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人的乡土

2014-07-03 14:06梁大平
长江文艺 2014年7期
关键词:吉普车机械师异乡人

梁大平

树荫下的土人和草丛都安详宁静,

朦朦胧胧,

草丛不是消磨时光,

它长在那里,

土人也不是消磨时光,

坐在草地上就是生活。

土人服务区十几间小房屋夹杂在光斑闪耀的树林中,在浩瀚无边的荒野中这片房舍犹如一个孤岛,幸好它守在一条公路旁。

机械师从房门张望外面热腾腾的午后时刻。苍天之下阳光依然灿烂,有车辆反射着阳光亮闪闪地驶过。几个土人在有树荫的草地闲坐。机械师躲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像躲在洞穴出口窥视的一只负鼠。

上午几个土人开着吉普车到机械师这里换轮胎,后来就去那片草地不声不响地坐下,树荫下的土人和草丛都安详宁静,朦朦胧胧,草丛不是消磨时光,它长在那里,土人也不是消磨时光,坐在草地上就是生活。

机械师维修为土人服务的车辆,也维修土人自己的车辆。他维修土人的车辆不收费,政府为服务土人的人付很高的工资。土人如今也有汽车,有政府优惠给土人的村落的二手吉普车,政府终于想通了,花钱雇司机接送土人,还不如让土人学会开车自己拉着自己往返。

一辆加长吉普车停在小学堂门前,把着方向盘的是土人。放学的十来个土人小孩在女教师监督下排队上车,女教师是个白人,她一声不吭地紧盯着,挤成一团的小孩被她拢住,发觉哪个孩子东张西望不上车,她就一猫腰动作麻利地把小孩提溜上去。敞开的车窗露出一个个眼睛圆溜溜的小脑袋瓜,车上的小脑袋瓜越来越多,不一会儿那地方只剩下她自己。

草地上的土人站起身,让血液流通,换个姿势又坐下去。太阳渐渐往下落,光线变得柔和、昏沉,土人服务区的小房子统统关门。几个草地静坐大师身边没有树影没有光斑,土人依然稳稳当当,哪怕天空中草丛中或他们心中还剩一缕阳光,他们也不起身。

在灰暗的暮色中土人终于离开草地。他们登上吉普车,打开车灯,慢慢吞吞离开服务区。那辆吉普车似乎被土人驯服。游牧民族骑着野马狂奔却不掉下最终驯服野马,土人的法子正相反,坐上去之后用慢慢腾腾却不掉下驯那辆车,瓦解、涣散、消磨它肚子里边的原理啦、概念啦、工作效率啦,最终它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吉普车不走正路紧贴着道路边缘慢慢行驶,它用让路的姿态向前开。后面没有车,这条路很久才会有一辆车,可是吉普车一路上始终靠边,给超它的车全程让路。

车灯照射到有人迎面走来。大吉普车在减速,这人一边挥手一边靠近,像拦牛车般拦住这辆车。

男土人圆睁着眼睛,女土人也圆睁着眼睛,两个人专注地瞅着拦车的异乡人,有点吃惊又安详宁静。异乡人告诉土人,他的车过河时陷在河里,请他们帮忙拉上岸。

那个土人神色专注地思索着,异乡人离开河边后走了几公里土路,上了公路还得再走几公里才能到服务区。就算到达服务区天黑关门很难找到人,突然中途遇到土人的大吉普车令他心里高兴。他对圆睁着眼睛思索的土人说:“不远,开车很快就到。”

原来的念头是回土人村落吃晚饭,如今变为到河边拉车,土人迟缓地琢磨着。异乡人估摸这慢腾腾不会是心里不情愿,多半是思索的速度比较慢,走一会才到达头脑中发指令的地方,敲门还要敲一阵,不过一旦敲开,那指令肯定是:拉车。异乡人心里一厢情愿地想着,对那“指令”既然毫不怀疑,干脆越过这个阶段进入下一步。异乡人:

“你车上有绳子么?”

