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杏花败了

2014-06-30 20:21杨逍
飞天 2014年6期
关键词:大柱素素六爷

杨逍,本名杨来江,男,汉族,1982年生,甘肃天水张家川人。在《文学界》《星火》《飞天》《山东文学》《鸭绿江》《创作与评论》《特区文学》等多家刊物发表过小说。多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入选若干小说选本。诗歌、散文、专栏作品见诸多种刊物及年选。

1

初夏的傍晚在这一带最为适宜,中午落了一阵雨,下午太阳曚曚昽昽地探出头来照了一霎,气温宜人,空气湿润。正是农闲,吃过晚饭,大家便三三两两地站在巷子口说话。素素打扮齐整出来,巷子口已经站了几个掐麦辫和纳鞋底的老妇人,都是素素的婶婶奶奶一辈的人,她们窜头在一起说着发祥家的媳妇云秀昨天夜里领了外村的男人过夜的事。素素老远就听到了,但待她走近,那些老妇人却又相互说起鞋底的好坏来。素素知道她们是回避她,因而就只打了招呼,从巷子出来,踩着斜坡上的青石板慢慢往下走。青石坡由于上面的人家倾倒的污水和刚刚下雨的原因,不好落脚,到处有泥巴和烂菜叶,不小心踩上去就是麻烦,素素曾经被滑倒过,因而格外小心。往下走的时候,素素就有些后悔,心想,早知道这么难走,还不如穿上平底的布鞋,可她在出门的时候,还是毅然换上了新买的高跟皮鞋。庄户人家,皮鞋是面子货,除非是去镇上或是走亲戚才穿在脚上,平时上地都是布鞋。但既然出来了,也就没必要再回去换。

素素往下走,就听见春茂的妈说:“素素真俊,三十过了,后身看起来还像个女娃,嫩面得很。”大家都说是啊。素素听了,心里不免掠过一丝高兴,这样的话她经常听,却是百听不厌。这样一走神,脚底下一滑,幸亏扶着墙,才不致跌倒。又走了七八步,就听见春茂的妈又说:“可惜生不出娃来,再好的腰身也是个空架子。”王家婶婶接着说:“大柱子一年到头回来也住不了几天,怎么能怀上?”说完,大家都吃吃发笑。王家婶婶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可素素还是听到了,难免伤心。她回头看那一群人,春茂的妈看到了,就抬高声音又说:“穿皮鞋不好走路。”素素冲她笑笑,扭过了头。

素素的心情一下子就差了,没想到一出门就晦气。她与大柱子结婚已经九年了,怀不上孩子,两个人心里都有疙瘩,就像肿瘤,稍微一碰,就让人钻心的疼。该去的医院都去了,该吃的药也都吃遍了,就是没有效果。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说:“大柱,要不检查检查你吧?”大柱一听这话,登时就火了,把碗砸在桌子上,饭汤溅得到处都是。大柱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个狗日的,生不出娃来,把病怪在我身上!我这么强壮的身体,有什么病?我的两个哥哥都有儿子,就我有病?笑话!”大柱子气愤愤地甩门而去。素素未曾想到他竟然动了如此大的肝火,委屈得哭了几个小时。事后,她倒也理解大柱,一个大男人,在这方面有问题,多少都是丢脸的事。当然,问题并没有查实,说是大柱有问题,也是冤枉了他。可各大医院都做了检查,也没查出她的大毛病来。那些道貌岸然的妇科大夫,大都一本正经地向她承诺,包在他们身上,不出三服药,就能让她的肚子圆起来。一段时间里,她对他们充满了信任,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觉得他们一定有妙手回春的本事。等吃了药不见效,换了别的大夫,她就留意问大夫,她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可那些满脸黄斑的老女人或是嬉皮笑脸的老男人定下的结论,总是叫她哭笑不得。有人说是子宫后倒的问题,让她吃药,然后手工拨乱反正。她极听话地跟着他们进了手术室,躺在病床上,任由他们在她体内翻江倒海,即使疼她也不吭一声,她满怀希望——只要过了这一关,往后她就能挺胸抬头了。可这样做了三五次,仍不见好。又有的大夫说是子宫太小,也有的说是输卵管堵塞,如此等等的结论,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和经验,她都信他们,或者有时候不信了,却也没有办法,只好仍然满心憧憬,任由他们摆布。受过了千般疼、万般苦,她才渐渐心灰意懒了,终于有一天,她把问题怀疑到了大柱身上。而大柱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猜疑,也在情理之中,她想着,以后找机会再劝劝他。谁料想,她不断地这样提醒大柱,反而惹恼了他,自此出门之后,极少回家,这两年,除了春节在家里过上五六天,别的日子,不管是农忙还是节日,都不回来,甚至电话也极少打,而春节回来,却是整日走亲访友,喝酒打牌,顾不得这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推着。素素也跟着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有时候心里也发毛,想着这样下去,再过几年,等她和大柱都年龄大了,该怎么办?可到底该怎么办呢?她也不知道。有时候极想给大柱打电话,可大柱要么是不便接听,要么就是很忙,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不容她细说。于是,心里的委屈和希望也就这样慢慢地消磨掉了,她想着,大柱都不急,我急什么?有没有孩子终究是男人的事。虽这么安慰着自己,心里终究有疙瘩。

素素喜欢一个人站在坡底的场院上,看对面山上的庄稼和果树,星星点点的羊群也一目了然,偶尔有从沿河的公路上掠过的大卡车,尖叫着响彻箭子川道,素素也会看上好一阵,一直到它卷起的尘埃慢慢散落,才回过神来。更多的时候,素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眼睛睁大看着远处,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李逸就是在素素出神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大喊了一声,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故作愠色,骂他:“坏小子!”李逸听她这么说,就板起脸纠正:“应该叫坏男人!”素素说:“黄嘴丫儿的娃娃,还说自己是男人。”李逸说:“我要是不上学,怕是娃娃都有两个了,怎么不是男人?”素素一听这话,就扑哧笑出声来,她说:“没结婚就是娃娃,你难道不晓得,农业合作社的时候,集体出工,结了婚的都是一分工,而没结婚的,即使年龄到了四十,也还是只有半分工。”李逸说:“社会都翻了几番了,你还停留在合作社的年代,真是落伍了。”素素笑着,又说:“真是个坏小子!”

箭子川道上的女人,唤小孩子,多数一张口就是“狗日的”、“嫖客娃”一类的粗话,女人之间打闹的时候,通常叫对方“婊子”、“老嫖客”。这样的话,对她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包含了亲昵温暖的成分,大多只有熟人之间才这样说话。当然,这些字眼,她们也没有认真细究,这与城里是有极大区别的,城里人说话,谁敢直呼对方为嫖客和婊子?在箭子川道,脏话自有脏话的妙处,若都婉转起来,反而让人不自在。

可素素却说李逸是坏小子。在李逸眼中,素素自是与别的女人不同。终究是读过书的人。

素素上高二那年,患了面瘫的病,左面半个脸在一场重感冒之后一夜之间变了形,像是橡皮泥做的面具,被撕扯得呲牙咧嘴。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她说什么都不去学校了,整天用纱巾捂住脸面,大门不出。家里人四处奔波,断断续续治了两年,虽说有所缓和,却总没有根治。待到了二十二岁,家里人觉得再也不能留了,就匆匆找了大柱嫁了。大柱父母死得早,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上学到六年级就跟着哥哥去新疆打工,生得健壮魁梧,一身力气,倒也合素素的心意。也是天公作美,嫁过来的第二年,大柱领着素素去新疆,遇到一个行走江湖的医者,说是用针灸能治好素素的病。素素听后一喜,权且让他死马当活马医,没料想,三个月下来,那人竟真医好了素素的病。此后,素素嬉笑怒骂都如常人,又成了面如桃花的美人。素素感激大柱,对他也是体贴有加。

自从李逸的父亲卧床不起,母亲担心父亲在撒手人寰的时候见不到李逸,就把他从西安的大学里唤了回来。李逸的父亲是肺结核晚期,刚满五十岁,在乡下,还是青壮劳力。这两年,他都是靠药物维持着,他有些不甘心,经常和自己过不去,因而这两年,脾气就在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反而越来越大,动不动就把头往墙上撞,用拳头砸砖,往往弄出很大的动静,满身是伤。李逸的母亲为了丈夫的药费和儿子的学费,在镇上摆了一个小百货的地摊,整日早出晚归,日子过得极为艰辛。好在李逸是个懂事的人,父亲病倒后,他就承担了家里的重担,每个假期都去村子对面的砖厂打零工,用来补贴家用。这次休学回来,他一面照看父亲,一面包揽了家里的全部农活。他原想着就此退学,也好出去打工来帮父亲看病,可父亲死活不肯,说是李逸如若退学,他就早早寻死算了,也不祸害他们。父亲哭着说:“你一定要把大学读完,也好让我在那边安心合眼!”

