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看牡丹(外一题)

2014-06-30 20:37雪潇
飞天 2014年6期
关键词:牡丹园天水南山

雪潇

天水南山牡丹园,十年前,还只是屋前屋后寥寥的两三块。几年后,上下左右地扩展到七八台、200多亩,可谓郁郁葱葱,俨然已成一园!园中小径,也于前年石砖砌成,干净,平坦,阳光下穿行,再不会歪了女人们的纤纤足;下雨天赏牡丹,再不会沾了游人们一脚的黄泥!

但平时,牡丹园却是人迹罕至。偃旗息鼓铅华落尽的秋天就不用说了,白雪覆盖万物入眠的冬天就更不用说了,即使是枝叶葳蕤欣欣向荣的夏天,牡丹园也常常是一片寂寞:小径寂寞、牡丹寂寞、风寂寞。偶尔有三两闲出尘表的老头出没其间,那人影,也是寂寞的人影。就连那个看园的灌园叟,虽然从护花小屋里出来进去,进去出来,但他的花事之忙,也忙得不为人知,寂寞一如高在云端。牡丹如此一年四季里寂寞三季的遭遇,十分接近于天下美人的红颜薄命:当她姹紫嫣红之时,观者如堵,环者如墙,极尽繁华之能事;一当她花落香散,门前鞍马旋即冷落。白居易写牡丹诗曰:“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不论是河南洛阳,还是山东菏泽,天下的牡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辰,也就那么短短的二十天!

天水牡丹,亦然!

天水牡丹这短促而美丽的二十天,从谷雨那天开始。

天水号称陇上江南,阳春三月,随风气之先而极具古典韵味的春意,是桃之夭夭而红,是柳之依依而绿,是玉兰花之蓬勃而开。与此同时,漫山遍野呼应着春风吹拂的,就是山杏花、野李子花、毛桃儿花,它们或斜倚于门前,或出红于墙头,或独放于崖畔,依稀是民间小曲,轻轻响亮于田野。但是一进四月,天水的春天就渐渐地变得洋气——各种樱花就次第开放了。古城天水的河边、山坡、庭院,现在有大大小小好多处樱花园。天水人喜欢樱花,喜欢她们先开花后长叶子。但是天水人也喜欢牡丹,喜欢牡丹先长叶子后开花。牡丹开花之前,枝先长,叶先阔,那伸胳膊伸腿的样子,真像一个人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也真如古人之所谓骊珠欲出。渐渐地她们就含苞欲放了,渐渐地,牡丹的手掌伸开,她的手心里,托出了一朵牡丹花!

那一天,就是谷雨节!

那一天,牡丹花,骄傲的牡丹花,千呼万唤,始出佛的手掌。多么沉得住气的牡丹花,千呼万唤,终于走出南山。她不出来则已,一出来,就是国色天香,就是雍容华贵,就是风姿绰约!那一天,在天水南山牡丹园,牡丹们似乎在一夜之间,似乎被谁一声令下,说开,就哗啦一声全开了!而且千姿百态:或如衔烛,或如吐玉,或如栖霞,或如卧雪,或如比翼,或如齐飞,一如流光,亦如溢彩,忽如红云,又如绿浪,昨如烨魂,今如亮魄,彼如掩面,此如含娇……人们睹其妖冶之容,心瓣瓣儿都感到——惊艳!

于是天水南山牡丹园,看牡丹的人们,从早到晚,如织如梭,摩肩接踵!虽未至于倾城而赏,但却纷纷奔走相告:牡丹开了,你看了牡丹么?

有人喜欢一个人看牡丹,夜深人静,他悄悄来到牡丹园,月光之下,独与牡丹精神相往来;有人喜欢在人少的时候看,花要千朵万朵,人要三三两两,香要浓,话要淡;而有些人则喜欢摩肩接踵地看——热烈地看,热闹地看!我也喜欢如此——摩肩接踵,我正可以名正言顺地尾随着人们偷偷窃听。我想知道人们的眼里看着牡丹,嘴里说些什么。

一个艳丽的少妇,一手拖着可爱的小女孩,一手拿着个手机。她先是只拍牡丹,后来她突然意识到了:和牡丹一样美丽的还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她就拍孩子,于是就拍孩子和牡丹的合影。她给孩子说的一句话让我感动不已:“你把两只手举起来!像花儿开了一样,对,就这样!”

