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记

2014-06-30 20:24尔雅
飞天 2014年6期
关键词:秦州

尔雅,本名张哲,生于甘肃通渭。17岁开始文学写作并发表作品,迄今在各类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约300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蝶乱》、《非色》、《卖画记》等,散文集《一个人的城市》,学术随笔集《诗学与艺术问题》等。其作品多次被《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长篇小说《蝶乱》入选“陇原当代文学典藏”。长篇小说《非色》入选中宣部农家书屋工程。两次获得甘肃省“黄河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多次获得甘肃省重点文艺作品项目资助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甘肃省影视作品审查委员会委员,甘肃省文艺界“四个一批”人才。副编审,兼职教授。现供职于兰州交通大学。

1

片场经常出现混乱的状况。有些在意料之中,有些在意料之外。你希望这样的状况越来越少,但事实上越来越多。我不停地走来走去,为的是解决这些混乱的状况。我逐渐觉得,我在片场就是为了应对这些不断涌现的麻烦。严格来说,这些麻烦其实与拍摄电影没有关系。但是现在,它们成了主角。

北京来的男主角在笑。就仿佛他看出了我的沮丧。他的笑容冷漠又带了那么一丝嘲弄。他抱怨饮食不好,房间太吵,然后又抱怨找他签名合影的粉丝太多。在演出现场,他经常忘记台词,有时候他就把台词和动作擅自改了。他说他对剧情的理解就是这样。作为一个富于经验的演员,他认为自己处理得完全正确。他这么说的时候还有力地挥了一下手臂,就像他在另一部电影里演过的一位革命领袖。他的语调和动作不容你反驳。必须承认,他的气场很强,每一次挥动手臂的时候总能得到别人的附和。很多人都热爱他的表演,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和他一起演戏。

剧组给他的片酬是一天十万人民币。大家都觉得这个价格不高,有人说给他一天付二十万也没什么,因为凭他的名声和地位就得值这么多。从前他跑了好多年的龙套,有的剧本里都没有台词。偶然的一次机会,一部电视剧里的男二号突然出了车祸,临时就让他替代。剧中的男人是一个有钱却不解风情的中年商人,给每一个他遇见的女人布施钱财和热情,但他自己总是错过美满的姻缘,因为不懂得如何回应美丽女人的多情款曲。他把这个多情又愚蠢的男人演得好极了,电视剧播出时,他的光芒超过了一号主角。无数的少女把他视为理想的情人,有些人甚至分不清剧里剧外的区别。

演艺界的一线演员我见过很多,但很少想过与他们合作。要是以我的喜好出发,我倒愿意寻找一个非主流甚至非职业的演员来扮演角色。在我为数不多的电影作品里,更多的人物气质都需要青涩、笨拙和本色,出道的艺人则往往过于圆熟和取巧了。但是投资方坚持要请他出演男主角。他们事先已与他接洽。他本来档期已满,不过他表示可以推掉一部古装剧的主角,愿意到我的剧里演出。这当然不是因为我执导的关系。他是秦州人,回来是衣锦还乡。他几乎就可以代表秦州的光荣。投资方安慰我说,请他演出的片酬可以单列,不在我的拍摄费用之内,我尽可以一万个放心。话已至此,我就没有理由拒绝。拍摄之前,我们见过两次。他的行程满,所以每次都是直接谈剧本拍摄之事。他倒是客气又谦和,他说已经熟读剧本,还抽空翻阅了很多有关绘画书法的资料,为的是更准确地饰演一个饱受苦难的艺术家。他说他完全赞同我的拍摄计划与想法。他说他虽然不曾与我合作过,但他早就知道我的名声、我的才华。他还说他与我早期电影《自杀》中的主角李秀芝是好朋友,他和她有时候一起参加某个活动,一起打过高尔夫球。然后他说李秀芝如何赞美我,怀念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嘴角露出某种狡黠的笑容。

但是他在片场的状态显得很敷衍。这敷衍经过了掩饰,让人觉得他有多么投入,有多么热爱电影中的艺术家。实际上因为他忘记了台词,或者是因为他无意于扮演一个被贫困、寂寞和挣扎包围的画家,你会觉得他在故意和剧中的角色保持着距离。就好像他要是把自己和那个贫穷的艺术家重合,他自己就会因此变成了穷人。因此剧中的画家显得滑稽、可笑,又透露出某种浓烈的虚伪。他的表情与以前他饰演的任何一个角色没有什么区别。但他是演艺界的明星,他闪烁的光芒给了他自信和力量,他坚持说这是他所理解的艺术家的样子。他挥动了一下手臂说,没有人比他的表演更准确和更有吸引力的了。他这样和我争论的时候,秦州当地的官员们、一些狂热的粉丝也都开始鼓掌和叫好。在这样的时刻,我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他变成了真正的导演,我不过是一个提出了无关痛痒的问题的场记。

2

让我头疼的不光是表演,还有他的私生活。他对剧组里的男人们保留了恰当的矜持,对女人们则流露出优雅的热情。他和她们讨论香水和化妆品,给她们讲述有趣的笑话和无数新鲜的见闻。他的声音悦耳圆润,磁石一般吸引了她们。你会觉得他说话没有炫耀的成分,那只是偶然间说到的见闻,你会觉得有一天你也可以轻易就能见到他说的那些物事。然后你还会觉得,他喜欢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热情是平均分配的,因此每一个人都有和他亲近的机会。实际上就算他有意地保持戒意和距离,那么多的人也还是希望和他亲近。对很多苦苦挣扎在名利场的人们来说,他代表着成功、艺术、富有、美貌和机遇。献给他热情,也就意味着献给艺术热情。剧组里的女人并不多,因为在我的电影里,女性角色和戏份不多。但是,每一个女人心波荡漾,完全为他的风度着迷。到了夜晚,她们在他的房间里聚会、唱歌,发出酣畅的笑声。他不动声色,完全控制了聚会的节奏。她们是水草,他是游弋于水草之间的美艳而自由的鱼。

作为导演,我可以约束并且警告别人,但我管不了他片场之外的私人生活。我只能约他讨论表演和剧本,如果他有别的安排,他可以拒绝我。他是演艺界的一线演员,与他的光芒相比,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导演。他来秦州是衣锦还乡,在拍片之外,还有许多公务的或者商业的活动。比如接受媒体的采访、秦州的宴请、某个酒厂的广告代言,以及某个晚会的嘉宾等等。只要他第二天准时出现在片场,我就不能够说什么。他睡眼惺忪,眼袋明显,夜晚残留的酒气扑面而来。需要化妆师花更多的工夫,为的是把脸上的倦怠和变形完全掩饰。又因为要等他进入拍摄状态,我就临时决定拍摄另一场他不必出场的戏。另一场戏刚刚开始,他却说他已经准备好了。显然,他不愿意等,因为他的档期是满的,拍了这一部要赶到别处去拍另一部。我只能停下来正拍的,回过头来拍他的这一场。

某天夜里他醉驾和超速,一个年轻的警察拦住了他。警察要求他出示驾照和接受酒精测试,他傲慢地拒绝了。副驾座上的一个女人也开始嘲弄警察。她是剧组里的女演员,短裙上面也都是酒的味道。年轻警察认出了违章的明星,他喜欢他在一部革命题材的电影里扮演的领袖。如果他能够温和一点,找一点醉酒的理由,哪怕是牵强可笑的,警察也会放他走。问题是,他太傲慢了。他甚至傲慢地说,你丫算哪棵葱?年轻的警察被激怒了,他以极为迅速的身手拍下他们衣衫凌乱的模样,接着他开始打电话。他没有打给上级和同事,而是打给他电视台的朋友。年轻的警察倔强又聪明,他知道找同伴没有用,因为明星是市长的朋友,对方可以解救他的酒驾行为。找到媒体来助阵才是最有效的办法,他知道像他这样的明星最害怕的事:绯闻和酒驾。

车里的女演员看到这种场景,立刻就酒醒了一大半。她是本地人,正在和地方政府的一位处长谈婚论嫁。那位头发稀少的处长隔几天就要来片场看望,手里捧着大把的玫瑰。如果她的照片成为第二天报纸的花边,她就再也收不到那么鲜艳的玫瑰了。她是聪明女人,立刻从宿醉里清醒。她下了车,软语温存,百般风情地向警察道歉,希望他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劝他的间隙,她给我打电话求救。我赶到现场时正是后半夜。不用问,一看就明白是什么事。我向年轻的警察说了一大堆好话。我低声下气,甜言蜜语,警察的怒气渐渐平息。凑巧的是,年轻的警察居然认出了我。他说在电视上见过我。他没有看过我的电影,但是在报纸上读过我的文章。他喜欢其中一篇写爱情的散文,有几句描述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句子真是好。他居然还把这几句背了出来。他问我背得对不对。老实说,我早就不记得自己的这篇作品,难得他还记得这么清楚。一时间我深感荣幸,正如一个铁杆粉丝见到自己的偶像一般。我趁机说,我有一部作品集,其中就收录了他提到的这一篇,改日一定亲自奉上,请他批评斧正。年轻的警察看上去十分愉快,当时就留了他的电话给我。我们就这样闲聊了一阵,亲热得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交。不用说,醉驾和超速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我堆着笑脸和警察交涉的时候,车里的人一直看着我们。他依旧保持了骄傲的神情,不过他也懂得保持沉默是合适的选择。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温柔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说,谢谢许导帮忙,老兄遇事能屈能伸,兄弟十分佩服!女演员对我也充满了感激之情,回房间之前她主动与我拥抱,裙裾之下的肉体热烈柔软,伴随着她嘴巴里呼出的酒气,带来某种奇怪的暧昧气味。她当然需要感谢我,因为我算是挽救了她热烈浪漫的爱情。