父亲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这两日,每顿饭只能喝半碗米汤,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整日不停地咳嗽,有时候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半天喘不上气。李逸的母亲整日陪在身边。李逸实在看不下父亲的难受,就躲出去,站在场院边上看远处的山。一个人看山的时候,他偷偷流过泪,他恨自己没本事,挣不来钱给父亲看病,他甚至对自己上大学十分痛恨,他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可今后的两年,又该怎么度过?这个客观现实与父亲的希望纠缠在一起,就像两条蛇,不断地噬咬着李逸,让他看不到未来。

就这样,李逸和素素在傍晚的时候,在场院边上经常遇见。

李逸的家在场院旁边的巷子最深处。原来,共有三户人家,另外两户在早几年就搬到川道里去了。这几年,但凡在外面挣了钱的,要么在城里买了房子,举家搬到城里去,要么就在川道里修了新房,住进了宽房大院,扬眉吐气的。李逸家因为父亲生病,再加上自己和妹妹上学,日子艰难,也不奢望其他,就在老房子里住着。他的家,从山顶上往下看,自是萧条衰败的模样,与川道里红灿灿的砖瓦房大相径庭。

起初的时候,他们只是打个招呼而已,相互并不熟悉,李逸一直在外面上学,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李逸不敢走远,他只想出来透透气,万一父亲有什么不测,也好回去照应。而素素见李逸来了,也没有避开的意思,反而觉得有趣。在素素看来,李逸就是个孩子——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她想,若不是自己得了病,以她那时的学习,也能考上大学,那她的日子定然是另外一番光景。因而,她对李逸充满了好奇,她想知道他在大学的生活。她说:“大学一定很好吧?”李逸被问,脸立刻就红了,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嘿嘿地冲她笑。素素又问:“在大学里有女朋友吧?”李逸的脸就红透了,连忙说:“没有,没有。”素素看他的样子,就捂着嘴笑起来。

后来,他们就慢慢熟悉了。素素问李逸大学里的事,李逸就向她说大学里的老师和同学,说他们举办文艺晚会,他表演了节目的事,还说他们宿舍里打架的事,当然,也说别人谈恋爱的事。素素这时就又问:“你也谈了吧?”李逸就又慌忙摆手:“没有,没有。”素素说:“有就有了,怕什么?”李逸说:“真没有。”素素不信,偏要他说说女朋友的样子来。李逸无奈,只好说:“像我这样的穷人,谁家的女子能看得上?”素素说:“怎么就看不上呢?”李逸说:“即使看上了,我也没钱理人家啊。”素素知道刺疼了李逸,便再也不提。

2

他们站在场院边上说话,李逸给素素讲了今天去镇上给父亲买药时见到和听到的两则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一则是现代版的宋江和阎婆惜。这是李逸第一次见人被一刀一刀地捅死。当时他刚从药店出来,就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抓着一个和他一般年龄的女人的头发,扭打在一起。那女人尖叫着,骂着脏话。赶集的人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就像两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相互撕咬着对方,后来,那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尺见长的弯月尖刀,像捅棉花包一样一刀一刀刺进女人的身体,直至女人倒地,他还不停歇,以致用力太大,弯月尖刀的刀柄折断了,他拿着刀柄仍然在女人的身上挥舞,那刀刃,明晃晃地扎在女人的左胸上。周围的人说,这两人刚刚离婚,女人准备再嫁,男人心里过不去,在街上见了,就用刀子说话。有人说,这男人定是事先准备好了的,不然哪儿来的刀子?也有人说,刀子是卖肉的老哈的,是男人遇见了女人之后,一时抢了刀子。但不管怎么说,那男子倒是冷静,杀人后,他从旁边的西瓜摊上取了西瓜,三拳砸烂,兀自勾头吃瓜,不管旁人。更为奇怪的是,派出所就在附近,及至那男子吃完瓜,也不见有警察来,他觉得无趣,就自己去了派出所。

第二则案件是现代版的武大郎和潘金莲。这是李逸回家的路上,开车的司机讲给大家的,也是最近三四天里的事,发生在镇上的东街。那男人是上门女婿,老实巴交,对自己的女人惟命是从。女人每晚与自己的相好打电话打情骂俏至深夜,全然不顾一旁心如刀绞的男人。男人被吵得睡不着,实在忍受不住,就骂了女人几句。女人受了委屈,心中十分不快,睡至半夜,越想越气,就想教训一下那蒙头酣睡的男人,下床取了半截砖头,轻轻重重地在男人的头上敲了几下,觉得解了气,才安然睡下,等到天明,才发现男人已经气绝而亡,脑袋被砸扁了,血肉模糊。

这两则凶杀案,投放在箭子川道上,能把方圆十几个村子炸得鸡飞狗上墙。箭子川道上的人就是这样,天下任何大事都与他们无关,而在眼皮下死了人,就比天还大。说白了,还是女人金贵,箭子川道上的女人,不论是瘸子傻子瞎子,只要能生孩子,就没有剩余的道理,总归或好或坏都有人会要的,尽管娶一门亲事所花的彩礼要他们在外面拼命很多年才能挣到,尽管娶进门之后,他们仍然会对她们拳脚相加,但在她们单身的时候,她们比金子还值钱。

于是,素素说:“镇上的女人真恶毒!”素素说的镇上的女人是指那“潘金莲”,可李逸却把前一个“阎婆惜”也联系起来,一时想不通,他觉得那阎婆惜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素素怎么能说也是恶毒呢?他没有接她的话。

但沉默了一会儿,素素又说了一遍:“镇上的女人真是恶毒!”

她的眼睛充满幽怨,眉头蹙成一团,也许她是生气了,或者就是愤怒,但李逸分辨不来。他唇上毛茸茸的一层未曾剃过的胡须出卖了他的故作深沉。二十二岁的年龄,还不足以准确地揣测三十一岁女人的真实心理。他对此毫无经验。其实,他对与他同龄的小姑娘也拿捏不准,他觉得她们简直就是小狐狸,眼睛骨碌一转,前后便是十万八千里的巨大波浪,在他看来,有些女孩子根本就是故意刁难人,撒娇过了火,就会令人生厌。

他极力装作大丈夫的样子,想对这两件事做一下点评,但心里思忖了两遍,竟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倘若为那阎婆惜辩解,他怕引起素素的不快——这两起案件对她的触动太大,李逸不想惹恼了她。而若是顺着她的意思,仍然说“镇上的女人真是恶毒”一类的话,却又觉得太幼稚。但他终归是要发表一点意见的,不然,她眉头的疙瘩就解不开。

他只好接了话:“谁说不是呢!”说完,他就背搭着手,右脚踢着石子,望了她一眼,便又勾下头,看石子把地面揉出满目疮痍的面目。

她蹙起眉头的样子还真是好看,温文尔雅,不放肆,不渲染,很是优雅别致。于是,他又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却不想,她也转头看他,四目相对,空气就立马灼热起来,他立马红了脸。他的这个毛病自小就有。有人说脸红是种病,他赞同这个说法,动不动就脸红,对一个男人来说简直就是耻辱,他对此深恶痛绝。即便如此,他也无能为力,很多时候,不管他如何强迫自己,冷静自己,都无济于事,脸要红时自然就红了,根本管不住。他羞涩地冲她一笑。

她竟扑哧笑出声来。她说:“脸红什么?”

李逸说:“天太热。”

“当真是天太热?”她眉头轻轻上扬。

“大概是吧。”此话一出,李逸就后悔了,他无疑是自己暴露了。

“哈哈,不会是做了亏心事吧?”

“我和你站在这儿说话,哪有什么亏心事?”这样一说,李逸反而坦然了。他倒觉得她的脸色红了一下,可到底有没有红,他没敢看。

果然,她就不再逼着问了,只是嘿嘿笑了两声,然后看远方的山。李逸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仍旧揉着脚下的石子。

素素说:“他们怎么狠下心来的?”她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李逸一时没回过神来,接不上话。素素又问:“他们真的那么恨对方吗?”

李逸刚想说不知道,素素却又说:“倘若是你,你能下得去手吗?”李逸被她的追问逗笑了,他说:“你怎么把这事扯到我身上来了?”素素说:“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个歹毒的人。”李逸说:“再歹毒的人,你这么问也识不破。”素素表现出怅然若失的样子,于是,两人又都不说话。

天色慢慢往下暗,远处的山逐渐隐约。

李逸说:“我得回去了。”

素素望着他,要说什么,嘴皮噏动,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又转过脸去,看着远处。李逸倒没了主意,他不知道她今晚怎么了。他才发现,他对她还一无所知。他只好问:“出什么事了吗?”素素摇摇头。李逸愣了片刻,又说:“那我回去了。”她仍然没有回头。可等李逸走出四五步,她突然说:“今晚到我家来好吗?”

李逸一时不知所措,他确定他的脸又红了,像个无辜的孩子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素素又说:“我要请你帮帮忙,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李逸哦了一声,慌忙拐进了巷子,心里七上八下。

李逸刚进门,就见母亲惊魂未定地从厨房里端着一碗凉水出来,父亲的咳嗽急促而低沉。母亲说:“怕是不行了。”李逸慌忙进屋,只见父亲蜷缩在炕沿,像一只干瘦的猫儿,他用干瘪的双手抓着被子,脑袋勉强伸出来,呕吐不停,黑色的血顺着炕边流到地上,积了一大片,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李逸慌忙扶住父亲,眼泪禁不住就溢满了眼眶。父亲就像是经历了一次重体力劳动之后的瘫软,靠在李逸怀里,像个死而复生的人。父亲吐血的状况在最近几天里时有发生,可从未像今晚这么厉害过。李逸反倒有些害怕,心里慌乱。母亲叫李逸把父亲扶着躺在炕上。可刚安置妥当,父亲就又咳嗽吐出血来,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李逸无奈,只好重新把他抱在怀里。李逸说:“吃点药吧。”母亲说:“这个样子,吃不进去。”

母亲把那碗凉水放在父亲身边,找来香表。她先对着上房的香案,点了香,烧了黄表,然后跪着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经过路过的各方神灵,公公婆婆等诸位家神,请你们发发慈悲,救娃他爸于水火之中,免了我们一家的灾难。若真要罚,你们就罚我吧,千万让他好起来!”母亲说着,哭出声来,父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跪了一会儿,嘴里念叨着,声音细如游丝,李逸也听不见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起身,在碗上横放了一双筷子,又把另一根筷子竖起夹在这一双中间,让它站立在碗中。母亲边做边严厉地喊:“站定!”母亲做了三遍都立不住那一根筷子,她也就连着喊了三遍站定,一次比一次严厉,好在第四次筷子果然就站住了。母亲捏了一撮麦麸在父亲身上头上打晃,嘴里仍然念着刚才的那几句话,晃了两圈,她把手里的麦麸丢一些在碗里,把剩下的隔门扔出去,喊着:“去去去!”如此三番,又用馒头碎屑照旧做了几次,直至碗里飘满了麦麸和馒头,才停下,最后三根筷子在母亲做“法事”的过程中,被打倒,两根掉到了炕上,一根斜插在碗里。母亲端起碗,在父亲的头上身上仍然晃了几圈,继续说着:“吃饱喝饱,赶紧走吧,不要再来祸害了!”然后端起碗出门去了,仍然走着说着。

母亲把这碗凉水泼在十字路口,以便过往的神灵能把这饿鬼一样的瘟神带走。这种送瘟神的法事,箭子川道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做,没什么技巧和秘密。母亲做这种事,李逸还是头一回见。李逸小的时候,母亲生病,父亲这样做过几次,但父亲的做法更为繁琐。这种东西,其实就是求得一份心安。像父亲现在这样,药吃不下去,母亲能想的,也许只有这个办法。李逸不信这些,也反对家里人做这些无聊的事,但有时候不信这个还能怎么样呢!

