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支山下(组诗)

2014-06-30 08:37苏黎
飞天 2014年6期
关键词:土拨鼠河水落叶

苏黎

县城物语

三轮车的声音 打钻机的声音

摩托车和汽车的声音 广播和

蛮不讲理的广告的声音 吆喝声 叫卖声

两口子站在大街上吵架的声音

由于老是停电 所以才有

发电机突突突突发电的声音

它们来到我的耳朵里 来到我的诗行里

它们横行霸道 横冲直撞 唾沫四溅

表情丰富而又夸张 它们大大咧咧

全然不顾 它们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它们从不计较别人的看法

这吵闹的声音 这吵闹的世界

这活力四溅的声音 这活力四溅的世界

这些叫人反感的声音

这些永远都不能安静下来的声音 还有

弄出这些声音的男人 女人 孩子和老年人

他们仿佛都是不懂事的学生 他们比我

还要懂得人生 他们比我现实

比我实惠 他们比我更实在

他们脚踏实地地活着

他们只为自己活 只为妻子儿女活 只是

为父母活 为兄弟姐妹活

他们只为自己的一家人活着

喜与忧 都无关别人的痒与痛

他们心情好是因为钱挣得多

还因为官当得比别人大

他们心情不好是因为钱挣得太少了

男人干了多年还是一个副科 不管

怎么努力 终归当不上什么局的局长

我来到这儿 我留在这儿

我放弃了我自己的远大目标和锦绣前程

但这样嘈杂的县城 并不是我所喜欢的

虽然我爱它 但它

淹没了我 是它吞掉我的姿势 动作 表情

包括我的呐喊 说话 还有我的浅唱低吟

我经过他们经过了无数次的大街小巷 也经过了

他们扔在地上的垃圾

我看见他们衣冠不整 却又活得那么滋润

我认为自己杞人忧天 还要忍不住替他们操心

我知道轿车有轿车的理由

我也明白 三轮车有三轮车的难言之隐

我见得最多的

是那些每天走在大街上的人 他们跟我一样

上班或者下班 心里盼望着的

不是被提拔重用 就是涨工资

他们跟我一样 总觉得钱不够用 要用钱的地方

又太多 他们看领导的脸色做事

跟我一样 很少替自己做主

有了不快 有了不满 也得忍着 还要将就

在他们中间 我没有什么理由 更无一点资格

用来指指点点 或者说三道四

腐殖土

落叶下是腐殖土。我不用看就已明白

但我还是

扒开落叶看了看。我想我已验证过了

在这块古老的林子里俯下身来

我的周围,是大树或正在成长的小树

还有野草,还有昆虫,还有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了

我还看见了落叶。落叶下面,又是落叶

今年的落叶下面是去年的落叶,去年的

落叶下面,是前年的……依此类推

直到这些落叶全都变成了腐殖土。但是

总有一些落叶,在最上面,还不曾腐朽

我就这么明白了

在风中各自招展的,美妙之处,独特之处

我突然就坚定了我自己的观念

虽然最后都是腐殖土

但毕竟还有靠光与背光的差别

养料与水分的差别

树种的差别,土壤的差别

梦不梦的差别,和

随之而来的,先与后的差别

这些差别恰恰就是

渴望成长和想要成为自己的

动力之所在

须 根

在一个建筑工地,我看见工人

把水泥和沙子——最细腻和最细微的

混合起来,再添加柔弱无骨的水

在搅拌机里,一再搅拌

它们就团结成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接触

当水抽出身来,悄悄地,退到后台

谁能想到,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

支撑起来的,却是一座又一座摩天大厦

常常是这样:在难以想象的地方

往往有着不为人知的坚强

在被漠视的背后,是爱的须根

静悄悄地萌发、生长

这些被生活掩饰了的美德并不是深藏不露的

却是被我们的习惯,所忽视的

我想找到它们,看见它们,炫耀它们

我也想长出这样的、不被发现的须根

一朵小野花

一朵小野花,不在公园,未进花盆

它在荒郊野外寂寞开着,不大,不鲜艳

虽偶尔有蜂蝶光顾,虽渴望

蜂蝶做媒,却也不刻意地,招蜂引蝶

虽有阳光雨露,它却很难争取到

出头露面的机会

这朵小野花,谈不上好看不好看

我甚至不好意思说它是美的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

但它要开。在春天里开。开得不大要开

开得不鲜艳、不好看,不能引起某某的

关注和喜爱,也要开

开花是它一直想做的,它也一直准备着

花期短得只有一天

哪就开一天好了,它不会抱怨

我只会栽树

一棵小树,枯了

我记得是去年植树节的时候,我栽下的endprint

今年我到原来的地方,过植树节,又栽树

我栽树的地点,距离去年的,不远

我栽完了树,无所事事,就到去年栽树的山头上

去看了看。这才发现,去年我栽的树,大多死了

不仅我栽的树死了

我的同事们栽的,大部分,也都死了

我看见有那么几棵小树,稀稀拉拉的

倒是还活着,就跟乡下的孩子们一样

没人看管、浇灌

模样拘谨、不安

