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儿白,菜花儿黄

2014-07-03 14:04韩永明
长江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脑壳店子娃子

韩永明

我是一个傻子,村上的人都这么说。我妈说我生下来时并不傻,是六七岁上变傻的。一天夜里,家里突然来了许多女人,她们穿着红衣服,留着很长很长的头发,在屋里翩翩起舞,然后就拉着我和她们一起跳,我跳了一阵后就硬戳戳地倒在地上。

我妈说我就是从那时起变成傻子的。我和别人说起这个,别人都不相信,他们坚持说我是发了高烧。

村里人都很喜欢我。这从他们对我的称呼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我今年50岁了,或者是51岁、52岁,但村上的人,不管老人还是孩子,都喊我庆娃子,就像我还是个孩子。

我们村上的男人都喜欢出门打工,村上好手好脚的男人没有几个在家了。因此,哪个家里有下力的事,譬如背柴、劈柴,背肥料下地,把稻谷和苞谷收回来等等,她们就来找我。我也很喜欢帮她们干。因为她们除了付给我工钱,煮肥坨坨的腊肉让我吃,一天还给一包烟、一瓶啤酒,还夸我能干。我最喜欢别人夸我能干了。只要别人说庆娃子你力气真大,我浑身的力气就往外直鼓。

闲着的时候,我喜欢在村里晃荡,从这家走到那家。我最喜欢的事是去学校旁边的几个店子里看别人打牌——虽然我看不懂,但我还是很喜欢,就像那些挣不到钱却依然喜欢出门打工的人一样。打牌的人一般都是女的,一边打一边说笑话,稀奇古怪地说她们手里的牌,什么“乳房”、“绷子床”、“雀雀你吃”等等,很好笑。有时候,我会笑得浑身抽筋,嘴里的涎水会流得老长。

我还捉过鬼。刘大菊的婆婆喝药死了,屋里闹鬼。刘大菊不敢在家里住了,请人来治,没治住。刘大菊来找我,要我去捉鬼。她丢给我一包烟,我就兴高采烈地去了。可睡到半夜,我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我把电灯拉开,看见一条大蛇向我爬来。那条蛇有搪瓷缸子粗,像一根弯弯扭扭的松树倒在楼板上。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跑,可它已溜到了楼门口,扬着头,嘴里吐着长长的信子,牛卵子大的眼睛瞪着我。我瞟了屋里一眼,看见墙角竖着一堆棍子柴,就一脚把被子踢开,跳下床,准备抽一根棍子去。可我动作太慢了,还没走到墙角,那家伙哧溜一下就拦在我面前,站起来了。我晓得这是“比势”,比输了就会死,就蹦了一下;可这时,它身子一摆就爬到我身上把我缠住了。我只好双手死死掐住它的脖子,在地上打滚,想压死它,可骡日的把我越缠越紧了,紧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我只好去咬它的头,咬它的脖子,最后把它的脖子咬断了。

我们村里背面有一道梁子叫蜈蚣岭,长长的,也像一条死蛇。那是我们村埋人的地方,上面的坟密密麻麻,像土豆窝子。都说那里有鬼。过去,上面有几方田、有茶园,现在抛荒了,长满了松柏树、栗树和映山红、黄精树、刺槐等杂七杂八的小树。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天坑,一条撵仗狗掉进去,人结了十条绳子,拴了筐子,也没把它弄上来。

还有黄狗蛇。每年春夏之交,它就会叫唤。声音呜呜的,像轮船,整个村子都听得见。可谁也没看见过这个东西,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有人说,它是蛇中之王,叫唤是在下命令,让小蛇们到身边去,然后它张开嘴一呵气,就把大大小小的蛇都呵它肚子里去,当它的食物了。也有的说它叫是发情了。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是对的。

我在咬死刘大菊家的那条大蛇之后,有人要我去打黄狗蛇,他们说想知道黄狗蛇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有的说黄狗蛇叫得惨兮兮的,让人心里发毛。他们还鼓励我说,如果我打死了黄狗蛇,鲁日就会怕我了。鲁日是村主任。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可我在岭上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它的影子,有时候,我听到它就在自己脚后跟上呜,可你就是找不到,似乎它们是躲在地底下叫的。所以我就放弃了。

今年,蜈蚣岭上的映山红开得特别好。我正准备哪天跑去折几枝回来吃,没想到胡小蛾找我了,她让我去帮她折几枝映山红回来。

这是下午,我给人家背了柴回来,从胡小蛾门前经过的时候。我听胡小蛾说要我帮她折映山红,肚子笑得一瘪一瘪。“你……怀……娃子啊?”我望着胡小蛾说。

映山红味道酸酸的,甜丝丝的,怀娃子的人喜欢吃。胡小蛾“哧”地一笑,“你这个傻性!”

我这时才想起胡小蛾的老公早■了,我也笑起来,笑得嘴里飙出好长一段涎水。

“我想折几枝回来养。”她说,“可我怕黄狗蛇,还怕鬼。”

胡小蛾个子很矮,又胖,长得圆滚滚的,脸也是圆赳赳的,上面堆着雀儿斑,就像芝麻饼子。我不大喜欢胡小蛾。她常常撒谎。她请我做工的时候,说煮肉吃,可吃饭的时候却没有肉;有时可以看见她拿一刀肉出来烧,可晚上,桌上还是没有肉;有时候她即使把肉端到桌子上了,却没有煮烂,任你怎么嚼也嚼不烂。

“我……也怕……黄……狗蛇。”我不想给她折映山红,哪怕我也想着要吃。

我说话有点结巴,吐字也不是很清楚,我要把一句话说完,需要用别人几倍的时间。我还没说完,胡小蛾说,“我给你一包烟。”

