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的在朝在野

2014-07-12 10:48山西介子平
名作欣赏 2014年4期
关键词:画院画师

山西 介子平

作 者: 介子平,学者,作家。现任职于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出版研究所,兼任《编辑之友》杂志社副主编。

在近代书画家中,吴友如当数个例。这位新闻图画的巨擘宗师,借助现代传媒的便捷,将晚清社会剧烈的变革与各阶层之众生相,加以描肖刻微、细摹工写,为后人了解这段历史提供了难得的形象资料。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丹青妙手,尤其是他的白描功夫,老成持重,炉火纯青,其《古今人物图》《古今百美图》《中外百兽图》,至今为后学所重,甚是了得。他曾应曾国荃之召,进呈平定太平天国功绩诸图,后在曾的力荐下羁留京师,成为万人景仰的宫廷待诏画家,但终因其“心甘澹泊,遂片舟告归,结庐海上”。倚重现实,推崇新学,同维新派思想家王韬过往甚密的吴友如,与宫廷中厚古薄今、陈规守旧的迂腐之风定有方枘圆凿、驴唇马嘴式的尴尬。吴友如没有过多叙述南归的细节,只留下一句令人回味与猜想的“心甘澹泊”,似搪塞敷衍,又似无可奈何。类比旁通,一隅三反,宫廷画师的郁悒焦虑、怏怏不乐,在另一则故事中有所揭示。

明宣德帝善绘事,一时间画院内高手云集,著名者有戴进、谢庭循、倪端、石锐、李在等,其中又以戴进天禀最高,才艺最佳。清人梁章钜《浪迹丛谈》云:“前明英宗试天下画师于京中,以‘万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为题,诸画工皆于花卉上妆点,独戴文进画天松,顶立一仙鹤,一人画芭蕉下立一美人,于唇上作一点红,朝廷竟取画美人者,时皆为戴惜不遇。余谓戴画用意固高,然于春色二字究未关会也。或云,此是宋徽宗时画工戴德淳事。德淳画‘蝴蝶梦中家万里’,作苏武牧羊卧草蝶中,亦善用意。”一日,众画家至仁智殿呈画,首幅即为戴进的《秋江独钓图》,画中一红袍人垂钓水次,独得古法,意境颇佳。谢庭循趋前曰:“此画佳甚,恨野鄙耳。”宣德叩之,对曰:“红,品官服色,用以钓鱼,失大体矣。”宣德颔之,遂挥去,余幅不复阅。不久,戴进被放归,从此“门前冷落,每向诸画士乞米充口。嫁女无资,以画求济,无应之者”。后穷死。又据清人方浚师《蕉轩随录》云:“文进在明宣德间行取至京考试,令戴画龙,戴本以山水擅名,非其本色,随常画龙皆四爪呈御。上大怒曰:‘我这里用不得五爪龙?’着锦衣卫重治,打御棍十八发回。盖为昆山画士谢庭循所轧。”这让人想到了柳永“且去填词”的逸事。宋人严有翼《艺苑雌黄》文曰,柳三变“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柳永“由是不得志”,日“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

宫廷轧轹之严酷、争斗之惨烈,不仅在皇子大臣、嫔妃太监间,画师们也不能免。正所谓“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无肖,入朝见嫉”也,因为其唯一的服务对象就是寡人皇上,宠也因他,辱也因他,誉也由他,毁也由他,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在民间则不然,受众对象要宽泛普遍得多,繁荣盘错得多,故而提掖扶助,相濡以沫,成门成派,群星璀璨。元四家之间,借故推许,相互影响,为后人所叹赏。黄公望曾写《柢山图》《雨后空林图》以增倪瓒;倪画《春林远岫图》,黄则在其上题诗击赏。倪的诗集中还有许多关于王蒙的内容,也有揄扬吴镇的诗篇。