不过这种事有时候说来也怪,村里的老人们就经常围在一起说阴阳做法事。说是一个符咒就能让偷苹果的贼人在园子里转悠一个晚上都出不去;也有人为了陷害别人,在人家的大门口埋上钢针或者小人一类的用物,就能让那家人倒大霉。因而,太原府的人家在时运不济的时候,大多会找高明的阴阳来整治,当然,其中不乏江湖骗子,可等骗了,他们也不后悔,说是骗子该拿的。

父亲果然咳嗽轻了些,在母亲回来后约半个小时,便不吐血了,只是脸色苍白,呼吸艰难,几次要说话,但等李逸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仍然听不见声音。母亲就给他灌了红糖水,扶他躺下。李逸说:“还是叫五奎来看看吧。”母亲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五奎是太原府的赤脚医生,几乎能包揽百病。村里人得了病,最先都要请五奎来看看,并不是五奎有多高明,而是村上距离镇上远,镇上的医院又搞得一塌糊涂,很多时候还不如五奎管用。五奎最起码能随叫随到,可镇上的医院,百十来号人,常年上班的也就那两三个能经得起推敲的老大夫,周围排满了人,忙得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而别的人,要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么就都端着茶杯围在后面的家属区院子里下棋,喊杀震天。病人来了,找上半天,没人理会,即使有人接手,也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让转到县医院去。因而,医院就像个藏污纳垢的幌子,箭子川道上的人并不看重。但凡得了病,经得五奎一瞧,小病留下治疗,大病赶忙派车去大医院,反而不耽搁病情。五奎也是个胆子极大的人,先看牲畜后看人,自学成才,也能接生灌肠,捏骨针灸,样样在行。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出过命案,但村里人也都能原谅——那些大医院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因而,五奎照样在太原府混得风生水起,甚至周围村子里的人,也都闻名而来,使得五奎声名远播。五奎在村子里也有极高的威望,家境盈余自不必说,谁家还没个三灾六难——太原府的人都知道,五奎是惹不起的角色。

年近五十的五奎,出诊时常戴一副茶色的石头眼镜,满面红光,衣服干净且熨烫得棱角分明,很早就抽十元的兰州烟,这与村子里众人都抽的两元五的兰州烟有着身份上的本质区别。若有不明事理的人见了五奎,给他发劣质烟卷,五奎总是笑笑,挥挥手,说是嗓子疼,抽不得。后来,有明眼人知道五奎是嫌弃,因而,若是要请五奎来家里瞧病,定然要先买上两包十元的兰州烟备着,担心他不用正规厂家的药物,到时候还得多花钱。当然,五奎也有不如意的事,老婆在五年前因病撒手西去,他的日子也就在富足的同时显得孤单。但五奎并不缺女人,以他越活越年轻的架势,自有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投怀送抱。太原府的男人们大都去了全国各地,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五奎又常年在家吃百家饭,岂能落单!所以,要说五奎是太原府最逍遥快活的人,也不为过。

李逸去请五奎,心中不免忐忑,走在半道上正思量是否要买上两包好烟,却不想就碰见了五奎。李逸说:“叔,你要去谁家?我还正要去请你呢。”天黑,五奎就用手电筒照了照李逸的脸,说:“你爸是不是又重了?”李逸说:“刚才血吐得太厉害了!”五奎说:“怕是不行了!”李逸一听,心里马上一酸,赶忙说:“请您去瞧瞧吧!”五奎没有马上答话,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广阔的箭子川道,又看了看手机,说:“还早呢,去看看。”

五奎捏了捏李逸父亲的胳膊,拨了拨他的眼睛,又要他吐出舌头来。父亲靠在母亲的怀里,眯着眼,艰难地探出舌头,只探出一小部分,再一使劲,却又缩回去了。五奎说:“先给打一针,让睡一觉,或许能精神一点。”

待打了针,李逸和母亲送五奎到门口,五奎说:“准备后事吧,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李逸的母亲按捺不住,哽咽起来,李逸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头。五奎又说,“今晚打了针,到明天应该能安静些,不妨事。”

母子两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五奎,就在门外各自哭了一阵。母亲又担心父亲,抹了眼泪回去。李逸蹲在墙角,抽了一支烟,这是他最近学会的,他觉得天真的要塌了。

李逸陪着母亲守护父亲到了十点,见父亲喘息逐渐均匀,面色略有缓和,才静下心来。他本想和母亲说说话,宽慰宽慰她,可母亲却只是掉眼泪,疲惫至极,李逸不想打扰她,抽身出来,站在场院边上看川道里的辉煌灯火。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狠心,又全部咽回肚里。

3

素素家在南巷子的最深处。南巷子有八户人家,素素家就像个幽深的后花园,周围是一片旧时的坟地,经过风雨的淘洗,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坟头也都基本平整了,被南巷子的人当作堆放柴草的场院。每年清明上坟,那些虔诚的子孙找不到先人的坟头,就在场院里用土块压满白色的纸条,然后散落各处,磕头作揖,站起来,就骂南巷子的人心眼极坏,“倘若是他们的先人埋在这里,他们也会这样糟蹋吗?”于是,就有人提议夏天的时候要选个好日子,重新垒垒坟头,可这话说也就说了,夏天的时候,还是无人来管。麦子收完了,大家照例把柴草堆放在自家占好的地盘上,站在那些散乱的坟头上说荤话,小孩子褪下裤子,随意撒尿,也没人管教。

坟地的周围长满了硕大的杏树,等青杏探头,就不断有淘气的孩子偷偷爬上树去偷吃。倘若是被巷子里的人发现了,就呼天唤地地咒骂。春茂的妈对付这些小子最为泼辣,她除了大声骂,还用土块打他们。有时候打中了,那在树上的娃娃受了疼,又受了惊吓,当场就哭起来,可春茂的妈仍然不依不饶,厉声让他们滚下来,那孩子磨磨蹭蹭下来,就被春茂的妈当场揪了耳朵,遣送到他们的家长面前。家长知道自家的孩子做错了事,又惹不起春茂的妈,于是,那孩子又难免一顿拳脚,然后给春茂的妈赔礼道歉。等春茂的妈走远了,家长才又说:“懒婆娘,杏树又不是你家的,你逞什么能?”可说归说,下次见了春茂的妈,仍然道歉,说是要好好收拾孩子。然而孩子的本性,岂是家长随便能管教了的!再者,家长也本就没有管教孩子,有些人反而怂恿孩子故意和春茂的妈作对,因而,那些孩子仍旧偷空爬上树去,拿了竹棍,在树上一顿烂打,指甲芽儿大小的杏子纷纷落地,他们吃够了,才扬长而去。

杏树终究太大,杏子繁茂,毕竟是那些小孩子打不完的。等到油菜上场的时候,杏子黄了,远远就能闻到香气,不时有熟透了的杏子落下,干活的大人们也都抢着去吃。等全部杏儿黄了,就由春茂的妈召集巷子里的人用长长的竹竿打落,众人分了了事。

素素一个人在家,对这种事并不关心,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独自搬了躺椅,拿本书来读,等读倦了,就躺下,看那些枝繁叶茂的杏树。她想,场院是那样的干枯,长在半山腰上的杏树却为何能长得如此茂盛?想着想着,她就为杏树的力量所震撼——人一旦失却了水分,是否也能这样活得嫩绿持久?想到这儿,素素就为自己委屈起来,觉得人活着倒真是没什么意思。她就把书扣在脸上,闻着杏子的香气,悄悄咽几口泪水。

这几年,素素一个人在家,除了做地里的活儿,周围就只有一片寂静的冷。那些得了孩子的人家,整日里骂天骂地,骂那些狗日的,小小的年纪,让他们操了不少心。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婶婶,拉扯孙子,逢人不断诉说自己腰疼腿疼的旧病,也都抱怨儿子儿媳不孝,悔恨自己真是亏了八辈子先人,才揽下如今的祸害。可当他们和素素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眼里明显却又充满了自豪,一边骂着,一边在孩子的脸上啧啧地亲个不停。素素这时就心里空落落的,立马矮了三分。正如他们说的,不下蛋的鸡就是肉鸡,值不了几个钱。也有人羡慕素素,一个人清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嘲讽。

发祥家在南巷子口,云秀的丈夫仓仓是个老实人,常年在新疆打工,婆婆死得早,发祥老汉又上了年纪,管不了媳妇,云秀就把三个孩子一股脑地扔给发祥,自己在镇上的皮货店里干零活。她嫌来回骑自行车辛苦,就多数时间住在镇上,偶尔回来一次,总有外地男人陪着在家里吃肉喝酒,发祥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任由他们在家里尘飞三丈。云秀也不顾忌别人说闲话,除了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气之外,还经常给发祥手里塞钱,发祥也只好任由她去了。云秀对素素说:“女人若是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就别指望那些臭男人把你当人看。”她要把素素带到镇上去干活,她说:“女人若是自己能挣了钱,就根本不用把男人当回事。”素素也曾动过心,想着赚点钱来,也好减轻大柱的负担,及早凑够翻修房子的钱,可她终究还是不敢跟着云秀去,她心里有些怕,觉得一去就是万丈深渊。云秀倒是喜欢素素的清闲,“一个人在家,谁的脸色也不用看。”云秀说得对,素素原本就是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也不发愁,大柱能不断地寄钱来。可一个人的日子总显得单薄,没有磕磕碰碰的日子就像一个人的坟墓,能看到未来的结果,总是凄惨的。

前两年,素素一直嚷着要跟着大柱去外面,“两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怀上孩子的机率也大。”可大柱却说自己干的尽是苦力,建筑工地或是矿山不适合女人,他心疼素素,况且,她还要好好吃药调理,在外面极是不便。素素想想也对,自己跟着大柱,大柱就多一份负担,反而分了心。最后想明白了,觉得自己在家里种庄稼,给大柱守着门户,他迟早回来了,也能吃上一口热饭,睡上热炕,于是,也就安下了心。

可世间的事,总是山不转水转,树欲静而风不止。素素虽不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可在太原府也算是秀外慧中,有人骂大柱吃了天鹅肉,都叹息素素前生的命不好。大柱读书少,正验证了书上说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八字箴言,除了双手能抓起一片磨盘便什么都没有了,更不懂风月,往往辜负了素素的一片苦心。当然素素也不怪大柱,只是心里暗自伤感,她仍然感激他。

三十岁的素素,不为生活所累,又不曾生过孩子,一个人在家,各种条件都助长了另一种暗流的汹涌澎湃。是的,好多人都把她当成了一块肉,垂涎三尺。那些滞留在箭子川道里的男人,要么是好吃懒做的闲汉,要么是有点手段的能耐人,而这两种人,都不会在生理欲望上亏待自己。村里那么多的女人,男人都不在身边,只要下得了工夫,就没有不上钩的鱼。素素也是他们的鱼,一条让人看一眼就心里发慌的美人鱼。他们说,没生过娃的女人就像是刚生产的机器,周身紧凑,而生过了孩子,尤其是庄户人家,连着蹦出三个狗崽子,那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变成了一台即将淘汰的拖拉机,松松垮垮的,除了喇叭不响浑身响。当然,他们还有个坏心眼,就是不怕素素怀上,真枪实弹的,那才叫美呢!