有烟,我决定去了。我觉得这是个划得来的事。见我答应下来,她又要我还扯一点金银花回来她泡茶喝。她说这阵子她老是上火。

蜈蚣岭不远,一支烟的工夫我就到了。我折了几朵映山红吃,牙齿酸得受不了,就不吃了,就选那些开得很好看的折。折了几枝就去找金银花。可金银花不是很好找,找了好一阵,也没找到,我正骂着骡日的胡小蛾呢,听到哪里有哼哼叽叽的声音传过来。

我眉毛一竖,害怕了,真有鬼?我这样想时,人也蹲下了,让树枝把我掩藏起来。这时声音更大了。我听出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就像被蛇缠住了,痛不欲生。我赶紧扒开密钉钉的树枝,到处望,看见是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叉着两条光溜溜的腿,骑在男人的大腿上。

我知道那是在做什么,我见过猪收窝、狗连裆。我只是不知道女人为何那么痛苦,就像要死了一样。我还认出了他们——虽然女人背对着我,抱着男人的头,我只能看到她白亮亮的腰和屁股。

我是从几件甩在树上的衣裳上认出他们的。女人是秦月月,男人是功禄。秦月月的红色羊毛衫卷起来了,她的腰扭啊扭,像骑在一匹马上,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跑。功禄的手则像一只瞎眼的斑鸠,一时飞到秦月月的白屁股上,一时又扑到她背心里。endprint

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儿会撞见他们。我的心突然加劲儿跳起来,咚咚咚咚像打鼓。

我想走过去,或者是走开。可是脚却像钉了钉子,就像有谁使了定身法。

直到秦月月停下来,头趴在功禄肩膀上,功禄的头才从秦月月肩膀上露出来。

我不知道功禄的眼睛有那么尖。他看到了躲在树柯中间的我。他穿好衣裳一跛一跛地走到我面前,说,“庆娃子,吃烟?”他从衣袋里掏出烟盒,一抖一抖,抖出一根烟出来。他一只腿踮着,把烟盒子亮在我面前时,就像在演戏。

我这时才站起来,在功禄烟盒子里抽出一根烟,戳在嘴里。

功禄立马用打火机给我点燃,“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我怀里还抱着一束映山红,我瞟了一眼映山红。可我还没有说出是胡小蛾来,他又说,“你不会认为我们在这儿干坏事吧?”

我摸了一下衣服,发现涎水把我的衣衫打湿了一大片。我不知道涎水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那么多。

“回去可不能瞎说啊庆娃子,我们……来摘金银花,可她被蜂子蛰了,让我给她拔箭。蜂子的箭真难拔,她都疼得叫起来了。”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听到自己肚子里笑开了,嘎嘎地,有点像公鸡叫。

我转了一下头,望了一下天。天就要黑了。我转过身离开,想去找金银花。这时我发觉裤裆里冷冰冰的,像被什么打湿了。

没走几步,秦月月追过来了。她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说来采金银花。她问我采金银花做什么,我说胡小蛾让我来采的,给我一包烟。

“他大妈?!”我看到秦月月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腔。“庆娃子,你……不能给她说……在这儿看见了我,也不能说看见了功禄,千万千万……她大妈那张嘴,简直就是一个肉喇叭……” 秦月月把手伸进衣袋里挖了一阵,挖出长长短短的一把钱给我。

我想起功禄的话,“我……就……说……你……摘……金……银花……”

秦月月说,“你就说……什么都没有看见,记住了吗?”

回去见到胡小蛾,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我把一抱映山红和金银花藤子丢在胡小蛾大门边上时,就向胡小蛾要烟。胡小蛾却不拿出来,只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看到什么人没有,我说没有,胡小蛾好像不相信,说还真出了鬼呢,我分明看到她去了的。我又找胡小蛾要烟,胡小蛾这才把烟给我了。然后她把我折的那几枝映山红和金银花都甩到柴堆上去了。我说你不养了?胡小蛾瞪我一眼,养个鬼!

我真有点搞不懂胡小蛾为何要我去折映山红。

我从来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没有做事,轻而易举就得了一包烟还有十几块钱。我有点喜滋滋的。我希望还有这样的好事,所以,一连好几天,我帮人家做完了工之后,就去胡小蛾和秦月月那里晃荡晃荡。

这天天擦黑的时候,秦月月叫我了,要我去屋里喝水。我顿时高兴起来。

胡小蛾和秦月月是妯娌,两家共一个稻场,中间只隔一间空房。我到了屋里后,秦月月便把大门掩了半扇,低声问我给胡小蛾说了什么没有,我很坚定地说没,没有。

我没有把秦月月和功禄的事说出来,并不仅仅是因为秦月月给了我十几块钱。还有一个原因是秦月月长得很好看。她脸白干白净的,没有雀儿斑,眼睛水汪汪的,眼珠子像枇杷籽,看人时就像跟你说话。

还有她不撒谎。她找我做工的时候,说煮肉吃就煮,不像胡小蛾只卖嘴。她装热水器时,我帮她背过沙。热水器装好以后,她还要我也洗个澡。

秦月月和功禄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装热水器的时候,村里人讲得很凶。说秦月月装热水器就是为了偷人。有人还拿这当笑话,说偷人还要洗干净了偷,未必还要吃吗?