让这个春天,显得荒凉、扎眼

仿佛它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是现在这样子

仿佛它们努力活着,是错的

至于长得好不好

倒不是我现在就要关心的

更不是我能解决的。我只会栽树

让我摸摸你

让我摸摸你,节日中的陌生人

你忧郁的怀中的小曲和咕咕的鸽子

让我摸摸,你的黄昏

和黄昏中门槛上的黑夜和黎明

摸摸你,起床后第一位向东走路的人

言说者和那些为休息日而出生的人

给予河水赞颂与礼貌的人

和庆祝语言的人

让我摸摸我的家乡

它在冬日中深藏麻袋的豆子

它的昨日和过去

它有一颗美好的落日

睡在天上,犹如睡在它古老的书架上

让我摸摸它们吧

我早已不再年轻

早已不再想人为何

要在人世上留下自己的生日和死亡

如今除了抚摸,我已经一无所有

抚摸就是一头温柔的动物

我把它养在我的手心里

这样的动物在夜晚走近你的门口时

它的眼里没有别的

只有柔情和在孤独时与人类的片刻凝视

星 呵

星呵,你不要陨落

让我把这卷书读完,读完我就死去

星呵,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

只要你怀抱着它,死亡也是对生活的一种赞美

星呵,你看这个小镇

鸟群在天空上飞着,熟悉的禽畜打地面上走过

有人来到一块高地上

看到了新割的草

而干草就那么柔软地铺在草地上

你看田野中那些金黄金黄的谷穗

人们依然在黄昏中劳动

小镇被染上了黄金

星呵,我已经把理解你的书读完

你不是一本书,而是情人和穿着草鞋的岁月

对你的耳语

星呵,我们同住在一间屋子里

有一天我会为你黄昏中光的形状昏睡而死

星呵,死是鸽子、天鹅、鹰的翅膀

纯洁、颂歌和不能分享的麦穗

世界末日

这些天,我去了一趟世界末日

我在那儿坐了一会,又走了回来

那儿的天色真美

晚霞像一匹无限的绸缎

世界末日,黄金一样的日子

我坐在那儿

坐在那黄金一样的山上

看见山下的海洋也是黄金的

人们相互写来的信

也充满了黄金一样的言词

我坐在那儿,也想给你写一封信

在世界末日

告诉你什么是金黄的墓地和天空

什么是世界末日

可是那儿的天色太好了

一个被好天色照耀的人

无法给别人写信

也不愿告诉别人他已经来到了世界末日

土拨鼠

我们交换什么

土拨鼠

你的爪子

抓着我

你的双眼神圣

胡话里也有一位教师的庄严

土拨鼠

也许你是拨土拨累了

你来自一只耳朵

想听我说点什么

也许你并不是要交换

只是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

需要一个句号

我想我们什么都可以交换

除了生活

我的生活是人的

你的是土拨鼠的

土拨鼠土拨鼠

它不知道人的生活比一只老鼠还要辛酸

我们只能交换爱

你爱我这么个人

我爱一只土拨鼠

如一滴心里的血

土拨鼠

除了这爱

你拿不动人类的一只盘子

给马年

我期望你是一匹欢快的小马

给我幸福和安慰

你有一个美丽的马头

也有一个漂亮的马尾

犹如一本安详的小词典

安静地放在我的桌子上

词典肯定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

人们收的果子都放在它那里

巴别塔塌了

人们把收到的好果子都放在它怀里

无名高地上的赶车人

无名高地上的赶车人

你的车上装满了什么

去年的车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那灰尘下面是什么

路上也布满了尘土

那每一粒尘土的心是什么

无名高地上的赶车人

你这时肯定也已经睡了

你的驴子和大象

也睡了

你睡前是否也感到了疲惫

疲惫如一只夜鸟俯在你脸上的喙endprint

你睡前是否也读了一会儿书

书的最后一章只有鞠躬、石头、木桩

和安息的头骨

无名高地上的赶车人

你在你的高地上

你的灯已经熄了

黑暗吸取了光

黑暗也睡了

如果你明天还会醒来

还会坐在高高的灯下

我希望我是那个能看见你读书的人

我希望你即是那灯光的主语

也是那灯的主人

灯安慰一切疲倦、安心的失败者

会把光、感谢、茶水和云

放在一本黑暗的书卷内

雨 滴

弄不明白,整个五月有多少雨滴

从房檐上落下来

弄不明白,一滴雨携带着多少天空的理想

这雨滴是接到春天的情书才来的吗

因为雨水浸润之后,果园里才会是一片杏红梨白

石榴花才会擎上火一般的嫣红

而无花果也会含着小小的心愿爬上枝头

这时,整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偷情的小伙子

把怀春的色调尽情地铺展开来

这时,每个人都会相信

雨滴和春天,永远都能心心相印

在这五月的早晨,我听到雨滴

从房檐上落了下来。我还听到了

许多叶子伸开的声音。雨滴啊

大地簇动的生机,是不是就是天空的理想

和全部的秘密?

飞 鸟

不知道它从哪里飞来,在晴朗的天空下

双翅扇起的微风,掀起了我的头发

我和它们逐一打着招呼,“嗨,您好!”

“嗨,您好!”“嗨,您好!”