这回土人一点没费事就告诉他:“没有。”

这么大的一辆车,天生就是拉其他车的一辆车,竟然没有拉车的绳子!异乡人出乎意料,他听见自己茫然的声音:

“我也没有。”

土人不假思索地说:“机械师有绳子。”

服务区的加油站兼营汽车修理,但这会儿早关门了。

异乡人:“加油站关门了。”

土人:“机械师有绳子。”

加油站关门哪能找到机械师,异乡人想,也只好试试。他在想“只好试试”时,对形势的判断是有车但缺绳子,土人倒没表示他缺的仅仅是绳子。异乡人上了吉普车。前排三个座位土人妇女移到中间,门边的座位让给异乡人。土人非常愿意帮忙还是被拦住只好认命,异乡人吃不准。人既然上了车,回村子吃饭的吉普车又掉转头重返服务区。

土人服务区的加油站果然一片黑暗,大吉普车越过去继续朝前开,它停在另一处小房附近。异乡人和土人站在小路边,离房子大约十米远,土人低沉地喊了一声。

房子侧面冲出一条狗,紧接着另一侧也冲出一条狗,两条狗不扑不咬,肩并肩地守住门口汪汪叫。机械师推开门匆匆走到外面,他中等身材,中等年龄,迈着大步,头发微微向后飘拂。服务区的路灯从远处送来一点光亮,机械师瞅着光影中的异乡人,土人他都熟识不用瞅。

机械师停在两米开外,土人指指身边的人,告诉他这人的汽车陷在河里需要拖上岸。异乡人也开口讲话,同样的内容又重复一遍。

机械师严肃地端详着异乡人,问:“你过那条河干什么?”

异乡人:“没事,看看风景。”

河那边是一成不变的乱蓬蓬的灌木丛,那片野地虽然一望无边,却没有“风景”可看。异乡人感到机械师在端详他,接着听见机械师发问:

“你了解这个国家么?”

异乡人以为他会问那条小河怎么会陷住车,或者问那条河涨水了么?他略一迟疑,机械师再次发问:

“你了解这个国家么?”

“这个国家?”异乡人想,我可不是游客。他:“我来到澳大利亚很多年了。”

机械师:“你了解这个国家么?”

异乡人有点困惑,这白人什么意思。我们总不至于借绳子之前先唱国歌吧。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没准儿,你看呢。”

机械师是白人,异乡人是黄种人,土人的脸是黑黝黝的咖啡色。三张脸真像这片野地中的三面旗帜。土人安详宁静地瞅着两个人的一问一答。机械师扫了一眼土人,心想他们在草地上坐了一整天,在回家的中途被堵回来,却是一副打算为异乡人出力的神气。机械师觉得异乡人在支支吾吾,他恼火地大声说:“你们到底需要什么?”endprint

几个人始终隔着两米的距离,异乡人不吭气等土人开口,既然机械师把“了解国家”看得这么重,最了解这国家的人就在眼前。最了解这个国家的人此刻安详镇定,内心的茫然深不可测。他悄悄碰一下土人,土人瞅瞅他。对机械师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他的车陷进河里需要拉上岸。”

土人话音刚落异乡人立刻补了一句:“需要拉上岸的绳索。”

土人想把异乡人交给机械师,而异乡人的意思是只需要机械师的绳索。机械师瞅瞅两个人,转身迈着大步朝房舍后面的仓库走。

河那边没有风景,那条河也没有金子。挖金的,找钻石的,找矿石的人想的只是发一笔横财,却不知道进入土人服务区或进入土人村落需要申请许可证。机械师想提醒异乡人这片地区受保护,说了三遍:“你了解这片乡村么?”异乡人始终支支吾吾让他恼火。(“Do you know this Country?”中Country可以是“国家”或“乡村”。)

服务区只为土人服务,但一辆车陷在河里他终归要帮忙,他拿出绳索赶紧打发这人走。

机械师返回这边,他时而迈大步时而迈小步顺应脚下高低不平的草地。异乡人注视着机械师抱在胸前的绳索。它有点独特。这绳索看上去扁平、厚实,像根不救火时的消防水龙带扁平地一丝不苟地卷成一圈。绳索越来越近,近在眼前,异乡人伸手接那绳索,绳索向后一缩让他扑个空。

机械师恼火地把手一缩,绳索拐了个弯递给土人。土人把绳索抱在胸前。绳子递给他他就拿着。

异乡人眼睛只盯着那绳子,直到它拐个弯走掉才注意机械师,发觉他有点恼火不由得笑了笑。借绳子就借绳子还要拐个弯。

异乡人:“谢谢,头儿。”

机械师:“我不是头儿。”