但他也未必就此收敛。以我之刻薄揣测,大多明星在成名之前,都有许多心酸坎坷,有一日光鲜艳丽,难免要放纵物欲风月,以期补偿往昔的辛苦。尤其像他这样全赖个人打拼的艺人,内心的欲念更甚他人。我只要他在片场认真拍摄,真诚入戏即可,其他种种,随他去罢。但愿不常有超速醉驾一类麻烦即为上上大吉。

但你越是担心的事情,就越是会发生。有一晚,他在秦城夜总会又引起了麻烦。秦城夜总会以香艳奢华闻名,内有秦州八艳,俱为殊色美人。八艳之中,坊间又依民国旧制,品出三甲,以科举时代状元、榜眼、探花分列名次。夜总会又请了本地才高文人,依次为八艳写了评语。其中状元艺名迷楼,评语写:艳态迷离,神光离合,丰肌雪腻,媚眼星攒,天下之态,莫出其右。我有一次受秦州本地官员邀请,去了夜总会饮酒唱歌。落座之后,大堂领班就呈上一本极为精美的画册,名为百美图,这些评语赫然印在其中。老实说,我对这些品评词语印象深刻。虽然酸腐,但也很见功夫,若非谙熟风月之人,一定写不出这等文字。不免惊叹一座小小古城,竟也有如此聚花攒阴之地。我本凡俗,也想目睹八艳神采。可惜机缘不巧,当日并未目睹状元真容,侑酒伴唱的只有八艳中的第六名为月仙者,但其行止留香,声如珠玉,嫣然回眸之态,确实别有迷人风情。

他的好运气是,当晚作陪的正是状元迷楼。坏运气是,另外一个人也要迷楼出台陪酒。此人来得迟,气势却格外刁蛮,说了要迷楼,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其时他与迷楼喝酒唱歌,正到好处。本来在演艺场摸爬滚打,也不乏各种美人风月,但迷楼之风情韵致,迥然世间佳丽,让他惊为天人。一时间,犹如在阆苑仙境,不免为之痴醉。此时罢唱,有如横刀夺爱,寻常凡夫尚不能忍受,何况是艺界名流!因此他坚决不肯。夜总会老板亲自出来,赔上笑脸,说是不敢得罪对方,只能请他受一点委屈。作为补偿,店里可以让榜眼探花双双出台,陪他销夜,所有酒水费用全免。他起初勉强同意。但他很快觉得,这榜眼探花虽也是无限风情,但若与迷楼相比,艳丽有余而媚态不足,不免令他大为失望。又后悔放走了迷楼。越想越气,于是举起一只酒杯摔到茶几上,另一只杯子也应声而碎。KTV包房里顿时一片狼藉。他让别的女人滚出去,要迷楼来陪他唱歌。继而出了包房,在过道里大喊迷楼的名字。两个侍应生迅速赶到,把他拉回到包厢里。他们说,这酒杯是最好的玛瑙材质,从国外专门进口的,碎了要按价赔偿,一只一万元,两只就是两万。他大喊,赔你丫个腿!说话间拾起茶几上的一只烟灰缸砸了过去。立刻就有七八个强壮后生一拥而至,把他按倒在沙发上。夜总会的老板出现了。对方的脸色蛮横阴沉,与半小时之前完全不同。他说你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要怪兄弟我绝情了。他要他赔上砸坏物品的钱,还有在此消费的酒水钱、包厢费、陪侍费,共计十万元。交完钱就走人,不交就在这里过夜吧。他大喊挣扎,混乱中,有人还在他脸上击了一拳,鼻子和嘴巴里出了血。当晚陪他去夜总会的还有两位政府官员。他们在旁边的包房唱歌,听到打闹声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如此一片狼藉的场面,两人都觉得无从调解,于是假装酒醉,趁人不备,溜之大吉。

吵闹纠缠到天色快亮。后来是秦州市长打电话到夜总会调解,这才放人回来。夜总会老板解释说,他对明星失敬是不得已而为,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要吵闹起来,惹得另一方不高兴,那就有了大麻烦。试问在秦州地界,谁敢得罪他老人家?他说的这位老人家,就是后来点迷楼出台的那一位。

仍然是我去夜总会接他回来。他半边脸肿胀起来,愤怒又沮丧。他向我描述夜里的事情,就像是在讲述一件惊天动地的传奇。老实说,他的一张脸看上去很丑,我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我宁愿理解他这样强烈的挫败感受。我就告诉他说,一个人的名声固然可以带来光环和阿谀,但若是和权力相比,就显得微弱了。秦州地界,自古以来就是险恶江湖,个中的复杂关系,岂能是老兄这样的艺人所能理得清?他听了我的话,不置可否,发出一声叹息。不过经历如此挫折,他对我也似乎变得客气。白天要拍一场矿井里的戏,但他脸上有伤,又整夜未睡,我就建议他休息一天,我可以补拍别的戏份。他感谢我的关心,但表示要接着拍戏。他受伤的脸面正好与矿井里的艰苦生活相吻合,此时拍摄,或许还会有更真实的效果呢。他就穿好矿工服,直接到矿上去了。矿工服的正面和后背上都有字,印着蓝色反光的“南岭煤矿”。这些字体在光亮处反而显得暗淡,一到了矿下幽暗的地方,就发出闪闪蓝光。放眼望去,矿工们的脸面模糊不清,只看见一片醒目的“南岭煤矿”。

3

原来的剧本中没有矿上的剧情,矿上的戏份是后来加进去的。之前我说过,剧本和拍摄完全由我决定,投资方不能干涉。他们说没问题。但是在拍摄时,他们告诉我,要增加一个戏份进去,加一个南岭煤矿的剧情。原因是,起初的投资方是秦州市政府,现在增加了一个南岭煤矿。若是从资金的角度说,南岭煤矿才是真正的投资方。投资方提出增加一个戏份,这要求并不过分,何况增加这样的戏份并不难。他们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我说容我想一想再说。

南岭煤矿的老板请我吃饭,他向我解释为什么要增加矿上的戏份。南岭煤矿是秦州的支柱产业,但是这几年矿上总是死人。煤矿上死人没什么大不了,哪个煤矿不死人?可是南岭煤矿死了人,有人就举报,有些报纸和电视台的记者还来调查。他们怀疑矿上瞒报死人的数字,矿上的安全设施有问题,以及矿上给有关部门和领导贿赂。这让矿上的形象受了影响。电影里要是有矿上的几个镜头,就能堵上那些说坏话的人的嘴巴了。当然,主要的原因还不是这个,主要是他喜欢电影。他从小就喜欢,小时候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个演员,演那种武功高强救人于水火的英雄人物。但是理想总会和现实产生冲突,他也没有料到自己成了一个挖煤谋生的人。不过他内心里依然热爱电影,他参与投资我的电影正是出于对电影的热爱,在电影里增加一点煤矿的镜头也是出于热爱。他虽然没有演出,但是看到煤矿的镜头就等于他出演了一个角色。

矿老板姓周,大家称他周总。周总西装革履,戴一副眼镜,说话文雅温和,看上去像是一个大学里的老师。他讲述自己的生活,对电影的热爱,语调安静又柔和,让你感觉到他并非出于应酬,而是出于倾诉的愿望。无论如何,听他说话还是比较愉快。他很善于说话。当然,我必须要考虑增加戏份的事情。你根本不可能拒绝。他说的每一个理由听上去都很有道理,而且经他那么一说之后,你会忍不住赞同他的想法。他说到的情节在电影中不仅必需,而且是你疏忽的部分。

当晚请客人数不多。他带两个随从,我这边只带了助理王薇。吃饭地点也是秦州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这家饭馆外表寻常,进去之后却极为奢华。饭罢之后,他说知道我事务繁忙,不敢再占用我的宝贵时间,就此一别;至于拍摄时资金、场地、车辆物资等问题,若有需要,尽管吩咐。我道谢,与他告别。他的随从提了一袋茶叶交给王薇,说是周总带的一点好茶,送我品尝。我再次道谢。

回到宾馆,王薇提了茶叶过来。我让她打开包装,两个金属盒里,一盒是上好的四川悬针,另一盒里则塞满了厚厚一摞人民币。王薇吃了一惊。我让她点一下数目,正好十万。我略作沉吟,告诉王薇,先收起来,这钱拿着烫手,退又不可能,权当南岭煤矿的广告费用。等电影拍成,当劳务费发给剧组吧。

既如此,就得增加矿上的戏份。泡一壶茶,连夜改剧本,增加了一个矿上的情节。电影里的画家穷困潦倒,有一日流浪到南岭煤矿,就在这里做了短期的矿工。剧本里原有的在建筑工地找人算命的戏份删除,代之以在矿上做工。也勉强能通。

但是,南岭煤矿几个字过于刺眼了。我不能因为收了你的钱,就把电影变成露骨的广告片。我告诉周总,这些印有闪闪发光的矿名的工作服必须换掉,否则电影里的情节就无法展开。周总依旧是那种儒雅的表情,他说我是导演,当然有权决定用什么样的服装。矿工们的服装换成了普通的工作服。作为广告补偿,我在摇拍煤矿位置的时候,取了南岭煤矿的大门镜头,看上去随意,但也足以让观众看得清楚明白。矿工们的安全帽上也印有矿名,电影中的艺术家近景做工的镜头里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安全帽上的南岭煤矿字样。