说得最多的还是秦月月为何会看上功禄。因为功禄是个瘸子,走路一只腿甩多远,人又黑又矮。有的说秦月月是太骚,有人说是她看上了功禄的钱。因为功禄开了多年的经销店。

秦月月给我倒了水,又给我递了一支烟。然后去外面晃了一下进屋里来,人倚在门樯上,眼瞟几下外面又瞟一下我,然后说要我帮她一个忙。

“好啊。”我没问是什么事就爽快地答应了。我很喜欢帮她做事。

“他大妈喜欢唆是聊非,这两天,她就一直没在家里待,欢子也不在家了,她一定是又出去搬弄是非去了。”她说。

欢子是胡小蛾养的一条狗。那条狗是黑色的,嘴头子很宽,架子很大,样子很漂亮,有人说是狼狗,有人说是猎狗。我也分不清它到底是什么狗。我只知道它喜欢咬人。夜里,谁要是踏进她和秦月月的屋场,它就狂吠着扑上来,就像见了上辈子的仇人。它咬住人不松口,除非胡小蛾呵斥。胡小蛾对这条狗相当满意。经常不断地向别人夸耀她的欢子忠诚,比有些人要好。说有人用肉罐头讨好,它理都不理。还说有人准备下药毒死它,可它逃脱了。

胡小蛾确实很喜欢搬弄是非,也不知道那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好像她一直在监视村上所有的人。好像村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坏女人,就她是个正派人。

我知道秦月月说的什么,望着她说,“我……没说。”

秦月月说,“我相信你没说。我也不是说你跟她说了。我是……总感觉她好像在跟人家说。”

我有点着急了,瞪着秦月月,“我……真……没说。”

秦月月又飞了外头一眼,走到我跟前来,轻声说,“你帮我去打听打听行不行?看看她是否在别人跟前造我的谣了。”

我怔怔地看着秦月月,我不知道秦月月为什么要打听。

可我还是答应了。我觉得秦月月这是喜欢我、信任我。我把杯子的水一口倒进喉咙里,把塑料杯子捏了,丢到门角里,出了门。

天已经快黑了。出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望了胡小蛾那边一眼,门还锁着,黑洞洞的,欢子也没有回来。

我知道她喜欢去学校旁边的商店咵白,把背篓往背上一甩,就往学校去。

几个店子的灯都亮了,门半开着,可看不到人影。我听到家惠子店里隐隐约约有麻将声,就往家惠子店里去。endprint

我们村上的店子很多,买东西的人却不多。为了人气,他们先是一天到晚放录像,让那些看录像的人,口渴了能买一瓶矿泉水或者一瓶啤酒。现在没人喜欢看了,他们就在店子里摆麻将桌子,邀约人来打。可村里人实在是太少了,有时候一个晚上只一两桌。

屋里只有四个人,家惠子也上阵了。我走过去,像往常那样站到家惠子身后去。杨之茂屋里的瞟了我一眼。其他的人几个都没抬眼皮,就像知道我要去一样。

平常也是这样。我就像空气。有时候,她们摸不到牌时还会望我一眼,嘴里念叨说今天的牌就是怪之类的话。极少数时候,有人输多了,就会怨我,说是我站在她们背后的缘故,说我挡了她们的火,要么说我嘴里哈出来的气味儿把她们头熏昏了等等。

我站了一会儿,她们一盘打完了。钱在桌上飘来飘去。我有点着急了。“胡小蛾呢?”我忍不住问道。

这时才有两个人抬了一下头。杨之茂屋里的说,“胡小蛾?你找胡小蛾?”

“嗯……”我有点得意地点头。

“胡小蛾找你做事?”

我呵呵笑着。

“庆娃子,这回你看了便宜呢。”家惠子说。

“看见人成双,要背时呢,你到底看没看见?胡小蛾说你在岭上看见了功禄和秦月月。”杨之茂屋里的说。

胡小蛾真的说了秦月月和功禄在岭上的事。我想起了秦月月的话,“没……我……没……看见……”

“你不会帮他们隐瞒吧?”家惠子说。

家惠子真是厉害。我的脸突然红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好在他们并没有再说下去。她们把膀子伸出去,把麻将牌和得哗啦哗啦的。我准备走,去给秦月月说。我出门时听到她们这样说:

“他们也真想得出来,要去岭上。也不怕黄狗蛇,不怕鬼。”

“一定是怕狗。”

我很快就到了秦月月屋旁边。我站在屋角上,望了望她家里,门掩着,一道窄窄的电灯光射出来,把她屋前的几步台阶照亮了一半。我又望胡小蛾那边,我也有点怕那条狗,捡了一个石头甩到坝子里,没有听到狗咬声,才轻手轻脚走过去。

我把背篓甩到秦月月阶沿上,进门。秦月月把门全部掩上,又把我拉到她灶房里去。她着急地问我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我给她说在家惠子店子里听到的话。我正慢腾腾地说时,门“吱”的一响开了。欢子跳进来,跳到我身边,嗅我的腿。我向门口望过去,看见一张芝麻饼子脸出现在门口。

我想不到胡小蛾这时候会撞进来。我觉得她简直就像个鬼。

我看到秦月月脸“刷”地红了。她结结巴巴地给胡小蛾解释,“他大妈,庆娃子他……来要工钱。”

胡小蛾瞪着我看,好像她并不相信秦月月的话,“要工钱?”

“我……正……要烧火弄吃的呢。”秦月月说。

胡小蛾的眼光在秦月月身上扫来扫去,就像她的眼光是一对褪猪毛的刮子。她刮了一遍秦月月说,“他二妈,你脸好红,像泼了猪血,不会是发烧吧。”又把头扭向我说,“就知道要钱,也不看看你干的事值不值钱。你就要吧,再过两年,没人种田了,看你往哪个要。”

我们村种田的人确实越来越少。田荒了一片一片。水稻几乎没人种了,小麦就我种了一块。要吃米、吃面条也是从店子里买。我真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种田,要买米吃买面条吃。我很讨厌胡小蛾这么说。

“我……饿……死了……不找……你……”我说时瞪了胡小蛾一眼。

胡小蛾没有理我。她瞪着秦月月说,“他二妈晓得吗?有人竟然跑到蜈蚣岭上去偷人!”