机械师仍有火气,但几乎消失。他没想到异乡人伸手扑个空却没介意。一时间他甚至觉得可以去河边看看,如果这异乡人请求他去。就算土人打算为他出力,毕竟没听说过土人会抢险救难。但这异乡人似乎心满意足。似乎横下一条心要在土人身上挖潜力。要么就是陷在河里那辆车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总之,机械师没有掉头走,他侧着身子朝家门那边退了两步,眼见土人抱着绳子跟着异乡人朝大吉普车走,他这才掉头回家。他的女人一直站在家门前面和两条狗后面瞧着这边。

吉普车仍然紧贴道路边缘行驶,以给后面车让路的姿态向前开。后面仍然一辆车也没有。车前排的三个座位土人妇女仍然坐在中间,男土人仍把着方向盘。

异乡人只借绳子意味着土人还不能回村落吃晚饭。土人想回去这是肯定的。让土人在回村和拉车之间任选一个,土人肯定选择回村。但如果有人说咱们先去拉车吧,土人就安详宁静地瞪着眼睛瞅这人,瞅呀瞅呀,还没能真正下决心已经跟着人家去拉车。

荒野中有条土道微微泛白,依稀可见,吉普车离开公路转向土道。它在土道上颠颠簸簸,车灯的光线在黑暗中晃动。土道两侧的小树被车灯光线分割成半明半暗的两部分。

灌木丛绵延不绝。只有河边得到河水滋润的树长得高大。大树在河两岸和河床中生长。白天远远就可以看到林带,夜晚看到的只是模模糊糊高耸着的黑色痕迹。三个人不慌不忙注视着前方,看到林带随后看到小河。

土道有个长长的缓坡朝小河倾斜过去,异乡人瞅着河流若有所思地说:“上午去河那边没费事,下午返回却陷住了。”

吉普车的灯光照射水面,三个人都看到河里那辆车像个大卵石正被水流冲刷。河水很浅,水流正好齐车门下边那道缝,河水没有灌进车里。土人稳稳地开着车。现在可以停车,掉头,拴绳子,拉上岸,但土人没停车。

吉普车向河开,似乎要向河里开。

异乡人:“等等,停下!”

车停了,两辆车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河里,车头迎着车头,就像岸上一头大牛要把河里的小牛叼上岸。异乡人隔着土人妇女瞅抓着方向盘的男土人,土人瞅着河水。

异乡人:“你不想给车掉头?”

土人抵着方向盘,注视着河水,似乎拿定主意。

土人:“过河。”

土人没想给车掉头,想过河。异乡人奇怪地问:“过河?为什么过河?”

两个土人都不吭声,安详宁静地圆睁着眼睛,似乎拿定主意。异乡人觉得自己的眼睛也瞪得溜圆,不那么安详,但还能沉住气。他在揣摸土人“过河”的目的。吉普车掉头,绳子一端拴住吉普车尾巴,一端拴住河里那辆车的车头,再一拉就完事大吉。土人似乎不这么想。他在心里归纳他与土人的共识:拉车上岸,用绳子拉车上岸、绳子要拴在车上,这些是共识,没有分歧。但土人想过河。他突然悟到:过了河两辆车就尾巴对尾巴。土人似乎觉得绳子只能拴在两辆车的尾巴上。

异乡人:“不行。”

两个土人安详平静听他讲。

“不行,那样一来车又拉回河那边。”异乡人说,他沉着地瞅着对岸,他:“那一来,我的车虽然上了岸,但是仍然没过河,是不是?”

三个人的眼睛同样圆滚滚,同样安详静定,从容不迫地面对这局面。似乎还不着急,像在大吉普车上促膝谈心。

河那边的荒野保持着未经人类触及的原始风貌,它的特点是有人类存在但又未经触动。这一带的面积相当英国那么大,只有一条公路,几十年坚持不修路不修桥,就用荒凉来保护环境。异乡人在河那边度过野气横生的一个白天,土人似乎要把他送回去看夜景。他沉着镇定地给土人分析局面说:

“车回到河那边,我再过河还得陷在河里,是吧。”

土人把着方向盘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打个手势。土人说:“我可以把它拉回这边。”

异乡人觉得土人那手势像兜个圈子,它表明土人脑子里有兜圈子的念头。他赶紧抓住这念头。他:“你现在就可以兜圈子,不需要过河。”