实际上还不止这些。当时所拍的矿上素材,后来被周总请了高手做了剪辑,用其中的十个左右镜头,做成了一部时长约三分钟的广告片。这部广告片后来在许多电视频道反复播放。

连我自己都要赞叹这个短片做得漂亮。片中是一个明星在矿下体验生活,神情愉快,充满了对煤矿的热爱和赞美。这个有过不良名声的煤矿俨然是一处安全、高效、风光优美的乐园。我请到的摄影师在国内是少数具有强烈的镜头感和表现力的人,我和对方曾有过愉快的合作。但即使我们彼此信任,他也可以不必告诉我素材的去处。广告片里的主角是我电影里的男一号。他在矿上镜头拍摄之初,就已经和周总签了代言合同,所以在矿上的戏份他出演得相当投入。我当时还以为是他对夜总会的行为感到愧疚,因此以热情表演作为补偿。

就算我知道原委又能如何?演艺界本来就充满玄机,人人追逐,无孔不入。对周总这样的商人来说,想必也深谙其道。我只能对他表示敬佩。

4

但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另一场重要的戏也出了问题,。

电影里的艺术家爱着一个女人。他爱着她,以此痛苦,也以此安慰。她是一个漂亮又善良的女人,她有同情、热爱和友善,她是少数理解这位贫穷艺术家的女人。但同情不是爱,她从未爱过艺术家。她在电影里其实是一个不太清晰的形象,她若隐若现,具有高贵的气质,也拥有自我的感伤与痛苦。我喜欢这样的角色,因为她代表了人生里不明确又美丽的部分。设计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出于我自己的偏爱,而且我认为对于痛苦的艺术家来说,这样的女人有助于更好地展现他内心的挣扎。这个女人很像欧洲的一位电影大师伯纳多·贝尔托雷作品里的女人。在那部名为《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电影里,莫妮卡·贝鲁奇饰演了一位美丽又饱受世俗折磨的女性。我尤其喜欢导演对于这个女人媚惑之态的描摹,那种镜头里的感觉好极了。我设计女主角的形象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部电影。我试图描述的是,一个怀有理想的穷困艺术家,如何受到那些不明确的人生风景的影响。他热爱女人的痛苦,其实正是他追逐艺术生活的隐喻。

就整部电影来说,女主角的戏份只是其中一个小的片段。不能多,多了就成了爱情戏。但是要演好这样的角色,难度其实很大,需要一个非常好的女演员才行。选角的时候,北京的师兄也热心张罗,他推荐了一位女演员来。她不算很出名,之前在若干作品里出演过女二号。我仔细看过她的演出。的确,她的气质和容貌很适合我的预期形象。

一个漂亮女人。你会觉得她安静又妩媚。她的档期只有三天,但是她提前几天来到剧组。她和我讨论剧本,在片场看拍戏。她的眼睛明亮清澈,我给她分析角色的时候,她看着我,认真地听。她知道我,看过我之前拍摄的电影。她说她喜欢我的拍片风格,如果有机会,她还愿意与我合作。我对她了解不多,在短暂的交往里,她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有才华,内敛而不张扬。在某个时刻,她眼睛里流露的忧郁,与我电影里女人的气质很相像。我也很庆幸她来出演电影里的角色。偶尔的空闲时候,她会来到我的房间,陪我一会。她不怎么说话,更多的时候在听。她身上有隐约的香水气味,她施了浅浅的妆。她没有说话,但是我觉得她是剧组里少数可以理解我的电影,以及我内心里的焦灼的人。我有时还会产生一个念头,要不要增加一些她的戏份,让她在电影里停留得更久一些?我没有另外的不堪的念头,我只是这样想过。她在某个时刻的样子,很像是我自己有过的女人。

但是,她突然说,她要离开了。之前已拍了一场戏。电影中的女人从秦州的一处旧时街道走过,长满苔藓的瓦墙上有雨滴落下。人们站在破败屋檐下看着她。她浑身被雨淋湿。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脸庞。人们盯着她的身体,不怀好意。他们发出奇怪又下流的笑声。她在雨水里倔强地行走。他们说着下流的话,在她身后扔石头土块,有些石子打中了她的身体。有些年轻人从她身边跑过去,故意溅起她身边的雨水。她身体上落下了许多浑浊的泥水。她忍受着这些流言和挑衅。街道和雨水漫长。突然,她在雨水里滑倒,人们发出快乐又放肆的笑声。她倒在地上,因为再也无法忍受,发出悲伤的哭泣。

这是我精心设计的场景,没有台词,只有雨天、街道、行走的女人和一群看客。在电影后期,我会配上缓慢又忧郁的音乐。我还有意地延长这个场景的长度,使它达到五分钟。我强调一个美丽女人的孤单,为的是映照电影里艺术家的寂寞。她高贵,他寒伧。但在某个时刻,她和他共享着人生的感伤。

正像我所期待的那样,她的表演好极了,几乎就是完美的。与片场内外的混乱状况相比,她带来了清新美好的快乐。我甚至觉得,正是有了她的表演,缓解了我在拍摄过程里所产生的失望与焦灼情绪,从而再一次引发了我对电影的期待。

那天深夜时分,她打来电话,说她要离开剧组,去杭州参加一个电视剧的拍摄。她说,对不起!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我说,你若不介意,我到你房间来。她没有说话。然后,我到了她的房间。她已穿戴整齐,收拾好了行装。我望着她,问她为什么。她没有说话,她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还对我嫣然一笑。忽然间,她走上来,抱住我,把她的脸庞埋在我怀里。她的身体很热,她还在颤抖。她说,对不起!等到她抬起头来,我看见她脸上的泪水。

我没有说话。我也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你不能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因为她不会说。你也不能挽留她,因为她已决意要离开。让我欣慰的是,她离开不是因为我和我的电影。她说她喜欢我,也喜欢我的电影。有一天她仍然期待能与我合作。即使不要片酬,她也愿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离开。电影里的男主角在夜里约她谈戏。他要她喝酒,还说他要推荐她在一部电影里担任女主角,因为那部电影的导演是他的哥们。接着他说他喜欢她,他从未像喜欢她一样喜欢过别的女人。他说了喜欢的时候神情骄傲,就好像这是他的施舍,如果他说出这个词语,就应当等待并且接受对方的感激。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这些。他的名声惯坏了他。他认为一个二线的女演员就应该给他这样的权力。

另一个原因是,秦州的一位高官要求她陪酒。他们在之前的一次酒会上认识。他说他喜欢她的戏,是她的铁杆粉丝。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他提出要单独和她吃饭聊天。他在秦州最好的宾馆里有一个套房,他在那里等她。他和颜悦色,表情谦虚,但是一旦他说出话来,就带了无法反驳的蛮横。如果她肯去,要什么都可以。她可以选择钱,选择一辆高档汽车,甚至可以在北京有一套房。如果她不肯去,也可以。他发出温和的笑声,他说没有关系,他还认识演艺界的很多艺人,可以去找她们。只要在秦州参加过演艺活动的女星,他都会和她们认识,都会和她们成为朋友。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就像是一个受到老师表扬的幼稚园小朋友。接着他拉住她的手说起她曾经演过的一部电视剧,他说在那部电视剧里,就她的表演最有光彩。要是没有她饰演的角色,整部电视剧就是垃圾。接着他拿出几张照片给她看。一见之下,她立刻心惊肉跳。是她和那部电视剧的导演在一家夜店的照片。她醉态迷离,神情放荡,躺在导演的怀里,那位导演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袒露的胸口。这是几年前的事情,她当时喝得大醉,完全不记得酒后的情形。但是她希望忘记这件事。她假装从未发生,因为想起来会让她觉得羞耻。她以为没有人看见她醉酒的样子,但是他竟然有她的照片。他真是神通广大!他让她看这些照片的时候,她正在爱着另一个男人,她正在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爱情的魔力。她经常会以为,她爱上的这个男人是她生活和理想的全部。她没有从前,只有现在。她希望自己是新鲜和完整的,这样才能配得上她的爱情。可是如果这些照片出现在各种媒体的花边里,对于她的爱情就是致命的打击。

她假装从容,却已然是花容失色。她觉得命运其实是残酷的轮回,无论她如何奔逃,最终仍旧要回到起初之地。她于是对他说,她要先想一想,请他允许她想一想。他温柔地说,当然,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我是你的忠实粉丝,我也希望你作为我的偶像,能够拥有特别的快乐。

那天晚上是她说答应回复的期限。要么去赴约,要么不去。必须是二者中的一个。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哭过,又笑过。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庞和眼睛。她和镜子里的女人说话。骂她,又赞美她。三个小时后,她决定赴约。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美丽的仙女。就要出门时,电话响了,是她爱着的男人打来的。他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书、写作。他们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一见倾情。那时候她觉得,这一生她不会爱上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即使她放下演艺,放下所有,她也丝毫不会犹豫。

她不接他的电话,但是电话一直在响。她接了。他没有问她在干什么,只问她可有高兴好玩的事?她淡淡地说她挺好的,他当然察觉不到她语气里的变化,他接着就说起自己遇到的好玩的事情。他说自己居然淘到了一张一百年前的老唱片,正是她最喜欢的旧上海爵士乐。他只花了很少的钱,因为卖他唱片的人不识货。然后他说要马上放给她听,接着他就在电话的另一头放唱片。他问好听吗?她说,你真是个孩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泪水汹涌而出。她没有再听下去,挂了电话。她趴到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一个小时之后,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要离开剧组。

这是当时的情形。几年后和她在北京相遇,有一天晚上,她向我说起当时的事。我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当年那个猥琐下流的官员已经落马了,罪名是收受巨额贿赂和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她微微一笑说,听说这事了。她说,我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的爱情出了问题,我和我爱着的男人陷入冷战,我们就要分手了。她叹口气说,任何一个女人,只要进入娱乐圈,就很难留得住一份彻底完整的爱情,你说对吗?她这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闪的泪光。

5

需要立刻找到另一位女主角。我提供给助手王薇一个名单,名单上的几个人都是此前有过接触的女演员,我希望能从她们中间找到一个适合演出的人。拍摄档期不能拖延,否则会引发更多混乱复杂的状况。坦率地说,已经够混乱的了。白天在片场奔走,夜晚还要处理各种遗留问题,计划第二天的拍摄。当然,更紧迫的是确定女主角的人选,一旦确定,就要尽快进入拍摄状态。这一切就像是打仗。

秦州广电局的李局长来到片场。他带来许多新鲜的水果。此前和他打过交道,互相之间比较熟。女主角空缺的事情他已听说。当然,他不是来表达慰问。他说省里的领导很关注这件事情。这位领导正好在秦州调研,愿意帮剧组推荐合适的人选,因此让广电局来和我商量。我听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很不愉快。我对李局长说,拍摄前我们就有约定,你们不能干涉我的拍片过程,可是你看目前的这种状况,太让人头痛了!男主角是你们请来的,片场已经出现了那么多问题,现在连女主角也要你们来选,你让我怎么拍电影呢?李局长说,老兄息怒,老兄息怒!我顶多算是一个信使,要是让我说公道话,我坚决站在老兄你这一边。可人家是主管我们的领导,你能跟他讲什么道理吗?

