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常满杯

2014-07-10 12:22修柯
北方作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玉料酒泉

修柯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走在什么地方,在或者不在。

当那么多人在忙着吹嘘自己,寻找和制造“被吹嘘”的条件时,他们一声不出。

他们在忙什么?

靠想象修复过去

云里雾里的传说

二零一二年夏天,酒泉电视台制作的专题片《祁连夜光》播出。专题片中称,酒泉制作夜光杯的历史已有二千五百年。

由二零一二年上溯二五零零年,是东周。再向时间的上游探寻,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叫姬满。周穆王姬满。

在酒泉,对夜光杯有所注意的人都知道这个人。相传,周穆王应西王母之邀,赴瑶池盛会,西王母送给周穆王一只精巧的玉质酒杯——“夜光常满杯”。此杯“光明夜照,乃白玉之精,斯灵人之器”。

在酒泉,所有关于夜光杯的传说,根源于此,更多的内容可靠性差,建议作为对历史很不尊重的故事新编对待。

西王母是什么人?在《山海经》里这么描述她:在西海的南面,流沙之滨,赤水河之后,黑水河之前,有一座大山名叫昆仑丘。山上有个神,长得头像人,身子像虎,皮毛上有花纹,尾巴上有许多白点。昆仑丘周围,有个叫弱水的大渊环绕着,渊外有座炎火山,投上东西便同山一起燃烧起来。山上有个神人,她头戴玉胜,一口虎牙,长一根豹尾,住在洞穴中,名叫西王母。这座山中世上万物应有尽有。

酒泉文史工作者根据《竹书纪年》中“周穆王五十七年,西征于昆仑丘,见西王母”,和唐人《括地志》中昆仑丘在肃州东南八十里等记载,认定周穆王和西王母见面的地方就在酒泉,西王母所住的“石室玉堂”,正是酒泉城西南方向文殊山上的石窟。

但是,关于西王母人兽不分的相貌描述,和这些书里关于其他人、事、物显然不合常理的记载,都让人满腹疑虑,始终不能坚信这一切都是确凿的,都是无可置疑的。

应该是出于这样的不自信,酒泉的老文化人们提起关于西王母和周穆王的这次会见,一般都在前面加上了两个字:“相传”。

真相可能是:在酒泉把玉石切一切

关于酒泉治玉,比较本分的说法是这样的:

汉唐以来,因为运输困难,酒泉开设了玉坊加工和田玉,不再以原石进贡,酒泉治玉业由此得到发展。

但是奇怪。在酒泉,我们很少见到传世或出土的古代玉石雕件。即使在近年发掘的汉、唐、魏晋墓葬中,也几乎没有发现。秦国顺二零零七年至二零一一年在酒泉老城区拆迁时收集到的玉珠和小的雕件,也都体量微小,不像是大规模高水平玉器加工应有的气象。那些小雕件,更像是玉器加工中用边角碎料完成的。而那些大块玉料,经过了切削,被钻取了棒料。那些选出的玉中精华,去了哪里?

宋应星《天工开物》里说道:新疆的玉料到达嘉峪关和甘州、肃州后,贩玉的人再在这里采买,然后继续向东送往燕京。玉工根据玉料的品质定价,而后才进入实际加工程序。

剖玉钻棒,需要一种特殊的材料——解玉砂。

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里说到:它山之石,可以为错。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可以为错的“错”——就是我们说的锉,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就是解玉砂。

酒泉解玉。清末、民国甚至酒泉夜光杯厂建厂初期,酒泉的玉工们还用到从更就近的地方找到的解玉砂——就在玉门市清泉乡的滩上,被称为金刚砂。它的成分是石榴石,当地称为“石榴子石”。清泉金刚砂的硬度为摩氏七—八度,在使用人造金刚砂之前,一度是出口物资。直到一九七四至七九一五年,人造金刚砂普遍运用,清泉金刚砂才退出玉器加工材料行列。

运力所限,酒泉是入关第一站,可以就近取得解玉砂,中国贩玉者“至此互市”……诸多条件决定了酒泉玉料初加工这个行业存在的必然。

一个地方工艺美术水平的高低是由它的经济、文化水平决定的。必须承认,在这一方面,历史上的酒泉一直没有什么地位。

可能只能这么理解:总体上看,汉、唐、魏晋以至明清时期,酒泉,是和田之外丝绸之路上的另外一个玉料场。硕大笨重的玉料运到酒泉后,为了减轻负担,降低运输成本,商人们卸下部分玉料,就地进行粗加工,带上切好的玉料,钻好的玉棒,轻装前进。而以高明的工艺美术水平为前提的玉器雕琢,不是酒泉玉石加工作坊的长项——历史上不是,现在也不是。

历史上的“牛市”或者“熊市”

我们能够理清的酒泉玉石产业发生发展的脉络,是一种粗线条的框架:

夏商时期,酒泉已经在加工制作玉器。同时,新疆的玉料或玉雕产品已经通过肃州运往中原地区。

春秋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形成,中原地区和西域的政治、经济往来常态化,玉料的运输路径已经得到确定。