两个土人神色严肃,瞪着眼睛若有所思。像是在苦苦思索,但也难说。土人妇女坐在两个男人之间,她在思索异乡人的话。突然抬手拍了男土人一下。她明白了异乡人的想法更简便。她喝住男土人,那是一句异乡人完全不懂的土人语言。土人讲话比较简短,总是一句,或者两句。这句话显然很精炼,准是凝聚了大量内容,要么就是反过来,它剔除了一切内容仅供顿悟。总之这断喝配合她的一掌使男土人转变了思路。endprint

男土人思路转了大弯子,但从容镇定毫无变化,所以这个转折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异乡人凭着直觉感到一切顺利,他和女土人安详镇定地下了车。他那模样差不多与土人有几分神似。土人妇女指挥大吉普车往后退,离开河边,退到可以掉头的距离然后掉头。

大吉普车已经到位,突然后门一开跳下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异乡人吃一惊,在车里他始终没察觉后面有人。前座的人安详地促膝谈心,两个土人无声无息地躲在后面,体会别的生物发现不了自己的乐趣。突然又跳出来。两个人都不到二十岁,灵活敏捷,可能在车里憋气憋得太久,立刻在土路上奔跑。

这是一辆八座吉普车,可能还有藏着不动的土人,也许没有。这已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救援大军,它在野地拉开阵式,清一色光着脚丫,唯一穿鞋的人正在河边脱鞋,绳索的一端他拿着,绳索另一端土人男孩正把它套到吉普车的拖挂杆上。

河水反射着很微弱的一点月光,水流冲击汽车下部绕开车轮向前流淌。车下没处拴绳子,异乡人掀开车盖把绳索拴在车架上。那里承受不住拉力,但拉车上岸只需一点力。这车几乎算不上陷在河里,只是停在浅水中差一点点力无法上岸。

异乡人钻进车里打开车灯,他在身上摸来摸去马上又钻出来。车钥匙找不到了,可能落在吉普车里。他从车里拿出一瓶酒蹚着河水上岸,穿上鞋朝大吉普车奔跑。救援队长手握方向盘瞧他。他把那瓶酒给他,又在先前坐的位置寻找,他什么也没找到。

那么可能是脱鞋下水时落在河边,他又跑回河边,但先前在哪里脱鞋他记不住。他大喊一声:“车钥匙没了。”土人女孩跑过来,土人目光极为敏锐,她立刻在满布碎石的河边找到钥匙。

他再次钻进汽车,车灯光线掠过水面照亮吉普车后部,吉普车光线照亮土道。两车之间的绳索松松垮垮躺在地上。

岸上三个土人朝两辆车招手,喊叫。他能听到吉普车低沉的吼叫,他挂一挡,踩着离合器,紧盯着两辆车之间的绳索。它先是弯弯曲曲躺在地上,然后仍躺在地上但被抻直,在它离开地面随即绷紧的瞬间他松离合器踩下油门。

轮子一转车就往河沙里陷,这关头需要吉普车助一臂之力,再看绳子竟然松弛下来,不知土人怎么搞的。他立刻松了油门。车轮停止转动,可是那绳子再次绷紧。他又再次松离合器踩油门,轮子一转车就往下陷,老天!那绳子又悠悠荡荡。他立刻松开油门。这龟儿轮子不转,车也停止往下沉陷,那绳子又松松垮垮悠悠荡荡。河岸上三个土人呆呆地注视,一声不吭,可能以为这就叫拉车上岸。也可能不那么——绳索又再次绷紧,他重复那老一套的动作,不敢抱希望,那绳子竟在用力!纯属巧合的是土人也正在踩油门,轰的一声,他的车挣脱河沙毫发未损上了岸。

他的车停在岸上,吉普车停在前边,两车之间的绳索松松垮垮躺在地上。他冲旁观的土人大声吹呼。三个土人只是轻松欢快地互相交谈。土人并不狂呼乱叫。车灯橙黄色的光茫辉映着土人,虽然只是一瞥之间,但异乡人感到那交谈的声音含蓄、轻快、文明。土人似乎松了口气,土人在放松身心,仿佛在光影中飘浮,不再那么沉甸甸的。

他钻出车门到前边与救援队长拥抱,迈出第一步就被尖硬的碎石狠狠扎了一下。土人光着脚丫轻松自如走动着,而他不喊也不叫,弯着腰,两只脚在碎石上轻起轻落到河边找鞋。他在黑蒙蒙中借着那辆车尾灯的光线找鞋,穿上鞋,他立刻能够站直。他找第二只鞋,在河边像仙鹤般单腿站立穿第二只鞋,他面朝河水感到身后三个土人悠闲轻快的声调消失,变成惊惶的喝叫。他转过身瞅那边。只见三个土人在朝前边的大吉普车怒喝,那声音夹杂着惊呼,像是训斥、警告、抱怨、呻吟的混合体。