李逸去素素家的时候,村里睡得早的人家都熄了灯。他原本觉得太迟了,很是不便,可他站在场院里竟然特别想大哭一场,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大哭。他发现,放肆地哭出声原来也很难。他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者就是找个人一起坐坐,什么话也不说,可整个村子竟找不到一个人——他的朋友们都去了城市奔波,他像坠入深渊的狼狗,惊悸而茫然。

素素家的门虚掩着,李逸心想,她莫不是专门给自己留的门,难道是真的有事?从门里进去,有一个过道,左拐才能进入院子。厢房里的灯亮着,房门虚掩。李逸刚想弄出一点动静,以便让她晓得是他来了。却不想厢房的门一下子关上了,他愣在原地。紧接着,房门又打开,却没有开尽,半掩着,像是被什么挡住了。透过粉红的门帘,能看见素素的身影。不过,门马上又关了,却也没有完全关上,像是被拉扯住了。这时就听见素素说:“你要干什么?”

“你先把门关上再说。”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

“关门干什么?又不是做贼。”

“关上了,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先关上门。”那人在门后又推了一下门。

素素站在门口,用身子挡住,“有话就说吧,说完了就走,时候不早了。”

那男人突然从门后走过来,一把抱住了素素,素素挣扎着,把门帘掀起来,他们两个人就完全展露在李逸面前了。李逸在黑处,他们并没有发现。素素极力挣扎,门帘动荡不安。“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素素带着哭腔。

“喊吧,我不怕,最好能喊人来。”那人嬉皮笑脸地说着,在素素身上动手动脚。李逸看清楚了,是五奎。

李逸一下子血涌上头,不假思索,重重哼了一声。这沉闷的一声,在暗黑的夜里,竟然空旷辽远,像是没有风的午后,一块玻璃被打碎的清脆焦灼,整个院子都颤了三颤。

“谁?”五奎惊恐极了。

“我。”李逸因为激动,声音略有抬高。他像个稳重的大人,慢慢走上了台阶。

“你个狗日的!”五奎看见了李逸,浑身松弛下来,“这半夜了,来干什么?”五奎掏出一支烟点上,居高临下地问。

“来串门。”李逸睁圆了眼睛,怒发冲冠,像即将上阵的公鸡。李逸终究没见过大场面,此时已经热血沸腾,无法冷静,他攥紧了拳头紧盯着五奎。五奎倒也不慌乱,斜叼着烟,冷冷地看着他。多少大风大浪他都经历过,这样的黄毛小子,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哼了一声。

李逸被激怒了。他攥紧拳头,进了门。素素和五奎都向后退了一步。灯光下,李逸的脸色通红,面目狰狞。

五奎说:“还想打人吗?”

李逸说:“五奎!”然后看着五奎。

“没事,没事,都坐吧。”素素站出来说话,同时,拉了拉李逸的胳膊。

五奎说:“能有什么事?”说着,就侧身去看桌面上的镜子。

李逸缓和不下来,倔强地回绝了素素的拉扯,仍然看着五奎。素素趁五奎不注意,又拽了拽李逸的衣襟,向他不断地使眼色。李逸无奈,只好回身坐在炕沿上,自己点上一支烟。

素素说:“五奎叔,你坐吧,喝茶。”她忙添水,又给李逸沏茶。

“好,好。”五奎说着在屋子里看着,像是头一回来。等气氛略有缓和,他又说,“你个贼娃娃来干啥?”

“他是来取杏仁的,要做药引子。”素素连忙回话,“你知道的,他爸爸病又重了。”

“哦,那你给他取,我先走了。”五奎说完,背起药箱。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对李逸说,“别操闲心!”

素素说:“他哪儿有那份心!”

五奎说:“没有最好。”

五奎走后,李逸就盯着素素,不发一言。素素被看得心里起毛,才说:“我们惹不起他,还能怎么样?”她坐在炕沿上,望了望李逸,又勾头看地。

李逸仍然不说话。素素又说:“他这几个晚上常来,我也没办法,才叫你今晚来的。原想着你不会来。”

“我若不来,你们就成了好事,对吧?”李逸突然问。

“你,你,你说的什么昏话?”素素被气得喘着粗气。

“那你刚才为何又对他那么好的态度?”李逸盯着素素,“你要不拦着,我就打死他狗日的!”

“他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打人有什么用?闯了祸,还不是我们的。”

“那就要这样纵容他吗?”

“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啊!”

“你也定然是心里有他,不然怎么会叫他三番五次地来?半夜三更的!”

“你这么说,还来干什么?”素素说完,就气哭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素素一哭,李逸顿时手足无措,他见不得女人哭。小时候,和妹妹打架,妹妹动辄就坐在地上哭天喊地,那时候,他纵然有天大的理由,都会被父亲几个巴掌扇回去,不问青红皂白。妹妹是舅舅家的女儿,舅妈生了四个女儿,镇上的计划生育又查得紧,就把最小的给了李逸的母亲,而父亲又极爱女孩,所以对妹妹特别娇惯,什么便宜都让她占着。当然,李逸比妹妹大四岁,他也宠着她,并不责怪父母。但他就是被妹妹的哭闹吓怕了。

他又觉得自己言语重了,懊悔不已,只好说:“我多话,你别这样啊……”可李逸这么一说,素素的哭声却又大了。李逸无奈,只好站在素素跟前,他犹豫再三,才去拍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怪我。”李逸说。

“李逸。”素素叫了一声,竟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李逸身子一震,无法抽身。他慢慢揽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其实,李逸几乎是抱着她了,又一次满脸通红。她的身子在哭泣中抖着,孤苦无助,她的眼泪如此汹涌,就像大祸突然来临,让人措手不及。她的眼泪湿了他的前胸,他替她揩泪,理她的头发,她那么温顺。他说:“哭吧。”

4

李逸的父亲时轻时重,从疾控中心领来的药还在吃,但无济于事。轻的时候,除了单调的咳嗽,还能喝一点汤水,也能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他警告李逸:“再不要买药了,花钱再多也没救了,借下那么多的债,你们娘仨以后怎么活?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混口饭吃,活着也就容易了!”他又对李逸的母亲说,“好好把孩子抓养成人,我死了,也就放心了。”妹妹在镇上读高中,每次打来电话,李逸都说家里平安无事,他不想让她太痛苦,她和父亲的感情更深。

母亲成天抹泪,婆婆娑娑,极少说话,平日里的样子完全不见了,就像是脱胎换骨的一个怪人。李逸小的时候,父亲出门在外,母亲对他管教极严,在外面惹了事也不敢回家对她说,被她知道了,总是难免一顿棍棒。邻居家的女孩在他五岁的时候,抢了他手里的馒头,都被母亲在手上敲了十竹板。母亲心里有苦说不出。在李逸之前,母亲还有一个儿子,可刚出生不久,就被爷爷强行过继给了大伯。当时,大伯已经结婚五年了,没有孩子,爷爷是一家之主,没经过任何人的允许,就把孩子让大伯和婶娘带走了。母亲当时也是哭得昏天黑地,但终究拗不过爷爷。爷爷说:“你们还年轻,再多生几个又有何妨!”母亲最终默认了,但心里总不顺畅,有个疙瘩。直至李逸生下来,才缓过气,不那么计较了。而在李逸之后,母亲又生过一个儿子,却没成想在半岁的时候得病死了。李逸知道,母亲是在孩子上吃过亏的人,她对他的严厉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人说败就败了,正如父亲的逐渐死去,母亲的逐渐变老,杏花开了又败,都经历了由盈到亏、由胜到衰的渐变。母亲的严厉在父亲生病以后荡然无存,她看起来就像是温顺老实而略显无能的人,她孱弱的样子使人根本想不到她当年的雷厉风行,很难使人把那个用麻绳抽打孩子的女人和她联系起来。可李逸仍然对她心存感激,母亲几乎给了他全部的生长的勇气和力量。

父亲的病日益加重,无休无止的咳嗽在宽展的院子里幽深而漫长,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父亲吐血的次数也逐渐增多,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并无定数。母亲依旧用送瘟神的土法子,在父亲病情加重的时候应付了事。父亲蜷缩在炕上,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头发稀少,面目苍白。屋子里弥漫着中草药浓烈的味道,甚至母亲身上都沾惹了这种味道,走出院子,都能隐隐闻到。

李逸曾和母亲商量,要四处借钱送父亲去大医院,可母亲拒绝了,她说:“人各有命,走到哪儿算哪儿。”李逸并不怪母亲心狠,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到哪儿去都于事无补。母亲还说:“就这样等着吧,万一拉出去,在半道上走了,连村子也进不了。”