她按下了快门,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牡丹园里,四处传来牡丹开放的声音!

咔嚓,又一朵牡丹开放了!而我跟在这对母女后面,模样像是孩子她爸爸。

但是过了一会,我又成了别人的儿子,因为我又尾随了一对老人。老头拄着个拐,走路一高一低,显然是脑血栓的后遗症,老伴没有搀他,但是紧跟着,寸步不离。他们的外地口音为牡丹园增添了异域色彩:老伴:“这是千层的”,“这是单层的”,“这是绿牡丹,这是白牡丹……”她的话,絮絮叨叨,真像是千层的,而老头的回答,却是千篇一律的“嗯,嗯,嗯”。老头的话,却又像是单层的。

在画牡丹的学生们跟前,我停了下来,看他们的铅笔头像只吐丝的蚕,一笔一笔地吐出了一只黑白的牡丹。铅笔下的牡丹艳色尽去,唯留清纯,不要盛装,一如清唱!而这时候,看我那双臂交胸的架势,又像是学生们的美术老师。

我就这样慢慢地游走在牡丹园,不断地靠近一些人,又不断地靠近另一些人;一会儿像是父亲,一会儿像是儿子,一会儿像是老师。只可惜我年龄有些偏大,要不我跟在一个漂亮女子的身后,还可以冒充她的男朋友呢!然而,不需要我去帮忙,牡丹园里,多的是一对一对的情侣。他们要么勾肩搭背,要么打情骂俏,要么相拥相牵,要么眉来眼去,在牡丹的掩护下,有时还会来一个羞涩之吻。他们年轻美丽,他们朝气蓬勃。我注意到,来到牡丹园的看客中,固多老人,但是更多美女。据说,见到美丽的女子,孔雀就不服气了,就要开屏比美;据说,南山的牡丹开了,天水的女子们一定也有些不服气,她们娇喘吁吁地登上山来,就是要和牡丹一竞亮丽。她们的着装各有千秋,一律却都受看。穿得艳的,和牡丹争艳,好;穿得素的,衬托出姹紫嫣红的牡丹国色,也好!

天水南山牡丹园,是艳遇之园,也是艳福之地——如果这个世上真有艳福,则此艳福就在天水南山牡丹园!当然,我这里说的艳福,指的是:牡丹花下葬,做鬼也风流!

牡丹园原是一片南山荒地,所以,牡丹园里,现仍存几冢坟墓,并立有一块墓碑。如果说牡丹园是一张漂亮的脸,那么,这几个坟墓,就是漂亮的脸上几个美丽的美人痣!我不止一次地尾随着花容不在的老人来到牡丹园的墓碑前,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在赞叹:“这个人真有福气!这个坟真好!周围都是牡丹花!而且年年都有这么多的人来看他!活着身陷功名利碌,死了最好鲜花簇拥!”于是,天水南山牡丹园,因为有了这几冢坟墓,也就拥有了自己的哲学,它们让这个美丽的花园不再徒有其表,而是深藏了灵魂。它们让你在喧闹的中心,突然看到一句宁静的箴言;让你在热艳的尽头,突然得到一个清凉的启示。

牡丹园是一个美人,但是,这个美人却有一双幽幽的深邃的眼睛!

我走出牡丹园,站在它的边上抽烟,模样云归而坐忘。这时候,我看到了一簇又一簇另类的牡丹:几个黑衣的老妇,坐在园边的柳树下,头对头说着悄悄话(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媳妇),她们一脸神秘,嘀嘀咕咕,突然,她们笑了起来,笑得向后仰去,像舒展了的几个花瓣——她们难道不是一朵盛开的黑牡丹?就在她们的不远处,有一家三口铺开了一张报纸,母亲摆出了几样小吃,父亲拧着饮料的瓶子,孩子双手举起,轻轻哼唱,准备开始他们梦中的野餐。他们这一家子,他们的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他们难道不是一朵牡丹?又有一堆工厂的女工叽叽喳喳地出现了,他们七长八短七嘴八舌五颜六色,他们不也是一朵盛开的牡丹?那个年年都要来这儿画牡丹的老人,一如既往地在那里画牡丹,男女老少簇拥着他,指指点点,评红品绿,远远看去,这一堆笑容满面的人不也是一朵牡丹?