南唐李后主始设画院,宋明继之,而宫廷画家存在的历史更为悠久。汉元帝时曾为王昭君画过肖像的毛延寿即是此角色。蔡邕也曾被召入室,为灵帝绘作。东晋时的顾恺之、陆探微,隋时的展子虔、董伯仁,唐时的阎立德、阎立本、吴道子都曾入内供奉。南唐宫廷画师顾闳中曾凭目识心记、诵其所闻绘就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据新旧《唐书》记载,一次太宗与侍臣泛舟春苑,见池中有异鸟,甚是喜爱,于是命侍臣写诗歌咏之,此外还传唤阎立本绘景。此时阎已官至主爵郎中,早已不是昔日的画师,但在太宗眼中,他还是一位画师,阎只好“奔走流汗,俯伏池侧”,奉命描绘之,瞻望宾客,不胜愧赧。此待遇被他引以为奇耻,回家后告诫子弟:“吾少好读书,幸免墙面,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诫,勿习此末技。”阎立本在太宗时官至工部尚书,高宗时升至右相,而此时,姜恪因战功擢升为左相,于是有好事者讥之道:“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

宋时成气候、有名头的画家几乎皆出自画院,仁宗善丹青,对画师益加奖励,这在徽宗朝更达到了极致。邓椿《画继》云:“祖宗旧制,凡待诏出身者,止有六种,如模勒、书丹、装背、界作、种飞白笔、描画栏界是也。徽宗虽好画如此,然不欲以好玩辄假名器,故画院得官者,止依仿旧制,以六种之名而命之。足以见圣意之所在也。本朝旧制,凡以艺进者,虽服绯紫,不得佩鱼。政宣间独许书画院出职人佩鱼,此异数也。又诸待诏每立班,则画院为首,书院次之,如琴院、棋、玉、百工皆在下。又画院听诸生习学,凡系籍者,每有过犯,止许罚直,其罪重者,亦听奏裁。又他局工匠,日支钱谓之‘食钱’,唯两局则谓之‘俸直’,勘旁支给,不以众工待也。睿思殿日命待诏一人能杂画者宿直,以备不测宣唤,他局皆无之也。”此时四方无事,内库充盈。政宣年间,曾以敕令公布画题于天下,试四方之画人。其试法以古诗命题,使人作画,“落日楼头一笛风”“午阴多处听潺湲”“嫩绿枝头红一点,恼人春色不须多”“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都是当时著名的命题。据唐志契《绘事微言》记载:“政和中,徽宗立图画博士院,每召名工,必摘唐人诗句试之,尝以‘竹锁桥边卖酒家’为题,众皆向酒家上着功夫,唯李唐但于桥头竹外挂一酒帘,上喜其得锁字意。又试‘踏花归去马蹄香’,众皆画马画花,有一人但画数蝴蝶飞逐马后,上亦喜之。”邓椿《画继》亦记:“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自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独魁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以见舟子之甚闲也。又如‘乱山藏古寺’。魁则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以见藏意。余人乃露塔尖或鸱吻,往往有见殿堂者,则无复藏意矣。”最喜小中见大,还求弦外之音,徽宗还曾试画工,以“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为意,众皆妆点花卉,独一工于层楼缥缈、绿杨隐映中,画一妇人凭栏立,众工遂服。徽宗还曾敕撰《宣和画谱》,此谱六千余轴,分人物、山水、花鸟、果蔬等十大类。当时画院画工每作一画,必先进呈草稿,徽宗则要亲自发表意见,每成一画,必又幅面题字,品藻叙奖。此已到沉湎痴迷、竟日忘返的地步,北宋之亡,不能说与此无关。韩干奉诏入内,画遍天下名马,唐玄宗厩中之马多有绘本,著名者有玉花骢、照夜白、飞黄、浮云等。然而,其马虽肥硕壮健,高骧纵姿,却只能羁绊在身,迥立阊阖,为圉人调弄,为奚官习练。宫廷画师的视野与厩马的天地彼此相当,命运与御马的处境何其相似。