我言语激烈地说,电影就是电影,所选角色要吻合电影的气质与情境。我不仅反对,而且反感以官方的名义干涉我拍片。李局长不断地挠着他的光秃秃的脑袋,后来说,老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举行正常的选角会,让领导推荐的演员作为候选人来参加,这样我也就能交差了。我说行,但选的结果要根据电影表演需要。

李局长说起的这位省里的领导,从前见过一两次。印象深刻的是某次会议的晚宴结束后,他提出要唱歌。官员唱歌稀松平常,但当时不凑巧的是,正赶上公安部门的“打击非正常的陪侍行动”,所有的高档KTV都在歇业。本地官员就很犯难。有人提议到本市管辖的一个县里去活动,那里有一个温泉洗浴会所,可以边洗澡边唱歌。但领导不想去,他说只是临时休闲,那样做太过于兴师动众,再说,也太远了。他说不去县里,但也没说不唱歌。大家就赶忙商量怎么办。本地宣传部长的脑子转得很快,他提议在所住宾馆里举办舞会。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有人说,那陪舞的小姐怎么找呢?KTV的小姐们都放假回老家去了。宣传部的官员说,这个好办,让宾馆经理来安排陪舞的人。领导听到这样的安排后,脸上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他说这样好,既不铺张浪费,又能玩得尽兴。然后他提议大家都要去。于是在场的人不得不去。当晚在宾馆的舞厅里唱歌跳舞。宾馆经理从服务员中选派五六位姿色出众的年轻女子来做舞伴。领导的兴致好极了,而且看上去越来越好。他逐个和女服务员跳舞。他跳舞的步伐越来越欢快,简直不像是一个过了六十岁的人。他搂着那些年轻的女人,起初还是比较标准的交谊舞姿势,后来就越抱越紧了。他的姿势都有些让看客觉得羞愧。我趁大家不注意,从舞厅溜出来。在过道里碰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正在哭,旁边另一个女人在安慰她。这个哭泣的女人是陪舞的人里的一个。她说那个跳舞的老头是流氓,他在光线黑暗的地方摸她。她哭泣的时候,我正从她们身边走过。她们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们的眼神让我感觉到羞耻,仿佛她们谈到的流氓就是我。

接着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插曲。领导越跳越高兴,一直到了半夜时分也没有休息的意思。那些舞伴们被他轮番跳过几遍之后,他把目标转移到其中一位女人身上。这个年轻的女人是宾馆里的领班,相貌是她们中间最好的,更主要的是,她懂得周旋。举手投足之际,腰肢宛转之时,自有一派丰韵与多情。领导喜欢极了,跟她跳了一曲又一曲。他在跳舞的时候,不停地跟她说话。他说见到她之后,感觉自己回到了二十岁的样子,浑身都充满了活力。又说他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但像她这样漂亮又优雅的女人却是头一次见。他还热情地许诺,可以给她换一个工作悠闲薪水又高的新单位。他这么说话的时候,他怀里的女人只是露出妩媚的微笑,没有说什么。事实上,一个漂亮女人的微笑并不代表什么,也不意味着迎合与顺从,很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即使他真的回到二十岁,也还是如此。因为她露出妩媚微笑的时候,舞厅外面的宾馆大堂里,她的男人正在等她回家。男人是某个单位的职员,衣着朴素,沉默少言,坐在大堂的角落里。他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有一点猥琐。你会很奇怪这样的男人居然拥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事实上他们的感情非常好,他每天晚上会准时到达宾馆接她回去。所以爱情是生活里的奇观,旁观的人也许永远洞察不了真相。

他等了很久。后来他从角落里走出来,问宾馆的服务员,他老婆在哪里?有人说,在陪领导开会。他没有说话,又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后来他走过来又问,在哪里开会呢?服务员说不知道。他又坐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拨了几次电话,都没有通。这时宾馆的一个服务员走到他身边,她正是之前在过道里哭过的那个女人。她悄悄告诉他,他老婆就在宾馆的舞厅里。他说了声谢谢,起身就往舞厅走去。保安上前阻止他。保安其实认得他,但是经理之前有交代,不能让他进到舞厅里去。这个男人一下就把保安拨开了,他的力气惊人,保安踉跄几步,差一点倒在地上。进了舞厅,他看见舞池中央,一个几乎秃顶的老男人正抱着他的女人起舞,那个男人的脑门发出闪闪的油光,神情亢奋,不知疲倦。他走上前去,把女人从他的怀里夺了回来。事发突然,舞厅里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音乐停住了,突然很寂静。跳舞的男人傲慢地发问,你是干嘛的?接着又问,是谁把他放进来的?声音咄咄逼人。

男人牵着女人的手,本来就要走出舞厅了,听到背后的声音之后,转身走了过来。他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看看你这张脸,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是谁?

领导很沮丧。舞会就这样结束了。当时我不在现场,听说之后,心中居然阴暗地觉得愉快。这段趣闻在坊间流传了许久,有个本地小说家还把它演绎成一篇名为《跳舞记》的小说,发表后又被一家选刊转载,接着还得了一个北京的文学奖。我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忍不住笑了好多次。这个小说家的大部分作品才力平平,唯有这一篇确实写得精彩。可见作品源于生活的见解有时候是正确的。

但是现在,数年不见的领导又回来了。

6

选角活动看上去隆重又正式,几家媒体也在场。此前他们报道过女主角临时退出的消息。除了事先邀请的几位本省演员,一些热情的女孩子也来报名咨询,希望能够有演出的机会。剧组和秦州方面组成一个面试小组。开始之前,李局长拿给我两张照片,告诉我说,照片上的人就是领导推荐的人。我看了看照片,没有说什么。

设定的情境是她从某个街道走过,假想有很多人围观并发出嘲笑的声音,她要表现出羞愧、慌乱和孤单的神情,这也正是电影里出现过的一幕。我需要恰当的表演。自开拍以来,太多的变数让我疲倦。至少应当有一个合适的女主角,能够吻合我电影中表达的气质。年轻的女人走动,努力尝试着表达电影中设定的情境。我说可以了,她们就停止了表演。然后是下一个女人上场。

那两个女人的容貌都很美。一个高挑,一个丰腴。她们的笑容和举止非常得体,你甚至会觉得过于得体了。当她们走在某个街道,你会觉得她们的羞耻和寂寞完全出自假装。她们更多的是骄傲,就仿佛那些无聊的看客被她们鲜艳的光芒所遮掩,她们在嘲弄他们的无知和低俗。个头高挑的女人尤其如此。她在走动之时,款摆腰肢,优雅而从容,正如在某场晚宴上展示她的魅惑风情。她一边表演一边看我。确实,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眼睛里还有某种恰到好处的撩拨。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名叫桃妮的女人,是某个演艺公司的模特。

她们即将表演的时候,省里的领导恰好也到了会场里。他跟面试小组的每一个人握手,还跟我寒暄了几句。他说感谢我为本省的文化事业所做的努力。文化是最好的软实力,电影是文化产业中最有力量的方式,他期待我能拍出一部能在国内甚至国际上引起反响的好电影。我说感谢领导关心,我一定努力!然后他告诉大家说,请继续你们的工作,我只是来看一看,来看一看。

他坐在那里。两个年轻的女人上场,他看着她们表演,头发稀疏的头顶发出亮光。他露出甜蜜的微笑,就好像她们是他的女人。桃妮走动的时候,他甚至摇晃起身体,为她的步伐打起了节拍。

按照某种必须的规则,若是领导来到现场,面试的结果就要请领导过目并征求他的意见。我当然知道这个规矩。但问题是,那两个女人的表演完全不符合剧情的需要,与女主角的气质相差太远,我怎么可以让她们中的一个来出演女主角?因此我选定的是另一个女演员。李局长不断地挠头,他说这可怎么办?我说只能如此!李局长说,有没有可以通融的办法,比如说,在电影里再增加一个女角色?我问他怎么增加呢?李局长说,请老兄息怒,我也是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你知道,我不过是一个信使而已。领导的意思你我都很清楚,要是他老人家不痛快了,恐怕你电影的拍摄都会受到影响呢。我说这个我知道,可要是这样选角,我怎么能拍出一部像样的电影?李局长说,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老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我呢,就是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一条现实主义走狗。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倒把我逗笑了。笑过之后,又不免有一点酸楚。他说的没错,事情正是如此。

