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

2014-07-13 12:50◎谭
短篇小说 2014年5期
关键词:篓子小娟水桶

◎谭 岩

菜市场

◎谭 岩

李素芬是乡下来的。

可乡下人怎么啦?比起聪明劲儿,乡下人也一点儿不比城里人差!同样是贩个小菜,人家是天不亮就起了床,是一个比一个起得早,出了城门,拦在进城的桥头,见了提着篓子,挑着担儿进城来卖菜的,就迎上去,就把一篓子一箩筐的红辣椒、西红柿,或者一担黄瓜白菜,全收购进自己的筐子里,然后用自行车,三轮车,两腿蹬向菜市场去卖,去赚个差价。一户的菜,同时走来两家收购的,就会为几个茄子、几条黄瓜,吵起来,骂起来,甚至动起手来,桥头,城门洞口就会堵了一大群人。菜没收到,钱没赚到,倒是先呕了一肚子的气。这样的事儿她李素芬是不干的;当别人在争,在吵,在呕气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躺在她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舒适地睡她的懒觉,做她这个年龄阶段的女人该做的梦。当阳光爬上了窗台,照进了窗口,把她的半边被子涂得黄融融一片的时候,她才睁开眼,打着哈欠,慢腾腾地从睡梦中醒来。梳头,洗脸,刷牙,一套程序不慌不忙地忙完了,又煮了一碗面条,有时也会打上一个鸡蛋,端在桌上了,这才望着放在门角落的篓子,沾着泥巴的木水桶,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想,今儿去贩一点儿什么卖,是鸡蛋,是泥鳅,还是其它的什么鱼?

这几年,城里人对吃是越来越讲究,他们自己造着假,造着污染,造着大批大批的源源不断的假冒伪劣,甚至连鸡蛋也有了假的,橡胶的,可以拿着像橡皮球一样,一摔一弹的,可是他们自己却都不沾,怕污染,怕得病,把一张嘴伸得远远的,伸到了乡下,伸到他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城里人精明着呢,知道只有他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落后的地方,空气才是干净的,食品才是绿色的,那些带泥带土的乡下人的东西,吃起来才是最放心的。只要是让人放心的东西,贵一点儿,贵两点儿都无所谓的。因此,李素芬就专门卖那些贵一点儿贵两点儿的“乡下来的”放心食品。

这些所谓“乡下来的”放心食品,都是她就地取材,直接从菜市场进的。每天早晨瞌睡睡足了,早饭吃好了,姑娘和她自己的几件衣服搓好凉上了,日头也升得老高了,照在小巷口那些大楼的琉璃窗上,一团团的光晃眼了,她这才不紧不忙地提着篓子,提着晃荡着半桶水的木桶出门。迎着远处那晃眼的琉璃大楼,走出租住的弯弯拐拐的一条小巷,再过一条马路,就是菜市场。她从菜市场后门进,大门出,篓里的桶里的“乡下来的”东西就有了,篓子里有了“土鸡蛋”,水桶里也有了半桶一碰就哗啦响的“土泥鳅”。

她变戏法儿的方法说起来也非常简单:篓子里铺上一些稻草,再铺上一些松毛,那刚从菜场,或者批发市场上买来的洋鸡蛋,就成了刚从乡下来的土鸡蛋;水桶上沾着些泥巴,那一塑料袋刚从菜场里买来的喂养的泥鳅,或者什么蟥骨头儿,也都成了刚从乡下来的土货。她那铺着稻草松毛的篓子,那沾着泥巴的木桶儿,还有她那一身不容置疑的乡下人的打扮,就是她打造出的“货真价实”的招牌。