我站在牡丹园的边上抽烟,表情像是庄周之梦蝶。突然,我真的产生了这样一种幻觉:如果满园游人突然不见,他们会不会是集体从人间哗变,摇身一变成了牡丹?或者,满园游人突然又出现,是不是一群牡丹突然站起来,摇身一变,变成了人?

我扔掉烟头,一个牡丹样华丽的转身,下决心离开了牡丹园,像一只采足了蜜的蜂,天香独步,我要回到自己的巢穴去了。而一路上,“紫陌红尘拂面来”,更多的人们正在呼朋唤友、扶老携童,赶赴着一个春天的约会。而我对遇着的每一个熟人,几乎都要说同样的话:快去看吧,牡丹开得正好!

南山跑步记

为了关心教职员工的身体健康,学校发了一笔钱,让我们去体检。攥着一沓子红绿单据,空着肚子,楼上楼下地跑了一早晨,脱衣穿鞋袒腹露乳地折腾了一上午,又等待了一个多月,结果出来了:我的血脂有些高。

在这个疑神疑鬼的时代,我对这一体检结果,却一点也不怀疑。虽然我对自己的灵魂世界反省总是不够,但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多少还有一些了解:生活比过去好了,肉吃得多了,活动又少,小腹已然便便,血管里也一定有了些油水。如果化验单上的血脂竟然不高,那反而会让我心生狐疑:医院会不会把我的血直接倒卖给了中心血站,然后拿白开水去给我们做血液分析?

面对体检单我做出了三大决定:决定从现在起高度重视自己的身体,从某月某日开始,积极行动起来,加强体育活动;结合我的年龄,在多种多样千奇百怪的体育方式中,决定选择只要是一个人基本上都会的跑步;在我的领地周围,有几个地方可以跑步:学校的大操场、河边的风情线和南山公园,经过反复比较,我决定选择南山!于是那天早上,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我喝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出门,去南山,跑步。

山脚下,一个老太太正在沟边上给一个蜂窝煤炉子生火。火苗高窜,轻烟直上。由于我心里想的全是体育,于是心有所思目有所见,我竟然把那一炉子火苗想象成了一把火炬,一把我们平民老百姓南山运动会开幕式的火炬!而且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为亲切的火炬——缕缕木香从火焰中跑了出来。这一古怪的感觉让我在走过这把火炬时,似乎浑身都是奔跑的愿望。

摆胳膊提腿,我开始跑了。

刚开始跑,自然是浑身的不适应,那两只脚,简直像是两块砖头,而跑步就是提着两块耍脾气的砖头。尤其是在上山跑的时候,脚步自然沉重,如艰难行进于沉重的慢板,但是跑着跑着,脚底下慢慢就变得轻松。当所谓的大步流星的时候,几乎就是提着两只随心所欲的流星锤了。到下山跑的时候,沉重的慢板分明已转换成了欢乐的快板;上山跑的时候,南山广场上那个打猴球的老人,是我的鞭策者,他的鞭子,声声鞭打着我驱赶着我;下山跑的时候,樱花园里那个吹号的人,是我的鼓舞者,他的号角,声声都在为我欢呼。开始跑的时候,我的脚一如所料地有些疼,鞋子和脚好像总不和谐,我不得不把鞋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但是跑着跑着还真就不疼了,鞋子和脚好像终于达成了和解融为了一体。这让我一边跑一边悟出了一个道理:每个人的脚上其实都天生带有一双鞋,一双专门用来活动的鞋。我们活动一会儿之后,它就会自己穿上。而这双鞋一旦穿上,脚上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会消失,就会疼痛不再,甚至,会觉得那简直是一双无坚不摧的脚,就想抬起来踢树落下去砸石。我提着这样经历了疼痛而后感觉无坚不摧的两只脚在南山的早晨跑着跑着,竟然想到了当年苏联军队在中国东北的对日作战。他们在中国东北踢踏得之所以得心应脚,是因为他们的那双战争之脚,在经历了残酷的欧战之后,正在胜利的劲头上。中国军队当年在朝鲜的对美作战也是一样。经过多年的南北征战,中国军队的那一双战争之脚,也正在指哪踢哪的劲头上。如果当年的美国总统是一位运动员,他就会懂得这个道理,他就会避免与中国作战,可惜他不是运动员,至少他很少跑步。