然而,从乡村的草垛上飞过的那群

从城市的草坪上飞过的这群

都没有看到。它们都专心致志地

飞行,心无杂念。或许我根本不值得飞鸟

看上一眼,我的卑微

还在逐渐地缩小,灵魂更为憔悴

以至于那么多的鸟飞过之后,我已经

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寻找天空中翅膀的痕迹

我只好伸出手,期盼有一片羽毛

轻轻地飘落下来

做一支笔,写下天空的托付

劈木头

可能是遇到了一枚钉子。一道很亮的火星

嗞的一声,从木头的深处划了出来

火红,明快,使我抡起的斧头

停在了半空

划过之后,甚至还没有落到地上

就熄灭了。这一闪而过的亮

在明亮的阳光下,只有比阳光更亮

才能够闪出自己的光

才能闪出看得见的一道轨迹

这闪过的光,迅速,饱满,来不及停留

像一个人的生命,短暂,急促

落 叶

我看见的这片叶子是在芒种这天

落下来的。它的全身依然坚强地绿着

忧郁的表情,看上去

像是早已过够了那种上不着天

下不着地的日子

而此刻云很淡,地很厚

天很蓝,时光流转。而此刻没有风

阳光和煦。而此刻

它带着它消亡的应有速度

轻轻地落在地上,甚至

没有惊扰任何一只行进中的蚂蚁

它落在大地上的样子

不是躺着,而是脸面朝下……

一只蚂蚁来到树上

一只蚂蚁来到树上

这是立春之后的第一只蚂蚁

它为大树送来了春天的消息

喊大地从冬眠中苏醒

一只蚂蚁来到树上

它和大树有了一个秘密的约定

每棵大树都有飞翔的理想

才从大地升向天空

每一只蚂蚁都渴望看得更远

所以才来到树上,频频地

目测树梢与天空的距离

恍然间,我看见了

童年和少年的我,向着一棵树的顶端

奋力地爬着……而今

我已人到中年,仍没有爬到

一只蚂蚁所爬上的高度

看到一个像你的人

我看到了一个像你的人

她举首,投足,抬臂,耸肩

甚至是挠同事的一个举动

她弯下腰再站立起来

浑圆的乳房颤动纤细的腰肢

所掀动的那缕气息

仿佛春天的柳枝垂在水面上

猛然荡漾起了我许多少年时的心事

初恋涩涩的,禁不住回忆

那时,我拿起书本抒情,放下书本看你

一个懵懂的少年,就像维特

怎么也弄不懂你初开的情窦是什么样子

结果是未成熟的爱情还长在枝头

燕山的雪花已经落满了大地

多年之后,看到的这个像你的人

是不是神灵赠予的一块绢绸

让我擦净爱情上的灰尘

而现在,我,一个年近不惑的人

已经知道了爱情要去的地方

和爱情所坚守的秘密。那么

我是否还有资格把你的头发散开再辫起

是否还有胆量吻去你滚在满脸的泪滴

焉支峡

我的脚步,轻了又轻,结果还是

惊飞了一对草里抱窝的雉鸡

和我第一个谋面的是一株银露梅

葱绿的叶片,身上布满了细细的芒刺endprint

一阵小雨刚刚过去,峡谷里留下了一件薄衣

掠过茂密的小叶楠,我能听到一串串脚步

木栈道发出阵阵的松香和潮湿