我说,可以增加一个角色。原先的剧本中写到,画家有一次到洗头房去,在那里遇见一个妓女,他与妓女有短暂的寻欢场面。后来修改剧本的时候,这段情节删除了,因为我觉得它和整部电影的关系不那么紧密。现在既然要增加角色,我就补上这段情节,让桃妮来扮演妓女吧。

李局长听了,哈哈大笑。他说,还是老兄高明,说实话,我觉得桃妮演一个妓女再合适不过了。我这就去向领导汇报。

7

事情并非如我所想那么简单。先是秦州张副市长打电话来,言语委婉,希望能充分考虑让桃妮出演女一号。李局长也转来领导意见,认为桃妮的气质其实更适合出演主角,并许诺如果让她出演,可以设法追加投资。男主角也跟我建议,桃妮是合适的人选。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仍然是那种骄傲的表情,看起来此前的挫折并未改变他什么。

但是我说,不。

我已经给新选的女主角详细地讲过了角色和剧情。她是一个热爱表演的女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熟悉了台词和剧情。她的眼神里有某种天然的忧郁气质,非常符合我对角色的预想。我已决定增加她的戏份,为的是弥补拍摄中的诸多不如意。若是她能完好地演出,也许还能拍出一部不至于令我过分失望的电影。

但是,剧组里的节奏突然慢了下来。我说不,然后就感觉到某种奇怪的胶着气味。人人似乎都闻见了这样的味道。这味道不安又寂寞,就仿佛我给新来的女演员讲解剧情和表演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他们都显得不热心,就像这事情与他们无关。有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置于一处巨大的舞台中央,没有乐队没有布景,也没有观众。我只不过一个人在演出。

胶着状态持续了一个夜晚,两个白天。第二天晚上,桃妮来到我的房间。

8

漂亮的女人桃妮。你知道她为演戏而来,但她仪态眉目之间,却有一种天真简洁的气味。你会觉得她原本如此,只不过要假装成熟与世故。她的脸庞光洁细腻,眉毛轻微上扬,又鲜艳又妖冶。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带来一股清澈的植物气息。她穿着蕾丝花边的上衣,漂亮的短裙。她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有着修长又饱满的腿。我见过无数漂亮的女人,但是她们的样子经过了精心的修饰,只有桃妮的妆扮没有痕迹,你会觉得她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不仅如此,她实际上还在有意地遮挡自己肌肤上的光泽,以及身体中蓬勃的情欲。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念头。我尽量严肃地说话。我说就我拍摄的这部电影来说,她不是我需要的那个合适的角色。当然,你很漂亮,但是电影中的角色并不只是漂亮。如果一个角色太过于漂亮,反而会影响电影的气质。这也是为什么那些青春偶像剧总让人觉得苍白和乏味的原因。我要的是深沉的忧郁,不是漂亮的花瓶。

桃妮看着我说话。脸上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就仿佛我说的这些话与她没有关系。她说你看起来很严肃,不过你严肃起来的模样很好看,因为你脸上的棱角更分明了。我喜欢棱角分明的男人,每次看到这样的男人,我都会在心里动一下。你一定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以前见过你,我在电视里、报纸上见过你的样子。那时候我就想,你本来的模样是什么样的。因为一个人在电视里和报纸上的样子和他本人一定不一样。因为有些人其实没有电视和报纸上的样子好看。那天看见你,我觉得你比电视和报纸上好看很多。你严肃起来的模样更好看。

我说,你真是一个孩子。你说这些与电影有什么关系呢?

桃妮笑了。她说,你这个问题好傻,你才是一个孩子!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幼稚园的老师面对一个小朋友。她假装成熟的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桃妮说,我演电影是因为好奇。我是模特,在T台上走动。其实我并不喜欢做一个模特,无论什么样的模特,都是展示自己的身体给男人看罢了。但我喜欢看到男人们看我的眼神。有些人假装高尚,假装正人君子,有些人流口水,有些人就像发情的狗。我看着他们,觉得好玩。所有的男人围坐在T台下面的时候,都变了一副样子。我们都是各自的猎物。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也知道他们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当然,我也知道我需要什么。我只要我想要的就够了。这也助长了我的坏脾气。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时候我会随随便便跟上一个男人走。我不是为了钱,为了虚荣,只是因为一个时刻的好奇心。于是突然就有了那样的念头。我是个坏女人。你看我这个模样,以为我没有那么坏。其实我就是那样的。

在T台上走动,钱来得太容易了,有时候你都觉得那些钱就像流水一样。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比赛,得过好多的奖杯。有一次参加金城小姐大赛,认识了我的干爹,就是你知道的那个人。我叫他干爹。因为他让我这么叫他。我这么叫的时候,他会浑身发抖,那模样就像是刚刚吸过了毒。他说他喜欢我这么叫他。我这么叫他的时候,他就会舒服得像是要飞起来。其实他也就这么点本事,他有心脏病、前列腺炎。他浑身发抖的模样很好玩,我看着他,经常觉得他就会这样死了,结果过一会他又活过来了。

他让我来参加选角。他说你这里的女主角逃跑了,他说他想看我演电影是什么样子。他还说,只要他想让我演,我就一定可以演。他这么说完,我突然就很好奇。我想看见你有什么表情,还想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那天见了你,原来你比电视和报纸上的样子好看。结果干爹说你不愿意我去演戏,只同意我演一个不重要的妓女。他说他还从未遇见过这么倔强生硬的人,他很沮丧。我问他没有什么办法吗?他说没有。我看见他的这副样子觉得好玩,同时我也很好奇,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生硬地拒绝。你要是不这么生硬,我反而就没有那么热心,但你这么生硬,我倒是很想演这个角色。所以我就来找你了。干爹不知道我要来,是我自己来的。

我看着她,听她说完这些话。她的神态看上去妖冶、霸道又无耻。我低估了这个女人,这个天生的尤物被男人们宠坏了。我必须承认,还从未遇到这样的女人。她仿佛一只丛林里的猛兽,盘踞于自我构筑的地界,蠢蠢欲动,为所欲为。只要有人涉足她的丛林,立刻就会成为她的猎物。我原本不是她的目标,但是我冒犯了她的好奇心,她也就把我划入她自己的丛林之中了。

谢谢你的坦率,谢谢你的好奇心!但是你不适合我电影里的角色。

她看着我,露出妩媚的笑容。她的睫毛在灯光里扑闪,仿佛两只黑幽幽的蝴蝶。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合适?

你不懂得她的孤单。她是一个非常孤单的女人,在本质上也是一个艺术家。你的生活里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你很难理解真正的孤单是什么样。

她没有说话,眼神飘忽,似乎在想什么问题。她说,好吧,我不懂得。她看着我,一直在笑。她忽然走过来,坐到我身边,差一点就要坐到我腿上。她身上有股甜甜的如同刚刚收获的麦子的味道。她短裙下面的腿挨着我,并且恶作剧一般地蹭我。

她说,我要是想演这个角色呢?我就是想演,我想我可以演得好。

不行。我说,你是很漂亮,但漂亮和能不能演是两回事。

我还是想演,你怎么办?

我是导演,谁演哪个角色由我决定。

她在那里靠着我,蹭我的身体,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让她坐好。我说你不能这么孩子气。

你才是个孩子。她说,我想演这个角色。

不行。

我想演。

不行。

她看着我,睫毛忽闪忽闪的。她说,你猜我接着会干什么?

你坐好我再猜。哦。请你坐到那边的椅子上好吗?

她笑起来,眼神放浪,毫无羞耻。她说,我要脱衣服。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脱了衣服,我就说你想非礼我,你想潜规则一个女演员。你们演艺界不就是经常这样的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实际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我很难控制这样的场面。这个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很无耻,她身上的气味让我不安。她就像是夜晚的灯光和空气一样包围了我。

你想脱就脱吧。我说。事实上我要说的意思是:请你不要用这样可笑的方式。但是说出来就成了那样了。我在想,她要是真的脱了衣服,我该怎么办呢?我拿起手头的电话,想打给助手王薇。桃妮把我的电话夺过去,扔到了床上。

桃妮说,你很紧张。你脸红了,脑门上出汗了。

她这时从我身边站起来,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她说,我跟你闹着玩呢,你真是一个孩子。她说这话的神态很滑稽,就像是幼稚园的老师那样。接着她说,你紧张起来的样子和你严肃起来的样子都很好看。嗯,怎么说呢?应该是都很性感。

就像是她对一个小朋友进行了一场考试,然后她做出一个具有表扬性质的结论。她这样自以为是的表情看上去也很可笑。

你该走了。我说。

嗯哪。她答应了一声。接着她变得很安静。她的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她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甚至有一点恍惚。她是个漂亮女人。此时她看上去像一个漂亮的、有着精致的瓷器一样脸庞的孩子。

她站起来,跟我告别。她说,她只是因为好奇才来我这里,演不演什么角色无所谓。说话间她走到我跟前,捧住我的脸,在额头上亲了一下。但也许她的嘴唇亲到的地方是我的头发。因为我一直坐在那里。她身体里新熟的麦子气味传到我的脸上。

桃妮开了门,走了。

9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轻松了许多。但坦率地说,心里也有那么一丝若有所失的惆怅,尤其是漂亮的桃妮走出门外的那一刻。我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但是像桃妮这样的女人却是头一个。我在房间里独自坐了一会,她留下的气味还在。这气味让我觉得亲近又寂寞。

半个小时之后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桃妮走进来。她说她走到宾馆外面,才想起她来的时候让司机回去了。她等了一会出租车,但是没有等到。我疑心她在说谎。不过也有可能没有出租车。此时已经过了午夜。过了这个点,秦州的出租车确实很稀少。

