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君主专制形成与发展之比较

2014-07-10 20:31王超
西伯利亚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俄国中国

王超

摘要:君主专制制度在中国和俄国政治传统中都曾占据支配地位。两国的君主专制国家体制在起源、形态和演进等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又有所不同。这些异同具体体现在君主专制国家体制形成的经济基础、统治阶层构成、君权来源以及两国各自经历的现代化历程等方面。

关键词:中国;俄国;君主专制

中图分类号:K51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0961(2014)01—0081—04

君主专制是这样一种制度:作为统治者的君主手中集中了国家的一切政治权力,在理论上,这种统治权完全不受其他机构或职位的监督与限制。西方学者认为,君主专制以欧洲近代的民族国家为其典型形态,“其性质是彻底的君主制,其基础是一些新兴的民族国家的强有力的领袖人物,这些国家是在中世纪的秩序崩溃后建立的”。也就是说,在民族国家建立之初,在反对诸侯的斗争中获得胜利的国王或皇帝把以前分别把持在贵族、僧侣手中的赋税、战争、公益、审判等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上个世纪的苏联史学和中国史学普遍采用五阶段说的社会发展阶段来解释过去的历史。按照这种理论,君主专制是封建社会政治形态的基本特征。而西方的一些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史学家则认为,欧洲封建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存在着一个绝对主义国家的阶段。这个阶段既不同于中世纪的封建主义,也不完全是现代意义的资本主义。

然而,西方意义上的君主专制只是专制主义的一种形态。从起源的年代上说,中国绝对主义国家的建立远远早于欧洲近代民族国家的兴起,而且中国君主专制制度延续时间之长、影响范围之广、演变过程之跌宕,都是欧洲国家不能与之相比的;同时,作为受东西方两种政治传统共同影响的俄国,其专制体制也表现出与西欧国家极为不同的独特性。因为中俄两国都有着悠久的君主政治传统,并且两国历史上的君主又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才可能把他们放到一起进行比较。研究中俄两国君主专制制度各自的特点并比较两者的异同,对两国理解彼此的文化传统和促进文化交流有重要意义。

一、君主制兴起和发展之比较

中国和俄国在政治传统上都曾经是君主专制国家,而且这种国家体制延续的时间都很长。中国在公元前221年确立了这种体制,其标志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废除分封制代之以郡县制。此后的中国,虽然出现了多次分裂,但历代王朝包括地方割据政权都从未想到改变这种体制,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名义上的君主专制制度才寿终正寝。俄国确立君主专制国家体制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伊凡雷帝时期,甚至更早。强大的贵族政治传统使得这种体制的建立并非一帆风顺,而且在伊凡雷帝之后几经反复。17世纪末,彼得一世进行全面的社会改革,取消了大贵族的杜马,废除衙门制度,先后把全国划分为8个大区和50个省,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1721年,参政院授予彼得“皇帝”的称号,俄国开始成为俄罗斯帝国,君主专制统治才算真正确立起来。1917年二月革命终结了这种体制,但和中国一样,这种体制在民族心理层面的影响至今犹在。

中俄两国的君主都享有无限的权威。在俄国专制体制中,沙皇就是人间的上帝,拥有绝对的权利,并通过恣意妄为和残酷暴政把人民变为恭顺的奴仆。把俄国专制制度推向巅峰的尼古拉一世称克里姆林宫为“帝国的摇篮”,实际上是专制的堡垒。他的教育大臣谢尔盖·乌瓦罗夫提出了所谓“官方的人民性”。在这一理论中,维护君主绝对权威的专制制度被认为是俄罗斯立国的基础。而他的另一位教育大臣则更明确地给自己定位:“你要知道,我没有自己的思想,也没有自己的意愿,我只是执行皇帝意志的盲目的工具。”用意识形态的方式论证君主专制合理性并不始于19世纪的俄国,早在秦统一中国之前,以韩非为代表的法家就已经用“君临之术”为巩固君权出谋划策,力图使最高统治者能够掌握一切。

然而,君主专制的理论和实践是有巨大差别的。由于皇帝或沙皇不可能事必躬亲,在广大的疆域中,在没有现代通讯技术手段的情况下,想要让每一个臣民都沐浴天恩是不可能的。在中国,不充分但范围无限的地方自治是皇权专制的最无奈的补充,“中央结构最庞大繁复,实际管理公众的府县级机构,却简陋而人员稀少,居中的道、路、省一级大多只是派出代理人性质的官员,并无像样的管理机构”。除了赋役之外,最基层的民众与政府之间的联系非常微弱。而宗族组织、乡绅势力则非常发达。在俄国,沙皇虽然名义上掌管国家的一切,集立法行政大权于一身。但多数时间,他的工作无非是签字、接见宾客而已。绝大多数国内事务都是通过各部官署来处理的。这种最高权力和基层组织脱节的情况,在君主专制体制下是一种常态。

二、经济基础之比较

中俄两国君主专制国家体制的经济基础都是以农耕文明为背景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民(或农奴)及其生产的产品是国家财富的根源。两个国家辽阔的疆域提供了农业生产所需要的耕地。相对而言,由于中国人口多、繁衍快,很容易出现人多地少的情况,但这个问题本身并未影响农业发展,反而使中国农业走向了精耕细作之路。