他没看见大吉普车在动。连想也没想。他不知三个土人恼火的原因,顺着土人的目光看土人正看的东西,他顿时发现两辆车之间的绳索不再松松垮垮躺在地上,绳索离开地面在两车之间再次绷紧。他的车挂着手闸死死地趴在原地不动,而吉普车在拼命拉它。他穿着鞋两脚着地,感到身上一股力道把他弹射出去,刚蹿出一步,车那边响起清脆的爆裂声,那是车架被撕裂的声音。车灯也被甩到外面。

三个土人发出齐刷刷的一声惊叫,那爆裂声和惊叫声都尖锐、清脆、激昂,转瞬即逝。在惊叫的瞬间三个土人像炸了营一般开始奔跑。土人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震得从地面弹了起来,土人光着脚丫在土道上狂奔。

刚蹿出一步他就愣在那里,因为不需要再跑过去,随后他又在奔跑。前边十几米处跑着土人女孩,跑在她前边的是土人妇女,土人妇女前边是蛇一般向前蹿的绳子,土人男孩跑在最前面,接近那辆吉普车,而那吉普车反倒停住,在琢磨后面乱喊乱叫到底是怎么回事。

跑动着的异乡人已经越过他的车,他没停车边,介于右侧车灯与水箱之间那部分车架被撕裂。有个豁口,右车灯垂到车外。他再向前看,吉普车从喊叫中明白了发生的事,它重新开动。土人男孩已经追到车后,他双手把套在吉普车拖挂上的绳索猛地一拎甩在地上,他直起身,再抓车门,却被已加速的吉普车甩到后面。

土人女孩的身影在他前边闪动,她细瘦,灵活,柔韧,光着脚丫在土道上奔跑,边跑边回头说:“对不起,对不起。”而他在后面追,一边呼吁:“停下,没关系,请停下吧。”

他在追赶,因为这支救援队会跑得无影无踪绝不会自动停下。他跑得并不快,已经感到越追,土人越害怕,而喊住他们却不可能。这会儿土人女孩已经超越土人妇女,接着他追上土人妇女,这女人已经跑不动,满脸惶恐地站住。他一站住马上从兜里掏出钞票,他把50元的钞票塞给她,他想现在就好了,没事了,她拿着钞票立刻就明白就安心了。

土人妇女攥着钞票,惶恐的脸上又平添了烦躁,她光着脚丫,显得沉甸甸的,她在大口喘气,对他表示的感谢心里明白却不太理会,仍是打算夺路而逃的神气。他往前看,大吉普车已经彻底跑出他车灯光线的照射范围,土人男孩在后面追它,马上也要消失在黑暗中,土人女孩仍在灵活柔韧并不真正恐惧地狂奔。土人妇女不可能喊住前边的人,对这些人她甚至连看都不看。而跑在前边的人对后边的人也连看都不看。她向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她眼神像是在说别追我,同时在一瞬间也明白他不会再追赶。她扭过身去攥着钞票又在沉甸甸地奔跑。endprint

现在只有她还残留在车灯光线范围之中,一场自顾自的物竞天择的优胜劣汰的群体狂奔,而她就是落到整个群体后面将被淘汰、将被猛兽吃掉的那一个。她在奔跑,但不再是因为后面有人追,而是她需要去追。她也渐渐消失,在村落吃饭的路上土人失去了宁静安详,这真是一场精疲力竭目瞪口呆的噩梦。

异乡人捡起地上被河水弄湿又粘满泥土的绳子,返回河边。

他观察汽车的伤势,然后掀开车后备箱拿出铁锤、钢锯和铁丝,他开始修车。甩到外边的右前灯扶回原来位置,用铁丝绑牢靠;拉豁的车架碍事的部分锯掉,敲平整;颤颤巍巍的水箱用铁丝绑住;车盖拉钩与车架锁住挂钩的装置错位,用铁锤砸回原位,把车盖子盖上。异乡人对汽车只当它是钢铁,他不是爱车的人,下手时干脆利落,不假思索,狠巴巴的。