她带着这些招牌和刚倒手来的鱼啊蛋的,就守在菜场的大门口,或者菜场后门那条紧挨菜场的小巷里,混迹于从四面八方涌进城来的乡下人组成的贩卖队伍中,耐心地守株待兔,等待那些要特意选购乡下来的放心食品,却又并不识货的傻瓜蛋们。所有的人都知道,喂养的鸡蛋有激素,喂养的泥鳅也是用的避孕药,女人吃了发胖,男人吃了得前列腺病,这都是城里的人最害怕的富贵病,还有三岁大的小孩更会提前发育,发育得长大了没有生育能力,这断子绝孙的事情说起来就吓死人。还是乡下来的东西好,鸡都吃的是高粱,是虫子,是青菜叶儿,泥鳅也是纯天然的,是水沟里,是河里,是秧田里捕来的——只要你宣传得好,说要贵个几块钱张把钱,保证也没问题。因此,李素芬的“放心生意”只要开了张,几张钱也就到了手,和姑娘两人一天的生活费,也就绰绰有余;比起那些天不亮就出城去贩萝卜白菜的,贩了一大车也只是赚个角角钱分分儿钱的,她的生意就做得又轻松又灵光,来钱也快。这不是聪明是什么?这样一想,这个进城来陪读的乡下人,生活中就感觉阳光了不少。

李素芬是为了姑娘,才进城里来陪读的。乡下的教学质量怎么着也赶不上城里,这一点儿,李素芬深信不疑。吃,是越往乡下越放心,读书,是越往大城市里越放心。教姑娘的那个老师,二十多年前还教过她,教得也都是老一套。一个连zh、ch、sh都分不清的民办出身的教师,怎么教得出好学生。自己的这一生就这样了,没什么指望了,一切希望就寄托在姑娘身上,指望她将来能出人头地,自己也扬眉吐气,享享姑娘的福,过过好日子。

要过好日子,就必须要投资,这就跟做生意一样,要舍得本才行。到了小学四年级,李素芬就投本了,就坚决把姑娘从乡下转到了县城,转进了县里最好的学校,外国语学校。在潜意识里,李素芬希望姑娘最好还能出国留学,成为一身富贵的大小姐。总之这世上有关子女的最好的梦,这个母亲都梦想着。为实现她的梦想,照顾姑娘读书,李素芬把乡下的两块责任田租掉了,几间土房的家也一把锁锁上了,卷着铺盖随同姑娘一同进了城。进了城也要吃要喝,她决定做点儿小生意,赚两人的生活费。丈夫江富贵远在内蒙打工,一年才回来一回,她跟丈夫分派了任务,日后姑娘考大学或者能够出国留学的费用,全由他这个当爹的负责,她呢,负责陪读,负责姑娘从小学到高中的生活。

当初进城来的头半年,李素芬的日子也过得很艰难。为做一点儿小生意,赚一点儿小钱,她和那些天不亮就起床的小商贩们一样,也在城门洞口,在桥头,在那天寒地冻的黎明,缩着头跺着脚地等待,也为争夺一篓子一箩筐的小菜与人闹得披头散发,到了最后,好不容易争来的一担菜又卖不出去,烂了坏了,落得血本无归也不是一回两回;后来她偶然看见了提着篓子和水桶卖土鸡蛋和土泥鳅的,而且那卖出一斤两斤的赚头也不低于那沉甸甸的一大篓子的小菜,于是别人想不到的她想到了,就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但是却来钱。

虽然,她早已见惯了人们的弄虚作假,见惯了在短暂的买卖生意的经历中,太多的人间丑恶,但刚开始,她也为自己的以假乱真感到羞愧,至少在这以前,她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地骗过谁。当她面对不信任的追问时,也会不自觉地眼神慌乱,红了脸低下头去。可时间一长,她和许多人一样,一种欲望的诱惑,让她羞愧的心裹起一层茧了,一颗带有最平常的最基本的善恶之心,硬了也麻木了,面对别人审视的目光,她脸不变色心不跳了:不信你看,这还沾着松毛——刚从鸡窝里捡的!要不就说,这还沾着泥巴——我儿子刚从沟里捉的。煞有介事儿地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这下她赚大了,那些喂养泥鳅的,全成她儿子儿孙了。