两者的区别也是较为显著的。任何一个明智的中国皇帝都把能够向每个农民征税作为梦想,尽管这个梦想从未真正变为现实。到清朝统治时期,雍正皇帝把这个梦想变为向每一寸土地征税,他几乎获得了成功。正如黄仁宇先生所说,古代中国的统治者“以小自耕农作纳税人,注重精密耕作(intensive farming),各农家仅有极少的收入,甚或不足,政府切身感到它的命运与上述小自耕农的生存有密切的关系。这些因素,一经透过历史,成为中国以后两千四百年立国的经常状态”。而沙皇想要把每一个农户、每一寸土地都握在自己手中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在沙皇与农奴之间存在着一个数量庞大的领主阶层,他们掌握着大量的土地和被法律关系、财产关系束缚住的农奴。俄国农奴对领主的人身依附关系得到了法律认可,“从1497年法典到1649年法典,俄国封建经济经历了农奴制初步确立和最终巩固的过程,俄国农民最终完成了由自由民向完全丧失人身自由的农奴身份的转变,最终被牢牢地固定在封建主的土地之上,而且农奴的身份世代相承,在人身地位方面已经与原始社会末期的奴隶相差无几了。封建主的身份与奴隶主的身份合二为一,成为农奴主”。这种情况在19世纪之前总体趋势是不断被强化,因为贵族阶层在整个国家权力结构中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既是土地的所有者,又是沙皇政权的力量源泉。

而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农民对地主的人身依附关系主要是通过经济关系而存在的。没有土地的农民大多数情况下以租种地主土地和出卖劳动力的方式来获得生活资料,除非卖身为奴,其人身自由不受限制,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农民有在帝国境内自由活动的权力。

三、统治阶层之比较

在专制主义体制之下,皇权具有无上权威。皇权的运行主要依靠成熟的官僚制度。“在这种情势下,官僚或官吏就不是对国家或人民负责而只是对国王负责。国王的语言,变为他们的法律,国王的好恶,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所以,在专制政治出现的瞬间,就必然会使政治权力把握在官僚手中,也就必然会相伴而带来官僚政治。官僚政治是专制政治的副产物和补充物。”在这一点上,中俄两国有共同性。两者的区别在于官僚阶层的来源有所不同。在沙皇俄国,一方面,贵族臣服于沙皇的权威之下,另一方面,他们在自己领地里又享有许多独立的行政司法权力。同时,他们还是沙皇政府上层官吏的主要来源。正因如此,沙皇对贵族们的权益大多数情况下给予充分尊重,“农奴制主要是为了满足国家行政职能所必不可少的贵族的需求,才发展起来的”;而贵族阶层因为经济上的独立性导致在政治上不可能总是和沙皇同心同德。十二月党人的起义充分证明了贵族阶层的独立性在极端的情况下可以成为反对沙皇专制的重要力量。

实际上,中国在一定时期也存在着介于皇帝与农民之间的中间阶层。在1—9世纪,中国存在着一个集政治、经济、文化特权于一身的世族阶层,这个阶层中的一些家族曾在4—5世纪取得和汉族正统皇权分享最高政治权力的地位。但8世纪以后,这个阶层的社会影响力逐渐衰弱。特别是经过9世纪末至10世纪的社会大动荡之后,中国社会便没有了在政治上举足轻重,并且以血缘自傲的庞大家族。10世纪中叶以后,中国社会的中间阶层是缺乏稳定性的官僚绅士阶层。这个阶层的成员绝大多数出身于知识分子,当然也有一部分富商,这一点和俄国类似。这个阶层通过起源于6世纪末的考试制度获得进身之阶,并且在国家权力的许可之下获得区别于平民的一些特权,当然这些特权远远不可能和拥有领地的贵族相比。他们对皇权的依靠程度也就远高于贵族。

克柳切夫斯基认为,俄国没有封建主义。他也许是对的。但帮助沙皇管理国家的是拥有封建领主权力的世袭贵族、服役贵族和大大小小的占有农奴的农奴主。“领主、贵族、农奴主和高级僧侣是俄国专制制度的社会基础,他们控制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权,他们是沙皇专制制度的各级政府、军队、警察机构的管理者,也是领主杜马、缙绅会议、国家杜马、城市杜马和地方自治局的成员,他们的子弟则是未来国家官吏和军官的人选。”沙皇治下的官僚主要来自贵族,而中国皇帝的官吏主要来自于士人阶层,这是两者的主要区别所在。