他到河边洗刷那绳索,心里奇怪它怎么会比车架还结实,拿到亮处一看机械师的绳索中布满细若游丝的高强钢丝。洗完之后他照原来的模式把它像消防水龙带般卷成一圈。他干得很慢,故意在这片野地磨磨蹭蹭,他想还是顺应土人吧,于是就磨时间,因为他开车快,土人开车慢。

异乡人重新上路,他的车开出两公里遇到告示牌,告示牌背冲着他,看不见上面的内容。告示牌背向离开野地的人,面向进入野地的人。告示牌提示这片野地有土人村落,提示不能带入酒类,违者罚款两千元,提示给土人酒类罚款五千元。异乡人进入时见过这牌子但没注意。

土人如果没跑那么第二天土人可以归还绳子,反正土人天天去服务区,现在他得去归还。车又返回服务区,他仍然不知道理论上说他不能进入服务区。有告示他没注意。

服务区万籁俱寂,小学堂,小超市,加油站,小诊所(只有护士没有医生),每天开门的其他小房都关着门。还有并不每天开门的小房,只供临时人员暂用;有人两个星期一次来发放福利金,有人三星期一次来给土人理发,有人四星期一次来提供法律咨询,告诉土人不能打老婆。异乡人把车停在机械师出门时看不见车头的位置。机械师却没露面。门一开出来的是机械师的女人,她推开两条狗向前走。她正是教土人小孩英语的女教师。女教师接过消防水龙带般卷成一圈的绳索,她发觉接过绳索的瞬间对方没有马上松手,再一瞅发觉对方抓住绳索的那只手还抓着一盒烟。她瞅瞅他,异乡人说:“多谢了。”这回是她抓着绳索的手同时抓着一盒烟,她走向仓房。

异乡人驱车去一百公里外的卡镇,他经过了一段放火烧荒的区域。这也许就是西北地区的不开化,也许又是用土办法保护生态,总之就在公路两侧的野地放起火来。

当地人的纵火是安全纵火,汽车在烟熏火燎中穿行但毫无危险。路两侧野地里火舌在乱蹿,吞没了灌木丛,没有根茎烧的东西助燃,火势不大,却也寸草不留。袋鼠早已跑掉,蜥蜴、毒蛇、毒蜘蛛之类多半跑不掉。还有一辆遗弃路边野地里的汽车也在被火烧。这汽车的车门和轮胎都被拆走,车坐垫大概也被土人捡去当垫子,它像个钢铁残骸像一个铁皮空心的遗址被火烧。

经过丘陵地带,他看到一条火龙蜿蜒徐缓地朝山上爬。放火的人对纵火这行当动了脑筋,放火变成行为艺术。只见这条爬坡的火焰兜着绕山转的圈子,映红了黑黝黝的小山,这火焰既在奔腾又有些踌躇,始终保持一条盘山路的宽度,这火焰不像是在疯狂反倒像是对规规矩矩着了迷,深沉的空荡荡的燃烧在劈荆斩棘,扫着一条山路。

再转过一道坡已经出了火场,前边又是一片黑暗,明天就将被火烧的灌木林依旧茫茫然地活着,而隐患一路走过来,又像量好了尺寸似的守在旁边等着新的一天。

异乡人先前用铁锤砸了几下才扣严实的车盖也是隐患,车盖挂钩与车架锁住挂钩的装置再次脱离。车盖立刻被高速行驶迎面而来的强风掀翻,它向后翻转砸在挡风玻璃上。

异乡人什么也未察觉,瞅着前方在开车,忽然之间挡风玻璃被迎面撞击,眼前的高速公路顿时不见了。眼前的夜色也不见了,车头和车灯也不见了。仿佛自天而降的一口大锅扣住这辆车。这扣着大锅的车仍在高速奔驰,他拼命向前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异乡人恐惧地踩刹车,忽然发觉侧面车窗仍透入光线,这瞬间他发觉他的车就像土人的汽车一般紧贴着路边,他朝里搬方向盘把车控制住,稳稳当当地停下来。

发动机、水箱、电池和其他满满登登塞在车前部的东西裸露着,车盖倒扣过去把挡风玻璃严严实实地捂住。捂得毫无缝隙,仿佛当初设计的功能就是正扣和倒扣两用。

车差点摔进沟里但故障却不大,异乡人掀开车后备箱拿出撬杠和铁锤,动作麻利地再次修车。

送土人返回土人村落的面包车来到超市停车场。卡镇的其他街区路灯不多,是有意保持黑暗不想让夜晚太亮,唯有超市车场像镇子中心的一盏灯笼。天黑之后土人喜欢有光亮的地方,土人离开冷清黑暗的街区往这里聚,有点像飞蛾扑火,面包车哪里也不用去,就守着这盏大灯笼等候土人。