蝴蝶在山坡的花朵上,晾晒着羽衣

请打开灌木的栅栏

请岩石的毡房,门扉顿开

小溪,阏氏怀抱的一把竖琴

阏氏抚琴,单于流水

一只老鸹,打开聒噪的包袱后,向西而去

西边有什么?西边有红红的半块夕阳

草原夜

一匹山丹马,把白天驮走

留下黄昏,留下苍茫

星星,是一群觅食的羊

圈里,圈着生长的蘑菇,飞翔的鹰

月亮,一位好猎手,斜睨的眼

瞄准刚刚探出头来的一头花豹子

一块爬满苔鲜的岩石

一个身穿汉服的节度使

头戴青稞的光芒

腰里佩戴着马莲花的紫玉

十里埋伏的是黑漆漆的冰草

侧转身子的是一股小溪水

赤脚,欢快地跑过草原的胸膛

跑出马场七月的一个月夜

飞 越

我想丢失我笨拙的腿脚

丢失我短浅的目光

拥有鹰的翅膀,拥有鹰眼

在大风大雪到来之前

在高高的悬崖峭壁

磨嘴脱羽,重新面世

为了不在祖国辽阔的怀抱里迷失

我会跟在那些洁净的白云后面

一座山一道梁地爬

途经青海湖,柴达木,可可西里

唐古拉山口,抵达西藏

一路上,以鹰的高度

鸟瞰人间,看看鹰眼里的

长江和黄河,是怎样像

袅袅炊烟一样蜿蜒,奔流不息

在布达拉宫,在人间天堂

我要打坐,念经

洗清我今生做人时犯下的所有罪孽

三 月

三月的喜鹊

是一座旧城堡

它的身体里住着哪朝哪代

它胸脯上的白

就是一扇年久失色的朱漆大门

摸一摸,九枚铜钉还在,门环还在

叫一声吧,请把城堡的门打开

走出来的是三月的桃花

眼里含着淡淡的羞涩和芳香

前庭,有一对蝴蝶在争宠

后宫,有三千佳丽在怒放

还有一个红粉知己走在春天的来路上

这些红颜薄命的人呀

你是唐朝的丝绸

还是宋朝的瓷

月照黑河湾

黑河湾的水面上光斑闪烁

河岸上的骆驼刺开着小白花

燕子轻盈的身子

在河水上空翻飞,打着月亮的光电

捕捉蚊蝇

沿河的古道上,走过一匹骆驼

骆驼上驮着青稞或是大麦,突然的一声驼鸣

将河湾里打盹的野鸭

惊得,收起翅膀,一头扎进河水

向河水深处游去,河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后

又迅速缝合

日日夜夜奔腾的河水呀,千里万里

不知疲倦地赶路,从不懈怠

只有到了这河湾里,在这河水转向的地方

才能慢下来,歇口气,怀抱明月

怀抱葱葱郁郁的芦苇

才能耽于平静,耽于深思熟虑

我要用这皎洁的月光,打一副纯银的耳环

在晚风吹过黑河水的时候

丁当作响

我要用这清凉的黑河水,洗一个人的尘世

除却其生活中的沉渣淤泥、暗礁险滩

还我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月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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