我瞪着胡小蛾,见那张芝麻饼子脸上透着红,就像刚从灶膛里取出来一样。我又瞟了秦月月一眼,看见秦月月的脸白得像张纸。

“……有这样的事?他……大妈不……会搞错?”秦月月声音打颤,结结巴巴,有点像我,而且声音很低,好像蚊子嗡。

我搞不清楚秦月月为何要这样,我不都把胡小蛾在家惠子店子造谣的事给她说了吗?

“那怎么得错?”胡小蛾似笑非笑地,望我一眼,好像要说我看到了。我高兴起来,她如果说是我看见了,我就可以说没看见,可是她没有这么说,她说她去岭上了,那里丢了好多卫生纸。

她这么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看着秦月月,她的嘴唇动啊动,好像要说话,可什么也没有。

“这回,我必须把人揪出来。我现在已经抓住狐狸精的尾巴了……”胡小蛾脸上的肉一闪一闪的。我实在忍不住了,瞪着胡小蛾吼起来,“你……瞎……说。”

胡小蛾住嘴了,就像不认识我似的,瞪了一阵,突然冷笑一声,“瞎说?你说我瞎说?”

“你……就……是瞎……说。”

胡小蛾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你这个傻子!”

我不明白胡小蛾明白了什么,“你明……白个……屁……”

胡小蛾望一眼我,又瞪住秦月月,“我还把那些脏东西捡了一些回来了,我看了电视了,那些东西只要一化验,就可以把人找着了,就像那上面写着人的名字一样。她二妈不会认为我管闲事吧?这个事,我管定了。现在村上,烧火的烧火,扒灰的扒灰,肆无忌惮,鲁日不管,派出所也天高皇帝远。我得替天行道,主持正义。”

秦月月还是不说话,头低着,似乎被胡小蛾搞蒙了。我真的搞不懂秦月月为什么这么怕胡小蛾。

其实这种事,我们村真的多呢。琼华子也和功禄好着。可是琼华子就不怕别人知道。她甚至和她老公冬瓜说她就是喜欢功禄,要和冬瓜离婚。反是冬瓜不干。冬瓜说,她愿和谁好和谁好,只要不离婚。别人问冬瓜为什么不愿离,冬瓜说一离他就没有家了,他以后打不动工了怎么办,去哪儿?不离的话他就有家,打不动工了回来就还有个落脚的地方。冬瓜的爹甚至说,好歹孙娃子是自己的吧!

也搞不懂胡小蛾为什么要揪住秦月月不放。我想难道是因为秦月月长得比她漂亮?因为胡小蛾这张芝麻饼子没人搞?我想到这里时,听到肚子里又嘎嘎嘎笑起来。endprint

“屁……”我望着胡小蛾说,“你……就是……没得人……”我准备说她就是没得男人日这句话,可我说得太慢了,我还没有“日”出来,她又叽里呱啦说了。

“那个男人是谁,他二妈知道吗?好几次我看到他往岭上摸。可我怎么会往那个上面想?蜈蚣岭啊,那是什么地方,坟园包啊,黄狗蛇啊,天坑啊,你说那个胆子,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撵老虎,不要脸又不要命,他二妈说是吗?他二妈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哈,我现在不说名字,我等到让那几张纸说出来名字。不然,别人会在背面嚼我的坏话。我就不信她这回还能跑得了。就算她是个狐狸精,能把男人们都迷住,可也打不过我的手板心了。真是想起来就气愤。她不是漂亮吗,不是逗人喜欢吗?我就要让人看看她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还不是一泡屎?说白了,无非是想人家的钱,想开店子。我就不懂那些男人,平常看着精灵得很,可怎么就看不出人家这么一点屎肠子来呢?再说,女人脸蛋子长得再漂亮,肚子里还不都是一泡屎?”

胡小蛾噼里啪啦,像剁肉圆子。秦月月根本就没有回话的机会。秦月月把头低着,偶尔瞟一眼胡小蛾,嘴巴像一条干坡上的鱼一样张啊张,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小蛾这是故意来挑衅秦月月的。我真不明白秦月月怎么就不辩解几句。人家叫上门来,就差点名道姓了呢。我想秦月月难道是要认下吗?

我不想秦月月认下。我瞪着胡小蛾大吼一声, “你……这……个肉……喇叭,你才……是……一泡……屎……你说人……家的坏……话,你是一……泡屎……”

我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胡小蛾这时才住了声。她的眼睛瞪得比牛卵子还大,她瞪了我一阵,突然像猫头鹰笑一样叫喊起来:“呵呵——你是谁呀,我是屎?有意思。”

胡小蛾眼珠子一转,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这个傻子,我明白了……”

“你……在家惠子……店子里……乱说……你就……是屎……”我望了秦月月一眼。

胡小蛾的眼珠子又在眼眶子里打滚,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听壁根子?!”

“没……”我望了秦月月一眼。

胡小蛾又像猫头鹰一样叫了两声,“我真明白了,是有人要你听是不是?没看出来呢,一个傻子还当卧底、当间谍呢……跟电视上学的吧,怪不得像个夜游神呢,东晃一晃西晃一晃,在别人屋里踏冷板凳呢。”

这个骡日的胡小蛾,她竟然说我当间谍,我真的很气愤了,觉得身体在往外鼓,骡日的胡小蛾,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朝胡小蛾跟前跨了一步,手也变成了拳头,“你……再……说……”

胡小蛾的个子比我矮许多,我用劲儿的话,可以像提一只鸡一样把她提起来摔多远。她往后退了一步,“你这个傻子,要吃人的样子,未必你还敢打人?”