两汉时期,丝绸之路上的贸易达到全盛,敦煌、肃州成为东西往来的重要关口,军事要冲,贸易重镇。玉料的运输和交易空前繁荣。同时,酒泉本地的玉料也已经开始开采利用。

魏晋南北朝时期,肃州是国际大都会,“全国文化先进县”。如果说肃州的玉文化、玉产业曾经有过发展的高峰,这个时候应该是其中之一。

唐宋时期,肃州是边地,甚至长期不在中原政权掌控范围内,尤其是宋代,河西地区长期在西夏治下,中原与西方的来往都是绕道而行,因为社会动荡和战争,从和田到中原玉石运输成本增加,可能促成了酒泉玉的开采。

元代江山一统,玉料的运输已经不再关涉外贸出口等国际问题,中原对玉料的要求随之提高,对代用品低看一眼,和田开始开发山料。这段时期,酒泉的玉料开发应该处于停滞状态。

明代,西域各国商人把向朱家皇帝“进贡”当做一种生意做了很久。他们“进贡”给老朱家玉石、小金刚石、绀青及其他物品,朱家皇帝好面子,都给予丰厚回赐。到了嘉靖以后,实在支持不住了,不得不限制“入贡”人数次数。人数多的商队,必须留在甘州一年左右。这些商人留在甘州大做生意,肃州跟着一片繁荣。总体上说,这个时候,酒泉玉应该没有什么地位,但是边境地区在特定时期执行的对贸易行为的紧缩政策,仍然可能对酒泉的玉料开采提供了不止一次的“窗口期”。

清代,由于政府在和田大量采玉,肃州玉行做的最主要的事应该仍然不是玉器加工产业,而是玉料粗加工和贸易。

即使这样,在酒泉治玉史上,雍乾时期仍然是酒泉玉雕产业最发达的时期。但是这个时期,所谓“酒泉夜光杯”仍然没有创出名号,玉杯只是众多玉产品中的一种。

清末至民国,酒泉玉雕产业式微,已经不再开采老山玉,只以河流玉维系简单生产,产品花色也趋于单一。

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因为玉门油矿的开发,酒泉夜光杯生产有过极短暂的兴旺期。

一九四五年,酒泉有工商业同业公会二十八个,会员一千二百零八人,其中玉石业公会十七人。至一九四九年酒泉解放前夕,仍然维持玉器加工的作坊,只剩下三两家而已。

一九四九年前后,酒泉玉雕产业已经约等于无,只有极少数作坊在生产玉杯。这个时期一直持续到了一九五六年。

从一九五六年到二零零一年,是酒泉夜光杯生产的全盛时期。

作坊里有师傅和石头,没有传说

制作玉杯,玉料的利用率通常只有百分之六十左右,因此夜光杯的产量很有限。

认为夜光杯珍贵,也还不单单是因为这个。

一九五八年,酒泉夜光杯厂成立,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雇人雇牦牛从祁连山里运输玉料。在夜光杯厂当过厂长的巴天才说,最好的牦牛,一次驮料也不过六十公斤。为了降低运输成本,夜光杯厂一度派人上山,直接在料场就地“拉棒棒”——钻取棒状玉料,只把“棒棒”运下山来。“在基地附近一个羊圈里搭上帐篷,排一排小伙子……”

事实上,就算是今天的酒泉,要从祁连山里运出玉料来,也得请牦牛进山。产玉的地方,还没修出车走的路呢。

酒泉夜光杯厂的一间展室里,至今还摆着一架木制磨床,它过去的名字是“旋车”。磨床的动力来自人的双脚。双脚在磨床下像踏脚踏风琴的踏板那样输出动力,踏板带动一根皮绳,皮绳带动磨床台面上的横向传动轴来回旋转。传动轴的一头,带着一块圆形铁片,需要切割的玉料凑近铁片,加入用水调成糊状的解玉砂糊后,玉石在铁片带动的解玉砂磋磨下,渐渐被划断。

《天工开物》里,有一幅“琢玉图”。它的磨床的样式,玉工的工作场景,和酒泉夜光杯厂老工人在那台老式木磨床上的工作方法一般无二。

一九七八年,原酒泉县工艺美术厂,即现在的酒泉夜光杯厂才使用了电动机械进行玉器加工。在此之前,一直使用的是脚踏手扯,两人合作的方式解玉。

切割大块玉料,是两人锯木式。一张木弓子,以铁线为弦,两人往来拉动。铁线带动解玉砂切割玉石。用这种方法切割的玉石,切面断茬是直线。

切割小块玉料用磨床,切面断茬是弧线。

钻取棒料,是用小手弓上的皮绳带动一个铁皮圆筒——空心管钻,带动解玉砂钻取。

脚踏磨床随着传动轴带动研磨工具的不同,执行或切、或钻、或磨等不同工作。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们甚至还能看到一幅古代波斯工匠的解玉图。不看工匠的相貌衣着等特征,只看他手中的工具,简直感觉中外工匠们拜的是同一个老师傅。

天然金刚砂不能直接使用,要先破碎后分级。粒度大的,用来切割玉料,最细的用于上光磨砂。

如今我们看到的旧玉料,切口光滑平整,使人想起古代关于“昆吾割玉刀”和玉料在山中土里柔软,被开采出来后见了日光和风就变得坚硬的传说。

那其实都只是过去的玉工们一下一下耐心锯割研磨的结果。

对玉料的加工,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在每一道工序上,都要给后面的工序留有余地,宁可加工不足,不能加工过度。稍一疏忽,一块千辛万苦采到运回剖好钻出的玉料就会作废。所以,夜光杯的制作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对玉料由粗到细加工的过程。