我看着她。她看上去就像是经过了长途的跋涉那样。她看上去漂亮又寂寞。

我说,我可以送你回去。

她说,我想躺一会儿。我躺这里,行吗?我不影响你,躺一会就好。嗯,就这张床。

我没有说话,她就躺到另一张床上去了。过了一会,她似乎睡着了。短裙下面的腿露在外面修长又丰满。腿上是黑色的丝袜,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我就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旁边床上的女人关了房间里的灯,我隐约听到她在脱去身上的衣服,接着她给自己盖好被子。

后半夜的时候,桃妮钻到我的被子里来。她的身体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温暖又饱满。她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肌肤上到处都是甜蜜的初收小麦的味道。我根本不可能摆脱这种气味。她在我怀里,手和脚裹住我,就好像经历了长久的流浪那样。

我进入她的时候,她望着我说,哦,我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样有经验。

我想她说的是真的。桃妮就是这样的女人。床上的女人既无法假装有经验,也无法假装没有经验。正如男人从来不能掩饰自己的欲望,男人在某些时刻是生物。最聪明的生物也无法掩饰其本能。

然后她说,许百川,我只是想说,我对你有好奇心。我喜欢自己的好奇心。然后高潮到来。她说,你的模样像是我从前的男友。他也是这么沉默,脸上也有这样坚硬的棱角。

可是,可是我该拿她怎么办呢?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暗夜款然而来,身体里是新麦一样的香气。又在幽暗之处,轻解罗裳,肌肤划过之地,柔若无骨。有如灯光里的暗影,寂静里的虚空,让你无处奔逃。只怕任何一个男人都无从拒绝。若说心怀安静,水波不惊,不免就过于虚伪了。更何况,上扬的蛾眉之上,闪动的睫毛之间,是有过某种长久浪荡的倦怠与孤单。你如何忍心让她在夜晚孑然出走?

10

最终,在电影里走过古老巷道的女人是两个,在幽暗之地忙于皮肉生涯的妓女也是两个。一个是我选定的女主角,另一个是漂亮女人桃妮。我让她们每一个人都演了两个角色,所以这部电影会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一个走过古巷的寂寞女人和一个风情摇曳的放浪妓女。第二个版本是:雨中巷道里的一个媚惑女人,其步态风情有如在T台上的演出;另一个忧郁又感伤的妓女,就仿佛在风月之地,她依旧在无望地期待自己的爱情。第一个版本是我预定的正常的版本,第二个版本则是临时的变通。显然,变通带来了确切的收益。制片方慷慨地追加了投资,几乎所有的人都称赞我的变通是合适高明的行为,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这样的结果。片场也因此洋溢着热情欢乐的气氛,我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人和机器就仿佛都增加了润滑油。有时我因此而感觉到某种奇怪的荒诞。

这与那个叫桃妮的女人有关。但是,事实上是我自己做出变通的决定。我与她有过一夜缠绵,可并非意味着因此而受到胁迫。桃妮没有。她甚至说,她不想出演我电影里的角色。若我坚持自己的预案,虽则艰难,也不至于完成不了这部电影。种种念头其实是因我而缘起。是我突然萌生改变念头,想知道这样的女人若是饰演一个寂寞的女人,会是何等气质与神态,电影中若是有了这样的变化,会有何等奇异的景观。坦率地说,桃妮的表演给电影带来了全新的、陌生的风格。一个有着放浪眼眸、曼妙身姿的女人,事实上也能够表达内心的孤寂。因为在很多时候,越是漂亮放浪的女人,越是有着常人不能触摸的寂寞的灵魂。她的表演其实是成功的。

男主角也很喜欢电影里的这种变通。他喜欢桃妮,也从来不准备掩饰。电影中的艺术家与妓女有一场含蓄的床戏,他需要表演两次,因为电影中的妓女由两个女人饰演。他喜欢这场戏。实际上,这两个女人他都喜欢。他甚至建议增加床戏的镜头,他说床上的镜头会让整部电影更具有吸引力。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他借床戏之名,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他在晚上约两个女人谈戏,他公然和她们中间的一个在宾馆的房间里调情,发出放荡的不怀好意的笑声。他说很多电影里出演床戏的男女演员都需要事先调情,否则就会在镜头中显得生硬。无论男人或者女人,若是和一个陌生人上床,都无法掩饰自我肌肉和神态的紧张状态,只有松弛下来才能有完美的表现。有一些大牌导演为了让床戏真实好看,会明确要求他的角色在演出之前真正的发生性关系,发生的次数越多越好。他这样对我说话的时候,一点不觉得羞耻。实际上他说得也没什么错,有些时候是这样的。假如在我的电影中有足够多的床上的镜头,那就的确需要他事先的调情。

他是演艺界的明星,他的热情又如此高涨,我当然不能够说什么。毫无疑问,他善于调情。对于缺乏经验的女人而言,他的挑逗简直就是毒药。因此可以肯定,床戏开始之前,他已经和我选定的女主角上过了床。她看他的眼神飘忽、迷离,含情脉脉,脸上浮现出幸福的潮红。拍戏的时候,她的动作扭捏、放浪,全心全意。就仿佛上床之后,她捕获的不光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完整的灵魂。她拙于掩饰,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我在心里说,这个傻女人。但也许她不傻,她是陶醉于自己美妙的幻想。多少尚未成名的女演员都在渴望与他合作,因为对方的光芒可以照亮她们。他有甜言蜜语,有诱人眼神,还有枕间的承诺。他只是收取他应得的回报。

只有桃妮不是这样。她说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刷过了牙齿,嚼过了口香糖,但是仍然有浓烈的口臭。他嘴巴里的气味庸俗又令人好笑。他假装自己是高明的艺术家,可他的神态与她在另外的场合见到的男人没有区别,他甚至还不如别的男人。他装模作样,自以为风雅、高贵。但是桃妮不喜欢他这样的类型。她喜欢有粗犷线条和浓密毛发的男人,安静又孔武、粗鲁又多情的男人。因此她看到这个被涌动的荷尔蒙折磨的男人,只是发出快乐的笑声。她喜欢看见他滑稽的样子。原以为他和别的男人不同,因为他是艺术家,但实际上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这让她觉得可笑。

这是电影拍摄结束后的某天晚上,桃妮向我讲述的。她说男主角就像一只发情的动物,她怀疑他吃了春药。她经常看到他衣服下面膨胀的下体。以他膨胀的程度推断,他的下体其实比较小。她还知道,像他这样随时就能膨胀起来的男人,在床上的时间往往很短,不会超过三分钟。他脱去衣服的样子一定像一个细皮嫩肉的女人,这会让她想到自己的同类。想到这一点,她立刻兴味索然。桃妮向我讲述的时候神情坦然,毫无羞耻之意,就像在谈论一种水果的吃法那样。她这样不知羞耻地说话的时候,我又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那种初生的小麦的味道。她真是藐视我的存在。她把我当成了一棵树,一块石头。抑或,是为了赞美我和她谈论的那些男人完全不同?

但是此后就见不到桃妮了。有一次路过秦州,忽然想起这个女人。电话里的提示音说,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托人去问,答复是桃妮早已离开了秦州。倒是有一次在电视上看见桃妮,她正在广州参加一个中国小姐的模特比赛。她有傲人身姿,神态悠闲从容,依旧那般漂亮。但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那个叫桃妮的女人。我只是觉得她很像桃妮。

桃妮真是一个神秘的女人。有时候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她和我是否有过一个放浪的夜晚?她曾向我说起过拍摄之时的那些花边吗?甚至,她是那个身体上散发出麦香味道的女人吗?我因此而惊叹,世间那么多的女人,又有那么多的摇曳风情,桃妮一定是这其中的一个!

11

实际上,电影中的床戏镜头在后期剪辑时,大部分都被我剪去了,只留下一小部分场景,不超过五个镜头。当然,对于男主角而言,床戏是他整部电影中表演得最好的。他热情投入,每一个动作都在假戏真做,足以撩拨起观众的肉欲想象。毕竟是演艺界的大牌,举止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但问题是,这些情欲镜头并非电影中的重点。表演得越好就越是背离了严肃而悲伤的主题。对于我这样的导演来说,庄严比床戏要重要得多。我不希望一部电影的亮点在那些裸露的情欲镜头上面。电影中的艺术家潦倒穷困,欢场上的放纵一定是透露着无可奈何的寂寞。而他的表演太欢乐了,他饰演的艺术家情欲高涨,仿佛他生活里最愉悦的事件就是床上的追逐。他饰演的艺术家比他本人还要肤浅。

据说他看过电影之后非常失望。接受某个媒体采访时,他提到电影的导演,他说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一个极端狂戾、心胸狭窄的男人。他总是提出某种荒唐的、违背电影艺术规律的主张。他以艺术之名欺世盗名,他其实是一个艺术水平普通平庸的导演。外界对他的称赞是基于不了解真实的情况。他接着说,导演是一位好色之徒,他以选角之名潜规则某些漂亮的女演员。

这家媒体的报道很快被多家网络、纸媒和娱乐杂志转载。情形正如我早期拍片时引起的“许女郎”风波,口诛笔伐之声四起,一时陷入哗然之境。不过好在时代喧嚣,此类大揭隐私的报道非常之多,一浪高过一浪,我之“劣迹”两三日之后即被另外的江湖热浪所覆盖,倒也没有什么。不过这一事件显然也影响到我的生活,这是后话了。