你天天卖土鸡蛋土泥鳅,哪有这么多卖的?有人见她天天提着篓子和水桶出现在街上,也会产生疑问。

乡下多啊,只要有人去收——刚跨出菜场大门,刚把一袋洋泥鳅倒进了水桶,充做土泥鳅卖的女人,拿着称杆,睁大着眼睛,假话说得眨都不眨。

这种以假乱真的生活,她是过得如鱼得水。有时为了这种欺骗生意的长久,她也会买一斤真的土鸡蛋或者土泥鳅,搀杂其中,那一天,她就会叫卖得更加起劲,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卖的真货。当然,这种欺瞒的生意也并不是做得一帆风顺,也有识破了她的假货,或者提着假货找上门来的人,免不了的也是一阵争吵责骂,严重的时候是鸡蛋摔到了地上,桶里的泥鳅也倒在地上乱蹿,小巷里像跳出两个斗架的公鸡。吵架的事情在菜市场也是天天不断,是司空见惯,在买卖的生意里,也算不得什么大的挫折,只是小小的插曲而已,所以遇到这样的事情,李素芬顶多是呸几口,扶起倒在地上的水桶,对已远去的身影不解恨地咒骂两句——好像挑起这个事端的罪魁祸首,是那个来衅事的退货人。

的确,自从她的心被利欲熏心结起了茧,这个以贩卖假货为生的女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善恶,什么是畏惧,她只知道哪一天赚得多她就高兴,哪一天没赚到钱她就不爽。她的假货太少了,工商的也管不了她,她怕只怕那城管的,管她们占道经营,撵得她们像鸡一样到处飞,至于这个真与假的事情倒是谁也管不住她。可是有那么一天,她却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那一天,和往常没有什么特别,仍是太阳照亮了半边巷道,李素芬才收拾出门,一手提着一个篓子,一个提着一个木桶,秤杆放在篓子里。她迎着巷口那晃眼的玻璃楼房,穿过曲里拐弯的小巷,然后随着人流进了菜市场,进了几斤泥鳅,几斤鸡蛋,盖着鸡蛋的稻草,水桶上沾的新鲜的泥巴,都是她前一晚,骑着自行车,骑了好几里路,到郊区的田里弄的。和稻草放在一起的松毛,由于时间太久,都成碎渣了,就想哪一天回老家一趟,再从山上折几技来。她提着鸡蛋和哗啦响的半桶泥鳅,又从菜场来到了那条小巷。从乡下来的卖小菜的,在菜场里没有摊位,进城卖菜都在这条小巷里摆地摊儿,打游击。李素芬置身在这一群乡下人中滥竽充数,卖她的“土鸡蛋”“土泥鳅”。

小巷和往日一般的喧闹,五颜六色的蔬菜、山货摆了一条长龙,三轮车、自行车、摩托车,夹在两边的菜摊中穿行,车铃声、叫卖声,响成了一片,整条小巷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显得兴旺又热闹。李素芬占据了小巷中的一个位置,坐在人家门口的阶沿坎儿上,面前摆着她的篓子和桶,一边和左右卖菜的说笑,一边耐心地等着鱼儿上钩。

你就是专门卖土鸡蛋土泥鳅的?

正和旁边一个卖黄瓜西红柿的乡下来的嫂子说笑,请她帮忙再进城来时折几技松毛带来,突然听见旁边有人问话。李素芬调头一看,是一个老者正盯望着她。

要鸡蛋要泥鳅?李素芬熟练地拿起秤来,秤砣碰得秤盘一声叮当。

可惜啊可惜!老头儿答非所问,摇头叹息。

我问您儿老是要买土鸡蛋还是要买土泥鳅?她以为这老头儿耳朵不好,就大了声音又问。这时她才注意到,这个老者穿着十分醒目,和一些上了岁数的邋遢随意不同,讲究的一身白衣白裤,还戴了个白帽子,长着白胡子,拄着拐杖,不知道是八十岁还是九十岁。

你这是土鸡蛋土泥鳅吗?

怎么不是!您看这稻草,这泥巴——

白衣老头儿提着拐杖,砰砰砰,敲着她故意涂抹得沾满了泥,像刚从田间水沟里提来的水桶,桶里的泥鳅便哗啦一声,像煮开了似的在里面沸腾。老者说,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福分难修,孽缘易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当的一声,听得不耐烦的李素芬放下了秤。

福分难修,孽缘易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老者已经转身,自言自语似的,拄着拐杖走进了川流不息的人群。

这个老头儿说的是什么?

地摊儿旁的那个乡下的嫂子问。

晓得他说的是什么,神经病!