元明清之后,一流的画家则多在民间,多为布衣,这与院体画审美的式微及文人画趣味的兴起有关。宋时画院之作,求形似而代神似,如画孔雀升墩,要绘其先举左脚,画牡丹要画“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其平和中庸之审美,在艺术上必造成片面精微之局面,这显然与文人情趣大相径庭。戴进若留在民间,自主的思维、随意的处境,无疑会使其取得更大的功就,而吴友如的“心甘澹泊”终使其成为一代俊彦。当年玄宗召见李白于金銮殿,并命其为待诏翰林,其间多陪侍从之游,时有应制之作,何其风光哉。甚以为荣之时,忽觉自己不过是笼中养鸟,文学弄臣,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每称东山”。尝与贺知章等人作“酒中八仙”之游,又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恃才傲物,遂遭谗谤。随之上书请还山,于是玄宗赐金放还。之后,李白游历山川,遍访名贤,采药炼丹,酣饮歌吹,佳作得层出,诗仙终成就。吴友如虽不及太白名高,走的却是同一套路。幸甚,幸甚!

据《明史·顾德辉传》记载:“士诚之据吴地,颇招收知名士,东南士避兵于吴者依焉。” 张士诚兄弟好古玩字画,幕下聚集有陈汝言、杨基、赵原、宋克、周砥、王行、盛著、周位、孙贲等一批画家。后朱元璋破苏州,皆被屠杀。王蒙于元末张士诚占据吴兴一带时,曾做过长史、礼问,后辞官隐居黄鹤山,因号黄鹤山樵;明朝建立,其不顾友人劝阻,毅然北上,不久官至泰安知州,政事之余依然写诗作画。王出仕之时,好友倪瓒曾寄诗婉劝:“野饭鱼羹何处无,不将身作系官奴;陶朱范蠡逃名姓,那似烟波一钓徒。”不久胡惟庸案爆发,知聪和尚被逮受审时被逼供,说于洪武十二年(1379)正月在胡丞相府见到过王蒙、郭传等人一起吃茶赏画,王因此入狱,受尽折磨,冤死狱中。相比王蒙之毙,吴伟之死便算是幸运的了。明成化年间,待诏仁智殿,一日被召,太监将醉酒的吴伟踉跄进宫,宪宗命其绘《松泉图》,吴跪翻墨汁,信手涂抹,居然生动传神,宪宗夸曰:“真神笔也!”因吴伟性格放荡不羁、生活放浪形骸,为他人所不容,不久辞京南归。后弘治继位,再召进京,授锦衣卫百户,赐“画状元”印,不久请求回武昌祭祖,数月后诏还,并赐宅院一处。两年后,又南归。正德嗣位后,又诏进京,中途因醉酒而亡。明代供奉内廷的画家大多隶属于仁智殿和武英殿,此类画家不少被朝廷授以充当禁军的锦衣卫武官职衔,领取薪俸而不司军职,且官位较高。清时,也有一位“画状元”,唐岱曾以画祗候内廷,康熙帝甚赏其画,常召作画。据《清人逸事》载:“圣祖天纵多能,艺事无一不学,亦无一不精。几暇作画赐廷臣,今海内旧家,尚有宝守者。时满洲参领唐岱,号静岩,工山水,尝召入内廷论画法,因御赐‘画状元’。”

郑板桥、李方膺、高凤翰、吴昌硕等也都曾在府为官,后或辞衙挂印,或因咎罢免,皆重返民间,浸淫绘事,丹青之精神与官场之习气,形同冰炭,差在天壤。揆情度理,丹青之本质与宫廷之法度,也似参商之异、水火别器。陈师曾先生认为,文人画要素有四:一曰人品,二曰学问,三曰才情,四曰思想。四要素中,通篇没有考究艺技之所在,丑怪为能、荒率之美的文人画,与宫廷的唐皇鲜丽,与画院的绳墨规矩,与官场的尘垢谲谩,抵牾龃龉,格格不入。

文人宜散不宜聚,宜在野不宜在朝,画家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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