箭子川道上的人有很多顽固的习惯,人若是在外面死去,就不能把尸体运进村子,只能在村外的河岸搭上灵棚,守灵的人和超度的法事都在村外,他们说进村了不吉利。

母亲最终还是按照父亲的意愿,请了村里的阴阳冯六爷来家里整顿神灵,以求安宁。父亲说免得他死后鬼魂喊冤。

冯六爷小的时候读过私塾,勉强识得几个字,从他父亲那儿传得衣钵。冯老太爷是箭子川道里的大阴阳,能招魂驱鬼,降魔看病,懂风水,会算卦,通医术,受人尊敬。二鬼推磨和八鬼抬轿的故事在箭子川道里流传广泛,皆是冯老太爷的杰作,上了年纪的人,时常坐在戏场里给小辈们讲,并声称亲眼所见,那些小孩子不信的便也信了。冯老太爷老来得子,对冯六爷极为娇惯,因而年近六十的冯六爷得到的真传并不多,略有老太爷的十分之一,但毕竟是阴阳世家,多少也会沾一点灵气。他年轻的时候为村子里寻得了几只跑丢的鸡和一个被贩卖的寡妇,树立了威信,再加之他辈分极高,多少也能被人尊重。尽管有人说那些跑丢的鸡和被贩卖的寡妇是他做的手脚,但都没有真凭实据而不了了之。冯六爷对阴阳这个职业并不在意,虽然能丰衣足食,家庭盈余,但他却时常向别人说:“这些都是假的,不管用。”但没人听他的话,一笑了之。

冯六爷的法事做得粗糙,太原府的人都知道。写字画符没有规矩,随心所欲,就像高明的医生所开的处方,潦草至极。念经的时候总是忘了下一句,因而把前一句不断重复几十遍,再加之他舌头大,说话念经并不真切,多数人听得含糊,只觉得抑扬顿挫。李逸小的时候,常听冯六爷念经,他是第一个发现秘密的人,冯六爷在念白的时候,闭着眼念那首唐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李逸把这个秘密说给冯六爷,冯六爷就嘿嘿发笑,追着吓唬李逸。

冯六爷是父亲在太原府最好的朋友,相交几十年,从未红过脸。父亲也略懂阴阳之道,能治跌打损伤,送神和水疚。这些也是冯老太爷的手艺,父亲偷学的,冯六爷并不会。冯六爷高兴的时候对父亲说:“我们是同门师兄弟。”

冯六爷的儿子先天痴傻,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水塘淹死了,冯六爷只好给唯一的闺女招了上门女婿,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却不想女儿连着生了六个女孩。冯六爷心里的疙瘩解不开,一次喝酒,他对李逸的父亲说:“我没了儿子,再不能让女儿也没有儿子,那冯家三代就断了根,女娃毕竟指望不上。”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哽咽,实在可怜。“有什么办法,太原府就是这个瞎道理,没有儿子就是没有了底气。”尽管时代新了,可这个道理却仍然是个硬道理。

父亲其实并不看好冯六爷的法事,可他还是每每都请冯六爷来做。

冯六爷摆了香案,盘腿坐在炕上,画了几道符咒,让李逸贴在各处门上。然后穿上阴阳服,戴上八角帽,敲木鱼,摇铃铛,声如洪钟,念如唱,甚是威严。李逸跪在香案前,烧着黄表票子,在地上浇酒水,然后按照冯六爷的指示磕头作揖。冯六爷领着李逸三出三进,在院子的各个角落里喷了酒,然后,又用三种特制的物件在父亲身上驱鬼。父亲的眼时闭时合,嘴皮一张一翕,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唱戏时演员打的底色。

李逸站在冯六爷的后面,看不到父亲的脸,有几个回合,他恍然觉得父亲已经死了,冯六爷给他超度灵魂呢。可奇怪的是,当李逸这样想着的时候,竟然没有了之前的悲伤,他觉得父亲若是没有遭受任何磨难,就这样安静地去了,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总比被病痛折磨着好。

父亲出奇地平静,在整个法事中,没有咳嗽一声,他艰难地看着冯六爷,偶尔露出微微一笑,不易觉察的笑,或者,根本就看不出来。但冯六爷能看出来,他也冲他一笑,他说:“是菩萨不让你死,要你好好活着。”父亲闭了一次眼,表示听见了。

“老不死的,我还活得旺旺的,你怎么能先走呢?”冯六爷又说。

5

他们照例在傍晚的时候,站在场院边上说话。

素素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李逸说:“我也没想到。”

“那怎么就来了?”素素侧脸看着李逸,板着脸,撒娇哼了一声,“我又没有逼着你来!”

李逸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回话,只是嘿嘿地笑着,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面向她的时候,仍然为昨晚抱着她的样子而尴尬——他竟然在天发亮的时候想入非非了——他梦见了她,在杏园里和她做爱,醉生梦死地做爱,可后来,却被春茂的妈抓了个正着。春茂的妈唱戏一样地直着嗓子喊来南巷子的所有闲人,把他们围在一棵杏树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父亲竟然也来了,拄着棍,咳嗽得厉害,见了他们,气得浑身发抖,拿棍打他,可棍刚刚抡起,就轰然跌倒,一下子绝了气。

李逸醒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心情沮丧得厉害,像是真做了那事。

李逸被素素看着,又红了脸,素素就笑了,一笑,他的脸就越加红了。“你再笑,我就要走了。”他故意板着脸。

李逸又想起了昨晚的梦,他觉得十分荒唐,想对她说,却又说不出口。他知道,这样的梦很要命。

他说:“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叹了口气。

李逸说:“那也不是个办法。”

素素眉头紧蹙,看着远处,好一会儿,突然说:“我想领养个孩子。”

“啊!”李逸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很狼狈。

按理说,领养孩子的事,自主权在素素手里,她应该和大柱商量,大柱没意见,就能行得通,可她突然问李逸,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李逸只好说:“你和大柱商量过了吗?”

“不关他的事。”素素气愤地说。实际上,这事素素一年前就和大柱说过了,但大柱想不通,他说领养别人的孩子,还不如不要孩子,又不是自己的种,添那麻烦干什么?再说,他对素素还存有希望,他觉得素素一定能怀上。大柱不同意,态度很坚决。素素说了几次,见纹丝不动,也就不想再说。当然,这件事也是影响大柱不愿意经常回来的一个原因——他想着,回家来,要么是素素逼他看病,要么是素素要领养孩子,一来二去,就是吵架,与其总是吵架,还不如在外面清静。

李逸说:“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素素说,“我已经托人找了,最近可能有消息。”

连着几个晚上,李逸安顿好父亲,都去素素家。这是他唯一能帮她的地方。素素在家里的样子和在场院里完全不同,没有矜持和羞涩,更多的时候像李逸的母亲。房子被她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遍,明光水滑,飘着淡淡的香水味,桌子上放着书。李逸去的时候一般都比较晚,约莫坐上两个小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回去。素素给他备了好吃的棋子、麻花之类的零食,然后泡好一杯茶。李逸就坐在沙发上吃着喝着看电视。有时候,素素拿出自己的针线活,一边做一边和他说话。也有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看书,讨论某个人物的命运,对未来做一番畅想。

素素说:“你将来一定会有大作为。”

李逸说:“我不想上学了。”

素素说:“等你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日子就会好起来。”

李逸说:“我想出去打工,挣钱养活母亲和妹妹。”他对大学毕业后的境况很是担忧,很多时候,他就瞎想,他的同学,那些初中没有读完的,在外面闯荡了几年,有些已经混出了名堂,工资高得吓人;有的在镇上开了铺面,家里修了新房,孩子已经满地跑了;也有的在外面创业,轰轰烈烈的,开上了车,说是要在北京上海买房子。当然,李逸知道他们这些光鲜的外表下定然存在着难言的辛酸,但年轻的时候不吃点苦,怎么能成大事!李逸不怕吃苦,他觉得年轻人吃苦是理所当然的,那是拼搏的先决条件。相反,那些年龄略长,上了大学的人,毕业后有了工作,整天浑浑噩噩,拿着可怜的死工资,生活的激情也就在日子中慢慢消磨掉了,碌碌无为。也有的,大学毕业了,在外面混上几年,仍然一事无成,高不成低不就,反而艰难。李逸对上学失去了信心。

可千万人都过独木桥,后退的不多。乡下的孩子,除了拼命读书,求得一个翻身的机会,没有更好的途径,几十年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大学生,在箭子川道并不少,他们其实是一个身份的象征,一个未来美好生活的寓意。没有人在挤过独木桥后,产生悔恨的想法,那简直就是不道德的。

而李逸就产生了这种不道德的想法,自从父亲对他严厉批评过后,他就觉得这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上大学时半途而废,就跟杀人放火没什么两样。

“你疯了?”素素瞪着眼睛问他,“这是能随便说的吗?”

李逸知道这事说不清,也就不说了。

五奎来过两回,依然头发锃亮,衣服笔挺,背着他的药箱。第一回来,要素素给他绣一双鞋垫,像是吩咐任务。绣鞋垫这事,在箭子川道的乡俗里,陌生男女,只有订了婚的媳妇才给未来的丈夫做,是男方检验媳妇针线活的一种手段,而五奎这样吩咐素素,其中包含了暧昧的暗示。素素拒绝了他。李逸坐在沙发上,瞪着眼,没有起身。五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我过几天来取。”就讪讪出门。隔了一天,他又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件粉红的上衣,说:“给你买的,穿上试试。”素素黑着脸,坐着没动。五奎催了三遍,素素说:“你拿走吧,别这样。”五奎说:“已经买来了,穿不穿就随你。”素素把衣服往他手里塞,五奎不接。推搡了几遍,李逸就咳嗽一声站起来,怒目而视。五奎说:“你个狗日的,阴魂不散啊!”李逸上前一步,逼近五奎。素素说:“出去!”这一声充满了威严,掷地有声。五奎看着李逸,冷笑两声,甩门而去。

再一个晚上,素素备了酒菜感谢李逸,相互喝了一点酒。他们都不胜酒力,半斤白酒下肚,就头晕腿软。李逸还算清醒,只觉得肠胃翻滚,干呕了两次,也没吐出什么。不曾想,素素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起胡话,说着这几年来她和大柱的不幸,说着自己的心事。李逸过去安慰她,她却瘫软在他的怀里。她说她从未喝过酒,今儿个高兴。

素素说:“留下来陪我吧。”她闭着眼,温情地靠在他的怀里。李逸心潮澎湃,紧张得满头大汗。他说:“不。”素素就又哭起来,说是瞧不起她,嫌弃她。李逸无奈,只好说陪她,今晚不回去了。素素这才安静下来,欣慰地笑着,说:“不许走。”然后靠在李逸的怀里慢慢睡去。李逸把她扶上床,脱了鞋子,然后为她盖好被子。他坐在炕边看着她,喝了一杯茶,抽了一支烟。他知道,她真的醉了。

李逸抽身出门,一种悲壮感油然而生,他觉得他就是正人君子,天下让人敬佩的男人。他心里说:“素素啊,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他脚下轻飘飘的,头重脚轻。