然而这个多少是读过几年书的女人,这个老者的话她还是听懂了。这个似道非道,似僧非僧的老头子,就像天外来客一样。当她踮起脚来,好奇地了望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已不见那个一身素白的身影。虽然当时她并没有把那老者的话放在心里,但却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像今天这样让人好奇又印像深刻。她回味着老头儿临走说的几句话,心想,卖一点儿假货,就是孽缘?这样说来,造孽缘的人就太多了,真是笑话!哈。

土泥鳅!土鸡蛋!沉郁了一会儿的女人,又昂起头叫卖起来,仿佛是为了某种争辩,叫卖的声音比平时显得更高亢执着,旁边左右的同行都望过来。

可是那一天真是霉到头了,任她怎么叫唤,任她怎么耐心守候,进的鸡蛋是一个也没卖出去,泥鳅更是没卖出一条,是她从事贩卖生意以来,少有的不开张的倒霉的一天。守到了傍晚,眼看别人都在收摊儿回去了,姑娘小娟儿也该回家吃晚饭了,这才很不甘心地提起篓子和水桶回家,一边心头怨恨那个说道非道,似僧非僧的白衣老头儿坏了自己的运气。那是她的头一个顾客,头一宗生意就打了水漂,还留下让人很不舒服的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一开始的兆头就不好。

虽然她并不迷信,但是做生意图一个吉利,图一个好兆头的心思总是有的。由于守了一整天生意没有开张,到了下午那桶里的泥鳅死了好几条,李素芬的心情就又不爽,脾气也出来了,小娟儿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当她对缺了半个角的桌上的菜有些挑剔,还说到第二天五一学校的演出,要鞋子要服装的时候,李素芬就火了:

不好吃就不吃!吃饭的钱就难得挣,哪儿还有钱给你买什么演戏的衣服!自己去借!见妈突然发无名怒火,吓得小娟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娟已经读初一了,已经长成一个个儿高挑的漂亮的小姑娘了,她能跳会唱,是学校的文艺骨干。以往跟妈说起自己在舞台上的风光,妈总是笑得合不拢嘴,鼓励她要全面发展,说不定将来能成个特长生,考个艺校,成个明星。可是今天妈不知怎么了,还没有说上三句,妈就发火了。她强忍着悲伤扒完了碗里的饭,就忙着去灯下做作业,还一边偷偷地擦着委屈的眼泪。

这天晚上,李素芬睡觉前还给桶里的泥鳅换了水,为了怕野猫偷吃泥鳅,她往桶口盖了一块木板,还压上了一块砖头。奇怪的是,每次都是这么保管泥鳅的,到了第二天都会是好好的,可是那一天早上,她揭开木板一看,里面漂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全是翻着肚皮的死泥鳅,进的几斤泥鳅全死了。是装多了吗?是木板盖得太紧缺氧了吗?李素芬的心中布满了疑问。她把一桶的死泥鳅倒进巷口的下水道里,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大几十块钱的本钱,随着那一条条流进下水道里的翻着肚皮的泥鳅,连泡也没有鼓一个,就这么流走了。

倒霉的事情接着来。当她提着装了半桶水的水桶,提着篓子里的昨天没有卖掉一个的鸡蛋,准备再到小巷子里去卖时,刚一跨出门,就突然一个趔趄,一个踉跄,像有谁用腿绊了一下她似的,手里的桶,装着鸡蛋的篓子全掉到了地上。装了水的水桶,掉在地上倒是稳稳地站着,那装着鸡蛋的篓子,看着就让人痛心,篓子倾倒了,稻草松毛散了一地,鸡蛋全打破了,地上流了黄黄的一摊。从来走路没有摔过跤的,怎么今天就见鬼了?她蹲下身来,从那一片摔破的鸡蛋中,查看还有没有完好的鸡蛋。嗅见了味道儿的野狗,已经摇着尾巴,躲在她的身后,低头舔食那一地的鸡蛋清鸡蛋黄了。

昨天晚上,小娟儿的话提醒了她,今天是五一,是节,这几年来的经验告诉她,只要是个节,菜场就会更热闹,进的货就好卖。这一天,她出门比平时要早,没有想到,一起床就是一桶死泥鳅,一出门,就摔破了一篓子鸡蛋。