额头上有汗了!

这羞羞搭搭的汗,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汗,终于从我的额头上出现了,其难得的程度,不亚于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冒出了清泉。这久违了的汗!这比珍珠还要珍贵的汗,终于从我的额头流下来了。这臭汗!这幸福的臭汗,这骄傲的臭汗!当它流经我的嘴边,我舔了一下,咸咸的,美味无比。这是健康的汗,这是欢快的汗!这是我像拧抹布一样在南山的盘旋山道上拧出来的汗。拧出这汗,我将通体舒泰;拧出这汗,我将吃得香睡得香;拧出这汗,我也将心明眼又亮——事实上早晨在外面跑上一圈,然后坐在电脑前,那头脑还真是清爽。

不信你试试!

一天,一天,又一天,跑了几天,我感觉自己的两条腿渐渐地也硬了起来,渐渐地也有了弹性——而不再软得像两根面条,虚得像两块豆腐,感觉那两只361度白色运动鞋,也不再沉重如两块石头,感觉它们一天一天地轻了起来,像天上两片一天比一天轻盈的白云。感觉自己的腰部也慢慢地有了力量,像是有一根木棍,支住了一面看看要倾圯的旧土墙。这样跑了几天,腿上稍有力量的积攒,我也会忘乎所以地嚣张起来——看着远近无人,我有时会像百米冲刺一样猛跑几步,只用脚尖点着地,快快地往前奔,像一只失手射出的箭。有人的时候我不会如此疯狂,我知道自己半老不老的,还是应该检点一些。

突然有山里的朋友给我送了一堆野味,说是一只麂子。麂子皮他剥了,留下了,其它的送给我,让我处理。我用庖丁之刀分解麂子的时候,对它充满了由衷的羡慕:它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脂肪,它全身上下都是瘦肉——都是肌肉!我一边分解它,一边想象它在山间奔跑的样子。那欢快的样子,那健康的样子,那健美的样子,那血脂一定不高的样子,让我心里悄悄地萌发了一个小小的誓言: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一只麂子!我要在南山上奔跑,要成为一只像它一样精干的麂子!

我要浑身都是瘦肉!

我要把血管里的油榨干!我要把身上的那些讨厌的脂肪,一点一点地,跑掉!听体育系的人说,运动二十分钟后,人体内的脂肪就开始“燃烧”。这个说法让我对体育系的人大感佩服。“脂肪在燃烧”,这简直就是一句诗!

我在南山上跑着,我的脂肪在燃烧,而小路边上的柏树,也散发出幽幽的柏香,好像是谁嗑破了柏仁。但是有几个女人手馋,伊们侧身在路边采柏,把那些柏树的果实一把一把地往她们的塑料袋里摘。杜甫当年在我们的南山上偶遇一佳人,说是她“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那个佳人当然也采柏,但是我却不怎么讨厌她;现在,我眼前这几个女人也采柏,不知为什么,我却对她们十分讨厌。她们春天的时候摘柳芽、摘槐芽、摘槐花,她们五月端午的时候折柳枝拔艾蒿,她们夏天的时候无甚可摘,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到了秋天,她们就摘柏实!