人兴没好事,狗兴挨砖头。李逸刚走过杏园的拐角,就被一只麻袋罩在头上,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他被踢倒在地,疼痛从四面八方赶来。李逸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任凭他们挥拳如雨。及至后来,他竟然没有了疼痛,心里坦然,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该揍的人。他不叫唤,不挣扎,安静地受着。过了一阵,他们见李逸没了动静,担心起来,停了手。一个说:“死了吗?”另一个说:“不会吧?”他们的声音有些颤抖,愣了片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拔腿而逃。

李逸真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懒得去掉头上的麻袋。他的鼻子流血了,血进了他的嘴角,甜丝丝的。他竟笑了,清醒了,畅快了,一切的委屈和憋闷消散了,真比大哭一场要来得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李逸才慢慢去掉头上的麻袋,缓缓站起来深呼吸。他发现,今晚阴天,没有月亮。

另一个站在杏园里的男人,看着李逸站起来,长舒一口气,头发整齐,衣服笔挺,望着李逸的背影,狡黠一笑,点了一支十元的兰州烟。等李逸约莫走出南巷子,他掐灭了烟头,快速翻墙进了素素家的院子。

素素睡得正香,她根本不知道李逸已经走了,也不知道他刚刚经历的暴打,当这个翻墙而入的男人剥光了她的衣服,她还面带微笑,他钻进她的被窝,她竟搂住了他的脖子。

黑暗的房间,黑暗的夜,这个叫五奎的男人在素素身上做了黑暗的事。而她并不知情。

6

父亲终于熬不住了,只能用风烛残年这个词语来描述他目前的处境。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每咳嗽一次,就蜷缩成一团,一次比一次蜷得紧,咳出的血也越来越少。他太疼了,整个呼吸道都被咳烂了。他趴在炕上,无助而又恓惶。他生命的火光,一口气就能吹灭。

冯六爷来了两次,陪着他,给他说话,讲那些旧事。讲到与父亲有关的细节的时候,父亲就动动手指。冯六爷讲完一个故事,停下来喝茶,父亲就又动动手指。冯六爷问:“是不是还要听?”父亲就再动动手指。冯六爷就说:“好,我给你讲,你这一辈子能耐大得很啊!”父亲又动手指,冯六爷就接着讲,那些有关父亲的英雄事,像电影片段一样一幕一幕地闪过,父亲的形象在李逸心中逐渐高大起来。李逸羞愧万分,他知道很多时候,他错怪他了,他与他顶嘴,与他对着干,都被父亲的胸怀容纳了。他是个好父亲。

吃过晚饭,冯六爷讲累了,出门对李逸说:“去请五奎来,看能不能想些办法。”此时,冯六爷明白,就是菩萨来了,也救不了人,但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与其让他如此煎熬,还不如想些办法,让他好好睡一觉。也许,一觉过后,他便能安然去了,也算是减轻了他的痛苦。

李逸应了冯六爷的吩咐,悄悄叫母亲去请五奎,并让她带上两包好烟。母亲迟疑地看了看李逸,没说什么话就去了。李逸本想躲出去,可又觉得冯六爷在,父亲弥留之际他不在,也说不过去,就只好硬着头皮等五奎来。

五奎出人意料地来得十分及时,背着药箱,头发锃亮,衣服笔挺,戴着墨镜。李逸给他倒茶、发烟,他都接了。他和冯六爷打招呼,不正眼看李逸,像是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快。五奎为父亲把脉,摇了摇头。冯六爷说:“让他好好睡一觉吧,睡着了,就好了。”

五奎说:“人快不行了,我得告诉他最后一个消息,不然,他去了那儿也会怪罪我的。”

冯六爷说:“那你就讲吧,我今天讲了一天,他都听着。”

“是你家李逸的事。”五奎凑近父亲的耳朵,提高声音说,“这个臭小子整日和南巷子的大柱子媳妇鬼混呢,你快要走了,他却快活得很。”

冯六爷一听大惊,“五奎,叫你来是治病的,你怎么说这样的昏话?”

李逸的母亲说:“他叔,可别污了我娃的名声!”

李逸说:“五奎!”

“全村人都这么说呢,沸沸扬扬了,你们还不信?”五奎拉过李逸,指着他脸上的伤说,“听说你前晚上被人在南巷子打了,没想到是真的。”

李逸说:“这是碰的。”他原本也是这么告诉母亲和冯六爷的,但他此刻明显底气不足。

冯六爷又看了看李逸额头的伤,重重叹了口气。母亲大哭出声,像是多年来的委屈一齐奔涌而来,无法控制。

父亲挣扎了两下,睁圆了眼睛,可不多时,就两腿一蹬,绝了气。五奎说:“叫人收拾后事吧。”

李逸傻了眼,他连和五奎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坐在地上,眼看着他扬长而去。

为父亲送行的法事是冯六爷一个人做的。按理说,父亲一生虽无丰功伟绩,却也光明磊落,为人慷慨正义,厚道善良,原本是能做“六分大吊”,请五个阴阳、一个和尚,念三天三夜的超度经。可冯六爷说:“早死的人,功德也不圆满,儿女不曾成人,家境又不宽裕,能省的就省了吧。”众位庄家都点头允诺。

一个阴阳操作的法事,叫鱼灵经,极为简单,冯六爷一手制作了引魂幡、各种符帖,又在镇上的寿衣店里买了白马和童男童女,村里的老妇人赶制了孝衣孝帽,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普通的松木。在上房的正堂设了灵柩,李逸和妹妹守在草堂里。李逸的大伯主持内务。大伯的儿子也戴了孝,他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业已结婚生子,但他和李逸的父母并不亲切,就像前世是大伯的儿子一样,他表情淡漠,并不悲恸。

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李逸和素素的丑事,他们吊唁了父亲之后,站在李逸家的院子里各自慨叹,一致认为,是李逸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气死了父亲。有人同情李逸,觉得他堂堂一个大学生,竟然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有夫之妇鬼混在一起,可惜了。也有人觉得是素素勾引了李逸,老牛想吃嫩草。当然,也有人说是李逸狗急跳墙,发情乱找茅厕。

李逸的大伯和族人都遭受了不白之冤,他们觉得李逸给他们的脸上抹黑了,给整个家族几十年的清誉画上了句号。他们认为李逸应该为他的丑行受到惩罚,他们让他长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不得起身,并派人监视,他们说,只有忏悔才能减轻他的罪恶。

李逸的父亲也遭到了嘲讽。子不教,父之过。父亲的罪过掩盖了他的善行,他成了一个该死的人。这一场法事,变成了追讨会。

父亲三天后下葬。喊丧的人在山顶上足足喊了一个多小时,“送葬了,送葬了。”很少有人响应。这在太原府实属罕事。平日里送葬,喊丧的人只要喊上一遍,众人就都纷纷而来,抬着棺材,拿着铁锹,敲锣打鼓,唢呐喧天,诵经声,哭丧声连成一片,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恢宏,由此可以显示亡人生前的功德和人缘。

可这一天硬是没人来,众人都站在戏场里说笑,看这一家人的笑谈。他们对李逸极为不齿,心里都郁结着一个无法化解的疙瘩: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做出这种事?要是换作别人,打工的,务农的,闲游闲逛的,他们都能理解,可堂堂大学生,亏得大家把他当人待,他却把全村人当猴耍,他们都觉得被李逸愚弄了,李逸毁了他们心中大学生的高洁形象,他们想不通。

五奎说:“他狗日的有能耐,就让他一个人把他先人背到坟地去!”

最后,还是冯六爷坐不住了,下葬的时间快到了,不能耽搁,若不能按时下葬,就会招来灾祸。他只好卸下行头,拿了两包好烟到戏场里去请人。他逐个给大家发烟,说好话,希望他们看在他的薄面上,先让亡人入土为安。一些人偷着躲开了,一些人也不敢得罪冯六爷,他们都知道冯六爷和李逸父亲的关系。于是,有人避不住了,只好跟着冯六爷去了。

李逸跪了整整两天,被人搀起来,两腿伸展不开。大伯给他做了一阵按摩,好了些,能站住,却不好走路,但李逸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不能不去坟地,于是,冯六爷就让人背着李逸。大伯的儿子在送葬的这一天,死活不穿戴孝衣孝帽,他说他很羞耻。

下葬的时候,墓壁突然塌了一块。再次清理,耽搁了许多时间,最终还是没有按既定的点数埋葬。有人说,这是蒙羞了,不肯入土。冯六爷念了一段经,叹了口气,高声说:“安心地去吧!”

7

素素还是下定决心要领养孩子。事实上,她已经早早地托人在外面查访了。在李逸为父亲办丧事的时候,她的一个远房表姐有了消息,来电话说她找了一家人,新近又生了一个女孩,已经是第六个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村上的计划生育又催得紧,罚款一次比一次高,他们实在养活不了,才要送人。

素素的表姐嫁到了陵县的一个山沟里,与太原府隔着两座山头,并不太远,只是山路只能步行。那方圆的七八个村子,与外界的联系并不紧密,前几年饮水困难,整个山沟干旱,那里的人就用牲口来太原府驮水吃,因而有些人是熟识的。陵县对这一带的管理并不严格,各种政策在这里并不执行,上个世纪的纳粮征税倒是催得很紧。这里山大沟深,耕地面积大,山里人靠天吃饭,粜卖粮食补贴家用。到了而今,种地有了补贴,农民的待遇慢慢好起来,这里便逐渐被人遗弃了,上面的优惠政策到了当地,大多就被拦截了,各个村子几乎由村委会自治,乡上的人一年半载也来不了几回,村上的事多由村支书口头汇报。当然,村支书也为村里办了些实事,修了路,通了车,搞了饮水工程,条件慢慢好起来。但农村低保的分配由支书说了算,那些真正困难的得不到补贴,而支书及其亲友家的鸡鸭猫狗也都有低保的份,众人慑于支书的威严,并不敢吱声。村上的计划生育全由支书说了算,支书说哪家的媳妇该结扎了,那就一定要结扎。如若不然,就要罚款,而罚款也并无相关手续,全由支书一句话,支书并不识字,随便说个一万两万的,村里的文书做一下记录,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些讨好支书的,生上七八个,支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逢人就说:“他们生不了男娃,断了香火,就要怪罪我哩,我可不想做这样的缺德事。”也有的人,村上就天天催,每生一个都要罚款,直至罚得家徒四壁,可仍然要生,甚至有的人家,儿子也要生三四个。他们说,长大了就是一群虎,有事也不怕。可真正长大了,讨媳妇就又有了困难。山沟里的女子都想嫁到外面的好地方去,而山外面的女子又不想嫁进来,因而,但凡娶媳妇的人就要花大价钱,十万,二十万,甚至到了三十万也不怕。村里打光棍的男子太多了。