我把拳头提了起来,我真想把她的嘴撕成两半边。可我往她跟前凑的时候,秦月月把我的一只臂抱住了,把我往外推,“庆娃子,他大妈来跟我聊天呢,你走吧。”秦月月还从裤兜里掏了几块钱给我,“这是你的工钱。”

我往外走了。欢子又嗅我的脚。胡小蛾使劲儿踢了欢子一脚,吼道:“滚!”

我走到秦月月屋角时我就停下来了。我想看看她们究竟会不会打架。可我听了一阵,也只听到胡小蛾一个人的声音。再听了一会儿,就看到胡小蛾从秦月月门口出来了。我赶紧躲在柴堆后面。

欢子在她跟前跳去跳来。欢子大概看到了我,望着我咬了几声。

我这时就回了。

我是更加讨厌胡小蛾了,也有些搞不懂秦月月。我不明白秦月月为什么要这么怕胡小蛾。她都知道胡小蛾到处说她坏话呢。再说,她和功禄的事,村里人不是早都知道了吗?

可秦月月为什么要这么怕呢?

难道是因为胡小蛾说的那个什么纸?那个纸真的就能把人揪出来?我觉得胡小蛾这是在吹牛,是在吓秦月月。

妈还没有睡。妈给我说,鲁日的老婆来找我帮她家的油菜打药,六指的老婆来找我帮她砌猪栏。又说我们家的麦子该上肥了,问我干什么。

这是我经常遇到的问题。我田里没事的时候,别人也不来找我做事。我田里有事的时候,别人就会来找我做事。一般情况下,我会把自己的事放一放,先去帮别人做事。可我今天突然想给我的那块麦田上麦肥。

这几年,我们村除了我还种了一块小麦,再没有别人种小麦了。他们要吃挂面和馒头就去店里买面。我之所以还种着麦子,是因为我喜欢吃馒头和挂面,而我又没有钱去买面粉。想不到我种的这块麦子还给我带来了很多好处。鲁日每年都要买很细很细的挂面来换我用大磨磨的粗麦面,一斤换一斤,说是他在城里的哥哥要吃。鲁日还让我一定要把麦子种下去,免得以后村上找不到麦种了。我觉得鲁日的话有道理,如果万一外面没有细挂面卖了呢,村里的人要吃挂面,就要向我买麦种。

我上完麦肥之后,就去给鲁日家的油菜打药。只有大半天时间,我就把事干完了。回到家里,我正在猪栏里掏粪,胡小蛾来找我了,要我帮她去砍柴,要炒茶叶了。我说六指老婆找我帮她砌猪栏呢。胡小蛾说她去跟二凤商量,她猪还小呢,又说这回她一定煮肉给我吃。

我越来越讨厌胡小蛾了。我真的不想帮她砍柴。可是,我想起了秦月月的事,我想知道胡小蛾究竟怎么样她了,胡小蛾是不是通过那些纸找到了秦月月。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胡小蛾那里。胡小蛾这回真的煮了一锅肥肉,还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吃得我的嘴丫子哗啦啦往下流油。

吃完饭,我就把斧头拿出来磨。胡小蛾要我别急,早晨林子里有露水,还把我手中的斧头夺过去,放到门旮旯里。她给我倒了茶,让我喝茶。我把茶接住时,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马脑壳。

“庆娃子,”她把那张钱拿在手里掸着,掸出哗啦啦的响声,“你没看到过大马脑壳吧?你想要吗?你想要它就是你的了。”

雨水荒的人把一百块钱叫大马脑壳,把五十的叫小马脑壳。在牌桌上,大马脑壳和小马脑壳,我看得多了,它们在我的眼前飘去飘来,飘去飘来,就像树叶,只是我口袋里从来就没有揣过大马脑壳,最大的票子是一张小马脑壳,是我给鲁日种了三天油菜,鲁日老婆给我的。我揣在身上时,总感觉兜里揣了一团火,靠近衣袋那儿的一块肉总是一耸一耸地跳动,发烫。夜晚,我把它压在枕头下面,也感觉到枕头下面有一团火,烤得我的头热乎乎的。endprint

我望了胡小蛾一眼,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那天去蜈蚣岭上,你究竟看到秦月月没?你说实话,这个大马脑壳就是你的了。”

我喝了一口茶。这确实太诱人了。可是我不想把秦月月和功禄的事说出来。我答应不跟别人说的。我不能因为大马脑壳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忘记了。

我想起了她那天说的那些纸。“你……不是……说……那些纸……上写……着名……字吗……”

我得意起来,我早就看准了那是吹牛。

“我不想那么麻烦。”她把大马脑壳又掸了一下,“其实这事真的很简单。只要我们一起去找鲁日,我给鲁日说,你只要点一个头,说一句是的,就行了。或者我打电话给光明,你对着电话说一声是的。你说这不简单?你给人家帮工,一天三十块,你这两个字,就是一个大马脑壳,比鲁日的话就值钱一万倍了。”

我犹豫着。我不想干。

胡小蛾“哧”地一笑,“庆娃子你……没碰过女人吧?”