但是接下来,事情就变得顺利多了。节日的菜场果然又人山人海,小巷里也开了锅似的,卖菜的,买菜的,人都挤攘不动。李素芬进的鸡蛋泥鳅,不到中午,就当成土鸡蛋土泥鳅卖完了,贪心的她又进菜场去进了几斤洋鸡蛋洋泥鳅,又放在她的道具里,继续当作土货卖。中午,小娟都在学校吃,不用担心要回去给她做中饭,李素芬见旁边有一家卖发糕的,就去买了一块,守在摊儿前啃着,一见有人来,她马上放下嘴里的发糕,拿起秤杆站起来。

这一卖就卖到了傍晚,人们都走了,她还在那里守着。桶里进的几斤泥鳅早都卖完了,可篓里还有几个鸡蛋,她想守一会儿,趁今天买卖顺手,把最后的几个鸡蛋也卖完。果然,到了最后,匆匆来了一个要买土鸡蛋的,一看就是不常买菜的主儿,她一糊弄,几个洋鸡蛋又当土鸡蛋高价出手了。

这一天的赚头抵得上好几天的生意,李素芬趁着薄暮的雾色,回到租住的小巷的时候,心情轻松而又愉快。还没进门,她就在远远地喊,小娟!小娟!她买回了姑娘最爱吃的豆腐,准备晚上给她做小葱煎豆腐。可是喊了几声,并不见回应。如果是以往,正在屋里做作业的小娟,听见她的声音,马上放下笔,早跑出门来了,接过她手中的篓子和桶,然后一天没见面的母女俩有说有笑地跨进门去。她以为是昨天说了她几句,这小妮子故意不答理,还在与她赌气,可是到了门前,见门仍锁着,就知道这小娟还没回家。

像这样到了时候不回来的也有,多半是在学校做作业,改错。李素芬也就不在意,进了门,洗洗涮涮的,开始弄晚饭。一直到弄好了晚饭,一盘小葱煎豆腐也端上那个缺了角的小桌了,小娟还不见回来。

作业怎么改到这个时候?窗外已经黑了,楼房,街口的灯光亮得十分耀眼,这是黑定了的夜色里才有的光芒。可是不对呀,小娟说,今天下午没有课,学校搞文艺活动的啊——突然,了望窗外夜色的女人打了一个寒颤,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她抓起了桌上的钥匙,扶起门口的自行车。

她骑着自行车跑到学校,学校说不到五点就放学了;她又找到小娟几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同学说她们是一起出的校门;她发疯似的跑遍了小娟常爱去的几个书店,书店也没有她的身影,她又骑着自行车蹬回家来,指望小娟趁她出门时,已经回了家,当她满怀希望打开门一看,屋里仍然空无一人。

小娟失踪了。

李素芬那天奔跑了一夜,所有她能想像的小娟能去的地方,校园,河边公园,大街小巷,她骑着自行车疯狂地寻找、呼喊,出门去转得一会儿,又赶紧骑着自行车往家跑,担心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小娟回家了,但每一次跑回家,都是让她失望地调整车头。她的电话打遍了所有的亲戚家里;她的行动惊动了所有的人,学生家长,老师,派出所民警,一些热心人。李素芬寻找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学校,瞪大了眼睛守在学校大门口,希望这孩子贪玩了一夜,或者是在哪个网吧——虽然小娟很听话,从不上网吧,但奇怪那天她就这样想——上了一夜的网,第二天会到学校,然而走来的最后一个学生也跨进校门了,上课玲也响了,仍然不见小娟的身影。有几次,她望见朝学校走来的学生中,有一个身影特别像小娟,她高兴地招着手喊了出来:小娟!小娟!可到了跟前,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她不顾门卫的阻拦,冲进了学校,来到小娟上课的课堂,她指望小娟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进了教室,溜到了她的座位上。然而,她来到正在上课的教室,见小娟的座位也是空的。一教室的目光,都望着窗外这个两手抓住窗棂,目光呆痴的家长。小娟——完全失望的女人,松开了抓住窗子的手,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

三天以后,公安局刑侦人员在一个废弃的厂房里,找到了小娟的尸体,她衣不遮体,脖子上一道勒得发黑的痕迹,早已窒息死亡。十天以后,残害小娟的凶手落入法网。这个凶手谁也没料到,竟然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在校学生。他是一名职高的学生,整天沉溺于网络色情,他早瞄准了相邻不远的学校的猎物,趁她掉单的时候,搭讪上手,然后采用威胁的手段,骗至隐蔽的旧厂房,在一阵恐惧和慌乱之中,夺走了如花的生命。