四、君权来源之比较

绝对主义国家君主的权力从理论上说是无限的。而这种无上的权力不可能在现实世界找到存在的理由,只能归于神授,因为只有神才可能被理解为无限的存在。中俄两国的君主都有绝对权威。而要树立权威,除了采用恐怖的镇压和实力的炫耀外,还须在民众心中树立一种信念,即皇帝与神有某种必然的联系。在欧洲,为君主加冕者为教皇或主教,这是神权被世俗皇权分享的象征。俄国的特殊之处在于,沙皇通过加冕仪式从东正教那里获得了权力的神圣性,同时又把这种神圣性凌驾于宗教权威之上。“1721年公布的《宗教事务管理章程》规定:取消总主教一职,沙皇为‘最高牧首,在教会之上设宗教事务管理局,教会活动限于精神方面,不得干预政治、不得插手世俗事务或仪式。”这种从拜占庭帝国继承下来的皇权与宗教之间的关系,进一步从精神层面巩固了沙皇的无上权力,也使得俄国东正教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政治权力对信仰的侵蚀。换言之,沙皇与东正教各取所需,又各行其是。西欧中世纪那种教权与世俗王权的尖锐冲突,在俄国表现得并不明显。

与俄国不同,中国历史上没有真正意义的同教。但中国有着悠久的祭祀天、地、自然事物和祖先的传统,正如牟钟鉴教授所说,中国传统宗教的“基本信仰是‘敬天法祖。它没有独立的教团,其宗教组织即是国家政权系统,天子主祭天,族长家长主祭祖,祭政合一,既具有国家宗教性质,又带有全民性”。这些祭祀活动的目的是祈福和消灾,迷信的成分大于信仰的成分。但皇帝祭天的仪式却极具宗教感。在这种仪式中,皇帝身兼最高政治领袖与最高大祭司两个角色。作为天的儿子,皇帝通过对天的祭祀确证权力来源的神圣性。在中国的民间传说和古代历史典籍中,皇帝的出生总是伴随着某些特殊的、奇异的自然现象,今天看来当然荒诞不经。但正是通过这些传说,皇帝,无论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总被看作异于常人,是来自于诸神世界的。

从上面的比较可以看出,尽管沙皇的权力凌驾于东正教之上,甚至沙皇可以被视为上帝的化身,但王权行使的范围多数情况下限定于世俗世界,而东正教则在俄国人的灵魂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与俄国不同的是,中国皇帝在国家祭祀活动中以最高宗教领袖的身份出现,这在人民没有稳定的、统一的宗教信仰的前提下,用更简单的方式证明君权来自于上天。

五、现代化历程之比较

中俄两国的现代化历程都是始于物质方面的变革。按照马克思主义学说,生产力的发展、物质方面的变革,必然导致新的生产关系的出现与新的社会阶层的产生,新的社会阶层慢慢壮大之后,就会在政治上提出自己的主张或要求分享政治权力,最后推动原有国家体制的变化。但实际上,物质方面的变革并不必然导致君主专制体制的变革,相反,绝对主义国家政权也可以利用物质的进步巩固自己的统治。中俄两国君主专制体制的变革,的确都与两国的近代化历程有关,但归根到底,这种变革的力量来自于外部世界。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变革的终点都是一次改变历史走向的革命。当然,两国的区别也非常明显。俄国对于君主专制国家体制的冲击首先来自于观念层面的变化;而在中国,这种体制的终结则与帝国面对西方列强一次又一次的军事失利有关。

18世纪的俄国几乎在第一时间接受了启蒙运动的影响,这看似纯粹与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个人好恶有关的一系列事件,埋下了瓦解沙皇统治精神基础的种子。19世纪中叶以后,马克思主义在俄国迅速的、几乎与西欧同步的广泛传播,最终为沙皇敲响了丧钟。面对汹涌而来的异端思想,沙皇政府总是被迫进行一次次的制度变革。但无论是姗姗来迟的、不彻底的农奴制改革,还是成立不久即被解散的国家杜马,都无法让沙皇主动放弃自己的绝对权力。

与自近代以来就奉行扩张主义的俄国不同,1840年鸦片战争的失败打破了帝国世界中心的迷梦,宣告了中国屈辱时代的来临。随之而来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终于使中国的有识之士意识到建立近代化工业基础的重要性。但这个脆弱的基础并没有使中国赢得与已经完成近代国家体制转变、逐步走向军国主义的日本的战争。于是,中国所面对的只能是改革帝制和推翻帝制的选择。随着改革者的失败,后一种选择导致了1911年革命。但直到这时,人们对绝对主义国家体制的反思还停留在初级和朦胧的阶段。

一般说来,观念的变革与制度的变革总是相伴而生。对于俄国而言,对绝对主义国家观念的质疑远远早于制度的变革。20世纪初俄国的两次革命都是在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而制度无法跟上观念的情况下爆发的。而在中国,制度的变革是被迫的、应激的,常常没有系统的观念作为先导。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是启蒙运动还是鸦片贸易,都是西欧的产物。两者有善恶之别,但对于两个古老帝国的冲击和影响却是一致的,最终都使得君主专制体制走向末路。

今天,东正教依旧在俄国人民中间发挥着巨大的精神作用,而中国人对待宗教的态度则是一如既往的多元与灵活。这似乎证明了精神与智力的因素较之于制度的力量更加强大。然而,一旦一种制度施行日久,就不可避免地对国民心理造成这样或那样的影响。作为一种国家体制,君主专制已离我们远去,但它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这也正是我们今天讨论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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