“我……说……不到……了。”

“我没说给你娶媳妇。我是说弄女人。你没弄过女人吧?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帮你找个女人。”

我嘴巴的涎水飙出来了。我确实也想女人。裆里经常痒得难受,痒得心里烦躁,恨不得撞墙。有一回,它痒极了,我就用手指甲掐,把它掐得血糊汤流,肿了好几天。又有一回,我想彻底解决它痒的问题,就在裤腰上插了一把刀,爬到一棵桐树上,准备把它剁掉,可是我坐好后,把它拿出来放到桐树枝上,把刀挥起来,闭了眼睛往下砍时,桐树枝却断了……

胡小蛾见我不吱声,又说,“你变了一次人呢,没弄过女人,阎王爷就不要你。”

胡小蛾这个骡日的真的把我搞蒙了。又是钱又是女人,都是我喜欢的,傻子才不干呢。我虽然是个傻子,但我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傻。我有点动摇了。

我想答应胡小蛾。可是话就是出不了口,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秦月月吗?你如果答应了我,我就有办法让你和她亲嘴儿,你想怎么样她就怎么样她。”

我确实喜欢秦月月。她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暖暖的,湿湿的,很香,直往心里钻,我有时候很想很想好好闻闻这种气味。

胡小蛾这么说,我又好像闻到那种气味了。

“你不干?”胡小蛾把马脑壳掸了一下,装进她口袋里了,“你还真是傻到家了。”

我瞪了胡小蛾一眼,站起来,把门背后的斧头拿出来。我想说我想想,可我话还没出口,胡小蛾又说,“你不干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把你在秦月月灶房里和她拉拉扯扯的事告诉光明,我把你给秦月月当卧底、当间谍的事都说出来,到时光明会回来揍你,会让你去坐牢。”

我没有想到胡小蛾要这样。“我……没……”

“你说没就没吗?我亲眼看见的。”

我一下子就泄气了。我想了想说,“我……要……说……也……只……能给……光……明……说。”

胡小蛾想了想同意了,把手机掏出来。我连忙说要等光明回来,我不会说手机。

胡小蛾答应了,但还是给光明打了电话,说她家里出了事情,让他回来一趟。她没有要我用手机和光明说话。她打了电话,就把那张钱装进她兜里了,说先帮我保管着,光明回来,我做了证人,就把马脑壳给我。

给胡小蛾家做事,从来就不会让我在天黑前收工。天黑之前,她去了林子里,指挥我把那些花栗树锯断,锯了一棵又一棵,锯完了,她又叫我顺便带几截回去。

夜晚九点多才吃了晚饭回家,胡小蛾让我这两天不要出门,光明要回来的。

回到家后,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光明回来会不会揍秦月月?秦月月怕人家知道她和功禄的事的,怕得很,为什么?应该就是怕光明打。我觉得光明不会像冬瓜。

想到这里,我突然很后悔今天答应了骡日的胡小蛾。我真是太没有出息了,一见到大马脑壳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突然想要把光明回来的事告诉秦月月。

我走到秦月月屋前,才知道她睡了。她家里没有一点灯光。我瞟了一眼胡小蛾那边,那边也没有灯光。我听到欢子懒洋洋咬了一声。

这个时候叫秦月月的门是不好的。如果骡日的胡小蛾听到了,看到了,她会说出二十四个花儿来。可是我又担心光明晚上回来了。我想了一想,悄悄地钻进了秦月月门口的油菜地里。我想,如果光明回来,揍秦月月,我就出来劝架,就说我没有看见,都是胡小蛾瞎说的。

我怕欢子咬我,往回走了一段路,绕了很远,才绕到秦月月的油菜地里去。欢子果然没有发现。

油菜正开花,钻到里面,浓烈的花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我第一次感到油菜花的香气中,有甜甜的闷闷的油腻腻的味道。

蹲了一阵腿蹲麻了。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月亮很好,油菜的花和叶上反射着一种荧光,亮闪闪的,我从来就没有觉得油菜有这么好看。欢子小跑着过来,好像是发现了我。我赶紧蹲下去,缩了缩身子,手悄悄地伸出去摸石头。可欢子跑到院坝边上站住了。它望着我咬了几声,摇头摆尾起来。我想欢子一定是认出我了,它是给我打招呼。

我瞪着欢子看。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狗,我觉得狗没有什么好看的。可现在我觉得狗站在那里的样子很有趣。它一动不动,似乎在思考一个很深奥的问题。我想,欢子也在这里等光明吗?

我等到大半夜,也没有等到光明。我这时才猛然想到一个问题:晚上没车呢。于是我从油菜地里钻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我就起床了。我今天要给六指屋里砌猪栏,我准备从秦月月门口经过时,把光明要回来的事告诉秦月月。

秦月月开门了。我望了胡小蛾那边一眼,看到胡小蛾的门还没开,就把背篓甩下来,走到秦月月屋里。

秦月月显然没想到我这么早会去找她,她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胡小蛾给光明打了电话,光明要回来的事说了。秦月月问胡小蛾还说了什么,我想了一想,就把胡小蛾要给我马脑壳的事也说了出来。endprint

秦月月听了并不吱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早想到了。

我突然想起了琼华子,“你……到……底怕……光明……什么?”

秦月月说,“你走吧,他大妈要起床了。”

“光……明……会打……你?”

秦月月说,“你走吧庆娃子,你不要再管这事了,我真后悔让你掺和进来。”

到了六指家里,我才知道六指老婆要砌的并不是猪栏,而是六指住的石头房子,又被六指掏了几个窟窿。六指是个神经病,前年得的。六指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他会建房子,是个小包工头。他赚了钱,就在镇上开店子,可是开垮了。几万块钱砸到水里,连水泡也没冒一个。二凤带着她看了不少的医院,可就是看不好。而让二凤无奈的是六指还喜欢往店子里跑。他跑到店子里,就钻到柜台里面去,乱扔货架上的东西,有人阻止他,他就会拿刀杀人。二凤没有办法,只好用铁链子把他拴起来,可拴起来的六指照样不安分。他用牙齿咬链子,用链子砸自己的头,整天像狼一样嚎。二凤后来想到一个主意,把他睡的那间石头房子布置成一个店子,请我从小河里背了一些石头摆在里面,又捡了一些废纸盒子、塑料袋子以及一些破铜烂铁等等,还摆了一个破计算器,一部破手机。六指这才好多了,不怪嚎了。他在里面忙着,把这块石头搬下去,把那块石头搬上来,嘴里咕咕叨叨的,有时发出一阵瘆人的怪笑。