他提到的我以选角之名潜规则女演员之事,很可能说的是我和桃妮。桃妮生性率真,口无遮拦,也许在某时某地提及和我的一夜缠绵。而他恰好在这个女人面前有过挫败的记忆。想必他把我之风流与他之失意当作某种因果关联,因此有了这样的渲染。另一个原因是,他曾许诺腼腆的女主角,要凭她在电影中的角色推荐某个电影节的最佳女配角,不料剪辑之后,几乎不剩剧情,只有三五个简单的镜头。这让他很失望恼火。他讥讽我霸道专权,自作主张,大概指涉的正是此事。

其实最直接的原因起于最后一场戏的拍摄。电影中的艺术家最后回到了秦州。他经历了漫长的流浪,成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但奇怪的是,他作品的观众却越来越少了。他踏上回乡的路途,实际上意味着某种不明确的命运。这种开放式的构想正是我在很多影片中惯用的手法。在电影中,艺术家到达秦州之时,正赶上一场极为暴烈的大雨。在大雨之中,他走进秦州的街道。大雨倾城而至,四野俱无人迹,他被雨水淹没,迷失了道路。

外景地选在秦州一个步行街的入口。这里是秦州最繁华的路段之一,四周都是新建的高楼会所。以此作为外景,用意在于和艺术家离开故乡的景象做一个比较。艺术家此前离去时,外景是秦砖汉瓦的古朴巷道,当他再次回乡,此地已是繁华之地了。因为白天拥挤喧哗,所以经秦州方面协调,选在深夜拍摄。这场戏的重点是雨景。从当地消防部门调来两台消防车停在街道两侧,消防车水枪前面装了两副大型喷头。还有一台风机摆在拍摄机后面,以此营造暴雨中狂风大作的景象。拍摄时,需要演员从雨中踽踽而行,需要在狂风暴雨中倒地挣扎。

这时的节令是深秋,但电影中的景象是春夏之交。演员必须衣着单薄,狂风骤雨之中,衣衫尽湿且为风雨剥落而破裂,最后几近赤裸。这种场景,当然需受皮肉冻馁之苦。

其实就一部电影来说,演员为再现某种真实生活,经受皮肉痛苦,原本寻常。某些暴力、战争和恐怖电影中,演员往往要忍受近乎极端的身体考验,一切都为剧情和故事需要。相比污水、粪池、吊打及真枪实剑一类场面,他所经受的痛苦还算不得什么。但他的神情迟疑。他说他感冒了,体温39度,如果再遭受这样的风雨袭击,或许会引起肺部感染。不光这部戏会受影响,也会影响他下一个档期的演出。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发出虚弱的咳嗽声,他还不断地裹紧披着的一件棉衣。他说能不能这样:去掉消防喷水的镜头。表达一个艺术家的困顿苦难并不一定非要有暴烈的风雨场面,他相信凭他的表演就可以表现出戏里需要的情感;或者用替身来完成这场戏,如果坚持要有风雨交加场面的话。您说成吗这样?他说话的时候还有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就像他在某一部电影里饰演过的领袖那样。

当然,他感冒了,剧组里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疾病带给他的痛苦。很多人看望他,陪他说话,有些忠诚的粉丝还悄悄地把大把大把的玫瑰摆放到房间外面,秦州市政府也送来了营养品和药品。他的感冒成为剧组里的重要事件,就仿佛是电影拍摄过程中的一部分,又像是他突然得到的某种荣誉。可是我得拍电影,电影需要他忍受感冒的痛苦。剧组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调来了消防车,布置了外景,不能随便就搁置不用。这场戏差不多是整部电影中的高潮,我能想象的最合适的情境,就是让电影中的艺术家行走在剧烈的风雨之中。使用替身的建议几近荒唐,首先没有合适的替身人选,事先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计划;更主要的是,这场戏几乎都是近景拍摄,一半的镜头是脸部特写,怎么可以用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我说对不起了,这场戏只能这样拍摄。他看了看我,嘴角浮现出不易觉察的冷笑。他说,好吧,听您的安排。他接着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演员,在片场都得听从导演的安排,您说对吗?他说话的语调古怪生硬。我假装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嘲弄,笑了笑说,是的,通常就是这样:演员必须听从导演的要求。

开拍。他从大风雨中由远到近。他脸上的表情痛苦、忧郁又迷惘。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雨淋湿了他的衣裳。但是,他并没有走进风雨的中心里去。他小心翼翼地沿着雨势的边缘走过来,为的是躲避更大的雨水的冲击。更令我惊奇的是,等到风雨刮走他的上衣,我看见他还贴身穿着一件衬衣。剧情里原定的设计是他要赤裸上身。他穿的还不是一件普通的衬衣,而是一件类似于阿玛尼那样的名牌。观众里对奢侈品稍有了解的人,都可以轻易辨识出来。他贴身穿上衣服是因为感冒,也可能是为了表示某种炫耀。但是电影中的艺术家是一个穷人,正遭受着潦倒穷困的生活,怎么可以穿一件他根本买不起的名牌衬衣?

我请他脱掉贴身的衬衣,我要求重拍这场戏。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坐在机位后面的一张椅子里。他身上裹了一件大衣,有人为他递上热水和药品。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漠然,就像是听不到我在说什么。我就再次对他说,这场戏需要重拍,你不能贴身穿这样一件衬衣。

他看着我。他说,不。他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面带笑容,就好像这个词语让他觉得很享受。

我说,我是导演。

他说,没错,您是导演,我是演员,演员得听导演的。可您别忘了,我是秦州市政府请来的演员,我的片酬是他们出的,不是您。我认为我的戏已经拍完了,而且我的表演没问题。我跟您是合作关系,您不能就这么命令我,您懂吗?您是导演,您是才华出众的导演,可比您牛逼得多的导演也没这么跟我说过话啊。演员是得听导演的,但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导演对什么样的演员,您说是不是呢?

他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跟我说话。脸上一直是甜蜜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得意洋洋的嘲弄。他看上去太无耻了。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发抖。每当我发怒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那些词语们会可笑地隐遁,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它们。我就只能像一头困兽那样发抖。而他的脸上露出公然的嘲讽。我这样仓皇无计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笑,他甚至笑出了声。

我手中的扩音喇叭飞了出去,沿着他的耳边飞过,落到夜晚的虚空中。然后我冲了上去,想给他一记结实的拳头。现场一片混乱。剧组里的人和不远处的观众们发出尖叫声,机位后面的桌椅设备稀里哗啦倒了不少。这场架并没有打得起来,但是在混乱中,我发现我右手的指头破了,正在流血。我的嘴角也出了血。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他妈真是一个傻逼!

我没有说话。我觉得非常沮丧。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个傻逼。

12

男主角第二天离开了剧组。很多人去送他,场面拥挤,就像他来的时候那样。他意气风发,跟每一个人握手。他骄傲得像一匹马。但他假装看不见我,他拒绝跟我握手。他用这种刻意的冷漠把我和他们区别开来,我就像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我站在欢乐的人群的边缘,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滑稽的小丑。

这个人带走了剧组的欢乐和高贵,也带走了暧昧的荷尔蒙的气味。很多人脸上充满了留恋和惋惜。有人则为这部匆忙结束的电影担忧。那个和男主演醉过酒的女演员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她在片场留下了最美妙的人生记忆。看上去年轻了十岁。这当然不是秃顶公务员献给她的玫瑰,而是她内心里隐秘的爱情开出旺盛的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另一个哭泣的女人是秦州大酒店的服务员,她叫小丹。这女孩乳房饱满,眼睛明亮,有一对鲜艳丰腴的嘴唇。男演员有一次问她可有开红酒的起子。他跟她说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立刻脸红心跳。拿给他开红酒的起子的时候,他看了她三秒钟。三分钟之后,她决定爱上男演员。三个小时之后,她在男演员的床上脱去了衣服。她觉得羞耻,因为脱去衣服的男人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想象中的爱情是衣冠整齐的甜蜜倾诉。男人神色庄严,脸庞明亮。她很快安慰自己说,也许爱情里的有些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吧。包括男人嘴巴里的奇怪的气味,胡须刺到皮肤上的感觉,他粗鲁又古怪的叫声,他的扭曲狰狞的五官,以及她的从下体出发、扩散到全身的尖锐的疼痛。于是她觉得,爱情就是眼睛里的狰狞和身体里的疼痛。她说做爱不好玩,只有疼。说这话的时候,仿佛非常有经验的样子。她十七岁,高挑丰满,嘴唇鲜艳。那是她的第一次。然后男人告诉她说,可以带她去东京,因为他的一部电影要在那里拍摄。他会带她去电影院,看她从未看过的电影。带她去饭店,吃一种她从未吃过的鱼。她很想去东京,她想象东京就是从北京出发的下一个地方。她还未去过北京,所以去东京的路上还可以去北京。她心花怒放,心里藏好了这个秘密。后来她又去过男人的床上三次,每一次都觉得痛。但是秘密带来的味道是甜的,所以爱情就是痛和甜混合起来的味道。

这个名叫小丹的女孩在哭。那个给了她秘密和许诺的男人,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跟她告别。他留给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都是假的。她只记得他在床上时候面孔的狰狞。这个无知又愚蠢的年轻女人。她坐在我身边哭泣,她想找到那个男人,因为对方给过她甜蜜的许诺。她说我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也只有我能帮她找到这个男人。她向我讲述男人的故事,每一处隐秘的细节都不放过,为的是向我证明,她和男人之间有过这甜蜜又痛苦的爱情。