送走小娟的时候,李素芬给她穿上了昂贵又漂亮的衣服鞋子,在失声痛哭中,她请小娟原谅,当妈的头天晚上不该跟她发脾气,如果她肯睁开双眼,当妈的保证每次学校演出,她都会给她买最漂亮的服装,和她读小学时一样,每次都到学校看她演出,接她回家。人们强行掰开了她的双手,送走了那个沉睡在鲜花丛中的小姑娘。

当她得知凶手落网的时候,这个母亲对天发誓,要让残害姑娘的凶手不得好死。她两眼露着凶光,每天都想着种种最残忍最凶狠的报复办法。她软磨硬泡,最后终于说服了公安人员,允许她见那凶手一面。她暗下决心,只要那凶手一露面,她就不顾一切冲上前去,亲手掐死这个害死小娟的恶魔。可是当看守所的沉重的大门拉开,眼前出现的形像与她想像了千万次的凶手判若两人的时候,她心头燃烧的熊熊怒火突然熄灭了:走出铁门来的,并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而是一个瘦弱的学生,那一双胆怯又惊恐的目光一下击中了这个本要报复的母亲。哐当一声,从她的身上,掉出了那把藏匿已久的雪亮的匕首。

“福分难修,孽缘易造——”

随着匕首的落地,这个站在罪犯面前的妇人,耳边突然回响起了久违的声音。她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身白衣的老者,失望而去的身影。

这一把雪亮的匕首,与其说掉在坚硬的地面,不如说碰在她那已经布满硬茧的心头。被硬茧包裹的不知善恶的心,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这个迈着仇恨的步伐,心中也被仇恨充满的人,随着身上藏着的匕首的落地,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她一时变得十分虚弱,面色苍白,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脸颊流淌。陪同她进来的看守,先是惊异她掉落在地的身藏的匕首,正紧张地意识到要进行什么防范,突然又见这个刚才虽然显得很强劲的人,突然被一掌重击似的,瘫倒在椅子上,便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

当然是病了,病在了心底。为什么有那么多学生,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养有儿女,灾难却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她李素芬?

那个白衣老者,也许是受过她欺骗的顾客,也许真的是上天派来警告她的人,那天一桶的泥鳅无故死亡,那天一篓的鸡蛋无故摔碎,这不是征兆,不是警告是什么?可她仍是利欲熏心,那一天她连续进了几趟假货,卖给了许多要过节的人,老人、孩子,也许还有那些躺在病床上,吃这人间最后一口饭食的人。如果自己及时警觉,第二天不再去卖假货,去欺骗人,也许灾难会与她擦肩而过,如果那天不再贪婪,卖完了一趟假货及时回家,发现小娟没有回家就去寻找,也许灾难也会来不及酿成——这个似突然醍醐灌顶的小贩,把一切的灾难都怪罪到自己的头上;这个早已扔掉了善恶标准的女人,在沉痛的灾难面前,似乎一下觉醒。

她在出租房里不吃不喝,睡了好几天。在内蒙打工的男人老江,因家庭的重大变故也赶了回来,送走了女儿,又照顾这个像得了神经病的老婆。她一天到晚不吃不喝,睁大眼睛,那痴呆的眼光让人心头发颤。她拒绝上医院看病,请来的医生也说没查出什么病,只不过要输一些能量。可是葡萄糖的瓶子刚刚吊上,她却一手扯断了输液管,然后又陷入睁大眼睛的深思中。

就这样不吃不喝过了三天,或者是五天,当老江出门到菜市场卖了一点儿菜回来,突然见出租屋院里冒出了青烟,他迈开双腿,提着两塑料袋儿菜就往那院里跑,进了院门,却见是久已不起床的李素芬起床了,正在那里发炉子的火。听见声音,李素芬回过头来,甚至望着老江笑了一下,说,你回来了?

老江十分惊愕。他惊愕地望着院子里,院子里是砸烂的她常贩鸡蛋的篓子,还有那个砸成了几块木板的贩泥鳅的木桶。她正用这些东西引火发炉子。

老江疑惑地望着坐在地上发煤炉子的老婆:你——好了?