卡镇是西北地区的支撑点,在荒野中撑不下去需要补充的人来往于镇子与荒野之间。异乡人的车晚上九点多进入卡镇,这是他第三次到这镇子。车停在超市停车场,车上的垃圾他收拾进几个垃圾袋,扔进超市门外的垃圾桶。

这里五方杂处乱乱纷纷,有游客,有流浪者,有找工作的,有搞艺术的,有挖金子的,找钻石的,找矿的,和已经开采的矿区雇佣的人。这风尘仆仆来去匆匆情景异乡人觉得看着顺眼。这是自由自在的匆忙,是自己说了算别人管不着的匆忙,自由自在的匆忙实际上就是悠闲。

异乡人买了东西走出超市,听见有人喊“哈啰”,开头他没理会,后来发觉是冲他而来。超市门外台阶坐着三个土人,一个女土人在冲他招手。他也招手,喊了一声“哈啰”。

他把推车里的东西塞进汽车。还没见过土人买了一推车东西走出超市,也没见过土人手里拎着买的东西,土人似乎不愿手里有东西,喜欢两手空空。土人的张望多半没什么目的,这张望不像是瞅哪里脸就转向哪里,倒像是脸正好转向哪里就瞅哪里。面包车正兜来兜去吸引土人的张望。它并不催促,只是让土人看到回家的车,提醒土人回土人村落。endprint

有的土人上了面包车,面包车不挑剔,荒野中的任何土人村落它都去。两个人它也可以送一趟,七八个人当然更好。把土人送到野地它就往回跑,最终要把土人统统送出镇子。

异乡人打算吸烟,新打开的一盒烟找不到了。他在汽车里搜寻,半截身子在车里半截身子在车外彻底搜寻。随后他拿起手电筒去翻垃圾桶。

他拾出先前扔的垃圾袋,放在地上用手电筒照着。在啤酒瓶、矿泉水瓶、橘子皮和罐头盒之间翻找。没找到。他把它扔回垃圾桶又检查另一个垃圾袋。有人在冲他喊“哈啰”,还是先前那个女土人。他朝她挥挥手。有人从旁走过,几个下班的矿工穿着带反光标志的工作服,抱着成箱的啤酒。专职捡垃圾的人不用手电筒,他的样子不像,放慢脚步再瞅一眼,也不像。他在第二个垃圾袋中找到了那盒烟。

停车场的车都是车轮大底盘高的越野车。这镇子上连小号轮胎都买不到。他的车不是四轮驱动车,他带了两个备用轮胎,还带了油桶。他在吸烟,打算去汽车营地,忽然发觉和他两次打招呼的女土人走过来。他和她第三次说“哈啰”,他估计她是想要一枝烟。

她:“你要女人么?”

他一愣。她站在眼前,能嗅到极轻微的一点酒气。

他:“你喝酒了?”

这回是她一愣。她困惑地瞅瞅他,由于话头和思路被打断,她困惑地试探地顺着他的思路说:“你喝酒了?”

他瞧着她。她目光坦率,径直走到他面前,有点兴奋。这会儿仍抱着希望。他知道那不是“酒后之言”。他嗅到她一丝酒气随口说了句“你喝酒了”。话一出口才感到这句话碰巧了正好含蓄得体。可她却说我喝酒了。

异乡人:“吸烟么?”

这句话女土人没回答。他掏出一枝烟与嘴上那枝烟对火。然后把烟递给她。这会儿两个人都不吭声。是有点迷茫的不吭声。并不尴尬,神色自如,但也不是安详宁静,一件事情在她看来仍然悬着,他并未回答,而在他看来事情随“酒后之言”而消解。

太阳晒了一整天的停车场在发散着蕴藏的热量,停车场一些小树看上去懒洋洋的。超市马上就要关门,停车场上车越来越少。他张望着,曾经和她一起坐在台阶上的两个土人离开台阶朝这边走,两个人越过一片空着的停车位。他示意她瞅她的两个伙伴,她瞅了一眼。面包车朝这两个人兜过去。两个人没过来,半途中停在一棵小树旁,瞧着这边不挥手也不呼喊。面包车也停到小树旁,两个土人忽然转身上了面包车。

