好按天明的意思做了。一套少林鹰爪拳打下来,四宝脸不改色心不跳,往院子里一站,威风凛凛的一个小帅哥。天明叹了一口气,说,“把你的铁掌、铁头功表演给老子看看。”四宝搬来五块砖,把其中三块摞在一起放到凳子上,来了一个骑马蹲裆式,大喝了一声,气壮山河,然后一掌下去,三块砖齐刷刷地断开。天明喊了一声好,忍不住鼓了几下掌。四宝拿过第四块砖,刹了刹腰,又喝了一声,一砖拍到头上,砖头裂成了三段。四宝刚要拿第五块砖,天明走过来,一把把砖抢在了手里,说,“我试试。”四宝笑道,“大,这不是好玩的,这是几年的专业功夫。”天明笑笑,也扎了个马步,却是前突后鼓的。天明两手握砖,像狼一样长嗥了一声,“啪”地一砖拍到了头上。血哗地从头上冲下来,瞬间淋湿了天明的脸,淋湿了脚下的黄土地。天明晃了一下,扑通倒在了地上。

旧伤未好,新伤又添,天明的头几乎完全被纱布占领了。王大云从箱底翻出一顶旅游帽,是前年二银从南方回来时戴的。天明戴着旅游帽,看着有些滑稽。他靠在床头,微闭着眼睛,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好像这个世界除了他自己已经没有别的人了。四宝坐在天明床前,微蹙着眉看着他,似乎在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知道你是为征地的事上火,”四宝说,“你想要我干什么,你就说呗!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你来这一招,是要说服我还是吓唬我呵?”天明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眼皮动了一下。“要是没有什么事要我做,我明天就到城里做保安去了。”四宝接着说,“公安局的保安,一个月两千块钱,已经说好了。”天明吐出一口气,慢慢地说,“不去,明天有话说。”然后往下退了退身子,转身向里睡了。

第二天半晌午,天有些阴,起了五级风,树梢子相互碰着,发出很响的声音。天明把自己当村书记时镇里奖励的一个皮革公文包找出来,从箱子里掏出一包东西放进去,又向王大云要钱。王大云问他要多少。天明说越多越好,有多少拿多少。王大云从几个地方摸索出将近四万块钱,全交给了天明,说,“你是要买车吗?一下拿这么多,小心点。”天明笑笑,说,“有四宝盯着,谁敢找我的事?”爷俩走出村子,一直向南,来到那二十亩麦地前。被碾倒的麦子已经被拉走了,先用铲土机贴着地皮铲掉,然后动用十辆卡车拉了十几趟。地皮光光的,上面遗留着少量麦子的尸体。天明的七亩麦子在地中间孤零零地站立着,随着风做着起伏的动作。天明感到那些绿莹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它们似乎还在睡着,偶尔睁一下,也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天明蹲下来,从地上拔出一棵梭子草,用手捋了一下它的天线一样的棕色的头,然后从中间慢慢扯开它的身子。梭子草的身子缓缓地向两边张开,形成了一个大菱形,中间有一些肌体相连着,扯成一个小菱形。大菱形扯到了两头,小菱形仍然没有破掉,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天明长嘘了一口气,放下梭子草,站了起来。四宝在一边笑了,说,“大,你还信这种占卜的法子?小孩子都不玩这个了。”天明拍拍手,说,“不信这个,你还能信啥?我小时候就玩这个,它可比那些算命打卦的灵得多。你看见那个小菱形了吗?规整得很,是个好征兆。”

天明和四宝来到县城,先去小完饭店南边那家茶馆喝了一壶茶,要的是西湖龙井,一百二十元一壶。然后天明把四宝带到“五香”大酒店,要了四个菜,又要了半斤酒。爷俩吃过,四宝笑着说,“大,你该把你葫芦里的药倒出来了吧?”天明笑笑,说,“老子出门从来不带葫芦。”天明打了一个的,把四宝带到那家叫“四季春”的洗浴中心,要了一个房间,让四宝脱了衣服先去洗澡。待四宝下了池子,天明来到前台,盯着坐在柜台里的一个漂亮女孩子,问,“你们这里有个叫秋儿的女孩吗?”漂亮女孩子看看他,扭脸笑了笑,又把脸扭回来,说,“没有呵!你和她认识吗?她长什么样儿呵?”天明的脸刷地红了,说,“就是那个叫小黛玉的。”女孩子吃吃地笑了,说,“大爷,你真行,这个小黛玉才来了几天,你就吃回头草了。真没想到你还是个行家。”天明坚持着不让自己扭头走开,他坚强地看着女孩子。女孩子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身材苗条的清秀的女孩过来了,问,“谁找我?”小黛玉梳着一条略长的马尾,一张小瓜子脸白白的,扑了淡淡的粉;两只眼睛一单一双,圆圆的,亮亮的,令天明想起麦地里那些绿莹莹的眼睛。天明点点头,想,真有些像。天明说你跟我来。天明把小黛玉带到房间,关上门,掏出一千块钱塞到她手里,说,“一会儿有个男孩子进来,你帮我招待好。他是我亲戚。我有事先走了,完事后你让他打我手机。”小黛玉看看钱,抬眼瞟瞟天明,笑笑,点点头。天明站起来,走到门边,又回过身来,看看小黛玉,欲言又止。小黛玉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拿了你的钱,不尽心服务的。天明眼睛一热,拉开房门走了。