李素芬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样子也很虚脱,她的声音很小,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老江啊,你回来也有一些时日了,过两天你就回工地去吧。

你真好了?老江提着两塑料袋菜,仍不放心地问。

李素芬把砸掉木桶的一块小木板塞进炉子,要站起身来,却力不从心地晃荡了一下,老江忙丢掉手里的菜,去扶她,李素芬却用力地一手推开:没这么娇养!然后又说,你就放心去吧!

见老婆正常了,这个从遥远的工地赶回来,一直表现得很坚强的胡子拉碴的汉子,却像个娘们儿似的,一下瘫软了:小娟儿——姑娘都不在了,我还挣钱干什么啊。

他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板凳儿上,以手加额,痛哭起来。这时反倒是李素芬安慰他了,她走到老江的身边,蹲下来,抚慰着那因悲痛而颤动的脊背说,老江啊,我想好了,小娟不在了,老天把她收走了,可日子总得过是不是?如果天老爷开眼了,说不定再赐我们一个后,那时不是还是要供她(他)上学读书?如果我们的确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不该有后,是个断子绝孙的命,那也要修修下辈子的福分——

这个女人几天不说一句话,这一说就像没完没了。老江擦了一把老泪,望着老婆,怎么感到她的这些话有些怪怪的?

老江望着地上那一堆砸烂了的水桶和篓子,我走了,你是要——回家种地去?

不,李素芬摇了摇头,我还是要在城里贩小菜。

菜市场的人们发现,好多天没有露面的卖土鸡蛋土泥鳅的女人,这天又出现在菜市场。她的故事在这个小小的县城已是家喻户晓,她那个无辜姑娘的遭遇固然让人叹息,但是这个让人叹息的遭遇,听到了最后,人们却是一句,是她啊,上次我就上了她的大当!本是让人感叹嘘唏的悲伤,却因当母亲的所做所为大大冲淡了主题。不过人们注意到,这个重新走进菜市场的女人,不再装模装样地把篓子里垫些松毛稻草,把水桶上糊一层泥巴,她提着一个还是青白色的崭新的篾篓,挑着一担同样是露着白色的木头本色的新箍的木桶;细心的人们还发现,连她手里的一杆秤,也换了,换成了公斤秤,小台秤,要卖的东西往那小台秤上一放,让人们自己看,几斤几两,清清楚楚的,不像先前一会儿说是市斤秤,一会儿又说是公斤秤,称得一翘一斜的,让人眼花缭乱;先前是一只桶,现在她面前摆了两只桶,只见她在对来人介绍说:这个桶里是洋泥鳅,那个桶里是土泥鳅,您儿要哪一种?或者见她蹲在篓子面前,对买鸡蛋的人说,这边的是洋鸡蛋,是我从批发市场进的,这边的才是土鸡蛋——

当有人不信任地瞧着她,问怎么才算是土泥鳅,是洋泥鳅的时候,她就认真地不厌其烦地指着两只水桶说,你看,这喂养的洋泥鳅都是黑色,尾巴都是张开的像芭扇,自生自长的土泥鳅都呈黄色,尾巴都是尖的,还有,洋泥鳅煮了不变色,土泥鳅煮了都有一层白缦,像煮熟的鸡蛋清,说着她验证似的摇一下水桶,哗啦的一声响,水泡中翻出一阵泥鳅来。见来人还在疑惑,还拿不定把握的样子,李素芬就说,如果你吃了不是土泥鳅,你明天来找我——我天天在这里!

有时人们还见这个女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追赶一个老太太或者老大爷,手中举着几块钱:大妈,您的钱!给多了!或者说,大爹,您掉东西了!

这些,都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儿。

从没有过的事儿还很多,比如,隔三差五的,她都会去上一趟山,去烧一回香。县城的西边,隔河相望的是一座观房,观望建在高高的山顶上,人们都叫它白鹤观。相传这观里的菩萨特别灵,是有求必应,每年荆州沙市的善男信女,都背着黄包袱,打着万民伞,坐着长途车来,下了车,又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登上山去。先前,见了这一脸虔诚的人们,李素芬觉得她们愚昧又可笑,要出这么远的车费不说,耽搁工不说,一来还要买纸买香的,那都是钱!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她只相信自己,只相信钱,什么神不神的,她自己就是神!