这样的事,在如今的城里人看来,简直就是骇人听闻。可养儿为防老的传统在这里就像一道符咒,把所有的人都套得牢牢的。当然,也有在大城市混了多年的人对此看不惯,可也只能是嘴上说说,他们知道,城市的理念和山沟的理念不一样,他们还深知,城市的生活保障和山沟里的生活保障也是天壤之别,山沟里的人,他们还是要依靠自己终老一生。

当然,年轻一代慢慢活络起来,他们不再固步自封,坐吃山空,他们都走远了,走到全国各地,他们大多再也不愿意回来了,山村慢慢空了,荒地越来越多,牛羊也越来越少,村子里除了老弱病残,只有坍塌的墙垣和烟薰火燎的罐罐茶。老人们守着附近的几分薄田,围着火盆,熬着茶,把烟锅在火盆上磕一磕,重新装上一兜,说着旧时的光阴和如今的萧条。整个山村,就像他们额上的皱纹,慢慢老去,或者于某一天,会跟着他们的死亡而死亡。

素素早起吃了干粮,赶到表姐家已是中午一点。表姐腆着大肚子,在炕眼里扒灰,灰头土脸。见素素来了,眼前一亮,直夸素素是城里人。她的三个孩子围着素素奔前跑后,也是灰头土脸,一个吃着馍馍,另两个鼻涕挂在唇上,吃吃发笑。

素素急于见到孩子,就催着快去看看。表姐也没顾得上收拾,就领着她拐了三条巷子,找到了那家人。一个老妇人在墙角的窑洞口喂鸡,七八个孩子在院子里嬉闹,没有上房,西面一排厢房,房檐低矮。那个生了孩子的女人坐在炕上,看着熟睡的孩子流泪,她看起来足有四十多岁。见她们来了,也不说话,只把身子拧正了,然后抹一把眼泪,表情木然。

素素看见了那个孩子,眉清目秀,戴着脏旧的露顶小圆帽,盖着一条棉絮外露的小被子,手指吮在嘴里,睡得正香。那个女人说:“怕是饿了。”就把她抱起来,撩起衣服,把一只黑黑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吮吸了两下,吐了出来,女人把孩子抱得略高一些,又把乳头塞进去,孩子照例吮吸了两下,吐出来,接着便哇哇大哭,手舞足蹈。女人无奈,只好抱在怀里哄。她说:“生了这个,就一直没奶,之前的几个还勉强能吃饱。”

素素的表姐相互做了介绍。那女人看着素素,眉头一展,刚要说话,孩子却哭得厉害,她回手取了窗台上的奶瓶,把奶嘴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抓着奶瓶,吃了起来。她说:“没办法,就只好熬些白面汤让她喝。”那孩子不多时就把汤喝完了,却没有喝够,还是哭。素素说:“我能抱抱吗?”女人愣了愣,就把孩子递给素素。那孩子在素素怀里睁开了眼,看着她咧嘴一笑,素素也笑了。表姐说:“看来,真是你的孩子,有缘分呢。”女人这时重重叹了口气,“村上要罚两万,实在没办法了。”

素素说:“我会好好待她的,当做亲闺女来养。”

女人说:“看你的样子,条件一定好,我也就放心了。”

表姐说:“都是知己亲戚,错不了。再说,日后你还可以去看看孩子的。”

女人说:“若是送了人,我就再也不会认了,免得日后生出是非。”

女人的话,正合了素素的心意,她说:“你就放心吧!”

素素让表姐打开带来的包裹,取出衣服和尿不湿,要给孩子换。又让表姐给孩子用新奶瓶和奶粉。她把一应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女人说:“你是个有心人,能当个好妈妈。”女人说着,又嘤嘤啼哭。

表姐说:“好了,好了,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就是了。”女人点点头,却还是泪水涟涟。

等一切收拾停当,素素从怀里掏出五百元给女人,让她买些东西补补身子。那女人推托再三,表姐说:“拿着吧,也是我妹妹的一番心意。”女人也就不说什么,默默地收了。

素素抱了孩子,正要出门,迎面进来两个男人,前面的黑瘦矮小,后面一个戴着眼镜,白白嫩嫩。前面的男人说:“孩子不送人了。”

素素和表姐齐声问:“为什么?”黑瘦男人没理会他们,径直进了屋,请后面的男人进去了。只听他给女人说:“我给孩子找了个好人家,这是从兰州来的王先生。”

表姐听了火冒三丈,挑了门帘,站在门口说:“你这不是骗人吗?”

男人说:“我骗你们什么了?八字没一撇呢,就说我骗人?”

表姐被说得无语,只好说:“可我们事先商量好了的。”

男人说:“这又没签合同,空口无凭的,商量好了又能怎样?”他点了一支烟,又说,“人家王先生是城里人,总比太原府那地方好吧?再说,王先生还能给一万块钱呢,你们有什么?”

表姐说:“你个狗日的,要卖孩子啊?”

男人说:“这怎么是卖呢?这是保证金,是让孩子过上好日子的保证金。”

表姐还要骂,被素素止住了,素素一时就泪水四溢,像是自己的孩子得而复失,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她把孩子送进屋里,扭头就往出走。那女人喊她,素素头也不回,女人就把五百块钱给了表姐。

表姐追上素素,劝她,连赔不是。素素一个劲地摇头,表姐死活把钱塞进她的口袋里。素素小跑着出了村子。

走在山路上,阳光正强,没有风,满山尽是绿油油的麦田,颗粒饱满,油菜黄了,低头弯腰,一片丰收的迹象。空荡荡的山梁,没有一个人。素素走一阵,小跑一阵,像是失群的孤雁。走着走着,她就哭出声来,先是刻意控制着,有一声没一声的,满脸泪水,可哭着哭着就放开了,声音逐渐大起来,哭声绕梁,凄楚哀愁。

多年来的委屈,被激发出来,没了遮拦。

8

送走了父亲,家里就一下子被掏空了,阔大的院子寂静得让人发慌,莫名的窒息感把这个家围得水泄不通。母亲病倒了,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李逸觉得他快要坚持不住了,连日来的操劳和蒙冤受屈,使他心里的那堵坚强的墙坍塌了一大半,他真想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跑回学校去,把这一切抛在九霄云外。可他不能,他要照料母亲,为整个家作打算。妹妹说要辍学去深圳,来供养哥哥读书。李逸一时泪流满面,看着妹妹,他在墙上狠狠地打了十几拳,直至拳头出血,妹妹拦他,他才停下来。他说:“听哥哥的话,好好读书吧,家里有我呢。”他的态度严厉坚决。妹妹知道李逸的脾气,只好含泪去了学校。

李逸真正成了一家之主,整个家的命脉掌握在他的手里。他对自己说:“要活出个样子来,让他们都看看!”

母亲说:“你去上学吧,家里的事就别管了。”她躺在炕上,脸色苍白。

李逸哭着说:“你叫我如何才能安心上学!”

母亲无奈,只好随他。这个坚强了一生的女人,至此仍然坚强着,只是有些力不从心。她说:“别辜负了你父亲的期望,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逸点了点头。母亲又说:“五奎说的是真的吗?”

李逸说:“那是他胡说八道,栽赃陷害。”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母亲。母亲绷紧的神色才渐渐缓和,她说:“你还是离素素越远越好,众人的口堵不住。”

“我自有分寸。”他说。

素素来看李逸和母亲。李逸的母亲不咸不淡地打了一声招呼,就背过身去。素素也不好多作解释,只得返身出来。

李逸送她到门口,素素说:“我托人找了一个孩子,那家人说要见夫妻两人才肯商量。”

他问:“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素素看了看李逸,低下头半天才说,“你能陪我去吗?”

李逸顿了顿,心想,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答应了她。

孩子是素素托在镇医院当护士的同学联系的,都是很早的话了,而今才有消息。那同学传话来说,孩子的母亲是个未婚妈妈,刚满十五岁。那女孩初中未毕业就去广东的鞋厂里打工,之前怀了一个,打掉了,如今这个问过医生,说是若再打掉,今后也许就不能生育了。他们在镇上租了房子,背着亲朋好友,才硬着头皮偷偷生下来。可自己又不能养活,他们才打算送人,然后永不相认。这样的条件刚好合了素素的意,但那家人不宽裕,说是要给女孩补身子,要两万块钱的营养费。

李逸说:“他们是要拿孩子卖钱啊!”

素素说:“其实这样也好,给了钱,也就不怕他们反悔,也好断了后路。”

李逸见素素铁了心,就不再多说,只是如鲠在喉,心里难过。

次日去镇上,由那同学领着素素和李逸去见那家人。在镇上西边的偏僻巷子里,进一个独院,见到了他们。院子里一排旧房子,并无别人,倒也清静。孩子刚刚满月,被女孩抱着在院子里晒太阳,孩子吃着妈妈的奶头,紧闭着双眼。女孩的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父亲在房子里喝茶。一家人安安静静,一片祥和之象。

那母亲站起来打招呼,父亲却板着脸,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女孩抬起头,倒是模样英俊,惹人怜爱,只是稚气未脱,像是孩子的姐姐。她看见了李逸,赶紧把乳头从孩子的嘴里撤出来,拉下衣服,脸色一片绯红。

李逸给那父亲发烟,那男人拿眼瞟了一下李逸,就问素素:“这是你男人?”