我走到六指的石头房里时,六指望着我嘿嘿笑,赶快拿了一个破纸盒子给我,并按了几下计算器,说五块,就把手摊开伸向我。我赶快撕了一个破烟盒递给他,他拍着手跳了起来。

歇的时候,二凤问我秦月月的事。我说都是胡小蛾瞎说。二凤说,“都是这个店子闹的。”

我不懂二凤这话的意思,胡小蛾和秦月月又没开店?愣愣地望着二凤。二凤就摇头、叹气,“还是都想开店子呢。”

开店子确实是好。我们村上的人,都比较喜欢开经销店。那些在外面打工的人,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将来开个店子。我想秦月月可能也想开个店子,胡小蛾……也有可能。可我不懂胡小蛾为何要这么待秦月月,这和开店子一毛钱的关系都没得。

太阳还没落,我就按照二凤的要求,把六指的房子堵好了。二凤把工钱给我时,让我吃了晚饭再走。我没有吃。我想知道光明是否回来了。

我又绕道从秦月月门口经过,我发现光明还是没有回来。

回到家,我想过要不要继续去油菜地里等光明回来,我还是有些担心光明会揍秦月月。可是我又有些害怕胡小蛾。我最后想,光明要回来的事我也给秦月月说过了,没我什么事了。何况秦月月也要我不要掺和呢!

可想不到出了大事。这之后的第三天上午,我正冒着雨把栏粪往坡里背,准备天晴后就点苞谷,听到鲁日的大喇叭响了。鲁日说秦月月喝了药,要村里人都去帮忙。

我甩了背筐就往秦月月家里跑。我想一定是光明回来了。光明揍秦月月了。

跑到时秦月月家里已经有了好几个人。我看到鲁日和功禄正抱着手机打,喊得脖子上的黑筋都跳出来了。另一间房里有人头晃动。

我瞥了有人影晃动的那间房一眼,踱过去。刚要进去,胡小蛾从里面出来了。她让我快走。我瞪着胡小蛾,把膀子一甩,甩开了胡小蛾的手。

房里有鲁日老婆和琼华子她们。她们像木桩一样站在床边。我看到床上挺着一个穿着一套红衣服的人,脸上盖着火纸。我想那是秦月月。一个男人跪在床边,把头埋在床上哭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我认出那是光明。

鲁日老婆这时也叫我走。胡小蛾也进来拉我。我一挥胳膊,把她们挥了一个趔趄。

“光……明,你……哭……个卵子……”我蹬了他一脚,“她……是……”

我想说秦月月是胡小蛾说坏话说死的,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鲁日就进来了。要他老婆多找几个女人,帮忙找菜做饭,说他已经请前山坡村的红白理事会的人来安葬了,也给派出所的胡胖子打电话报了案,他们一会儿就要到了。

鲁日还没说完,他的电话又响了。他一边说着电话一边往外走。他老婆、胡小蛾等等也都忙去了。

我突然觉得真是我害死了秦月月。是啊,她不是怕光明吗?我不是给她说了胡小蛾给光明打了电话要光明回来的话吗?

我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我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然后跪了下来。跪了一阵,又进来了几个老人和女人。我对他们说,“秦月月……是我……害……死的……”

功禄这时进来了。功禄把我扯起来,让我出去,别在这儿添乱。功禄把我拉出卧房。我看到鲁日时,抓住了鲁日,我对鲁日说是我害死了秦月月。鲁日这时对功禄吼,“还不把他弄走!”

功禄把我拉到院坝边上,要我回家去,说秦月月的死与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不要抓起屎往自己脸上糊。这不是个小事,一条人命,弄不好会坐牢的。功禄还暗地里塞了一包烟在我口袋里。

我不想走,给功禄说,既然我弄死了秦月月,我就该抵命。功禄说,“你抵命了,你妈怎么办?”

我说不过功禄。功禄叽里咕噜说的时候,我的眼睛乱瞟着,我看到了秦月月的几只鸡咯咯咕咕钻进了油菜地里。

功禄见我不吱声了,转身望了望,然后低声对我说,一会儿派出所要来人的,他们有可能要向人做一些调查,如果问你什么,你什么都不要说,包括那天蜈蚣岭上的事。

我看到几只鸡钻到油菜地里了,一会儿就看不到了,我想起了前两天我藏在那里等光明的事。我想还是躲那里吧,等派出所来人了,我就钻出来。

想到这里,我就答应了功禄。我往回走了一段路,就绕道钻到油菜地里。

雨还在下着。我钻进油菜地里头,才听到细雨落在菜叶和菜花上的声音,才感觉到头发湿了。狗毛雨钻进颈子里,有点凉。

人越来越多了,有的打着伞,拄着拐棍,有的光着头,都是些老人和女人。鲁日和功禄这时在用塑料布绷雨棚。欢子一直站在院坝边上,朝着来来往往的人咬。

蜈蚣岭上的黄狗蛇又叫起来了,声音低低的,我听着特别像哭。endprint

我也突然想哭。

我在油菜地里蹲了一会儿,就看见拖拉机拉来了一车人。我看到拖拉机的叶子板上坐着一个穿着警察衣裳的胖子。

这应该就是鲁日找来安葬秦月月的人了,那个穿警察衣裳的胖子应该就是派出所的胡胖子了。我从油菜地里钻出来。

雨棚早绷好了,那些来帮忙的外村人下了拖拉机就坐到雨棚的板凳上,胡胖子则进了屋。我看到胡胖子进屋去了,也跟过去,没想到被功禄拦住了。功禄问我怎么不走,问我是不是想去牢里待几年,我不想跟功禄啰嗦,双手一使力,把功禄推开了。

鲁日这时正和胡胖子说话,我走到鲁日跟前,正要和胡胖子说是我害死了秦月月,胡胖子这时问鲁日了。“你是说死者先给他男人发信息,他男人打电话告诉你了,你才跑过来是吗?”