首先,把钻好的棒料根据杯子的高度切段;用管钻掏出杯膛;用扎杯切削出杯子的外形——其实也就是具体而微的一个解玉过程;接下来的冲杯、碾杯、拓杯、溜杯、拉帮,也就是把一块粗具杯形的石头逐渐碾磨成一只没有棱角、内外平整、没有磨痕、规格统一的杯子的过程。这几个过程结束后,夜光杯的粗加工业就结束了。

接下来的工序,是抛光。先用最细的金刚砂粉进一步加工,提高杯子的平滑和光亮度,然后用金刚砂粉和漆片配制成抛光胶,用胶整体打磨。剩下的两道工序是给玉杯加温上蜡。上蜡之后,再用马尾网——用马尾巴毛编的丝网——把杯子上的浮蜡擦掉。

这个时候,一只玉杯的加工制作才告完成,全部工序原来是二十多道,后来增加到超过三十道。

这种工作方式,效率非常低下。用这样的工具割玉琢玉,一名成熟工人一个月下来只能生产出五六只玉杯。而据金石玉器鉴定专家李彦君先生称,这种工作方式早在商代已经开始运用。

时间和金刚砂最擅长的是“磨灭”

有关过去酒泉玉石加工的文字记载,十分稀少。可以搜集到的资料,大多集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这一段时期,实际上是从一九五八年朱德到酒泉那一次视察开始。之前的记载,不仅零碎而且可靠性极低,基本依靠口耳相传而不是依据第一手资料。

过去的玉器加工行业都以家庭作坊的形式存在,并没有形成行业内部的紧密联合,而政府也并没有把这一行业当做值得引起注意的产业对待,所以关于这一行业的规模、产业点的分布、产业的实际生产状况都没有记载。这些文字资料的上限到达清晚期,即酒泉县工艺美术厂第一批老手工艺人的父辈健在的时期。可以想象的是,正是这批老艺人根据他们的父辈的讲述给我们留下了当时酒泉玉器作坊一鳞半爪、语焉不详的模糊场景。

这样的场景……

酒泉最重要的史志之一,《重修肃州新志》,成书于乾隆初年。清代的玉器制作工艺被认为是代表了中国古代玉器的最高成就。即使在这本书里,也仅在“物产”一节里简单提到“玉石,一名噶巴石……俱可琢器。治之者取山丹回回砂磨之”。

从中可知,当时的酒泉玉,已经被作为一种物产对待。而且,这种物产被用以雕琢。

沈青崖在雍正十一年以西安粮监道管军需库务驻肃州,他于此间写下的《噶巴石歌》,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们的点滴记录或者偶然留下来的感想,也给我们说明了另外一件事:在雍乾时期,酒泉治玉不是从山中采玉,而是单一地从红水河里捞取。

明末清初被认为是酒泉历史上玉料、玉器加工最兴旺的时期之一。当时酒泉的玉器作坊三十多家,产品除了在本地销售外,还运往国内其他地方,甚至被带到国外。

在极少的,被辗转转抄了多次的资料里,写到酒泉晚清民国时期夜光杯产业的状况的文字,既没有具体的时间,也没有具体的人物字号,也没有确切的人物姓名,更谈不到明确的资料出处。

只能想象,随着和田玉加工贸易的进行,酒泉的玉器加工业曾经有过一段鼎盛时期,玉料价格上涨,形成了专业的采玉队伍。加工行业生意兴隆技艺纯熟,产品得到更多贸易伙伴的认可。

是不是可以这么想,酒泉老山玉的大量开采,必定发生在内地对玉石的需求旺盛、酒泉玉器加工业繁荣发展的时期,而不是发生在民生凋敝,民不聊生,商业活动不活跃,产品滞销,价格低迷的时期。原因很简单:进山开采老山玉的成本太高。没有丰厚的回报,就没有冒险的动力。

这种时期,最大的可能恰恰是在中原和西域交通堵塞,边地局势很不稳定的时期。这个时期,因为和田玉的输入发生困难,对玉的需求导致玉价急剧上涨。作为玉料交易重镇的肃州,当然会受到最强烈的价格波动的刺激。玉料加工作坊就此想起了采玉人。一支又一支驮着毛绳编织的口袋的牦牛队星夜出发,寻找早年间封闭的洞口。和田玉价格高涨的时期,应该正是它很难弄到的时期。

梳理丝绸之路在古代各个时期的通畅状态,应该可以找到和田玉价格涨落的时段。

当然,这些都是推想。关于古代夜光杯玉料开采运输加工等诸多真实情形,现在已经成谜。历史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的残缺处,很多时候只能靠想象和推理填平补齐,而不是像一块石头,你想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子,用一个空心管钻就能达到目的,或者更直接一些,把它一劈为二。

“历史”就是这些零碎

我们能看到的古代酒泉玉雕实物也几乎没有。或者说,在众多的古代玉器遗存里,我们难以分辨出哪些是用的酒泉玉料。

这只有两种可能:

一、酒泉玉雕本身制作不多。

二、酒泉玉雕作坊基本都是外向型企业,产品以外销为主。

因为缺乏成品玉雕件,惟一发现的酒泉玉杯又是素面雕,杯型也传统,甚至上至战国,下至今天都有这种杯型,准确判断酒泉玉雕的成熟发展期,成为一个难题。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日子,糊里糊涂也是可以过的。

我们能获得的确实的关于酒泉玉杯制作的资料,来自民国时期即从事玉杯制作的民间工匠之口。如今他们都已作古,想要找到他们问个一二三四,已经没有可能,只能从和他们接触过的人那里得到若干一鳞半爪的“二手货”,凑不出完整的工艺制作、钱货交换、商品流通等场景。

酒泉工艺美术厂的前身是酒泉夜光杯厂,酒泉夜光杯厂的前身是公私合营后成立的酒泉夜光杯玉器合作小组。

根据一九六五年即到酒泉工艺美术厂上班直至退休的老艺人马全忠回忆,当时厂里的老艺人有五位,他们是王三忠、王三义、冯子福、王永和、于加辉。

这几位老艺人在解放前即从事玉雕。因为民国时期百业凋敝,他们多已改行日久,而且年纪也大了,不再适合这种需要耗费大量体力,要求心手如一聚精会神的工作。根据巴天才的回忆,他们当时最小的五十五岁,最大的已经七十六七,还能工作的人只有三个:王三忠、冯子福、王永和。

巴天才说,根据王三忠介绍,清中期酒泉的玉器作坊甚至在加工玉翎管、扳指、旱烟嘴、纽扣。那时的玉器加工不仅产业兴旺,而且产品价格也好,一个老山玉的翎管能换四斗小米,好的能换一头骡子或一头牛。到了清代后期,订货的人已经很少,民国时期就更没有人订货了。

玉器加工生意好的时候,采玉业也被拉动。作坊出钱请人进山带出石头来,一块好玉料可以换到十几公斤甚至两三斗小米。玉器加工销路不行的时候,像民国后期,已经没有多少人从事玉杯生产,只有极少数作坊在勉强维持。

家庭作坊式的玉杯生产在消亡之前的回光返照是玉门油田创建时期,因为外国和内地专家在玉门开发油田,在酒泉驻扎采购,酒泉玉杯作为一种富有地方特色的工艺品,被带走作为纪念。

一九三七年,参与玉门油矿开发的两位美国地质专家韦勒和弗雷德·萨顿在肃州期间,玉门油矿的创建人之一孙健初告诉他们肃州的玉酒杯很有名,于是他们在肃州城南门附近一家商店的后院找到了一家小作坊,买了十件一套的两套,每套六元。当他们了解到玉杯磨制不易以及破损率极高之后,称每个酒杯他要卖十二美元,而在肃州每个才合十二美分。

当时这两位美国地质专家住的是肃州城鼓楼东全城最好的一家旅店里一等一的房间,每天的房钱是四角八分。而一只玉杯的价格是六角。

我们应该感谢赵辛而先生提供的这些资料。有很多在这时看来 嗦无用的说道,在他日可能是弥足珍贵的回忆,只是当时还不知道。

“夜光杯”是你叫的?

有一件关于购买酒泉玉杯的文字,出自文化名人易君佐之手,是一首诗,《宿酒泉》:

酒泉一夕梦迢遥,白尽天山尚作宵。

逆旅孤灯收客远,雄关名镇认前朝。

诗人欲共黄沙卷,归意飘从碧落遨。

买得夜光杯在手,时危何日醉葡萄。

易君佐解放前曾任和平日报社社长,著有《张治中将军视察河西记》、《敦煌心影》等。

张治中视察河西是在一九四八年深秋。易君佐写这首诗,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呢?同时,他是不是张治中将军此次视察活动的随行人员?

我们看到,在可以接触到的资料里。酒泉玉杯第一次被称为“夜光杯”。

二零一二年春,酒泉图书馆作了一次酒泉奇石、古玉展。展品多来自馆长秦国顺的私人收藏。在这些展品中,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绿色石头,说明上写着“夜明石”。秦国顺说,这块石头出自酒泉市肃州区丰乐乡涌泉坝所在的祁连山口,夜间可发出荧光。但是这块石头质地粗糙,类似砂岩,用来雕琢酒杯,无异于在麻袋片上绣花,应该难度极大。即使成功,产品也不能讨人欢心。

夜光杯怎么个“夜光”法,是一个谜。

有一件广为人知并广为酒泉文史工作者和玉雕作坊、企业利用的诗篇,是唐代王翰的名作《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也并没有说明用的是酒泉玉杯。

而且,日籍华裔作家陈舜臣认为,写这首诗时,王翰应该正在河南或湖南。他的经历里甚至没有到达凉州的记录。

我们不得不重新说一次,诗歌这种东西,正常情况下,里面的字句不宜当做铁一样的证据。“瑰丽神奇的夸张和想象”一向是诗人的长项,越是好诗人,越能夸张,越能想象。严重的时候,这种夸张和想象甚至不局限于诗歌创作,会波及他们对所见所闻的回忆和描述。