天明在街上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又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然后来到一家宾馆,要了一个房间,歪在床上发呆。快到下午三点时,四宝的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哪里。天明说了地点,让四宝赶快过来。四宝进门时,脸色通红,眼睛也有些红,看见天明,就把头扭一边去了,说,“你也不等我。”天明说我随便逛逛。天明站起来,在一把圈手椅子上坐下,招手让四宝坐到自己对面,然后把那个公文包拉开,说,“四儿,这个房间我付了三天的钱,三天,你应该能把这件事做好了……”

天明来到城南胜利公园,在一个公共电话亭旁边的石凳上坐到夜里十一点,然后走着回了家。第二天早上,天明又来到那个电话亭旁边。他带了一瓶水。他坐在石凳上,慢慢地喝着水,看着天,看着公园里稀少的人,什么也不想。坐到夜里十一点,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家。第三天早上,天明仍然来到那个电话亭旁边。他没有带水,神情有些恍惚。他掏出手机,想拨号,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机装了起来。中午,天明没有吃饭,也没有去买水。一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家小商店,店主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女孩向他这边张望了一下,举起一瓶水向他晃了晃。天明摇摇头,又掏出手机,然后又把手机装起来。到了晚上八点,天明想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腰直起一半,已疼得受不了,两条腿也使不上劲,如果不是右手拄在石凳上,就整个摔到地上了。他想再努力一下,这次腰挺直了,腿却没有直起来。天明叹了一口气,想重新坐下,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扶住了他的手臂,用力一带,他就直直地站了起来。天明惊讶地扭过头,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看见一个头发长长的年轻人站在他身边,正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天明想了想,似曾相识。年轻人把长发拽下来,原来是四宝。天明一把抓住四宝的胳臂,久别重逢了一样。一阵风刮过来,吹起了天明的衣襟。天明说,“不是让你打这个公共电话吗?你咋跑来了?”四宝笑笑,没回答。天明说,“走吧四宝,咱回家!咱啥都不做了,回家。狗日的袁大头不是要地吗?给他!都给他!”四宝摇摇头,低声说,“大,已经做了,我不能回家了。”天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你真把他干掉了?我还以为你没得手。”四宝说我没有干掉他,你那把刀子我早扔河里了。我把他的腰脊弄断了,他永远都站不起来了。天明一屁股坐到石凳上,看着四宝,久久说不出话来。四宝把假发团成团,塞到不远处的下水道里,然后回到天明身边,说,“大,把他干掉咱也当不了英雄。站不起来,也许他就没了那个心劲,地也就安全了。”天明摇摇头,说,“我这几天坐在这里,一点一点想,总算想通了。不和他争了,他要是坚持要地,就给他。啥都没有平平安安重要,一家人在一起,不种小麦,也能活,能活着就很好了。”四宝疑惑地看着天明,似乎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然后四宝双手捋了一把脸,说我得走了,不管能不能查出来是我干的,我都得走。我安稳以后再给你打电话。天明点点头,站起来,抱了抱四宝,说,“四宝,你别恨你老子。我一时糊涂,让你有家难回了。”

四宝的身影很快从天明眼前消失了。天明向四宝离去的方向跟了几步,停下来,站了几分钟,就转身向小宋庄走去。一阵风刮过,尘土腾身而起,把天明包围。尘土里飞出来天明的声音,像一条受伤的狗在呻吟:

风雪破屋瓦断,

苍天弄险,

你何苦林冲头上逞威严。

埋乾坤难埋英雄怨,

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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