“对。我跑来时,人已经没气了,就没有往医院里送。”鲁日说时,就高声地叫光明。

光明站在胡胖子身边,两个眼睛像两颗红刺泡子,颈子断了,脑袋无力地垂着。胡胖子说,“你手机呢?”光明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胡胖子说,“是的。她男人今天去县城了。”

胡胖子看了一阵,然后一字一顿念起来:

“光、明,我、想走了。我不想活了。对不起你。我永远爱你,爱平平。”胡胖子念完,问光明,“你们发生矛盾了?”

光明摇头。“我是前天回来的。我们商量开个店子,我今天去县城,就是联系开店子的事的。我找了在县城开批发店的朋友,可是他劝我不要开了,说家乐福、沃尔玛现在把店子都开到镇上去了,去村里是早迟的事。我就把这话告诉了她。”

胡胖子说,“可以认定死者是自杀。你们收殓吧,入土为安。”

我蒙了。我大声说,“秦……月月……是我……害……死的。”

胡胖子把头一偏,瞪着我,“你害死的?”

我正要说什么,鲁日吼道:“你瞎说什么?功禄,喊几个人来,把他弄走!”

功禄跛着腿,像跟头虫一样跳到门边,喊外面的人。我听到鲁日对胡胖子说,“他是个傻子。”

无论别人怎么解释,我都觉得秦月月是我害死的。胡胖子走了后,我又找鲁日,鲁日便让人把我关在村委会里。

关了几天鲁日才放我出来。鲁日说,“庆娃子你是个傻子。你是个傻子就不要想些聪明人才想的事。我说的你懂吗?”

“秦……月月……就……是我……害死的。我……给她说……了胡……小蛾给光……明打……电话……的事,她……怕光……明,所以……喝……药……”

“她在短信里都给光明说了,她是要死,跟别人半毛钱的关系都没得,你抓起屎往自己脸上糊。”鲁日丢一棵烟我,“好吧,你回去吧,别傻里傻气去找光明,给我惹些事出来。”

“我……就……给他说……一句话……”我说。

鲁日吼起来,“不行。你要去惹事,我就仍把你关在这儿。”

“你……们……才是……傻子!”我对鲁日说。

妈又聋又瞎,并不知道我这几天去了哪儿。她闻到我的气味,知道我回了家,便问我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我说秦月月死了,我去帮忙。妈没问秦月月怎么死了,她问桐花开了没有,我说开了。妈说你要点苞谷了。

可是我没有心思点苞谷。我想跟人说一说。我觉得我做了坏事至少要让别人知道。

我先去了家惠子店子里。店里仍然像往常一样,有几个人在打麻将,还有好几个人观战。我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可打麻将的人只抬了抬眼皮,观战的人只扭头扫我一眼,就又看牌去了。我又“咳”了一声,就往里走。可脚刚跨进门,家惠子就吼起来了,“庆娃子,你出去,你以后莫到我店子来了。”

“我……想……说……一句……话……”

“想说什么,秦月月不是你害死的?”家惠子说,“这事说到底,你还真脱不了干系。秦月月她为什么喝药?不会是什么沃尔玛吧?”

“所……以……”我说。

杨之茂屋里的说,“庆娃子,我补你一个聪明,你以后,也不要往别个屋里去了。都知道你听壁根子,传话,搬弄是非。”

当门坐着的刘腊梅“啪”地打出一张牌,然后扭过头来,“快走吧,别挡人家亮光。”我往旁边闪了闪,刘腊梅又说,“你一身的晦气,挨谁谁倒霉。怎么你还不懂啊!”

她们噼里啪啦说着,我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我着急了,喊起来,“我……就是来……说……我……害……了秦月月……”

我喊了一声,又抽了自己两耳光,才出了门。我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再没有人找我做工了。我也不再去别人家里,去店子闲逛。我们家有一棵枇杷树,没事的时候,我就爬上去躺一会儿。

秦月月二七的时候,我捡了一些桐花,用藤子穿成了一个花环,我想把这个花环送给秦月月。

天又下起了小雨,黄狗蛇仍在叫着,呜呜的。我觉得像哭。

远远望见秦月月坟前有一股淡蓝色的烟,我想是光明。走到坟前才看见是胡小蛾。我说,“我……以为……是……光明……”

“他带着平平走了。可能到镇上住去了。”胡小蛾说。

秦月月坟前的花圈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纸也凋了颜色。我把它们扶正插好,然后折了一段树叶插进坟石缝里,跪下来,把花环挂上去。

胡小蛾面前的火纸很多,一沓一沓的,烧不透,胡小蛾用一根柴棍扒拉着,扒拉出熊熊的火苗。“庆娃子,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你?”我瞪着胡小蛾,摇头。

我看到胡小蛾眼里爬出泪来了,像两条虫,她哭着说,“我真想让黄狗蛇吃掉。”

胡小蛾烧完纸以后,我们一起往回走。胡小蛾让我去她家里喝茶。我到胡小蛾家里,胡小蛾给我倒了茶,并且一双手递给我。

我走的时候,胡小蛾说要弄肥肉给我吃。我摇了摇头,往外走,这时胡小蛾突然抱住了我,“庆娃子,我觉得你不傻,你不是傻子,傻的是我……”

我听到欢子在外面咬了一声……

责任编辑 吴佳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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