但是在酒泉出售的所有被称为“夜光杯”的玉酒杯,都在拿这首诗做幌子。

一九六四年,第一次带队参加春季广交会的酒泉工艺美术厂厂长巴天才在交易会上争取到了一个展位。为了把夜光杯尽最大可能推出去,他想出了一个“买二送一”的办法,让厂里兼有会计、设计等职责,会刻字,写字漂亮,出身于治玉世家的蔡生万(约出生于一九二八年)写了若干书法作品,作品内容就是王翰的《凉州词》,谁买一对杯子,送一幅字。“日本人喜欢。三四天里拿去的四五百个杯子都卖了。又拿了些杯子,也都卖了。”

唐诗,对于日本人来说,似乎是一个巨大的魔咒,几乎是无条件地喜欢。这一点,我们可以很简单地从紫式部《源氏物语》里找到依据。紫式部出生于公元九七八年,相当于宋初。《源氏物语》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约相当于《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在这本书里,日本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在大量地背诵和学习唐诗。

文化程度不高的巴天才,误打误撞,凭借文化的力量,挠到了日本人的痒处,让日本人欢喜赞叹不已。

我们至今能找到的确切写明是酒泉所出夜光杯的文字,只有易君佐的那首诗。

根据能够搜集到的资料来看,酒泉玉杯生产的历史,至晚应该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但是很长时间以来并不就称为“夜光杯”。正式根据古籍和唐诗中的记述把酒泉玉杯称为“夜光杯”,应该在晚清至民国这一段时间。

酒泉玉的发现和利用,酒泉“夜光杯”的兴时一时,应了老话中的那一句:“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是在人见人爱的和田玉一度供应不上的时候,在“夜光常满”的传说难以印证的时候,酒泉的玉工们拿出来聊作安慰的替代品。

琢玉的旧年时光

琢玉的老汉“身体成了三角形”

在肃州区档案馆里,我们能见到的面向社会开放的档案里,关于酒泉夜光杯厂最早的档案,是一份一九六零年四月五日颁发的任命书,写明任命陈掌林同志为酒泉夜光杯厂厂长。文书上盖有代市长赵北克的一方签名图章,还有“酒泉市人民委员会”的大印。

一九七一年,酒泉县工艺美术厂向上级打报告,称按照天津外贸公司和省进出口公司对玉器产量及花色品种的要求,申请扩大厂房,解决车床、电动机,以利发展生产。

在车床、电动机运用于酒泉夜光杯制作之前,酒泉夜光杯的制作是全手工时代。

手拉脚踏的磨床生产效率极低,一个熟练工人一月生产五六只杯子而已,全靠手眼身心高度专注协调,避免稍不注意导致产品破损而前功尽弃。就是这样,生产出来的杯子也还是难以避免大小不一厚薄不均等不如意处。巴天才至今收藏有一只手工制作的玉杯,壁厚达到三毫米,而且因为壁厚,导致通透感不足,材料发“实”,抛光也不足,发“闷”发“哑”。

因为机械简陋,生产效率低,需要治玉工人长时间专注地盯紧玉料和磨床上的锯、钻、砣等工具,根据工作进程随时调整手中玉料的方向位置,同时另一只手还要撮起经水调过的金刚砂浆,脚下还要一直踏动踏板,给磨床提供动力。

马全忠说,工艺美术厂建厂之初的老艺人冯子福,因为长年拉砣,身子都成了三角形。一九四二年,工厂派人到天津特种工艺厂学习技艺,当时冯子福已经六十多岁,也去了。但是因为他是左利,天津的机器都是按右手工作设计,使用起来别扭不顺。而且他年纪大了,学习效果差,视力也下降,精细加工部分看不清。六十多岁的老汉着了急,在天津哭。哭也没有用,学习没有结束,他就回来了。

将要在二零一四年退休的夜光杯厂老艺人魏建民,右手的几个指头因为长年撮取金刚砂和掌握工具,指甲变得厚而粗糙,密布裂口。虽然他现在已经很少再做加工,指头上的职业伤害却已经难以恢复。

“看瓜”的魏建民

因为看守照管瓜田的人往往是年纪较大的男子,在瓜田里又几乎总是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在酒泉,人们习惯于把不管做什么事负责最后留守的那个人比喻为“看瓜老汉”。

二零一二年,已经五十八岁的酒泉夜光杯厂老工人魏建民就是一位“看瓜”的人。这个时候,魏建明其实已经不从事实际生产。他主要的工作是在夜光杯传统制作工艺演示中当“演员”。

在加工了四十年夜光杯后,魏建民对夜光杯雕工艺的传承已经不再乐观。四十年里,他先后带过五十个左右的徒弟,这些徒弟现在都已经不从事这个行业——工资太低太低太低。

酒泉夜光杯厂工人的工资水平可以从魏建民本人的工资大概推想——他每月的工资“把该扣的扣掉拿七百六十元,退休后拿全能拿一千二百元”。二零零六年退休的马全忠,退休时的工资是八佰元,到二零一二年涨到接近二千元。二零一二年,在酒泉的大小菜馆酒店里,招个端盘子的小服务员,还是生手,管吃管住之外,也得开出至少一千二百元一月的工资,还不一定能招到人。