因为他瞅面包车,所以她也瞅,但没理那两个伙伴。烟在她嘴上熄灭。烟在她嘴上是负担,她不会吸烟。

她:“你送我回家。”

他瞅瞅她又瞅面包车,他说:“你有车。”

她:“它送远处的人,我家在镇里。”

她伸手拉车门,那车门锁着。他忽然领她看车头,他说:“你瞧这车头,瞧这豁口,它掉进河里了。”

她对车头没有评论,车没有问题。她想他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她来时有一股冲动,这会儿萎靡不振,灰心丧气,有点发呆。她转身要走,他不由得往前送了她几步。他又停住,她瞅瞅他扭头走了。

异乡人钻进车里发了一会呆。他伸手摸到酒瓶子就喝了一口,一口酒下肚他觉得它还没下肚就无影无踪,接着他蓦然悟到“你喝酒了”是在讲傻话。对土人而言“酒后”没有什么涵义。土人文明中没有“酒后失言”,“酒后吐真言”,“酒后无德”,土人文明中甚至还没有酒。

土人的一句话就是一句话,而酒后就是有点迷迷糊糊。

她说“哈啰”你也说“哈啰”,你说“你喝酒了”,她也说“你喝酒了”。

汽车营地的大草坪修剪得很平整,划分出许多区域。不同的区域有一些安营扎寨的帐篷,还有汽车拖挂的活动房子。异乡人的汽车绕开正门兜个圈子停到营地侧面。他的车里有帐篷,有炉具,他对营地的需求不多。

远远就闻到烤香肠的诱人的香味,烤香肠烤洋葱的味道香喷喷特别好闻,刺激食欲。两伙游客在营地的露天厨房兼餐厅烤香肠喝酒,头上是几根柱子支起的瓦楞铁皮房顶。服务设施区域除了餐厅厨房,还有两个洗衣房,很多洗衣机,一些支在空地上的晾衣服铁架。还有卫生设施。异乡人直奔洗淋浴的大房子。他瞅着这一溜房子的几扇门,觉得这门关得挺紧,他攥着门把手拧了一下,门上了锁。能听到另一侧两伙游客在高谈阔论,一边吃香肠一边交换旅途见闻,在谈一辆翻到路边沟里的汽车。异乡人一声不响又迅速地试了几个门把手,统统上了锁。有时不上锁,但这次上了锁。

他返回营地正门进了管理员办公室。柜台那儿没人,里屋的电视机在转播球赛,管理员从里屋出来。管理员说:“是,先生。”

管理员解释墙上的价目表,他解释说有两种停车区域,供电区域30元一宿,不供电区域20元一宿。

“洗淋浴多少钱?”异乡人说,“我不住,还要赶路。”

“4元。”管理员说,他拿出钥匙。这钥匙的钥匙坠是木制的,像接力赛跑的接力棒那么大。异乡人接过钥匙和接力棒。

路灯稀少晚上尽量保持黑暗的街道有一些很漂亮的房子,那些街区的树木高大,房屋也高大。感觉上似乎也凉快一点。树影晃动你就看见一阵风,这阵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草木摇曳才动见观瞻。

镇子这一边都是平房,树木似乎也长不大,街两侧白天挺热闹,这会儿很安静。异乡人的车以土人的车速在街上转悠。街两侧是关了门的店铺,关了门的平房。职业介绍所的平房,发福利金的平房,经营房地产的平房,然后是卖钻石的平房,街道另一侧也是卖钻石的平房,两个钻石专卖店都是平房。这一带有个钻石矿每年挖出全世界十分之三的钻石。

车在向前走,眼前的一切缓缓地落到后面。街上看不到土人,丛林中的土人被面包车送走,镇子边缘的土人自行回家。他忽然想起在河边时没顾得上注意的一个细节,两个土人青年从吉普车后门跳出,土人女孩光着脚丫直奔河边想捡一样东西,蓦然想到那东西有主,于是就停在那里。那是个折叠椅,车陷到河里时,他一急之下抓起手电筒和折叠椅上了岸。手电筒用得着因为天快黑了。但他是站在折叠椅旁边瞅河里的车。

街道另一侧出现一大片空地。不知不觉他又转悠到超市停车场。这片荒地上有月色,街灯的橙色光线也洒在这空地上,超市玻璃窗透出的黄色光线也洒在这片空地上。他从车中眺望台阶那儿,没发现什么,那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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