素素说:“是。”

男人再次瞟了一眼李逸,满脸狐疑,却也不多问,只对李逸说:“你们准备好了吗?”李逸忙说:“好了,好了。”男人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两页纸,展开来,把一页交给李逸,说:“这是合同,你两个先看看。”李逸和素素头对头读了一遍合同。合同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十分潦草,写了五条,都是之前商量好了的。素素说:“就按合同办。”男人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笔,接过合同,在左面签了自己的名字,打开桌上的印泥,按了手印。又交给李逸,李逸和素素如法炮制。毕了,男人就把一份交给李逸,一份自己叠起来,连同笔一起装回上衣的口袋,说:“那就交钱吧。”

素素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这是李逸陪着她刚刚从邮政银行里取出来的,崭新,没有折痕。钱是大柱去年寄来的,说是要存着翻修房子。

男人往右手的中指上吐了口唾沫,点了两遍,满意地点点头,就把钱收起来。然后让站在一旁的女人去抱孩子。素素跟着那女人出来,在院子里接过孩子,也没多问,匆匆包好就返身告辞。男人也不留他们,女人在屋子里收拾了孩子的全部东西,赶着出来让李逸带上。李逸回头看了看那女孩,却是一脸茫然,无悲无喜。

走在街上,素素才松了一口气,她说:“总算放心了。”她在另一条巷子口,打开孩子看了看,是个男孩,身体通白,她又说:“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9

李逸最终决定先去与太原府一河之隔的砖厂干一段时间。他向学校续了假,延长到了下一学期报到,老师还格外开恩,免了他的期末考试。母亲也渐渐好起来,急于去镇上摆摊,李逸不让去,他说:“我拉砖车挣钱,能负担起家里的费用,你多休息些日子再去。”母亲拗不过,只好听他的,心里夸他懂事。

李逸整天早出晚归,从五奎家的药铺门前经过,看着五奎翘着腿抽烟,冲他微笑,他就全身热血沸腾,心想总有一天,这仇迟早要报。他心里有了打算,走路便不再胆怯,走过五奎面前,还挺胸抬头,英气焕发。其实,李逸也想过,那晚打他的人,定然是五奎的指使,但他没有证据,无法和他理论,再说,理论了也只能白白叫人笑话。他曾设计过报复五奎的路子,但而今想来,报复了也无意义,偷袭他、烧他家房子、捉他的奸等等,都不是大丈夫行径,李逸也不屑于此,只好作罢。他把一切希望都放在了未来,等他大学毕业挣了钱,扬眉吐气的时候,看他还敢欺负人!

素素有了孩子,五奎也不再来骚扰,心里踏实了许多,就整日为孩子忙碌着。她仍然会在傍晚的时候,带着孩子在场院边看远方的山,她指着山说:“爸爸就在山那边。”然后,就给孩子唱歌、说故事,那小家伙冲着她嘿嘿地笑着,她就快乐极了。李逸也会逗那孩子玩,没人的时候,冲着孩子说:“叫爸爸。”素素就转身踢他。李逸向后躲,说:“本来就是嘛。”素素就红了脸,不和他计较,心里却甜甜的。她始终认为,那一晚是李逸和他做爱了,虽然并无太多快感,却也蕴满了许多温情,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既然李逸从不提起,那她也不会提起,就让那一夜消失在往事中,成为永久的怀念。

关于李逸和素素的流言仍然在村里传播着,但他们都不理会,反而使得谣言的传播没有了力量,就像石头丢在棉花堆里,没有弹性。乡下人就是这样,一句话,一件事,你越是解释和回避,就越是汹涌,而你若是置之不理,反而就慢慢平息了,另一件事情突然出现,前一件事情就会马上被淹没下去,像是经久弥深的历史。

日子又一次安静下来,一天一天地过着。仓仓从新疆突然偷偷回来,进了家,看见云秀和一个外地男人在家里赤身混战,气得站在院子里哇哇大哭。发祥黑着脸抱着孩子从外面回来,一见大事不妙,就又躲出去了。仓仓操着铁锹要和那男人拼命,那男人披着被子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云秀用一条床单裹身,一脚踹在仓仓的命根上,仓仓大叫一声跌翻在廊檐下,蜷身嚎叫。云秀站在廊檐上,数落他的不是,骂他狗日的不好好在外面挣钱,突然跑回来找死。仓仓受了委屈,却又无可奈何。发祥找来五奎平息事态。经过五奎的调解,仓仓向云秀低了头。当晚,他们和外地男人喝了一夜酒。五奎在背地里数落仓仓:“你真是昏了头,人家陈老板管着你一家的吃喝费用,还答应要给你翻修院墙,你找他的麻烦干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仓仓哭丧着脸说:“叔,我心里难受。”说完就哭。五奎说:“陈老板看上你家云秀,也是尝个新鲜,不会长久,等一年半载,他走了,你照样不是落了实惠?”仓仓勉强想通了,第二天照旧把带来的钱悉数交给云秀,又背了行李去了新疆,和别的时候出门一样,依旧嘱咐云秀保重身体。

这件事基本扭转了李逸当做众矢之的的尴尬局面,大家也都像接受云秀一样接受了李逸。他们不再追究他们了,他们突然觉得,一个寂寞的少妇和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之间发生点什么,实属正常,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必要。

有一天,素素起床,突然呕吐不止,她才暗自心惊,连忙带了孩子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怀孕了。素素欣喜若狂,她真想告诉每一个人,她能生孩子,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判了死刑之后的突然释放。她在医院的楼道里热血沸腾了半天,可等她平静下来,才担心起来,她该怎样向大柱解释?他会杀了她的。打掉孩子,她又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怀上的,怎么能说打掉就打掉呢?有了孩子,她才能洗去这么多年来蒙受的冤屈,再说,这是她和李逸的孩子,是她梦里常常出现的奢望,如今终于实现了,怎么能随便扼杀呢?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素素就被噩梦缠绕着。她常常半夜惊醒,望着白花花的灯光,满身大汗。孩子在她身旁吮吸手指,安然入睡。恍惚间,她觉得大柱就在屋里,从某个角落里冷眼看她,她顿时浑身发毛,不自觉地四下查看,仿佛大柱真的在屋子里一般。

素素的梦总是血淋淋的场面。她梦见自己和一个陌生男人在床上翻滚,那男人并不是李逸。后来她曾仔细回想过,却发现那男人与云秀领回家的那个陈老板十分相像,白白嫩嫩的模样,眼窝深陷。大柱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的赤身裸体,突然,他站起来,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弯月尖刀,手起刀落,那男人的头就滚到了地上,像个皮球一样,鲜血喷了大柱一身。大柱就像威风凛凛的关公,哈哈大笑。另一个梦却恰好相反,大柱要把孩子卖给别人,大柱说这不是他的种,他不能要。她死活不肯,央求他把孩子留下来,并说她已经怀了他大柱的孩子。大柱气急败坏,踢她的肚子,鲜血顿时顺着她的双腿流了一地。后来,大柱来抱她,她却用砖头砸在大柱的头上,大柱的头就被砸扁了,像个柿子饼。

有人说,梦是现实,现实也是梦。素素明白,她的梦都与之前李逸讲给她的两则杀人事件有关。而白日里,她就想,她与那种恶毒的女人有什么两样?

其实,素素心里还有一个梦,是通常说的那种白日梦。她每每坐在院子里哄孩子入睡,莫名之间,就觉得李逸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走进来,对她说:“这是咱俩的孩子。”她说:“肚子里的才是咱俩的。”李逸就惊喜万分,凑近她的肚子听响动。她摸着他的头,一阵幸福感蔓延全身。这时,风吹杏树飒飒作响,她抬眼望,除了树影摇曳,并无其他,心里便一阵失落。当然,李逸偶尔会来一次,但并不说话,与以往的样子完全不同,灰头土脸地坐在她的对面抽一支烟。她也只顾着照看孩子,不和他多说。他走时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快发工资了。”

他这样淡淡地走了,身后落下几颗熟透了的杏子,啪啪打在院子里,立刻就碎了,黄澄澄的瓤儿露出来,像孩子粉嫩的脸。素素心想,今年的杏花败了。

大柱说回来就回来了,前一天才打了电话,第二天下午就到家里了。收养孩子的事,素素早已给他说过了,大柱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说随她,并不放在心上。然而,和大柱一同来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年龄和大柱不相上下,肚子拱起来,已然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她笑嘻嘻地和素素打招呼,好奇地在屋里屋外看个不停。最后抱着孩子直说:“这娃真漂亮!”

大柱说:“咱俩离婚吧。”

素素听了心头一震,却并不难过,从那个女人进门的一刻,她就明白了。但她依然问:“为啥?”

“她怀了我的孩子。”大柱像是一个陌生人,并不真切。

素素哼哼笑了两声,盯着他看。大柱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说:“你看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素素不想告诉他真相,不想让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自信和自尊在这时崩塌。她只是觉得心疼,这个和她相处了九年的男人,天真得叫人可怜。事已至此,她更不想暴露自己的背叛。

大柱说,这个女人是他一个工友的老婆,在工地上做饭,那工友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当场就死了。她对他好,要跟他。“况且,她还怀了我的孩子。”他说。

素素答应了大柱。留他们在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同去县上一边办了离婚证,一边又办了结婚证。大家相互客气,并不哀伤。

大柱直接从县上带着女人回了西安,他说再也不回来了。大柱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他说对不起素素。大柱上车的时候,素素突然抑制不住泪流满面。

毕竟九年了,原来也是梦一场。

车行在箭子川道上,麦子渐黄,素素反而将一颗悬着的心回落下来,一霎时,觉得浑身轻松,那些噩梦被大柱带走了,血淋淋的悲剧就像书的一页,被风一吹,翻过了。素素想把这一切快点告诉李逸,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见见李逸,有些迫不及待。

她在村口下车,抱着孩子去了砖厂,她的脚步轻盈,心里舒畅。微风吹乱她的头发,孩子仍然在她的怀里吮吸着手指,睡得很香。她对他说:“要见爸爸了。”

素素头一次去砖厂,又因为是找李逸,竟有些怯怯的感觉。她刚进去,碰见一个缠着头巾的女人匆匆出来,她问:“李逸在哪儿?”那个女人却说:“窑塌了,压死了人。”素素抱着孩子,一阵疯跑,她冲进一堆人里,看见了三具尸体,刚从砖头里扒出来,面目全非。她急得四下里大喊:“李逸,李逸!”一个男人说:“在这儿。”那个男人摸了摸中间那具尸体的脸,叹了口气,说:“唉,这个娃娃,可惜了,还是个大学生哩!”

有人说:“这是前世惹下的祸端,倒霉在他身上了。”素素盯着那具尸体,觉得它就像一堆柴禾,突然熊熊燃烧了,她扑过去,昏倒在地……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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