然而这又是多么美好的秋天——当我在山道上慢慢地跑,像一个重在参与的老运动员,而在我的两边,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叶与黄叶此起彼伏,像是观众们在为我制造人的波浪。一阵秋风,又一阵秋风,树叶开始落了,像是有的观众站起了但是有的观众却坐下了,又像是有的观众离开了但有的观众还留着。

前面就是半坡寨了。半坡寨旁,起了一股青烟,有人在烧荒,而一个人低着头背搭着手,正往那青烟里走去。早晨的山地一片寂静。

寂静中,提着鸟笼的老人们说说笑笑从山上下来了,我一边给他们侧身让路,一边想:他们提着鸟笼的现在,就是我说说笑笑的将来。有时候,我也会给摩托车让路。我上山跑步的时候,应该也是半坡寨的年轻人下山打工的时候,他们的摩托车驶过,常常会留下一股难闻的尾气,在此仙境般的南山,真像一道道妖雾。其实南山无妖,然而南山却是多狗。南山是人们遛狗的好地方,于是狗也是我南山跑步时的减速器——无论是大狗还是小狗,只要我经过它们的时候,我都和经过我们的大小领导的姿势差不多,都是轻声轻脚,放慢速度,放低身形,而且往往要侧身……但是领导毕竟不同于狗,我经过狗也毕竟不同于经过领导。我轻手轻脚经过领导是因为怕领导,我轻手轻脚经过狗是因为我怕狗怕我。

突然有人在林子后面吆喝了两声,像是半坡寨的农民在吆喝耕地的牛,却又不是很像。那吆喝又从林子后面响起了,这一下,我听清楚了,不是农民在吆喝牛,而是一个人在练声。但也不像是专业的练声,而是一种比较节制的吼叫——像是要把某种东西从自己的胸腔里吆喝出来。前面那块平坦处,那个一直原地起跳的黑衣女子,像一块跳跳糖,跳呀跳呀跳呀地一直在跳。我上山经过她的时候,她在跳;我下山经过她的时候,她仍在跳。她那么坚持地跳呀跳呀,像是要把什么从身子里山摇地动地跳出来。我至今没有见过她的走或者她的跑,她只是在跳。有一天,我勇敢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我看到了她一张红扑扑的脸——她原来是一块黑纸包着的红色的跳跳糖。

但是我不敢多想——她会不会是在往下跳她的胆结石肾结石什么的呢?

每天,我都能遇到一队半坡寨的民工,受雇在山上锄草。第一天我看到他们,模模糊糊,只是一队老汉和妇女组成的人马。第二天我看见他们,扛着圆方不一的铁锨。第三天我就看见了铁锨上锃亮的光。第四天我就看见了他们眼睛里怠倦的秋意。也许是因为还没有到工作的时间,我在南山上跑了这么多天,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干活——他们总是坐在铁锨把上说话。

没有在山道上跑过人也许以为下山跑是很轻松的,其实不然,其实下山路,如果要跑得有所控制,却同样是容易——上山跑毕竟是举着自己的一身肉,但是下山路却是提着自己的一身肉!上山跑,要保持同样的步幅,自然吃力。但是下山跑,要保持同样的步幅,却同样吃力,因为你得让你的脚在往下的过程中有所停顿,有所滞空——是的,是滞空,也就是乔丹的滞空,乔丹的滞空,也就是这么练成的!

下了南山,正好那个生火烧水的老太太洗好了两件衣服搭在树枝上,红的线衣和白的衬衣,像两面获胜得奖的国旗冉冉升起,而她把从炉子里掏出来的炉灰,红红地,铺在那条小径上,又好像在为获奖者铺设着一条红地毯。

出了豹子沟,我的迷离汗眼看见一个人,正跑在公路边的人行道上,姿势甚是踊跃。我马上为他感到悲哀:他这不是在跑步,他是在呼吸汽车的尾气!我觉得他跑的不是地方。在到处都是喧嚣到处都是烟尘到处都是污染的城里,我觉得一个人应该紧闭了嘴巴,能不呼吸就不呼吸——就像一个人到了公共场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我一语不发地回到了家里,脱下了鞋子,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快乐——把自己弄到山上然后再落下来,把自己的汗水从身体里挤出来拧出来……这是一种卸载的快乐。这种快乐叫做轻松!

一只南山的麂子回到了它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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