因为性格里的“不爱折腾”,趋向“安稳”,当年年富力强而且身怀绝技的魏建民曾经有三四次离开酒泉夜光杯厂“另谋高就”的机会,但是都没有付诸行动。其中一次,对方甚至开出了给他一套楼房,每月工资几千元的诱人条件。那是二十年前,当时一个事业单位职工的月工资不过二三百元而已。

“现在看来,当时走掉是对的。”魏建民说这话的时候,本来说话就平和的他音量又低了几分。

在魏建民的叙述里,同样音量降低的部分还有说到他目前从事的“表演”工作:“这也是在传承文化。”

这样,从个人收入角度看,夜光杯雕的传统工艺传承已经“不合算”。除非有人特别爱好这项工作,不计较经济收入。

我们知道,这样的人向来不多。

魏建民干脆认为“没有”。

甚至就连夜光杯厂总经理蔡捷也说,如果不是为了把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工艺传承下来,真想改行。

工艺的不复纯粹,传承无望,回报低微。魏建民留给人的印象是,他对他的工作从内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是一位手工艺人,而不是一位以追求利润为主要目的的厂长或商人,也不是一位只在酒泉短暂停留的游客。对于任何一个手工艺人来说,一件产品从自己的手中诞生,都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在其他任何一个每件产品都具有惟一性的行业里,也是一样。

在酒泉夜光杯厂的展销大厅里,魏建民能准确地从琳琅满目的玉雕里指出他的作品。那些作品,从一块只有熟悉它们的人才能准确判断它的品质的石头,在魏建民的手里被磋磨成温润优雅的产品。在这个过程里,石头和雕琢石头的人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传的联系。这种联系不是单纯直白的作者与作品的关系,更像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同样,对于这一项技艺的传承,在魏建民看来,当然也应该和政府、董事长总经理、普通游客、一般市民的感受又有不同。

老艺人马全忠家的一个柜子上,还陈列着当年他亲手制作的一个岫玉雕件。巴天才家客厅里的一个玻璃架格上,摆着几件夜光杯,其中一件他最为珍视的,是一只鹅黄的小酒杯,全手工时代的产品。高正刚的前妻张玉慧,是魏建民的师傅,已经去世。高正刚还珍藏着她亲手制作的四只玉杯。

魏建民的家里呢?

每年夏天旅游旺季,都会有很多外国游客到厂里参观,兴奋地和魏建明合影。在他们眼里,身怀传统技艺的魏建明是一道风景。

要继续阔下去,还得再攒劲

“手温”的失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酒泉工艺美术厂生产的夜光杯品种并不多。

如前所述,一九七一年,工艺美术厂的产品价目表实际只开列了四种产品。一九七九年,工艺美术厂曾制定了一个简单的质量标准。这个标准只有手刻油印的两页十六开纸,一页上写着四条质量标准,全文半页,另一页上,以图示的方式开列了大小高杯、大小平杯的规格。直到一九八零年的一份文件里,才说到“全厂集中力量投入夜光杯及盅、盘、碗、盒等平素玉器的生产,调整技术力量,分为九个车间,专制七种规格的夜光杯” 。

排除了一段时间内市场因素的影响,我们看到工艺美术厂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对新产品的主动研发投入的关注严重不足。大小高杯和大小平杯的生产,实际上在清末就是酒泉夜光杯生产的主流,直到今天,它们的形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工艺上有所进步而已。几十上百年如一日地生产有限的几种东西,初见夜光杯的人可能“眼前一亮”,却不能做到以后一“亮”再“亮”。

直至一九九八年至二零零四年间,新开发的产品才算迈出了较大的一步,有十三项新产品被研发出来,如仿古型、龙凤尊、啤酒杯,和其他非酒具产品相加,品种上了一百。

机械机具的改良提高了夜光杯的劳动生产率以后,产品的品质也较手工时代有了大的提高,但是手工的质感和它使人联想到的淳朴风雅,以及对于流失的时间平心静气的抚触也随之失去了基础。

花色品种的增加,并不是因为思考的深入,也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挑战获得了成功。新的高度,一直没有到达,或者正越来越远。一直到今天,我们看到的玉雕产品已经可以不带任何手工的痕迹,平整的地张上密布均匀细密的直纹,图案也死板僵硬。因为缺乏精神的投入,也没有得到过带有感情的抓握抚摸,它们不能让人从内心里生出尊重和热爱。

某种东西,被恭恭敬敬地供奉起来,写入回忆录,做成雕塑的时候,是不是说明,它已经死亡了?

机械化生产刚刚开始的时候,它带给人们的震撼和欣喜的力量是巨大的。酒泉夜光杯厂没有留下手工磨床、手拉弓钻等工具。直到一九八零年代末期,才又投入资金仿制了两套手工设备放在展室中,供游客参观时做模拟表演。用这样的设备,一个月才能生产出三四只玉杯,如今谁有这样的耐心?