我在内心厌恶她的无知和无耻。但我只能假意安慰说,我一定帮你找到他。

更麻烦的问题是这部仓促收尾的电影。许多影像带有强烈的演员风格,与我的愿望相去甚远。尤其是结尾部分的那场雨中剧情,充满了滑稽与生硬。为了达到节奏上的某种平衡,我又请了圈内一个著名的剪辑师一起进行后期制作。有些场景的镜头差不多都删去不用,在剩余的素材里努力拼接可以使用的部分。雨中场景也做了大幅修改,原有的片长被压缩,删去大部分近景镜头,只留下必须的背景和远景镜头。如此一番折腾,勉强求得相对完整的叙述节奏与风格。剪辑出来的毛片请圈内的朋友看了。有些朋友居然认为作品非常好,影像的力量感很强烈,冷静中包含着某种愤怒与感伤,色彩运用与整体的节奏也把握得相当娴熟。他们说在作品中看到了期待的我所独有的某种风格。他们的见解明显带有溢美的成分,不过我还是很享受他们的赞美。另一些朋友则提到电影中不能回避的缺点,主要是角色的选择有很大问题。主角的精神气质与表演风格与电影不相吻合,甚至显得古怪突兀。电影追求极简与冷静,而主角的表演则刻意张扬和煽情,因此在某些地方显得滑稽可笑。他们说完全可以选用有才华的业余演员,没有表演经验的更好,这样才能配得上电影本身的粗粝与真实。我深以为然。此后又进行了剪辑修正,用意在于尽量减少和淡化主角个人情绪的介入,除非某些必要的场景。显然,这样处理之后,影像风格干净了许多。

但是投资方并不认同圈内人的诸多评论。从一看到毛片之初,我即被无数麻烦包围。

先是秦州市政府组织了一次审片会。本地官员、大学里的文科教授、几位作家以及企业人士组成审片专家。我带领少数几位剧组成员参会。见面之后,相互寒暄,满面都是伪善的春风。先看片,然后发言。最初都是赞美之辞。主题有多么深刻,导演风格有多么独特,艺术上多么有追求。这些赞美的评论听上去熟悉又空洞,适合我拍摄过的任何一部电影。接着就是电影里的缺陷了。电影里的缺陷让每一位专家感到愉快,他们的眼睛和脑门发出闪闪光芒。电影的失败之处,在于男演员没有充分展现出他的表演艺术和人格魅力。男主角的情感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示,其形象显得过于委琐。在国内演艺界如此有影响的大牌演员,因为电影中的诸多限制,不能够充分展示自己的表演才华,不能不说是导演的失策。因为这会严重影响电影的票房号召力,而且会对明星本人造成负面的影响。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是,电影所表达的情绪大大脱离了投资方的初衷。虽然电影的手法新鲜优美,但可以肯定,任何一个观众看了这部电影之后,都会产生某种压抑和灰暗的念头,因为电影所渲染的情感过于沉重消极。投资方的用意是以此宣传展示秦州作为一座文化古城的魅力。但是看完这部电影之后,会让人觉得,秦州是陈旧、保守和肤浅的,因为它都不能给一个艺术家提供基本的营养。你看,电影里的艺术家在秦州生活,既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也没有卖出一幅画,最后还在风雨里挣扎,像一只落汤鸡。这对秦州有什么好处呢?人们看了这部电影,不仅不会热爱秦州,反而会厌恶秦州。当然,导演可以辩解说,拍摄这样的电影是为了追求艺术,不是为了商业目的。但是我要问,如果一个导演为了所谓的艺术追求而有意丑化和侮辱秦州的形象,那么,就算你的艺术水准十分高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个一直写作诗歌的老先生说到此处,忽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他咬牙切齿,眼睛里发出愤怒的火焰。只听见咚的一声响,原来是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一只茶杯也因此而被震翻在桌面上;茶水流泻而出,把他的一摞厚厚的讲稿都泡湿了。他动情的演讲博得了专家们热烈的掌声。

我只是一笑而已。文坛上如年老的诗人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也早已习以为平常了。不过有时恍然之际,无来由地觉得某种滑稽,忍不住在心里讥笑这些人。我残忍而缺乏同情心。其实这根本无关艺术的立场和观念问题,而在于我经常怀疑这些专家们对他们所探讨议论的领域到底懂得多少。或者说,有些时候为了某种需要,他们要说出多少连自己都觉得厌恶的话语?

坦率地说,我当然不必在乎他们说什么。但是,我却必须要面对他们的评论带来的后果。其中之一是,投资方原定的后期经费因此而被搁置了,大约有100万。助理王薇数次与有关部门交涉。对方虚与委蛇,要么说正在拨付中,要么说主管领导出差。到后来,连办事人员都不见踪影。我只好自己去拜会秦州广电局李局长。李局长照旧热情有礼,但言及费用之事,就显得虚情假意起来。反复询问之后,李局长说,是主管领导对电影很不满意,因此有意压缩了这笔经费。他安慰我不必着急,他会尽力疏通各种关系,总有办法拨付的。

其实这种结果不出我所意料。拍片伊始,各种问题就接踵而来,解决之道经常是头痛医头,脚疼医脚,无非隔靴搔痒,并不能深入肌理,因此导致后期失控。正如多米诺骨牌倒地,甫一发而不能收拾。

本来行将解散的剧组突然变得团结起来。对于被拖欠的后期费用,他们给我各种建议,有些人甚至利用自己的关系去探听消息,疏通关节。有些平时对我没有好感的人也忽然变得热情友善起来。他们除了关心费用问题,还关心我的饮食、生活和身体。他们安慰我说,总有办法解决的,希望我保重身体,不必过于担忧和劳累。他们说话的表情就像是我的亲人。总之,大家相信那些被拖欠的费用很快就会到账。但是,期待的结果并没有出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变得焦灼不安。有一个演员告诉我说,他的母亲生病了,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由于病情的复杂状况,医生建议使用一种国外进口的药物。这种药很贵,但他手里的积蓄已经花光。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看上去非常悲伤。助理导演也来和我说话,他说他终于为儿子选好了一套房子,位置很好,小区环境也令他满意,更幸运的是,与周围的楼盘相比,那里的房价一点都不高,真的是物有所值,眼下要马上交首付,否则就被别人买走了。他手里的钱不够,还差那么一些。说着话,他感慨说,你看,人活着多不容易,真是太辛苦了!后期制作的剪辑师平常跟我关系不错,前几年我们还一起泡过夜店,喝了很多酒。有天晚上他来和我说话,闲聊之后,话题就说到他儿子的女朋友。她要求他儿子换一辆车子,理由是原来的那一辆让她没有面子。必须要换,否则她就找一个能够换得起车子的男人结婚。她是一个庸俗的女人,物质又势利,又懒又馋,除了相貌长得妖气,简直一无是处。可是他儿子就喜欢这样的女人。他儿子还嘲弄他不懂得爱情。说为了爱情,就得换车子。他要是不答应换车子,那他就是在破坏他们的爱情。你看,这个庸俗的时代,这些贪婪的女人!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凡此种种,无非都是为钱。有时你会感觉,什么亲情、友爱、艺术、理想,在钱财物质面前,通通不堪一击。他们本可以不必如此热情,也可以不必跟我谈及个人生活里的隐秘苦恼,但是我欠了他们的钱,因此我必须配合他们的热情,必须忍受他们冗长的倾诉。剧组拖欠的那些钱也许对他们而言,并不能完全解决他们遭遇的麻烦,但当你时刻被他们的热情和倾诉包围,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这些钱是多么重要。你拖欠了这些钱,就等于毁坏了他们生活中的梦想。你会被越来越强烈的愧疚包围。这让你喘不过气来。

13

我决定先期支付拖欠的剧组人员费用。剧组里的所剩资金已然不多,加上矿老板给的10万,以及我自己的少量存款,一共是50万的样子,还有50万的缺口。我就跟朵焉说起此事。朵嫣是我的女人。朵焉懒洋洋的还在床上,她说立刻去银行查询,看她的账面上有多少钱。两个小时之后,收到银行短信通知,剧组账户里收进50万。我打电话给朵焉,告诉她钱已收到。朵焉说,她账面上的钱其实不够,她临时又借了一些钱,一并转过来了。我问她跟谁借的,她说,你不用管这事,你赶紧处理你的事情吧,处理完了马上回来。

我问她马上回来是什么意思?朵焉在电话里淫荡地笑了一下,说,就是马上回来!她随即咬牙切齿地补充说,我要彻底检查,看看你是否跟那些女演员鬼混了。

朵焉接着说,许百川,我破产了。你得补偿我的损失。我问怎么补。她说,嗯,让我想一想。

这个时候她一定又是光溜溜的,在镜子面前走来走去。我能想象得到她的样子。我说你倒是快一点啊,这边很多事呢。朵焉就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就好像镜子里藏了许多主意那样。

朵焉说,许百川,罚你陪我去旅游。

我如数支付了剧组员工的所有费用。大家拿到钱的时候十分高兴,每个人都像过节那样。有些人还埋怨我太见外了,不把他们当哥们,他们其实并不着急拿到工钱,完全可以再等一等。用你自己的钱支付剧组的工钱,我们也于心不忍。有人甚至还表示,可以少拿一些钱,剩下的我自己留着,总不能让我破产啊。我感谢他们的好意。我说没关系,秦州方面总会拨付那笔费用的。我请他们放心。

剧组就此正式解散。大家告别的时候和我握手、拥抱,有些人还留下了离别的眼泪。

就电影本身而言,后期其实还没有结束,还需要许多必须支付的物质和精神成本。这部从一开始就处于失控局面的电影留下许多不尽人意之处,需要很多修补才能完成。虽然投资方尚有拖欠费用的问题,但就事件而言,至少算是告一段落了。以大而化之角度观之,也算是略感欣慰。

我,许百川,一个导演,前后耗时约一年,拍了一部名为《卖画记》的电影。现在,这部电影的拍摄结束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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