姑娘离去的沉痛打击,让她对命运,对世界,有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畏惧,这种畏惧使她重新审视所有的一切,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在生小娟的时候,得过一场妇科病,医生告诉她,她的一根输卵管被切除,还有一根堵塞,意思是说她很难再有生育能力了。当时听了,她还高兴地说,这还免得做计划生育手术!可没了小娟,她就想再生一个,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仍是说堵塞,没有能够生育的迹像。她想抱养一个,可是别人一听是她,打听清楚她的底细,说,“那是个卖水货的人!”孩子就怎么也不愿意送给她。原来,她早已是名声在外。

常跟她一起卖小菜的那个乡下来的嫂子,知道了她的苦恼,悄悄告诉她,说白鹤观是如何的灵验,让她去求求菩萨。

几天以后,李素芬随着那乡下嫂子的指点,跟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善男信女的身后,爬上了山观。她并不是真的要去求什么神,拜什么佛,而是想去散散心。没有想到的是,她随着众人上了山顶,来到主殿,在袅绕的檀香里,随着那一声叩击人心的罄音,望着那“普度众生”的匾额下,那大慈大悲,包罗万象的菩萨的笑容,这个女强人突然泪如泉涌:她想起了自己太多的苦难,那些正在觉悟的罪孽;她一下跪倒在蒲团上。

从此,这个女人成了白鹤观里的常客。每个月里,在她贩买贩卖的忙碌里,她总会抽出时间,上山去几趟,在拾级而上的那群游客和信徒当中,这个面容瘦瘠的女人,显得孤单而又执着。她手提香袋,汗湿发鬓,一步一步地攀登,脸上是充满了某种希望的坚信。她总是在热闹的人们离去了,一人悄悄来到主殿,向那功德箱里塞进几张钱,五块十块,有时也有上百元,然后双手合十,跪倒在菩萨面前。她祈愿的事儿太多,祈祷的事也很多,她祈祷菩萨原谅她以前伤天害理的罪孽,保佑已到天国的女儿,祈祷菩萨再赐给她儿女,也祈祷远在外面打工的丈夫,平安健康。

原来只在过年回家一趟的丈夫老江,姑娘不在后,放心不下老婆,三五个月,总要回家一趟。他每次回来,都发现老婆有了新的变化,不再伤心落泪,不再脾气暴躁,不再开口闭口都是钱,不再——可是,他叹息地望着老婆的肚子,只有这肚子仍还没有任何的变化。

不急,我们会有的!李素芬温存地抱着他,满怀信心地宽慰他说。

两年以后,李素芬作为全县的“十佳诚信商贩”,坐上了县里表彰大会的主席台,那一溜儿十来个人,人人肩上都挎了一条红绶带,映得个个脸红朴朴的。领导让她代表受奖的商贩讲两句,这个平时口齿伶俐的女人,来到了麦克风前,突然变得拘谨又语塞。她涨红着脸,望着台下黑压压的熟悉和陌生的脸,迟疑了一会儿说,反正就是两条,是个什么就卖个什么,是多少就是多少——在一阵鸦雀无声里,人们正准备听她的长篇大论,突然会场的某一个角落,响起一阵嘹亮的婴儿的啼哭,于是这个正发言的女人,突然起身离开说,对不起,我的孩儿要喂奶了。人们望着她噔噔噔下了主席台,直向她丈夫老江抱着婴儿的地方急步走去。那是她刚出生不到一百天的姑娘。面面相觑的人们,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都在为这个刚诞生的团圆的新家庭祝福。

这个四十好几岁,又患有输卵管堵塞的中年妇女,竟然还能生育,生一个水灵灵的健康无比的小姑娘,实在是一个奇迹,人们问她,是不是她烧香拜佛的功效,她总是笑而不答,望着怀中婴儿的笑容里,溢满了幸福和欣慰。丈夫老江不再到远处去打工了,两口儿一起摆了一个菜摊儿,一起照顾孩子。在老江忙碌地招呼卖菜的时候,李素芬静静地坐在一旁,敞开一侧的衣襟奶着孩子,一边望着这条熙熙攘攘的小巷,心想,会不会再看见那个一身白衣的老者呢。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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