夜光杯厂成立之初进厂当学徒的工人,现在多已在安享晚年,他们会用这些设备。再过若干年,这些家什的用法也许也会成为古董本身。从游客饶有兴趣地观看玉杯加工表演的情形看,这应该不会是什么意外。

想象一下,如果某一天,酒泉的某条陋巷里出现了这么一间作坊:木门窗上油漆剥落,或者还有谁家小儿用粉笔开列的一道两位数加法竖式。门内光线略嫌不足,一位老者正踩动踏板,磨轮一正一反刷刷地转动,鼻架老花镜的老者目光专注,随着金刚砂浆的不断添加,一只玉杯的形状正在手中逐渐显现。因为经年累月精细专注的手工劳动,他的面容安详宁静,言语也平和朴实,令人尊敬。中午,他端起老妻送来的饭盒,在阳光下打开,是一盒白米饭,米饭上是两条葱烧鲫鱼,火候正好,颜色正好,味道也正好。

……

一九八五年,一位署名“木斧”的游客在夜光杯厂的留言簿上写道,“杯中有诗”。

这么四个字,让人久久无言。

“我们比先人聪明”是个幻象

酒泉手工治玉的第一声叹息应该始于一九七八年电动机的引入。

速度和效率永远是手工艺行业的大敌,它的出现,类似于创世纪传说中那条蛇的出现,它诱使亚当和夏娃吃下禁果,使亚当和夏娃产生了对自己赤裸身体的羞耻。而对于慢工细活的工匠来说,这种羞耻来自与机器相比手工制作的低效率、低收益。

夜光杯传统制作工艺的失落和后继乏人不是个别现象。

二零零七年,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发起了一次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工艺美术行业最大规模的普查,直接参加普查的队伍达到一千三百人。这次调查结果表明,我国七百六十四个传统工艺美术品种中,百分之五十二点四九的品种因后继乏人等原因而陷入濒危状态,有的甚至已经停产。

有结论说,传统工艺美术大都具有悠久的历史,但因多为手工工艺、制作复杂而出现后继乏人的问题。

是这样的吗?

工艺美术产品的“名贵”,更多地体现在产品本身的独特或者说“惟一性”“稀缺性”上。然而 “这样的东西,我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浅层自得也很让人沉溺。

刘汉明拿出一把玉雕挂件说:“你挑一个。”

那些用各种杂玉雕制的小弥勒佛像,全都一模一样,都是他所说的电脑雕刻产品。

收拾率颇高的中央电视台“寻宝”栏目里,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专家们指出“宝贝”上现代机械加工的痕迹,说,这就是一件现代工艺品,摆一摆还是很好的。

传统手工艺品制作年代里,技艺传承的三种主要方式是有道理的。家族传承,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保证了技艺本身应有的地位,也始终能保持消费愿望的积聚,不至于让技艺和产品都成为“大路货”。更进一步想,酒泉夜光杯在历史上既没有具体详细的行业发展状况记载,也没有“秘术”“规程”或“夜光杯制作则例”等文字性的东西留下,理由可能也正在这里。

我们常常以为我们比祖先聪明,比他们懂的多。错了。

手工艺、制作复杂,正是手工艺作品的生命所在。现在这些工艺之所以难以为继,是因为它们失去了这些特征。它们现在由机器制作,会按按钮的人即可从事生产——一块石头丢进机器,一会儿就刻好了。

而且,历史上,每一种具有独特魅力的手工艺产品加工行业,都不会出现大忽隆式的兴旺景象,都只是由少数人在寂寞地传承和制作,从而保持产品的市场地位。这些手工艺制作由作坊式而工业化之后的繁荣兴旺,是杀鸡取卵后关于“丰收”的短暂幻象。在很多中国民间传说中,这种行为被认为是愚蠢的,不可持续的。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历史上真正掌握手工艺制作的不传之秘,能够在作品中注入思想和爱,还有灵魂的人,本来也“就这么少”。而那些追随经济大潮的成功者队伍,虽然壮大而繁荣,最终也只不过是漂在水面上的牛粪,不是沉在水底的金子。

历史上已经失传的技艺何止一种,真正热爱这些技艺的人,会用生命让它复原、再现。没有记载,没有师傅,都不是问题,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人传承,也不是问题。只要有作品在。另一方面,一种技艺,一件作品,已经没有人对它有兴趣,失传了又有什么可惜!

“高高在上”成为怀想

夜光杯的制作,需要二十八道甚至更多工序。在全手工时代,能顺利通过选料钻坯掏空拓展研磨烫蜡抛光诸程序而蝶变为夜光杯的石头,不能算多。更何况加工制作一只杯子需要投入诸多人力和时间。所以,在全手工时代,夜光杯一直都是作为一种奢侈品存在的。

曾任肃州区文化馆长的高正刚说:(夜光杯)其实没有什么实用价值——拿什么不能喝酒?

除了巴天才听到的老人们关于玉料、玉杯换粮食、牲畜的回忆,和记载中孙健初带领美国专家买玉杯时提到的价格情况,我们还可以从档案里找到关于夜光杯“高高在上”、“脱离群众”的消费价格纪录。

酒泉县工艺美术厂一九七一年三月一日形成的一份产品价目表上标明:高座大啤酒杯二十五元一个,平座大啤酒杯十元一个,高座小酒杯八元一个,平座小酒杯三元一个,盖碗一套(三件)八十点八元。

而当时工艺美术厂的三名纺织二、五、六级工人工资分别为三十八点五元、六十五点四元、七十点九元。作为厂干部的巴天才,直到一九七六年月工资也才只不过五十五点九六元,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套玉盖碗的——现在有这样的厂长吗?

一九八零年代,一位在酒泉工艺美术厂参观购物的香港游客——我们眼里的“有钱人”——在留言中抱怨:夜光杯好,价格昂贵。

高正刚回忆,建厂初期,在夜光杯厂从事过设计雕刻的蔡生万还曾设计研发镶金镶银的玉杯。这应该属于酒泉夜光杯中的高端产品。但是很快被人批为有悖传统,不伦不类,并没有形成实际生产。这段时间,普通的夜光杯已经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消费得起的高档工艺品,镶嵌贵金属后,它的消费人群当然会进一步缩小,不能投入实际生产是必然的。

如果蔡生万的设计开发是在二零一二年,情况可能会大大不同。

如果今天的游客能穿越时光,看到手工碾制夜光杯的场景,他们绝不会为一只造型别致优雅的竹节杯和卖主讨价还价。耗费了那么多精神心血的一只杯子还卖不到五十元人民币,而在酒泉,二零一二年吃一碗牛肉面也要五元,这不是大家最爱占的便宜是什么?

永远有先知先觉的人,他们在吃第一只肉鸡腿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它虽然肉多,但不如土鸡腿滋味醇厚。

最甜蜜的那一段

一九八三年至一九九三年,是能引起酒泉工艺美术厂工人甜蜜回忆的十年。那是酒泉夜光杯生产和销售的黄金时代。酒泉旅游业开始起步,慕名到敦煌参观的港澳及外籍游客路过酒泉。当时的酒泉夜光杯厂有各种加工设备八十多台,职工最多的时候达到一百八十多人,年加工销售各种夜光杯三万多只。酒泉夜光杯供不应求,在更多人眼里,夜光杯真正成为酒泉的标志。

一九八七年,中国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下发文件,指名要求酒泉夜光杯厂选派一人参加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五日——三月十七日由日本高岛屋株式会社举办的第七次“大中国展”,进行“夜光杯古式成形表演”。这份文件上要求派人参展的公司(厂)全国只有五家。时任酒泉夜光杯厂厂长的武夫参加了这次展会。武夫一九六五年参加工作,一直从事玉器制作、设计等工作,文件上称他“技艺娴熟,业务精通”。

现在想想,在我们大力追求“经济效益”的时候,日本人关心喜欢的居然是“夜光杯古式成形”而不是我们热火朝天地进行半机械化生产的场景,令人羡慕嫉妒恨。

二零零五年,一支由日本人组成的采访队伍经过酒泉,他们找到马全忠做了短暂的采访。后来,他们给马全忠寄来了一期周刊。在那本记录丝路风物的周刊上,他们对马全忠的职业也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

一九八八年四月,武夫还代表酒泉夜光杯厂参加了第三届全国工艺美术艺人、专业技术人员代表大会,受到了国务院总理李鹏的接见。一九九一年,武夫被甘肃省轻纺工业厅授予“甘肃省工艺美术大师”荣誉称号。同一份文件上,被授予这一称号的有十九人,其中有著名的雕塑家、“黄河母亲”的作者何鄂。

在生产量大幅提高的同时,夜光杯的花色品种也快速增加。为了满足低端市场的需求,也为了最大限度地把来之不易的原材料“吃光榨尽”,充分利用,夜光杯厂甚至开发出了用下脚料制作的微型夜光杯。这种小杯设计新颖,小巧玲珑,年产量达到三千只,创产值贰点七万元——一只小杯的终端价格只有九元。这个项目获得了酒泉市二轻工业局一九九一年的技术革新奖,奖金是一百元,在当时大约相当于一个普通公务员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一九八八年至一九九六年间,酒泉夜光杯厂被国家旅游局、国内贸易部授予“中华老字号”“全国旅游商品研评会金奖”等诸多荣誉和奖项。

这一时期,到酒泉夜光杯厂参观访问的除了普通游客,还有众多“重量级”的人物:彭德怀夫人浦安修,刘少奇夫人王光美,国务院原副总理陈慕华,中国人民解放军原总参谋长伍修权,原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乔石,泰国公主玛哈扎里克·诗琳通,著名科学家钱伟长,全国政协原副主席马万祺……

酒泉夜光杯厂的展室里,至今悬挂着他们来参观时的题字和照片。

在一九八三年之前,朱德、叶剑英、黄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曾对夜光杯雕予以关注。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做了一些采访。和那些与夜光杯有关的人谈话,看他们手里的照片和夜光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们好像没有一个考虑过要保守这个工艺本身的秘密。所以,前后算起来有半年,我都在利用休息时间寻找他们,虽然正在谈话的时候也许会接到电话,要求我立刻去听一个什么会,也仍然觉得这样的采访有巨大的吸引力。

有一些东西,不问,可能就永远湮灭了。

猜你喜欢
玉料酒泉
玉雕作品分析与欣赏
王权朝作品
玉器之美
浅析玉雕人物形象与用料选择
随形就势 顺色立意
和田玉料来源探讨之一
主编的话
酒泉藏家推介
飞天之都 美玉之城——中国酒泉
酒泉旅游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